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尘子•《牡丹亭》

第1章 牡丹亭(一)

海上漂了一个月,轮船轰轰隆隆着终于是要靠岸了。

孟怀心从船上往下看,在码头人群里寻着,不一会就看到了她大哥。绣着金丝的长衫马褂,戴着玳瑁眼镜,浑身的气质把自己与旁人隔开了。煞是好找。

孟怀予这时也寻着了孟怀心,招了招手,快步上前牵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下了船。跟在后头的仆子们这时也麻利的把二小姐的行李拿下来了。

“学的怎么样?在大不列颠过的还好吗?”太久没见自家妹妹了,孟怀予忍不住把手放在妹妹头上揉了又揉,才发觉孟怀心居然长高了这么多。

“还好。”淡淡笑着,应了孟怀予的话。

“你还是这么安静,留了洋回来我还想着你应该会开朗些的,不过这样也好。张家那小子去年回来,满口新民主主义,到处乱惹事,快把他爹气死了……”孟怀予絮絮叨叨说着,孟怀心默默听,末了,又说:“这么久没回来,你要不要去街上逛逛?”

孟怀心想了一会,说了声好。孟怀予又说:“爹为了庆你回来,今晚开了宴会,请了戏班子来唱戏——你以前好像挺喜欢的吧。记得早些回来。我还有些帐要算,大哥就先走了,钱袋子你拿着,不够让仆子给你赊。”孟怀心又应了声好,于是他吩咐两个人跟着孟怀心,叫了剩下的人把行李拿回孟家,自己去店里了。

孟家做的是衣服的,祖上是前朝尚衣监的,察觉到时局时就开始为自己后半打算,到了现在算是成了一份家业。整个上海滩上流社会,一半人穿的是洋服,另一半啊,穿的则是孟氏成衣。

孟家主要还是做旗袍,长衫这类衣服,但是近年察觉到西服洋衣越来越受欢迎了,于是询了女儿意愿,把孟怀心送到大不列颠学油画去了。只要是画画,那必然是能画衣服的。到时候把在大不列颠见到的那些洋人的穿衣画下来再照做就是。还原汁原味。孟家老爷子是这么想的。

孟怀心离了上海滩三年,时间也不算很长,但还是物是人非了。比方说之前离法租界这边有一家很好吃的点心店,已经不见了。慢慢走着,想买的东西一个都没买到,倒是看着街上几个送报纸的小孩可怜,买了一堆报纸,看见几个乞丐可怜,送了几块银元出去。眼见着身上钱越来越少,却其实什么也没买。身后一个仆子想劝,却被另一个仆子扯了扯衣角,便也随着这位善心大发的二小姐了。




景儿今个又被师傅罚了。原因是她又偷吃厨房点心,还偷懒不练功,嗓子今天也没吊。气的苏老生打了她好几下戒尺,中午也没她饭吃。

苏老生年轻时候也算是个角,可惜逢着乱世,局势好了一点了他也老了,只好收了几个徒弟,自个开了个班子,结果手下徒弟没一个让他省心的。

景儿也很委屈,虽然她今天是偷懒了,但是厨房吃的却不是她偷吃的,后来看到秋儿朝她做了个鬼脸就什么都明白了,气的她立马捡了石头向秋儿丢过去,结果又被苏老生看到了,于是又被骂了。

后来瞧见了几个人进了门,苏老生的脸都笑开了花,唔,看来有大生意了。于是景儿本来还在打哈欠的,立马站好开始吊嗓,师傅现在心情好,看到了说不定惩罚就没了。

中午果然有饭吃了,桌上苏老生说了一通大道理,然后才开始说正事。“孟家今晚请我们去唱曲,你们几个准备一下。出了纰漏那我们苏家班可就得卷铺盖走人了。”

曲目孟家人好像并不在意,说让他们自己估量。这次叫他们去唱曲是为了庆贺孟家小姐学成归来,而且也本是苏家小姐爱这些东西。苏老生想了一会,那就唱《牡丹亭》吧,才子佳人在一起的故事,这些小姐们就爱听这些。

杜丽娘点了景儿来唱,自己唱杜宝,柳梦梅则点了另一个底子扎实的徒弟来唱。虽然景儿性子爱偷懒了些,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确天资过人。苏老生和景儿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要是再努力一点,能不成角吗。

吃完饭练了会戏,发现脂粉快没了,便差了景儿去买。

景儿出了院门,便开始想着去哪玩了,反正现在人听戏也就是听个排场,他们是不懂的。只要不忘词不岔了音,就没事的。

中午的饭吃的鱼,景儿藏了块鱼骨,上面还有些肉,她要先去把阿黄给喂了。

阿黄是只土猫,毛色橘黄,所以就叫阿黄了。阿黄虽然是只猫,但是精得让景儿常想是不是成妖怪了。会看人,会撒娇,哄的人主动喂它吃食。别的没人要的猫基本瘦骨如柴,毛皮斑秃,只有它,毛皮油光发亮的。平常爱坐在街边晒太阳,倒是会享受。

景儿找到阿黄之后,发现已经有人喂了。月牙白的旗袍,料子一看就是上好的锦缎,或者是别的什么料,反正肯定是很贵的。露出的胳膊,脚踝,还有脖颈瓷白,在太阳下面好像会发光一样。瞧了瞧脸,模样是顶好看的,景儿没念过书,不知道要怎么赞美,只知道好看,真好看。不过想了好久,也没认出这是哪家小姐,不过也是,其他家的小姐们要么高高在上眼睛长在头顶上,要么病恹恹的闭门不出好似外头有洪水猛兽,没有人会像这位这样,蹲在地上,喂一只没人要的胖猫。

许是看的久了,景儿感觉到有两道打量的目光,唔,原来还是带着仆子的。那小姐也看过来了,挂着微笑,问她:“这是你的猫?”声音轻轻浅浅的,真好听。她答:“这猫,没有主子。”那小姐也不再讲话了,又过了一会便起身走了。

景儿上前,拿出用纸包着的鱼骨头,阿黄今个却看都不看,眯着眼喵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也不知道那位小姐喂了什么,这只猫精居然连爱吃的鱼骨头都不要了。




买了脂粉回去,意料之中的被师傅骂了,来来去去也就那几句话,景儿低着头小声认错,不过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里想的还是那位小姐到底是哪家的。

天快黑的时候,孟家差人来请了,收拾了东西,便跟着去了。她虽然玩了一天,但还是不怕的。牡丹亭的词,她倒着都能背。不过说起牡丹亭,景儿其实是不喜欢的,她觉得杜丽娘有些傻,不,是太傻了。情情爱爱啊什么的,为了爱就愁得死掉了什么的,明明家世那么好,偏偏为了个穷酸书生浪费了大好时光。

这种剧情也就那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子弟爱听了。

真是令人羡艳。

如果可以,景儿也想不知人间疾苦。




孟家的宅子挺大,内里大气却不张扬。

东家请戏班子去唱戏,都是要管饭的。苏家班的众人到了孟家之后便跟着孟家管家去了后院把晚饭吃了,菜色还不错,有汤有肉。记着之前去杜家唱戏,清汤寡水,肉末都没有,亏得还是做烟草买卖的。

戏台子这会也搭好了,景儿便去了台后面开始扑粉描眉点黛。想了想孟家的档次,难免会请些权贵来,于是便把妆化浓了一点,这会的景儿一张脸看起来像个假人了。苏老生看见了,也没说什么,默默把妆画好了,催了其他几个手脚慢的,便准备要登台了。




台下的人果然没几个是在听的,这样的有钱人家的宴会其实就是交际会。景儿想。蓦地,在远离人的地方——其实只是交际圈的边角,瞧见了一道月白色的人影,清清冷冷地坐在椅子上,手支着头,应该是在认真听着的。是那位小姐。景儿豁然开朗了,难怪说怎么没印象呢,也早该反应过来的。

那位小姐也并非没有人去搭理,相反的,时不时会有公子哥过来搭话,但是在那位小姐都很有礼貌的周旋下,感到无聊而放弃了。

景儿突然就认真起来了。有人愿意听的话,那就认真些吧,就算只有一个人,有人听,她就唱。




宴会快结束了,他们也该收台子了。牡丹亭全部唱完至少得一整天。这次也本就是选了几个折出来唱的。

“景儿?景儿?”景儿回过神来,师傅在催她卸妆了。照例训了几句,不过最后,苏老生说:“不过今天唱的比以往有味道了,开窍了?以后也要按着这个势头唱啊。”

大家都在收拾了,景儿还在往台前看。她看见那位小姐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大概是乏了,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似乎是准备走了。这会景儿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从后台出来了,脸上还带着那假人一样的浓妆,跑到那位小姐面前。她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她对着孟小姐说:“孟小姐,我是刚刚台上的杜丽娘。您觉得我今个唱的怎么样?”

孟怀心身旁的仆子反应过来了,便要去拉那个戏子走,被孟怀心拦下了。她微微笑着,回答景儿:“挺好的。”

景儿又说:“今天的戏其实并没有唱完。只是唱了几折罢了。”

孟怀心眼角有些弯了,说:“我知道。”

景儿这会才开始紧张了,她吞了口吐沫,问道:“那我可以明天过来,给您唱完杜丽娘吗?”

这会苏老生寻过来了,呵斥了景儿几句,开始给孟怀心道歉:“小孩子没见过大场面,不太通事故,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孟怀心摆手,说:“没事的。”然后似乎又想了一下,说:“只有杜丽娘是不成戏的,不过你可以来教我唱柳梦梅。明天来记得妆别画了,太浓了。”

听完连仆子们都惊了,有个仆子嗫嚅着开口,“二小姐。您是主子,唱戏不符身份。”苏老生也吓着了,连说:“劣徒哪能教您唱戏。”

“只是兴趣罢了,又不是出去唱,就这样吧。”孟怀心一锤便定了音,想着祖国这里的思想怎么还是这么迂腐,戏是文化瑰宝,怎么倒成了地位低的人的专属了。

景儿乐得嘴角差点没裂到耳根,大声说道:“好!”然后便被苏老生提着耳朵拉走了。




夜里景儿便被罚了,头上顶砖站在院子里扎马步,手还得伸出来挨戒尺。

“知道哪里错了吗!你真是哪里成体统!”

景儿不情愿反驳,“是孟小姐让我去教的。”

“人家大小姐可以胡来,你哪里可以!”气的苏老生又抽了景儿两下手心。

景儿还是不愿认错,梗着脖子,说:“反正人孟小姐叫我过去,我明儿还是得过去,你打我也没用了。你今晚不让我睡,明个我在孟小姐那里睡着,才是真的捅了篓子了!”

苏老生一想也是这个理,但还是气,黑着脸喘了好几口,“你啊,迟早得被你这性子害死。”便把砖头撤了,让景儿滚去睡觉。

再晚一些,等所有人都睡熟了,苏老生摸着黑进了景儿屋子,给景儿手心抹了药。然后出了屋子,今夜云多,月亮老是会被遮住,院子里忽明忽暗的。苏老生把烟点了,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混着烟,叹了口气。

作者留言

谷物菌是福兰人。
Emmm..没去过上海,资料也翻了很多了,如果背景还是有哪里不和谐,还请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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