第1章 4月
新学期新气象的四月份,织田信胜如愿以偿地穿上了和姐姐同一个高中的制服。跟在姐姐后面走完的通学路,他几乎全程飘飘然不能自己。就连陈列在操场上迎接又臭又长的校领导讲话,都不能让他停止对接下来两年的期待。这还已经是他被放置一个春假后的结果。毕竟从拿到录取通知起,他的兴奋就一直没有停下来。在等待开学的每天里,早晨一睁开眼睛他心中的巨大喇叭就开始赞赏自己、拼命鼓劲:干得好!信胜!你终于又可以和姐姐一起上学放学了!
被他高昂的情绪自动skip的校长讲话似乎真的十分之长,结束典礼回到教室里后,信胜听上台作课前讲话的班主任说同班有个同学直接昏厥了过去,现在已经在保健室里。他看了一眼教室最后一排还没被坐过直接空掉的座位,事不关己地想啊这位同学真是运气不好呢。压根没有想到这位同学更运气不好的还在后面。
这场直接影响了他和他姐接下来一年半的事故发生在放学后。打过了放学的铃,一个快乐的织田信胜撇下前来搭话的同学,拿起书包就冲向了早已调查完毕的西教学楼二楼,那是他姐姐信长参加的轻音部的活动室。他兴高采烈地推开部室的大门,正打算向睽违一天的姐姐大声打招呼,却发现他姐正百无聊赖地站在窗边,旁边放了一个正在大声说教乱喷唾液的叫做教导主任的摆件。
教导主任的中心主题从噪音扰乱教学秩序到天天不务正业影响学习,从织田信长你成绩又下降了到你这样对不对得起送你上学的父母,转得天南海北地转天旋。没碰见过这种场面的信胜有点手足无措,但他姐却似乎除了有点嫌烦外十分怡然自得,没几秒就抬起手看一眼表,时不时还打个哈欠,看样子是已经对这套熟得不能再熟。
教导主任被她的这种态度气得火冒三丈。大概因为是随着新一个春天的到来更年期的脚步更加逼近了这位中年男性,怒气最大容纳值较过去一年有所下降又或是早已经积满了,他一个箭步上前抢过了信长手里的吉他,在还没反应过来的两姐弟的睽睽目光下往窗外直接摔去,一声随之轰鸣的巨大闷响把他愤怒的吠叫衬托得气势十足:“叫你玩!”
织田信胜不再犹豫,径直冲向窗边。不只是因为他知道他姐对这把陪了她三年的吉他有多爱惜,还是因为害怕姐姐一个冲动之下把这个人形摆件送进医院。他速度很快,再慢一步紧咬着牙关的织田信长就要往窗户下面跳了。但他往下一看,发现她停下的理由似乎不是他。
窗户下面的情况有点不对。那光景叫他傻眼了,教导主任也傻眼了。在远处活动的学生们留意到了这边的骚动,也都三三两两地往部室的窗下靠过来。
“诶,诶,等等!等一等!”在这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出来的诡谲氛围中,是他的姐姐大力拍打起了窗台,声音大到把楼下的一片窃窃私语都压制了下去。并且她非常不合时宜地哈哈大笑起来:“这一发,砸到人了!哈哈哈哈!都砸昏了!啊,怎么还有血迹?不会死了吧?”
那混合了幸灾乐祸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声真的很有他姐风范,简直魔王。和他们还小那会儿每一次信胜出糗或者干坏了事时一模一样。织田信胜在他姐高声的“老师,没想到我看错人了,您可比我还要摇滚啊!”里抖抖索索地想:哎呀妈呀这下大发了。
西教学楼二楼窗台下的小径上,一把几乎完好无损的吉他翻倒在地,旁边是一滩血迹和一个失去意识的新生。
织田信胜的高中一年级开学第一天,他姐姐的吉他从天而降,砸到了楼下正好从保健室归来的冲田总司。信长的吉他没事,他的同班同学冲田却吐血入院两月。这就是发生在草木萌芽的春天里的、一切的开始。
那个教导主任很快就被停职处分了,听说事故受害者的医疗费用由他和学校共同分担,织田信胜觉得这相当合理。把吉他往地上摔确实很摇滚,可是高空抛物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而雇佣了会干出这种事的教职工的学校自然也有责任。硬要说些什么来评论的话,他只能说:该。在这场事故里,最凄惨的无疑是他姐的吉他和那个学生。
说起来这个被吉他砸到的女生居然还是他的同班同学,就是在开学典礼上晕厥的那个。第二天他听到班主任说昨天缺席的女生入院了暂时没法上学时,差点没把眼珠子都瞪出来。这运气实在是太差了,织田信胜甚至有点想推荐这位同学痊愈后去邻市那座玉藻神社瞧瞧。他中三备考这所偏差值相当高的高中时,几乎每个月都去那里求学业。
虽然这事故准确来说并没有他们姐弟的责任在,但在一个草长莺飞的四月末下午,织田信长决定去看望一下这个一开学就没学上了的可怜学妹。据她自己说,是想见识一下能倒霉到这个地步的人究竟长什么衰样,但她还提了两匣高级和菓子。信胜斗胆揣摩,她是有感谢一下这个同学把她不能怎么样的烦人小虫驱逐掉的意图在的,当然可能也有她的吉他除了一点擦伤几乎完好无损的缘故。
信胜也被拉了过去,主要职能是拎慰问品。只要能帮上姐姐的忙,信胜就很乐意,而且他也有点担心他姐会不会说错话被人家轰出来。所以他现在跟在信长后面走过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一边走一边稍微有点被这所市立医院的老旧惊到。织田家有专门的私人医生,即使身体没有不适也会定期上门查看一家人的状况,会上医院时一般情况都很大条了,不是普通医院能解决的。因此这环境对他来说相当新鲜,让他忍不住左顾右盼。
在医院里,这位同学似乎也成为了传说,只要把“请问那个被吉他砸到入院的女生住在哪”这句话说到“吉”这个字,医护人员就会噢噢噢地连连点头起来,然后热心地给他们指路。信胜不忍地想,可能直到四五年后,这间老医院里都还会有一个刚开学就被吉他砸进医院的女生的故事流传。
姐弟俩按照指示来到住院部的三楼,在涂色驳落的病房房门前停下了脚步,由织田信长伸手敲门。两声过后,里面传来了女孩子的话音:“等一下!我在换衣服!”
“是土方先生吗?”里面继续传来那个稍微有点高的、清脆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很细微的悉悉索索,“午餐还是萝卜干吗?今天可不可以换别的菜啊?要不我干脆直接吃白饭也行。我真的不想再吃萝卜干了!”
还有力气抱怨午饭菜单,这不是挺有精神的吗,信胜有点纳闷。他姐却仰头小声笑了出来,吭哧吭哧的,憋笑似乎还憋得还有点辛苦:“萝卜干……”
下一秒房门就打开了,一个比他姐要高半个头的女生迎了出来。她穿着浅蓝条纹的病号服,头发也是浅色系,给人一种色素淡薄的整体印象。发现门前并不是自己认识的人,她面上显然一惊:“诶?不好意思,请问两位是?”
织田信胜刚想客套一下,信长就上前一步:“嗨!初次见面,我是比你高一届的同校学姐,织田信长。”
虽然他现在因位于他姐的身后而看不见他姐脸上的表情,但根据多年经验,他确信他姐脸上的笑容一定非常灿烂。他姐继续说:“是我的吉他把你砸到入院的。很有缘吧!”
“这是恶缘吧!!!”
迎面而来的果不其然是病患的咆哮。然而出乎织田信胜意料的是,他们没有立即被扫地出门,而是被邀请进去坐下并一起分享掉了探病礼物,美中不足的是这病房里只有淡而无味的茶来配。这个不仅迎他们进门闲聊、还翻箱倒柜给他们找茶的女孩名叫冲田总司,是个容易相处、氛围快活的同龄人,既开得起玩笑、会接话会吐槽,又没有对当时没能阻止教导主任的他们有芥蒂。
是个倒霉但人相当不错的同学啊,当时的信胜这么想。他本以为他们的交集在这里就该结束,却没想到他姐和冲田的故事才只是刚刚开始。
直到两个月后的初夏时节,冲田总司才再次出现在了学校里。据在病房闲聊时她自己所言,入院主要还是为了观察积病多年的身体的状况,不是真的被砸得有那么重。但是全校都知道她是被难得摇滚了一次的教导主任送进医院的,只要还在这里学习一天,她大概都别想摆脱掉跟织田信长的吉他的关系。
错过了对学生来说最重要的开学融入阶段,学习上和社交上肯定都有点吃力。但冲田总司和其他同学处得相当不错。织田信胜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帮帮这位同学的忙,但不到一天就发现她跟自己的姐姐一样,是自然而然会吸引别人目光的那种人,完全不需要他来担心。
至于学习,她似乎本来就不算擅长。能笑着说出“我是体育特招生啦。初中时在剑道比赛上得过奖。所以脑子不是很好使,还请大家多多关照!”的这女孩,让人压根讨厌不起来。
有才能真好啊。信胜一边听着教室后面传来的交谈声,一边淡淡地这么想。和以前不一样,他的心脏已经不会再轻易的为此而揪紧了。十数年来一直伴他同行的劣等感,他已经习惯并且能够接纳其为自己的一部分了。这大概就是成长。
出乎他意料的事还在发生。这一天的放学时分,织田信长居然出现在了他教室的门口。信胜惊讶地想起身迎接,没想到她只是跟他点了点头,一出声竟然不是找他:“喂,冲田在吗,出来一下。”
冲田同学也很惊讶。她走到门口和他姐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就回座位拿上了书包,再次和织田信长会合。默认姐姐会来这个教室的理由只有自己的信胜精神遭受了相当大的精神打击,呆呆地看着这两人走出几步,这时他姐才回过头,用一副你傻愣在那干嘛的表情叫他:
“信胜,走喽。去部室啊,快跟上。”
他回过神来,赶忙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书包,跟周围熟悉的同学告别,跟上了两人。
“先说好,我去也就是个凑数的哦。”在前往西教学楼的路上,冲田总司声明:“我要去剑道部的,这是学校的入学要求。”
信胜本想在这里介绍一下冲田同学今天叫整个班级沸腾的丰功伟绩,担当一下缓和“我们不熟”气氛的角色,但他姐没给他留一点插话空间,直接讶异地问:“你还会使剑?”
“对啊,我家是开剑道道场的,从小就学。你那次有见到土方先生吧,他就是道场主。哦织田……呃信胜同学可能没见过,土方先生是我的监护人。”
这种单独交流时还会留意一下在场第三人的心理感受的温柔,反叫他顿时有了自己从他姐的跟屁虫一下子变成了两个女生的跟屁虫的实感,还让他知道了他姐有撇下他一个人去探望过,他不禁擅自地悲从中来。
他的个人情绪是完全影响不了他姐的。冲田同学来轻音部活动部室填了两份入部申请表,一份会上交给班委,一份会由织田信长交到学生会去。听同级学生流传的消息说,轻音部自从去年有他姐加入后,部员就出于各种原因日渐减少,乃至到了今年需要拉新生凑数的地步。确实,如果知道一个部开学第一天就会发生事故,要不是他姐在这他也会不想加入。
顺带一提,织田信胜的入部压根没有经过他自己的意志确认,他姐直接甩了张表给他。尽管问信胜要不要入部他肯定是要入的。但由此可以看出,在他姐眼里,他可能完全就是自己的所有物。
于是轻音部就这样新增了一个幽灵部员。这叫信胜心里五味杂陈,毕竟他才学到半桶水的架子鼓他姐还看不上眼,他置身此处的功能跟冲田是相差无几的。甚至他姐对冲田的声音还很有兴趣,邀请了她偶尔来当一下vocal。幸好冲田拒绝了,理由是打算把所有精力投入剑道中去。不过他很为此纳闷:那学习呢?
不管怎么说,作为姐姐的辅佐而行动就是织田信胜对自己的要求。第二天来到学校,信胜很郑重地向冲田同学奉上了请罪礼物高级茶点:“抱歉,我姐给你添麻烦了。”
很难说他没有宣誓“我才是织田信长的官方认证小弟!!”的意图在。但冲田同学回答得相当爽快,笑容也很灿烂:“没那回事。你姐这人挺有趣的。”礼物倒是收下了,看得出她喜欢甜食。
说实话她的回答颇得信胜的好感,都叫他忍不住想在教室里挺起胸膛大声宣讲他姐好在哪里一二三,毕竟他一直都为自己有这个姐姐而自豪。傍若无人又才能满溢,举手投足都充满着叫人忍不住想追随的领导者风范,这就是织田信胜的姐姐,无人能敌的织田信长。
来说说织田家的姐弟俩吧。一直以来,姐姐都是弟弟崇拜的对象。最早作为不可置疑的权力象征兼理想像被树立在弟弟心中的,不是家族里哪个男性长辈,而是这个只大一岁的姐姐。弟弟绝不是什么无能之辈,但在闪耀着无限的可能性光辉的姐姐面前,从小被比较这一行为叩入了劣等感的他逐渐只能自惭得不能自己。傲慢不逊且确实拥有相应资格的姐姐,无论面对什么都能谈笑自如的姐姐,弟弟确信,没有人能让这样的姐姐输掉。再以两人儿时共度的快乐记忆为黏合材料,姐姐的存在于他之中就自然而然被塑造成了一切美好与胜利的象征。
即使在姐姐选择拿起吉他、走上被长辈们视为离经叛道的道路的中二那年,弟弟也相信姐姐不会轻易输给家里的形势。姐姐会被命运选中,姐姐会成为织田家的主宰,把织田家带领向一个更高处的明天,大人们只是还没有认清现实而已。织田信胜旁听大人们责难姐姐并告诫他不要变成他姐那样的闲话大会时,总会乖巧地应答,但在他看来,谁会笑到最后是只有一个选项的单选题。
对织田信胜来说,织田信长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尽管姐姐的叛逆期斗争最终因为无法经济独立而选择了屈辱的和解,但慑于她小小年纪就具有的魄力和未来的可能性,家里同样也退让了一步,给了她在学习和修行之余选择爱好的自由。信胜很佩服也很羡慕这样的姐姐,因为他这片贫瘠的土壤上,似乎连喜爱的种子都难以发芽。选择爱好的自由,给他也是白搭。他不需要,更用不了。他和他姐的差别就是有那么大。
现在离姐姐当掉衣柜里的数套礼服、一个人坐新干线上京买回一把吉他的那年夏天,正正好三年左右。当下他们姐弟俩步行在前往花道班的路上,被炎夏的烈焰烤得口干舌燥,精神萎靡。这就是他姐姐妥协后不得不面对的东西,也是他不可以拒绝的东西。艳阳下,信胜用手背抹掉了流到下颌上的汗,呆呆地想,啊要是回去的路上能买到雪糍就好了。
织田家是不宠孩子主义,黑色加长轿车接送从来不存在,但托此的福,信胜跟姐姐一起上学放学了好些年。其实只要能跟姐姐一起,对信胜来说这样的路途也不是很痛苦的事情。
走在他前面一点的织田信长也相当有气无力。这很难得。再往前一点就要没有树荫了,信胜正打算把遮阳伞拿出来给姐姐用,这时却有一阵清脆的铃声伴着一场迅风刮过了他们身畔,打断了他们的前进。
一辆自行车潇洒地停在了前方的路旁,停下它的是冲田同学因穿热裤而露出一大片的白皙长腿。她转过头来,袒露的一片脖颈在背心的浅蓝色映衬下显得比穿校服时还要白,叫露在外的两条泳装肩带更加冲击。像是怕他们被热到没意识了一样,她又打了两下自行车的铃。出现在这一刻的她简直像盛夏里一阵自由的风,“真巧,在这里碰到你们。你们这是去哪?”
“什么!”他的姐姐叫出了声,像被这阵风施了起死回生大法一样蹦了起来,开始绕着冲田和她的自行车左三圈右三圈地转,“我才要问你去哪!”
织田信长信胜赶忙也跟上去,跟他的同班同学打招呼:“冲田同学,好巧。我们正在去学花道的路上。”
这时又一辆自行车在他们旁边停了下来,车主是一位气质严肃端正的青年男性,衣着的随意和图清凉性质跟冲田如出一辙。他向他们点头致意。冲田介绍道:“这位是土方先生。我们现在打算去泳池。天气太热了。”
他姐的反应就在短短一刻之间。织田信长把提包从肩膀上褪下,然后往还没反应过来的信胜怀里一塞,然后飞快地往冲田的后座上一跳。几分钟前还笼罩着她的阴云沉沉一扫而空,织田信长兴致高昂地向他高声宣布:“喂,信胜,你自己去上课吧!顺便帮我请个假。我跟他们一起去!”
“哇!等一下,你不要自说自话地跳上来啊!很危险的!”
“等等,姐姐,你去我也去!”冲田慌忙地在摇摇晃晃中重新找回平衡的同时,信胜被烈阳煮到快半熟的脑也找回了丁点理智:“啊不对,不行啊姐姐!!老师正在等我们,而且你没有泳衣!”
“随便找个理由就好了,说女孩子那几天不舒服都行。”织田信长快乐地往冲田屁股上一拍,在对方恼羞成怒的反抗里喜滋滋地讲:“冲田,快骑!时间不等人啊!”
“啊啊啊你真是的!抓稳来哦,掉下来我不管你的。”他的同班同学仰天长叹一声,抬腿准备开始骑行之前转过了头跟他告别:“那我们就先走了,拜拜,织田同学。”
随后运转起来的自行车就这样抛下他径直行往前去。旁边那位土方先生也再次向他点头致意,马上跟着踩上车走了。两辆自行车就这样消失在道路拐角处,被留在原地的他赶忙追了几步却于事无补:“诶诶诶等等我——”
通往姐弟俩本该一起去的花道班的路上,一个被暴晒在炎炎烈日下的织田信胜比刚才还要失魂落魄,并且不可置信,有种被全世界背叛的感觉。之后回想起来,他在那时就应该有所察觉的,他姐和冲田太合拍了!
那个下午他只好硬着头皮一个人去了花道老师的别邸,外带艰难地编出了关于女孩子每个月那几天的谎话。鉴于他和姐姐不一样平日素行良好,老师甚至没有过多怀疑。尽管如此,但信胜其实知道,老师是更喜欢姐姐的。有才能的坏孩子和没有个性的乖孩子,艺术和艺术家都总是偏爱前一种。
那一天直到夕阳都沉下山以后,织田信长才姗姗归家。织田家是和式大宅,信胜一个人正坐在廊下,等她等得心好苦。一看到他姐提着一袋多出来的泳衣从隐秘的后园小径溜达回来,他不顾酸麻的小腿,立刻猛地跳起来迎上去。一把自儿时被姐姐用推子剃成半个秃瓢以来最悲痛欲绝的哭腔在傍晚里爆发开:“姐!你太过分了!!”
织田信长被他突然的大音量震了一下,一边为难地用小拇指掏起被震到的耳朵,一边不解而惊讶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通。信胜万分悲伤地望着她,本希望她能看出他等待的苦楚、煎熬与凄凉寂寞,没想到她顿时一副恍然大悟状,右手握拳捶在左手手掌上并促狭地笑起来:“什么啊,你也对冲田的泳装感兴趣吗?”
信胜想要抓狂:“不是的!!”
但他的真实感受他姐几乎从不理会。织田信长拖长了音,在暮色里懒洋洋地说:“你早说嘛——嘛她还是挺有料的。”
“都说了不是!”硬要说的话他还是更想看他姐的泳装。信胜往那装泳衣的塑料袋里一瞟,发现里面塞了个廉价的娃娃机玩偶,玩偶被用塑料袋细心地包好了,一点也没弄湿,他立刻更难过了:“我当时也讲了我也去!可你还是扔下了我!你们居然还去了抓娃娃!”
信长敷衍:“哎呀哎呀,都过去了过去了,还闹什么别扭。你想去的话下次也带上你不就行了。”
“不是我想去不想去!泳池这种东西我们家不就有吗。我要说的是你……”信胜正打算历数十几年来他姐对他犯下的次次罪状,没想到织田信长居然精神一振打断了他:“你说得对!下次带她回家游就行了。”
“我不是要提醒你这个!!!”他崩溃的叫喊最终惊动了来提醒他去用晚饭的帮佣。结果织田信胜这一次也没能把自己对姐姐的想法好好说出来。他试过那么多次,每一次都不能叫姐姐真正关注起他的感受。用餐间里,信胜感伤至极地戳着盘子里的青花鱼,莫名其妙地物伤其类,而旁边的信长却因为运动消耗了太多体力,正大口大口地吃得很开心。那时他还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姐姐和冲田总司在一起时似乎太快乐了。那么神采飞扬的言动,明亮到光的含量都快迸溅开来的笑容,他明明只在他姐带她的吉他回家那时见过。
饭后织田信长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叫出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已经融得不见原形的雪糍,她唉声叹气地说着:“可惜啊,刚刚忘记给你了。”然后把黏黏糊糊的包装袋扔给了信胜。很不争气的,织田信胜的心情就这么简单的变好了。姐弟之间又一次单方面的吵架,最后还是以单方面的和解告终。
暑假开始的第一周,他姐就把冲田同学带回了织田家。织田信胜刚从外面上完马术课回来,就看到自己的同班女生正恭恭敬敬地正坐在他家客厅里,旁边甚至还放着萝卜干伴手礼,他当然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说真的他打破头也想不出来她们到底是从哪里开始有接点的,是从天而降的吉他吗,好像真的是,可是她们到底是怎么变得那么要好的!
织田信胜怎么也想不明白,但也许女生之间的友谊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他的姐姐从小就很男孩子气,同龄的女性朋友极少,有可能是活了十七年,在这方面终于开窍了吧。为此他感到一阵淡淡的忧郁,是就好像快要目送姐姐离家嫁人一般的心情。这个形容也许有些离谱了,而且总体来说还是希望冲田同学能好好跟他姐继续做朋友的。
两个青春期女性的私密时间,他一个男子高中生实在不好意思掺合进去,所以在她们钻进信长的房间里后也就去送过两次茶和点心。只是在隔壁房间写暑假作业的信胜停下笔休息时,确实也会忍不住好奇:她们会聊什么呢?是她们之间的交流使得距离缩短、越发亲密的吗?还是说,她们就是从性格上意气投合,像美谈里的知己一样?
织田信胜搞不懂。但这里的主角之一是他的姐姐,因此他很好接受。因为哪怕织田信长某一天说我要去当偶像开辟nobubu传说几年后成为了世界级偶像凯旋,哪怕织田信长突然起立向地球人宣告我来自天狼星埋伏十七年现在要向人类发起总侵略,哪怕织田信长坐飞机去大兴安岭和熊徒手搏斗并带回战利品四块熊掌,他都能接受。只要是他姐,再匪夷所思他也会接受。所以就交知心朋友这种程度的小事,一定是跟他没法像姐姐那样找到自己的喜欢一样,是他理所当然的不能而姐姐理所当然的能的事情,还是不会给他造成接受上的困难的。
只是确实会有些五味杂陈。信胜能挺起胸膛说这个世界上和他姐相处最久的人的是他,但最能够让织田信长这个人快乐的,说不定早就不是他了。
那天晚上,翻来覆去想太多睡不着的信胜起夜,经过信长房间时听见里面传来的细细低语声。是他姐和冲田同学。
没想到她们还没睡。信胜本来想敲敲障子提醒她们不要睡太晚,却发现障子没有关严,不知是为何,也许是冥冥之中神的指示,就在那个夜晚他睡不下,就在那个夜晚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忍住,带着一种混浊的罪恶感向那一道缝中窥探进去。
房间里在铺好了两床布团,但他姐和冲田都不在里面。她们坐在大敞的和纸门边,秀发披散,姿态放松,就着洒进来月光快乐地谈天。夏季夜淡淡的乳白色月光,把光线昏暗的和室变作了一幅有奇妙宁静感的图景。这时他姐好像说了些什么,把冲田逗得压低声音笑了起来,那个笑容远比他在教室里见过的要生动。而他的姐姐脸上也有一种平日里根本见不到的、非常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柔软。
那幅光景太过神妙、太过不可侵犯。月光细细雕琢少女们的轮廓,让一切梦幻而又庄严,但是她们又是那么的鲜活,眉飞色舞、秘密而开怀。信胜被眼前所见震慑,不自觉后退一步,把木走廊踩出了声响。
听见了声音的信长立即转头,打算起身来看门外的状况。于是那美丽的、非人间的境界被他打破,叫信胜心中的罪恶感与恐慌攀升到了最高峰。他什么也不想,立刻不管不顾地拔腿就跑。
也许他姐出来后会看到他的背影,会纳闷他这是干什么,但他此时已经无暇关心了。织田信胜心无旁骛地在走廊上奔跑,夜色已深,不时有从窗格里漏进来的月光照亮他的路,而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赤脚踩着一路月光不知该跑向哪里。得亏他家很大,不然没等他整理好心情他就已经跑到底了。
是特别的。他当时满心就剩下这一个念头。准确来说,是“特别”这两个字。
对织田信长而言,冲田总司是特别的。就跟对织田信胜而言织田信长是特别的一样,是非常理所当然、不值得深思的事。但他搞不懂,为什么他眼睛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