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相 
第2章 皮相下
父亲病了，今年收成不好，没人请母亲帮忙。母亲说，隔壁人家进私塾，封了二十两的束侑，我画一副，至多能有二三百文。前两年托了恩师的福，来了有不少客人，略攒了些银钱，这半年求画的人日渐减少，只挣得每日开销。难。
母亲与我说有李家的小子求娶，礼金一十二两。母亲又说，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思。
陈十三是这时候来敲门的。
我一眼就看出了她为鬼物，她画技不算拙劣，可我更胜一筹。我本想赶她出去，可她说话有趣，我的生活里，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有趣的事了。
可我没料到这鬼物被识破后竟向我求教，疯了疯了，当真痴儿。我本不欲答应，哪个人会答应一个不知善恶的鬼呢，可那个瞬间我大概鬼迷心窍，竟然应了。后来我无数次回想那个场景，质问自己为什么会答应，但我始终没有明白，也许这就是缘分。或者是命。
教了她一阵，我就明白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世上竟然会有如此简单的东西。她说想画，就当真一心学画。她天份远不及我，可我每日看她心无旁骛，竟生出了羡慕之情。
一个人倘若见识过了更好的生活，如今的生活对其而言就难以忍受了。
我十岁时遇到了恩师。恩师惜才，教我作画，为我购置画材，带我访名家，看河山。那是我最快活的日子，那时我满心欢喜，自以为从此海阔凭鱼跃，日后成为恩师般的名画家，天下扬名，云游四方，纵情作画，再不要拘禁在这牢笼。可我及笄时，恩师却送我回了家。
“你家中杂事颇多，你父母想你回去。父母在，不远游，你又是女子，如今长大，不好在外抛头露面太过。”
黄粱一梦，不过如是。
如今我看她，恍若看到了十岁的自己，志得意满，一日看尽长安花。我时常看着她出神，想着若我当初不曾回家，如今该是个什么光景。
看得久了，就生出了贪婪。她恍若我未尽的梦，我想把她据为己有，想要她与我寸步不离。
那日她在屋里作画，母亲喊我出去，告诉我，有个郑大官人求亲，已给了五两的见面礼，聘礼还有八十两。
母亲说，不嫁这样的人家，还嫁哪样的人家，已做主替我应下了。
母亲说，这是我十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忽然很泄气。我想扭头就走进屋与她作画，我早就心灰意冷，在我及笄那年，我就已不再奢望快活的日子，什么郑官人王公子，对我来说毫无区别，可她不一样，她还有梦。
我邀她喝酒，是存了私心，醉话总不必当真。我那日是真的醉得很了，我说喜欢她，可我自己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我确实喜欢与她一同的日子，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告诉她一切，想让她带我走。可我到底醉过去了。第二日她向我告假，我不想允，可挽留她的理由我终究说不出口，还是让她去了。
她回来的时候果然像我十五岁时一般惊诧，痛苦，不甘。她与我大闹了一场，她想带我走，她满心希冀，自以为那个男人或者她与我身份的悬殊就是我们之间的一切阻碍。
当真无忧无虑，心无挂碍。
我看着她，她歇斯底里我却感觉听不见她的声音。她遥不可及。
我喜欢她，我更嫉妒她，偏执的是我，疯狂的是我，饱受折磨的也是我。
她不明白，她怎么会明白。我不在乎她是男是女是人是鬼，这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横亘在我们中间的是别的东西，是我与她无法逾越的东西。她永远天真，永远纯粹，她永远不懂身为一个平凡人要经受的苦难与折磨。
她随心所欲，她无所顾忌，我有多么羡慕她。无数次我想占有她想侵占她想吞噬她，想把她与她的自由快活都变成我的，可即使如此我依旧摆脱不了我这无望的荒诞的渺小的宿命，这一切，她懂吗？！
我看着她，我想呐喊，我想咆哮，我想把我的心挖出来给她瞧瞧，可她的眼神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单一，我知道她理解不了，她绝不会意识到她“先生”的煎熬。我很累了，我不想再纠缠她了。
我和她说人鬼殊途，我和她说我的责任。
她走了。
我很开怀。一切都能步上正轨。我的父母能得到他们想要的，我的兄弟能得到他想要的，我的丈夫能得到他想要的。这就够了。人人都会赞扬我是贤妻良母，是好姐姐，好女儿，这就够了。
但我猜得到，她不会干休。简单的人总是这样，先前她要画，做了鬼也要画，如今她要我，也不知会用什么手段。我几乎带着憧憬的心情，等她来找我。
我成亲那天，她总算来了。
她长大了很多，可还不够。故作凶恶，故弄玄虚，很可爱。但我没想到她会吃人心，还想要我的心。
我几乎要向她微笑了，我很想问她，我这颗心卑鄙龌龊，你敢要么？我这颗心阴暗湿冷，你敢要么？可我却说不出话来。我这才发现我被她封住了行动。而她像一个真正的恶鬼般向我一步步走来。
这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求仁得仁。我在心中呼喊，杀了我，拿走我的心，让它跳出这桎梏，让它随你去。倘若她没有封住我的动作，我只怕会激动得颤抖，我渴望逃脱可我是个无能的懦夫，电石火花间我明白了我从收她为徒那一刻起就在等待今天，来吧，杀了我！
可她却蒙住了我的眼。
她把皮给了我。
我早该知道的，她还是她，傻子。
我们最终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我们终究挣脱不了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