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厌狗嫌
第1章:人厌狗嫌
酒吧的空气粘稠,混杂着廉价香水的甜腻、陈年威士忌的酸涩,以及无数沉沦呼吸吐纳出的浊气。霓虹灯在缭绕的烟雾中晕染、涣散,像垂死者瞳孔里最后一点挣扎的光。
菲特·泰斯特罗莎陷在卡座最深的角落阴影里,像一尊被遗忘的鎏金神像,只是表面蒙了厚厚一层灰。
琥珀色的酒液在玻璃杯里晃荡,杯壁凝结的水珠滑下来,在她指尖留下湿痕。
一个穿着亮片短裙的女孩依偎在她左侧,染成火红的头发蹭着她手臂裸露的皮肤,有点痒。另一个卷发女孩半趴在她右肩,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正试探性地、一下下轻点她敞开的衬衫领口边缘,低声说着什么,气息带着甜腻果酒味,喷在颈侧。
菲特没动,也没听。她的视线落在杯中酒液摇晃的倒影上,金发垂落几缕,遮住了她大半神情,只露出线条绷紧的下颌。身体是松懈的,甚至算得上温顺地接受着那些触碰。
“姐姐今晚兴致不高呀?”卷发女孩凑得更近,嘴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廓,声音甜得发腻,“要不要去我那儿?我知道有个安静的好地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顺着敞开的衬衫领口往里滑了半寸。
门就在此刻被轰然推开。
一股冷冽的夜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蛮横地撕开了室内的浊重。光线勾勒出一个纤细却笔挺的轮廓,逆光而立,如同一把骤然出鞘的、冰冷的剑。
——八神疾风。
深蓝色的时空管理局指挥官制服,每一道褶皱都透着冷硬的秩序感,金色的绶带在昏暗中也固执地闪着光。她甚至没换下这身衣服,显然是从某个任务现场或冰冷的办公室径直而来。
她的目光,比夜风更冷,穿透迷离的光影与烟雾,精准地钉在卡座深处那抹颓靡的金色上。
没有言语。没有迟疑。她径直穿过人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急促,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律动,瞬间压低了所有嘈杂。无视那些投来的、混杂着好奇与畏惧的目光。高跟鞋的声音在菲特的耳畔戛然而止,如同断头台上的铡刀悬停。
没有斥责,没有质问。疾风只是伸出手——那只戴着管理局制式白手套的手,精准地、近乎粗暴的,一把攥住了菲特松松垮垮挂在脖子上的领带末端!
用力一拽!
“呃!”菲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卡座深处猛地拖拽出来,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前倾,差点踉跄摔倒。
她下意识地蹙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刚在眼底凝聚,却在抬眼的瞬间撞进了疾风的眼眸。那双蓝色的眼睛,翻涌着冰冷的怒涛,深处更藏着让她瞬间心脏揪紧的克制的痛楚。
所有反抗的念头顷刻瓦解,身体比大脑更快地臣服于那目光的威压。她仓皇抽回搭在女孩腰上的手,动作仓促得甚至带倒了桌上的一个空酒杯,咣当一声脆响滚落在地毯上。
“啧,正主来捉人了。”红发女孩撇撇嘴,声音不高不低。她旁边的卷发女孩低低笑了一声,眼神在疾风紧绷的侧脸和被攥着领带、显得有些狼狈的菲特之间来回扫视:“管得真严呀……”
疾风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像一块冰冷的岩石。她甚至吝啬于给那两个女孩一个眼神,所有压迫感都集中在眼前这个金发女人身上。攥着领带的手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收得更紧,指节在布料下泛出用力的青白色。
“走。” 一个字,声音不高,却狠狠扎在菲特的耳膜上。没有称呼,没有多余废话,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被那股力量强硬地牵引着,菲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被拖离了卡座,穿过那些或明或暗的注视,走向门口冰冷的夜风。
酒吧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浑浊的空气和喧嚣,却带不来丝毫轻松。街道清冷,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长两人变形的影子。初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瞬间穿透了菲特单薄的衬衫,让她打了个寒颤,酒意似乎也清醒了两分。
疾风猛地一甩手,松开了那条皱巴巴的领带,动作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股深重的疲惫。
菲特被这力道带得又踉跄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车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疾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菲特微微敞开的衣襟,扫过她染着烟酒气、略显凌乱的金发,最终定格在她茫然又带着一丝惊惶的脸上。
一声短促的、几乎不带温度的轻笑从疾风唇边逸出。“你那小女友呢?”她微微扬起下巴,眼神冰冷地睨着菲特,像在审视一件失职的物品,“也不管管你?由着你出来鬼混!”
菲特靠着冰冷坚硬的车门,试图挺直腰背,找回一点昔日的骄傲。她抬手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宿醉的钝痛和眩晕感像潮水般涌来,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分了……一周前。”她别开眼,不想去看疾风此刻的表情。
“呵,”疾风又是一声轻笑,薄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她能忍你这么久,也真是难得了。”那语气平平的,听不出是在讽刺那个女孩,还是对菲特这种“祸害”他人、不知收敛行为的愤怒。
一股莫名的、孩子般的委屈猛地冲上菲特的喉咙,冲淡了些许麻木。“我对她很好!”声音突兀地拔高,随即又颓然跌落,低低补充,“……也从不在交往时乱来。”
她眼神茫然地望向路灯晕开的光圈边缘的黑暗。话说……我们为什么分手了?她最后……哭着说了什么来着……记不清了……
疾风忽然逼近了。
没有预兆,瞬间缩短的距离带来一种无声的压迫。那只戴着管理局白手套的手,以一种近乎搜查的意味,径直探入菲特的衬衣口袋。指尖划过薄薄的衣料,触碰到菲特的肌肤,冰凉而直接。
菲特的身体瞬间僵直。
疾风的手抽了出来,两指间精准地夹着那根被遗忘的、未点燃的香烟。滤嘴被口袋的布料压得微微变形。
她将烟举到菲特眼前,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蓝色的眼眸死死锁住菲特有些涣散的红瞳,风暴在无声地凝聚、压缩,却始终被一层厚厚的冰壳封住。
“你答应过我什么?”声音压抑到了极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
“对不起!”菲特的道歉几乎是条件反射,声音里带着细微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颤抖。
她怕她。
怕疾风眼中那无声的失望,更怕疾风彻底转身。
“我没抽!真的!”她急切地辩解,甚至带上了点笨拙地诚恳。“别人塞给我的……就放口袋里了……”她抬起袖子嗅了嗅,“……味道是旁边那家伙的。” 胡乱地朝身后紧闭的酒吧门指了指。
疾风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目光复杂难辨,然后,那只空着的手突然伸过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冷静,抓住菲特的领口边缘,向下轻轻一拉,迫使菲特微微低头。疾风凑近,鼻尖几乎贴上菲特微张的唇瓣,极其短暂地、如同确认某种气息般,轻轻嗅了一下。随即,松开了手。
下一秒,副驾驶的车门被拉开。她再次伸出手,直接抓住了菲特的手腕。
隔着薄薄的手套,指尖的凉意依旧清晰,那力量却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绝对的掌控,像是要将她固定在这个位置。
菲特被塞进了副驾驶。车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发出一声闷响,隔绝了外面清冷的空气。
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在夜色中渐渐远去,碾过寂静的街道,最终停在一栋风格简约、线条冷硬的建筑前。八神宅邸。院门无声滑开,车子驶入,停在玄关前冰冷的石板地上。
车门打开,夜风似乎更冷了,带着深秋的湿气,瞬间包裹住菲特裸露的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她瑟缩了一下。
玄关处,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
维塔盘腿坐在地板上,小小的身体几乎陷在软垫里,正专注地打着游戏。听见声音,她火红的眸子抬起来,扫过菲特,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鼻腔里发出一声清晰又嫌恶的轻哼,随即低下头,把游戏按键按得更响了,噼啪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希格诺正往楼上走,看见她们,她停了下来。她向疾风微微颔首:“您回来了,疾风。”声音平稳。但当她目光掠过菲特时,那是一种战士评估潜在威胁的无形压力,沉甸甸地落在菲特身上,让她感到一阵细微的窒息。
自从机动六课解散,大家分属不同部门,工作上的交集屈指可数,仅有的几次碰面也仅限于公事公办。疏远,是必然的吧。维塔的白眼,希格诺沉默的威压……一切都无比清晰地告诉她:此地不欢迎你。
莎玛尔从厨房的方向走出来,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菲特小姐,真是稀客。好久不见。”她的声音轻柔悦耳,“我做了饭,大家都没用,要一起吃点吗?”
冷汗,瞬间从菲特的额角和后背渗出。她感觉自己的脸颊肌肉僵硬得无法动弹。
确认了,八神家的守护骑士们讨厌自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如同水泥般凝固在玄关时,疾风的声音响起,替菲特解了围:
“不用了,莎玛尔。” 疾风脱下外套,动作利落地挂在衣帽架上,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空气中那无形的张力,“我们在外面吃过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微弱的感激涌上菲特心头。疾风…在维护她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但气氛并没有因此缓和。维塔依旧专注于游戏,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吝啬给予。希格诺的目光在疾风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沉沉扫过菲特,随即转身,无声地消失在通往二楼的拱门阴影里。莎玛尔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带着一丝无奈,轻轻说了句“那…你们早点休息”,也退回了厨房。
玄关只剩下疾风和菲特,以及那挥之不去的、被厌弃的冰冷感。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带着湿意的鼻息触碰到菲特的裤脚。她下意识地低头。
一只漂亮得惊人的金毛寻回犬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它有着一身在灯光下闪耀着健康光泽的金色长毛,湿漉漉的黑色鼻头轻轻嗅着菲特身上陌生的、混合着烟酒和陌生香水的气息。它抬起头,一双温顺的红色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菲特。
动物……菲特心里掠过一丝微弱的暖意,像寒夜中偶然擦亮的火柴。她向来容易得到小动物的亲近。几乎是带着一点卑微的、寻求慰藉的渴望,她弯下腰,伸出手,指尖朝向那看起来无比温暖柔软的金色头顶。
就在指腹即将触碰到那柔顺的毛发。
金毛犬的鼻子微微皱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明显排斥意味的呜咽。然后,在菲特惊愕的目光中,它毫不犹豫地、甚至带着点嫌弃地,猛地一扭头,避开了她的手。它迈着轻快的步子,径直走向了站在一旁的疾风。
疾风弯下腰,动作自然而温柔,带着一种菲特久违的、属于“疾风酱”的柔软。她轻松地将那只金毛犬抱了起来,手臂稳稳地托着它。手指深深陷入那温暖的金色毛发里,轻轻抚摸着它的背脊。
“乖~”她低语,声音是菲特今晚听到的最温柔的音调,“小菲。”
小菲?菲特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中,像一个被定格的可笑姿势。那只叫“小菲”的金毛犬舒服地趴在疾风怀里,温顺地舔了舔主人的手指,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再给她。
字面意义上的。
——人厌狗嫌。
这对菲特造成的打击,甚至超过了守护骑士们的冷眼。一股巨大的、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过脚踝,向上蔓延。
然后,一个更清晰、更冰冷的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冰针,刺入她混沌的意识。
她竟然…不知道疾风什么时候养了一条狗!
疾风抱着小菲,抬眼看向僵立如木雕的菲特,语气平淡,像看穿了她所想:
“养了三年了。你不知道。”
三年。
奈叶离开,已经三年了。
而她,菲特·泰斯特罗莎,竟然有整整三年,没有踏进过八神疾风的家门了。曾经充满了三人欢笑和回忆的地方,这个她潜意识里视为最后“净土”的地方…她竟然,如此彻底地,将自己放逐在外。
她失去了奈叶,而在这自我放逐的岁月里,她似乎也正在失去疾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