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弃甲
岑茉是被尿意憋醒的,等她游魂似的从卫生间飘荡过来,拉开窗帘的一角,看见阳光兵荒马乱地躲进她的房间,岑茉才反应过来,她错过了上班时间。
岑茉瞟了眼床头的钟,马上十二点。
宿醉后的头疼一下涌来,身体的疲惫拽着她狠狠下坠,岑茉无精打采地往后倒,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新的一天开始了,她又要走入人群。她其实只想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一动不动,做个茧,也不需要化蝶,她愿意接纳每一刻的平庸和乏味。
岑茉的目光突然被她梳妆台上的东西所吸引了,她爬起身来走过去,近了才看见是一个水晶球。海洋般的蓝色,褐色的岛屿,和一只小鱼。岑茉记得在她读小学时大家送礼没什么新意,十个里九个送这个。可是长大后却不怎么见着了,现在突然看见倒也算新奇。
等等——这好像是——岑茉拧着眉,指节摁压太阳穴——姜怀玉送的。
她记起来了。
“啊啊啊啊!!”岑茉整个人崩溃掉,两手抓上自己的头发,眉毛拧成一团杂草,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昨晚到底干了什么。她甚至隐约记得,是姜怀玉和吴泉一道送她回来的,两个人扛着兴奋过度的她。姜怀玉甚至贴心地诱哄她打开手机,替她关了工作日的闹铃。吴泉也就罢了,为什么姜怀玉也会在呢?
岑茉只觉得自己最隐秘的花园被发现了,她有一种被了解的放松,也拥有着怕被侵入的胆怯。
她还,她还……她还亲了姜怀玉!!
火烧云大概是用来形容岑茉此刻的脸颊的吧。她手足无措,恨不得穿越回几个小时前逮着自己狂扇几耳光,大骂,你个蠢蛋笨猪大坏坏!可是岑茉自己都没发现,她眼角的笑纹像是快乐的隐喻,含了不为人知的蜜。
微信提示音响起,岑茉打开。
灵感大王:我有点事,让人给你带饭了,估计快到了。
岑茉还没明白,就听见门铃被摁响。
她透过电子屏幕看,是姜怀玉!
岑茉靠在墙上瞪大眼睛,片刻后转身去了洗漱间,镜子里的人一头短发全毛躁地翘起,眼圈有些红,穿了个奶奶风的套装睡衣,趿拉着一双凉拖。邋遢是她的代名词。
岑茉还想再抢救一下,门铃又被摁响了。
左右环视一番,岑茉下了一个决定。
于是有了姜怀玉现在看到的情景,岑茉裹着纯棉奶咖色浴巾,就露出俩眼睛,水汪汪的,小模样儿跟个阿拉伯姑娘似的。
两个人都不讲话。
岑茉实在煎熬到不行,狠心开口:“谢谢你……”并且朝姜怀玉伸出一只手。
她以为姜怀玉会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然后离开。
姜怀玉扯了扯嘴角,抬起手中的袋子示意,脸皮不可谓不厚:“我的饭也在这。”言下之意是,你不和我一起吃?
经过一晚上的适应,姜怀玉的嗓音比之刚开口时好多了,但依旧沙哑。
有些事就是这样,有一就有二,一旦打破现定规则,便会不断突破底线。比如开口说话。
岑茉听着声音觉得耳熟,脑子一糊:“你会讲话!”
说完岑茉就觉得自己大概是个傻的。
姜怀玉耸耸肩,侧身从岑茉身边挤进屋子,姿态从容,反倒显得岑茉像个客人。
姜怀玉的进入标志着岑茉的自我领地从此有了他人的插足,岑茉下意识地开始恐慌,胃部传来阵痛,是无处发泄的情绪在翻搅。这种情绪已经不是她能够控制的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感冒发作后,未被治愈的病毒潜伏着,无时无刻不操控着她的身体。有时候她的大脑是清醒的,岑茉理智地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正常”的,可身体已经不属于她了,而属于名叫“社交恐惧症”的病毒。
岑茉沉默地看着姜怀玉把饭菜摆好。
南方春天的阳光像一层轻纱,而落在姜怀玉身上就是最天然的柔光,岑茉看在眼底,心中的温柔一浪一浪涌来。
她应该是享受这种关怀的。
可她难以克制地对此感到恐惧。
岑茉的双手握成拳,看着自己的脚尖,脚趾因为紧张而蜷缩在一起。
她需要一点时间。
姜怀玉又怎么会不知道岑茉的表现?但她并不明说。姜怀玉把自己对面的椅子拉开,冲岑茉讲话:“你不饿吗?”
岑茉想讲话,但肚子先替她用“咕咕声”作答了。
姜怀玉笑,坐在自己的位置看着岑茉一点一点挪过来。
顾及到岑茉的胃,姜怀玉买的尽是清淡小菜。
岑茉不爱吃青菜,她喜欢肉,喜欢各种佐料的味道在口腔中炸裂的感觉。她乖乖低头刨饭,偶尔挑一两颗青菜。
姜怀玉想,真是个挑食鬼。
如果姜怀玉不说话,岑茉大概可以保持沉默到她离开。
“抱歉。”姜怀玉的声音突然打破沉默,像是一颗石子滚入溪流惊起波澜。
正常人的第一反应是问为什么,比如吴泉。但岑茉却是宽容地接收了一切,并对别人的隐私从不抱有好奇。因为她知道每个人或许都有每个人的深渊,而那里该有无法倾诉的苦衷。
岑茉摇摇头说没关系,却没敢看姜怀玉的眼睛。
姜怀玉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在昨日之后她已明白,她并非善徒,也的确对岑茉有了见色起意的歹心。她一边是俘虏,一边是侵略者。从她选择不愿说话就可看出,她是个偏激的人。现在,姜怀玉对岑茉抱着无可告人未被呈世的野心,她并不介意利用一切手段来赢得岑茉的芳心。
所以姜怀玉用筷子戳着米饭,做出神色黯然又有些歉疚的模样:“其实,我喜欢那些歌。”她根本不喜欢。曾经她引以为傲的东西,最后居然毁了她。姜怀玉想笑,忍住了,空着的手摸上自己的耳钉,转动两下。
岑茉对于“淮南之鱼”的一切事都记忆尤甚,包括别人对她的评价。所以她立刻反应过来,喜形于色的脸上又写满了疑惑。
姜怀玉释怀地笑了下:“那都是我唱的。”她知道岑茉对于网络上的她的喜欢,她并不介意以此来瞬间拉近俩者关系。
岑茉欸了一声,筷子掉落发出脆响,就在姜怀玉以为她会有进一步表现时,岑茉只是默默捡起筷子,擦干净,开始低头刨饭。
看上去云淡风轻,姜怀玉哪晓得,岑茉心中已海啸万丈。她就是淮南之鱼?她在开玩笑吧?怪不得她说她喜欢那些歌,都是她的孩子啊。等等,如果她就是淮南之鱼,那她岂不是很丢人?
她又开始琢磨起姜怀玉的声音,同电台里真的变了好多。
姜怀玉看着岑茉越来越低的脑袋,叹气,伸出食指抵住她的额头,“笨蛋,用脑门吃饭吗你?”
岑茉抬头,两眼黑亮:“你真的是她吗?”是她黑暗时期的信仰吗?
姜怀玉回视,片刻后掏出手机。
然后岑茉收到了微博特别关注的提示。
淮南之鱼:我是。
一直以来虚幻的妄想突然实现该是怎样?岑茉心中竟然没有丝毫喜悦,反而翻涌起了苦涩的浪潮。拥有那样温柔嗓音的她,为什么会甘愿被当作哑巴?
可她问不出口,她自觉和姜怀玉的关系还没亲近到那一步。
可姜怀玉想要达到那一步,她率先出击。要让一个人敞开心扉的办法,就是以一换一。
姜怀玉并不介意把自己的那些能够称之为“糟糕”的过去当作一种武器。她深谙人性,谁又能想到真实而美丽的脆弱下会抱着这样的坏心思呢?
“我只是不想说话。”姜怀玉扯了扯嘴角,靠在椅背上,眼底是一片暗。岑茉听出她的声音比以前低沉沙哑了许多,却也让她的话语听上去沉重了几分。“几个月前,大四实习。”
岑茉作为死忠粉,知道姜怀玉是就读于国际新闻专业,又名双播,全称双语播音。
“电台的主任性///骚扰我。”姜怀玉谈起这些事面不改色,也并不觉得羞愧。她只是在讲人生百态中的一件普通事,姜怀玉指了指额头的疤,“这玩意儿,那时候留下的。”
毛毛虫一样的疤,岑茉以前觉得这东西看上去很凶,现在却只想俯身把它轻轻吻过。岑茉拽紧了手里的筷子,躲在桌布下的手颤抖地比她发病还严重。
“我想办法告他。学校不让,要给我保研。同学说这些人我们惹不起,别误了前程。”姜怀玉嗤笑出声,把散在眼角边的发丝轻轻吹开,“他们只是怕耽误了他们的前程。”
“你知道主任说什么吗?”姜怀玉突然抬头,看着岑茉。岑茉心里绞痛,只是摇头。
“他说,我声音这么骚,活该。”
这句话姜怀玉讲的轻飘飘的,好似对她一点影响也没有。但岑茉明白,这是一把巨斧批开了姜怀玉的信仰与梦想。
她永远记得淮南之鱼说,她喜欢用自己的声音去传达情感,她也想当个记者,去记录真实。
可是现在,什么也没了。
姜怀玉的辞职不管用,她干脆把自己嗓子搞坏了,尖叫吃辛辣吞冰块什么招都使,最后说不出话了,开了证明,实习也不要了,学校也不读了。到处走走停停,权当作散心。
岑茉听姜怀玉把这些事称为小事,她好像全然忘却也解脱了,但岑茉仿佛看见她在沼泽中越陷越深,以求死的沉默下坠。
“吃饱了吗?”岑茉突然问。
姜怀玉点头。
“庆祝我21,我们出去玩吧。”
对一个社交恐惧症来说,主动提出这样的邀约不可谓不艰难。
姜怀玉盯着岑茉看了好长时间,然后说,好。
这一天,孤独的游鱼终于找到了她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