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我考上公立高中的时候,月历刚翻到三月,但季节的切换倒不像时间表这般泾渭分明,南下的寒潮让冬季又苟延残喘了几个礼拜。
“恭喜你啊,纪子。”
冷不防从电话那头听见姐姐的道贺,虽说明知对方根本看不见我的脸,我还是无措得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只好不咸不淡地说谢谢,除此之外便无话可说,只好把电话交还给家人。
我本以为她会表现得稍微嫉妒一些,毕竟我考上了她去年落榜的第一志愿,但她却显得比我更高兴。明明去年她出发去那里的时候还在玄关门口叹气:
“要是那天没下雪就好了。”
考试前一天因为看佛像滞留京都,导致缺考落榜的中学生,可能放眼全国也只有二条乃梨子一个。
我做到了一件姐姐没能做到的事,本该觉得更开心才对。这一年的地狱复习里我总是回想起她出发前的这句叹息,甚至成了我坚持下去的奇妙动力。
没能做到,但不是做不到,她既是我们那所升学系中学的优等生,也是个会把古怪的兴趣放在人生大事之前的怪人。
我想去迪士尼的时候她想去镰仓看大佛,我想要漫画套装的时候她想要佛像写真。
那些佛像画册,有一部分还放在客厅的小书架上没有带走,我随便打开一本翻了翻,书页中的木雕泥塑宝相庄严,注解是密密麻麻的汉字。我关上书,又一次确信我理解不了她眼中美丽的象征。
因为她奇特的爱好,刚进莉莉安的时候我每天都担心她被当作异教人士,然后被这个少女漫画般的天主教女校退学,不过到六月份家人就告诉我她进了学生会,还找了一个“姐姐”,好像过得还不错。
听说自己的亲生姐姐在学校里找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但会称作姐姐的人,总觉得心情复杂。
谈不上是吃醋,更多的是好奇心。
那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明天你姐回来,要不要去车站接她?”
晚饭后,妈妈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然后对我说。
正好插播天气预报,明天是个好天气,不管在东京还是千叶。
我正想拒绝,妈妈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补了一句:“听说那个‘姐姐大人’也要来我们家哦,你很想见见的吧?”
我立刻从沙发上弹坐起来,坐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反应过度,在一旁看报纸的爸爸正偷偷笑我,于是我慢吞吞回应妈妈说那也不是不可以。
“还真稀奇啊,梨子上次带学校的朋友回来好像还是小学。”
父母煞有介事缅怀起七八年前那些“可爱的小梨和小纪”的琐事片段,我打了一个寒噤,小学时候对姐姐的憧憬之心不知何时就像漏气的轮胎一样不知不觉干瘪了下去,这个大我快两岁,好像什么事都做得到的、连兴趣都和普通人不一样但绝不会在意他人闲言碎语的姐姐,不知何时就无法像小时候那样名正言顺跟在她身后了。
我明白我和她不同,二条乃梨子是个特别的人,二条纪子不是。
所以即使姐姐打电话回来,我也很少主动去接,即使对话也只是简单说几句。
暑假她回家的时候,我每天都在补习班,偶尔听她提到莉莉安的学校生活,也只是说在准备学院祭,非常忙碌,暑假还没结束的时候她就回东京了。
印象里中学时期虽然她也在学生会工作,倒不至于会把暑假时间也拨出来参与学校活动,“有这点时间不如多去几个寺庙。”她常这么说。
那个“姐姐大人”难不成会是和姐姐一样的佛像爱好者吗,在学校里也能交流爱好所以也可以牺牲一部分假期时间?
这下我反倒开始期待明天了。
就和前一天天气预报里说的一样,今天是个难得一见的晴朗天气。原本想装作睡过头躺在床上等姐姐自己回家,结果阳光太大,透过窗帘晃我的眼睛,我不得不早早起床。
好了,该去见那个特别的姐姐了。我在玄关系鞋带,然后悄悄叹气,虽然还早,但是早点去等她也无所谓。
妈妈说她的车十一点会到,我走到车站旁的时候才十点半,三月的冷风吹得我瑟瑟发抖,于是拐进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盒关东煮然后坐在靠落地窗前的吧台椅,这位置刚好能看见车站电子屏上滚动的列车班次和时间。
时候还早,我却什么也没带,原本想看几眼便利店里的杂志,但上一班东京到千叶的列车已经到了,反正无事可做,我就观察着对面往来的人群。
提着包步履匆匆的上班族、互相打闹的兄弟、十指相扣周身散发出黏糊糊气氛的情侣……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个相当出挑的美人,明明只是穿着朴素的长大衣,却像一个西洋娃娃一样,和我们家遗传的市松人偶系长相截然相反。我看着她从阶梯上一路走下来,看她走近便利店的时候,我怕自己的视线太过失礼,就故意转过头去。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似乎看了我一眼,我把头转得更远,直直盯着店内的宣传板看。余光瞥见她不再注意到我,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她径自走进便利店,买了两瓶热乌龙茶,然后到我旁边坐下。像是注意到我的眼神,她面向我的时候笑了笑,我只好回以一个相当尴尬的笑容。
是太渴了才买两瓶茶吗?我偷偷观察身边的西洋娃娃,但她只打开了其中一瓶,抿了几口便拧上盖子,只是用来暖手,另一瓶则用围巾包裹起来。
我突然想起姐姐好像爱喝这个牌子的乌龙茶,要不要给她买呢?我摸了摸口袋才发现没带钱包,只好作罢。
回神的时候,那位洋娃娃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被我发现后,她不好意思地朝我微笑,然后开口说:“您长得很像我妹妹,所以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真是抱歉啊。”
“没关系……”被美人盯着还真让人害羞,我意识到自己的心跳竟然快了几分,果然即使同为女性,美女的力量就是不同。
不过世上真有相差这么巨大的姐妹吗?姐姐长得像个西洋娃娃,妹妹长得像我。
正胡思乱想着,我抬头看见对面的列车站牌,十一点已经到了。
我和身旁的人同时站起身,虽然猜到她也在等人,但没想到是同一班车。
那个人也发现了这件事,于是我们不约而同走出便利店,她很自然地走在了我的身旁。
“你等的人也是这班车吗?”她问我,我点了点头。
有种奇怪的预感。
“您在等的不会是刚才说的那个‘妹妹’吧?”我小心翼翼地提问。
“是啊。”她把那瓶未开封的乌龙茶捧在手中,不知怎么,总觉得她的微笑底下多了几分含义。
我看着眼前的美人,甚至忘了要找从车站里走出来的姐姐。
“一起朝那里走吧。”她提议。我也压下疑虑遵从心中某种难以言状的预感,一面偷偷打量着身旁的洋娃娃,一面朝车站某一出口走去。
“久等了,志摩子同学。”远处有个气喘吁吁、但是活力十足的声音传过来。
那个叫做志摩子的美人露出一种一眼见底的快乐神情,朝那个方向招手。
那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对那份在我面前从未有过的元气感有点陌生,我回过头看去。
我姐姐二条乃梨子,稍显错愕地看着我们。
啊,就是这个人吗,这个人是她的“姐姐大人”,刚才对方所说的“妹妹”则是我姐姐本人。
“刚才在便利店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真的很像乃梨子啊。”那位洋娃娃似的学姐面对姐姐时,露出比方才更温柔的笑容。
姐姐的脸被冷风吹得有些红,那个人就将裹在围巾里的热乌龙茶递到姐姐手上。
姐姐将瓶子拿来捂手,难以隐藏的狐疑视线却指向我,眼神里仿佛在问你没做什么失礼的事吧。
“你怎么跑来了?”她问。
“妈妈叫我来的。”我没说谎,但也没完全说实话,想见的对象已经提前见到了。眼前这个西洋风格的美人显然超出我的想象范围,不过莉莉安这种少女漫画里才有的学校配上这种少女漫画女主角一样的人也不奇怪。
姐姐清了清嗓子,轻轻扯了扯我的袖子,我这才意识到我又情不自禁地盯着这位“志摩子同学”,“你自我介绍一下。”姐姐压低嗓子在我耳边说。
“啊,初次见面,我是二条纪子。”我对着身旁的人慌张地鞠了一躬。
“我妹妹多有失礼了。”虽然我也没做什么失礼的事,但姐姐依然带着一些歉意说道,志摩子学姐摇摇头,似乎在表示没那回事,接着朝着我行了个礼。
“初次见面,我是藤堂志摩子。”
仿佛看到漫画女主角的出场,如果我身在虚拟世界的话大概能看到志摩子学姐身边飘落的蔷薇花瓣吧,听说莉莉安学生会成员也分别有个什么蔷薇的代称,一想到我姐姐也有,就不由自主笑了出来。
姐姐露出嫌弃的表情:“笑什么啊,没礼貌。”像是怕我在学姐面前丢脸似的,补了一句:妹妹给你添麻烦了,然后推着我朝家的方向走。
或许是刚才巧合般的提前相遇,我很快和志摩子学姐混熟了,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们学校里的事,像是关于她们如何结为姐妹,被称为“山百合会”的学生会,莉莉安的各种节日,有时是姐姐回应我,有时是志摩子学姐。姐姐在紧张时语速会变得很快,不知为何,今天就是如此。她好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产生了变化,但这种变化又细微到我难以用语言表述。
“姐姐都不会叫志摩子学姐‘姐姐大人’呢。”
“在学校里还是会叫的,以前还因为这件事被学姐训斥过。”姐姐大约在回忆那段被训斥的日子吧,笑容五味杂陈起来。
“说起来,我们在校外确实很少以姐妹相称呢,和祐巳同学她们不一样。”志摩子学姐像是才发现似的。
“志摩子同学希望我改的话也没关系,只是称呼不同罢了。“
“不,现在这样就好。”志摩子学姐摇头。
姐妹关系似乎每个人都不同,对姐姐来说,看起来就像个开关似的,打开时两人就是莉莉安的独特姐妹关系,那么关闭的时候又要怎样命名呢,依然是姐妹,还是关系好的前后辈、朋友、或者别的难以界定的名词?
志摩子学姐是个很特别的人,给人轻飘飘又难以捉摸的第一印象,言谈举止却相当稳重可靠,即使只相处几十分钟我也能感受到为什么在莉莉安的所有学姐之中,姐姐选择了她。
看着志摩子学姐,我好像能够更了解姐姐一些了。
回到家,父母也马上喜欢上了志摩子学姐,加上姐姐难得回家一次,志摩子学姐也无法推脱我们双亲的好意,一起去了提前预定的高级寿司店。
“看到小志摩子,感觉应该预定那家西餐厅啊。”
志摩子学姐则摇摇头说自己更喜欢和食,我本以为她在客套,直到看见她对着茶碗蒸上的银杏露出幸福的笑容。
照姐姐的话说,关于藤堂志摩子,二条家在两小时内知道的比她同级的朋友两年都多。
出身寺庙家庭却是个天主教徒,信教是受了过世的生母的影响,有个既是和尚又是糕点师的哥哥,擅长日本舞和钢琴,喜欢和食大于洋食……
有些让人感叹真是人不可貌相或是真了不得的,也有些让人后悔如此轻率地问出口的,但志摩子学姐本人都泰然处之,就好像贴在她身上的一切特质标签都简单直白,和“藤堂志摩子是莉莉安女子学院的高中生”等同。
我看着和志摩子学姐并肩坐着的姐姐,她看起来知道志摩子学姐的一切,注意到我的视线,姐姐疑惑地偏了偏头。
我好像有什么要说出口的,但是话语鲠在咽喉里。
晚饭后,我们三人没有坐父母的车,而是决定慢悠悠地逛回家。我走在她们二人身后,隐约听见志摩子学姐说刚才有些紧张呢,然后姐姐很自然地牵起志摩子学姐的手。至少在一年以前,姐姐还会对中学里女孩们拉着彼此衣袖一起上厕所的行为嗤之以鼻。
但这两者一定是不同的,姐姐牵起志摩子学姐的手时,一定不会带着轻率的心情,她不是会随意做出亲密举动的人。
突然回忆起小时候被班上的男生欺负,姐姐把他们狠狠训斥了一顿,那天她也牵着我的手回家。
姐姐保护过我,那现在也会带着相似又全然不同的心情去保护志摩子学姐吧。
晚间路灯的黄色暗光洒在我们身上,好像只是一瞬间,我看见电流或者火花,像静电似的难以察觉但在掌心之间迸发出光芒,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原来只是路灯的光给我的幻觉。
此时此刻,和志摩子学姐在一起的姐姐看起来离我更远。
“纪子?”
她们两个回过头看站在原地发怔的我,志摩子学姐走过来,让我走在她们中间。
颇有种打扰到这两人的不适感,但害怕孤独的心更胜一筹,我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姐姐们。
像从电流中生出磁场,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像在黑暗中充上电似的。我心中充满了语焉不详的比喻,她们对视,看不见的电又穿过我。
到家后好像也无事可做,我提议到我的房间看个电影。趁姐姐不在家,客厅里淘汰下来的旧式录放机就顺势给了我。
我随便挑了一部上周借的爱情片,无视姐姐一脸没兴趣的样子,自顾自放进插口,志摩子学姐好像因为从未在朋友家留宿,也很少看电影,反倒显得很雀跃。
关上灯,三个人并排坐在地毯上,看异国的男女主角上演罗曼史。
电影讲述一见钟情的故事,没有明显的剧情线,全程都是两位主角的对话,大约到了四十分钟的时候我感到无趣,看了看旁边的姐姐。
不出所料睡得很死,她靠着志摩子学姐的肩膀,不知何时我床上的毛毯也盖在她身上。
志摩子学姐大约发现了我在看她们,朝我轻轻笑了笑。
“您喜欢这种电影吗?”我用不会吵醒姐姐的声音问志摩子学姐。
她思忖了一会儿:“因为从来没有看过,所以也不知道算喜欢还是不喜欢。”
“真的存在这种第一次见面就聊得很投缘的事吗?”原本只是一句自言自语,却被志摩子学姐听见。她悄悄说了声有的哦。
“诶,什么样的感觉?”我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志摩子学姐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姐姐。
“从深海里获得了氧气和阳光,自己的存在甚至缺陷也被世上的另一个人完全接纳。”
志摩子学姐没说这是她自己的事,不过听起来是她本人的经验,直觉告诉我她说的那个人就是姐姐。
“是说莉莉安的姐妹关系?”
“是啊…不过姐姐和妹妹给我带来的东西是截然不同的,所以要面临分离时的痛苦大约也截然不同吧。”
我想起来志摩子学姐马上就是高三学生了,睡着的姐姐会知道陪伴在她身边的志摩子学姐此刻正想着离别吗?
“志摩子学姐决定好要考什么学校了吗?”
她摇摇头,柔软蓬松的棕色卷发扫过姐姐的脸颊,她缩了缩脖子,于是差点从志摩子学姐的肩上滑落,学姐便轻轻让她靠在自己的大腿上。
“纪子考进第一志愿了吧,恭喜你。”
我没料想到她将话题转到我身上,于是迷迷糊糊地说了声谢谢。
“你会想自己为什么要考这所学校吗?”她问我。
因为这是姐姐一直想去的地方……说实话以我中学一二年级的水平考上这所名校大概只有四五成把握,如果姐姐当时没进莉莉安而是念了这所学校,我或许不会对它有这么深的执念。但是她没有,所以即使是代替她也好,我想看看她想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因为升学率很高吧。”内心真实的想法不想说出口,我只能拿出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也是很好的原因啊。”志摩子学姐朝我笑了笑,柔软的笑容让我有些恍神,“我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修女,直到高一都没有改变,所以之前没想过读大学。”她说。
我不知如何应答,想起小学的时候大部分人的梦想都是花店老板、明星、运动员或者科学家,不知道修女和我姐姐写的佛雕师哪个更少见一点。
她用的是过去式,“那现在呢?”我问道。
“多半会选择升学吧,还没完全做出决定。”
“志摩子学姐要当修女的话,姐姐会很寂寞吧。”
她没接话,房间里昏暗得很,我只能透过零零碎碎的电影的微光,看见她带着温和又略带忧郁的笑,握住了熟睡的姐姐的手。
第二天下午志摩子学姐便回了东京,在她踏上回程的电车之前,我叫住她。
“下次来的时候我们三个一起去游乐园吧?”志摩子学姐露出我与她初见时相仿的美丽笑容。
“好啊,约好了哦。”
她走后,走在我跟前的姐姐好像看起来有点孤单,于是我走上前勾住她的手臂。
姐姐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我,不过很快就切换成那种熟悉又不太熟悉的乃梨子式笑容。
“纪子这样还真少见。”说完朝我这边走近几步,我们挨着彼此,就像关系亲昵的姐妹。
我们年纪相近,性格又差很多,所以长大以后谈不上有多要好。
说不定只是我一厢情愿这么认为吧,可能在姐姐眼里我一直都是那个小学时被她护在身后的妹妹,但我们性格不同,爱好也大相径庭,如果不是亲生姐妹,我想我和她就会形同陌路。
中学时期的姐姐,身上像是覆盖着一层看不见的金属薄膜,冷淡又尖锐地将她与周遭隔离,外部的温度无法透过去,但又不至于厚重到让她无法与他人建立牵绊。
再看现在的姐姐,不知何时那层薄膜就消失了,原本的二条乃梨子剥离出来,那个本质的、失去金属外衣隔绝的姐姐,我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呢?
这一切大概和那个人的出现脱不开关系。
我拉了拉姐姐的手,当她转过头看我的时候,我问她:“你喜欢志摩子学姐吗?”
“喜欢哦。”毫不迟疑地,她说道。
直率的姐姐,让我不自觉地联想到即将到来的春季。
不久之后,让她们相遇的春季也会将来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