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组】【宝石之国|钻石组】周六的你在周日死去(全文完)

第3章 (三)

那日的天气,按黄钻石回忆,就跟钻石从胚岩里现身当天别无二致,风雨雷电,阴云压顶。它像个熟透的果子一般从黑暗掉落,跟大地碰撞出的声响甚至没有别个人能听到——它在深夜里孤独地出生,三百年前围在小钻身侧的同伴仍在梦眠的国度里周游,匀不出眼睛为它的阵痛加冕,只有狂风,只有暴雨,只有闪电壮硕的身躯抽打着雪白巨墙,为它拮据的视线中刻下阵阵彷徨的闪光。


这场雨直到清晨还在下。


钻石踏着这阵雨声来到休眠室,门口没走到,就看到了趴在地上的它。


她手中的木碗掉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她以为是条畸形的黑虫盘踞在了室内,它丑陋,黝黑,长满晶刺的条状触手搅住了那些掉了一地的白布,如同是煤屎堆成的蚌壳岩层层叠叠隆成山丘,牢牢黏住最底下还在蠕动的长条石块,微生物扭曲的活动驱使晶胞拧出一束束的尖刺,啪嚓啪嚓朝四面八方刺出来,它如同恶心的蜗牛在地上匍匐前行,身后拖了一地黑亮的碎石。


它的手脚抽搐着,坚硬壳片刮擦着地面,向她痛苦地爬过来。


“老师——!!”钻石尖叫着跑了出去。


半个沙漏之后,那位身量高大的师长穿着袈裟出现在房里。


他把这只黑色怪物抱到垫板上,让它侧卧,以免它背上的“巨壳”的重量压制了它四肢的行动——如果那几条尾如蛙蹼、布满尖刺的触手可以算是四肢,而实际它们的数量至少有五六条——微生物活动极其剧烈,在它体内引发接二连三的星爆,石刺在粗糙不平的体表狂飙滥长,随之而来爆裂的更是响亮,老师的衣裳被刺得破烂,可他不为所动,仍以言语安抚着这位新生孩子,直到对方的情绪和卷在他手臂上的石条一同暂归沉寂。它安静了下来。


钻石惊魂未定地缩在黄钻石身后,看着,其余宝石人惶恐挤在门侧,像群伸长了脖的鸭子。


帕帕拉恰站在前方,戴着手套和长刀,金绿宝石和亚历提着雕凿工具,随时准备行动。


老师却低声细语陪那个黑色的孩子聊了很久。


它似乎能说话,亚历非常讶异,对方的口腔发育不全,未事雕琢,却能控制微生物发出他们能理解的声响,这块胚石在绵绵人声里浸泡多年,开口就能言语,莫非他的学前教育理论终于得偿所愿了?


亚历回头去看钻石,她状似想进房去,却被黄钻石死死拦住了。


老师却沉重地回过头,对钻石说:“过来吧。”


钻石挣开哥哥手臂,在帕帕拉恰警戒的陪同下,朝那个黑色怪物前进。


“卡邦纳多……”



“他死了。”


那个看不出形体也看不清面庞的婴孩,用一道暗红裂口下所发出的声音,告诉她。


“——我早就把他吞食掉了。”



兰金花月第七日,亡灵欢庆之日,在这个为所有圣者举办的行走的斋戒前夜,学校门前的丧钟鸣响十三次,不该忘记,这座房屋曾是死神栖息之地,它以远古召唤而来的回响纪念所有在安息日死去的孩子。




**


三年之后,这位新生钻石属宝石的外形雕刻工作才宣告完成。


其中约一半的时间,其实都是在劝说它接受雕刻,加入宝石人群体——而非像它一直顽固地坚持的那样,放弃它,丢进海里任它自生自灭,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起先,它抗拒且惊惧任何人的接近,除了体质总是更胜一筹的金刚老师,其他宝石,哪怕帕帕拉恰都被它无法控制的滥生晶刺给刮下过几块碎片,更别说多次试图在夜晚接近它的钻石,她韧度不良的劣势,在这位通身聚晶结构的后辈前显露无疑,最初几个月,钻石都是偷偷找金红石为她做治疗,好不让自己因罔顾禁令而被击碎的肩膀或手臂被其他人知道,在同伴中制造更多不必要的恐慌。


这孩子的真实体质,在它诞生当年冬季的检查中得到了研究上的确证。


最初下的结论既正确,也不完全正确,原来的胚石表层晶体确凿无误是黑钻石,只是万料不到,那底下还藏着另一种被他们忽视了数百年之久的聚晶钻石——圆粒金刚石。


它由显晶质结构的钻石集合体组成,颜色多为黑色或深灰色,外观与黑钻石极其接近,而且从生长纹路来看,很大一部分还是从胚石裂口内部开始发育起来的,那些凶悍的内含物带领着圆粒石的晶胞,在数百年间后来居上,吞食了大量本属黑钻石的微生物,抢夺了发育材质,才形成了现下这位宝石人的形体和意识,并且是在黑钻石已经产生了胚胎意识后,才把他吞噬掉的。


可以确定,宝石人最重要的大脑和躯干部位,都已经是圆粒金刚石统治的王国了。


至于其他部分,包括它背上的丑陋巨壳,可怕的尖刺,全无逻辑的触手样黑色石条,却都是黑钻石留下的遗物,它们从肢端开始渗入宝石人的四肢,在其诞生后仍在把黑钻石本有的显微状钻石聚晶形态,往圆粒金刚石的躯干里扎根而下,按亚历的理论,这是微生物侵蚀利用黑钻石遗肢的结果。


毫无疑问,这是位集合了两种聚晶结构的特殊的宝石人——帕帕拉恰看完金红石等人的研究手记后不免也冲自己的老友感叹:你们钻石属的确了不起,数万年一遇的原石,超低概率的多晶质融合,前所未有地好战嗜血的微生物,这会带给我们棘手的包袱,还是一位天赐的战士?


帕帕拉恰说这话时,语气快活得像在喂白鸽,然而钻石属自己,却不太高兴得起来了。


尤其是钻石。


圆粒金刚石苏醒于夏至前夕,沉睡七日后,它在雕刻台上睁开双眼,迎接它的却是灿烂到足以翻转引力的七彩虹光。


是钻石的长发垂在了它眼前。


“你醒了?”


圆粒石的微生物滞在喉咙里,许久才气若游丝地说一句:


“退下去。”


“你的内含物很安静。别担心。”——不会发生以前那种事的。钻石安抚道。


“你靠太近,我起不来。”


钻石便悻悻地退后,坐回木凳上。


圆粒石初作尝试,却发现没法靠自己坐起来,它全身无力,软得像片草纸,雕刻过程削除了大量微生物导致了极度的疲惫,而头部如山压顶的重量更使它只能紧贴着床板,已虚弱得,连一只水母都打不过了。


“还好吗。”钻石问。她发现对方放弃了努力,头刚抬起不够五寸,又沉了回去。


那头长得与它身高持平的黑色头发在这刻变成了负担,但没办法,那是圆粒石抵死恳求老师保留尽可能多的黑钻石的材质,才会把黏在它身上的巨壳、骨刺和触手,以惊人的巧妙和极高的美感循着结晶纹路雕改成了长片状的头发,由于两种聚晶融合过程中产生了杂质元素,在某些角度看,发片内侧还会折出暗红色的光泽。


但由于聚晶钻石本身的沉重,这种雕刻选择遭到了金红石的诟病,连黄钻石也指出,按这个头发的体积和重量,圆粒石这根本和背负着另一具躯体生活没分别,别说战斗了,连日常行动都得花很长时间去适应,帕帕拉恰就是一个先例。


——背负着黑钻石的尸体活下去。是这种意思吗?


现在,钻石唯一的同属后辈已不复为当初的丑陋,它外形获得了所有宝石人字典能够接纳且欣赏的模样,引起密集恐惧症般的黑石脓包和无处不在的粗粝尖刺尽数从躯干上褪去,它变得像他,像她,也更像它——双臂润圆光滑,腰部细如蜂蚁,突出的髋部连接着长得令人惊异的大腿,从背后看也有凹凸有致线条,在这片称为美人之国的土地上,同它分享了同一种体型的宝石还有数十个,每位的容颜和体魄,都像上古生物敬拜的诸神般典雅而永恒。


“不用勉强的。”


比起其他宝石,钻石对它总有高上好几倍的耐心。


圆粒石略偏过头,黑色眼珠在狭长的眼皮下滚过来,把她苍白的脸庞钩住了:


“见到是我。你有失望吗?”


“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好几次了。”钻石回答。“那不是你的错。”


“我醒来后,微生物就告诉我我们身边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宝石,可他已经融进我的身体里了,我救不了他。”圆粒石空洞地看上天花板:“你想的话。把我当成黑钻石也可以。”


“没有这个必要。”钻石温柔靠过来,语气中弥漫淡淡的悲哀:“别离是常有的事,你我都必须习惯。”


“真的吗。”


“相信我。”


钻石戴着手套的手无意抚摸上圆粒石的脸,它吓了一跳。


“你就是你。在这个星球上,所有宝石都是唯一的,也是珍贵的,只要记住你是受大家守护的孩子就够了。其他事情,就交给姐姐去做吧。我会保护你的。”


圆粒石难为情地侧过脸,一言不发,想让钻石知难而退,可对方却干脆坐上床边,还压住了它头发:


“呀,你……”


“我有个好主意。”钻石双手撑在后辈黑漆漆的脑袋旁,顺滑如丝的长发罩在它脸上,光的瀑布般包围了它:“我帮你去问老师要个新的名字吧。”


“呃……?”圆粒石是真的吓到了。


“当然呀。你是新的宝石,又不是卡邦纳多,当然要有自己的名字咯,不然别人怎么知道那是你呢。”


想不到这个平素温柔的少女石会提出这么冒进的提议,除了把双眼瞪得像白粉果一样圆,圆粒石竟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开口来拒绝她。


“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哦。”


“你、这不行!怎么都该听下当事人的意见吧!”


钻石却歪着头笑:


“其实就算你说不,我也会去问老师的。”


圆粒石耸着两根看不清的眉毛,被姐姐横蛮无理的发言刺得脑仁发痛,和煦日光在这刻移入窗户,深深浅浅地穿过钻石的发丝,这条彩虹瀑布里倒映出它却也被它所倒映,伤疤似的黑色断落在无数虹光的转折里,却照不出它本身的模样。


它没有名字,可它并不渴望它,名字既是囚笼,也是诅咒,造字者正是天地原初的魔法师,名字是他处心积虑赋予万物的绳索,只要呼唤真名,自然元素便会陷入文字的罗网,沦为语言的奴隶,只有无名之物,才拥有真正的自由——而这也为它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自由,真的那么值得眷恋么?


没有名字,就不能在定居在这个世界的逻辑中,也无法进驻入他人的记忆里……然而,这句话里隐藏了个极其巧妙的谎言,直到多年以后圆粒石回忆起这一幕才得以察觉——其实,即使不请求金刚老师取名,即使这建议因它的拒绝而取消,在其中流动的意志却不会消失,连师长都不过是这份意志的中介,真相就是这么简单:她的姐姐想独占它——而这件事,根本轮不到它做选择。




半饷,圆粒石才放弃般合起眼。说:


“你的头发太亮了,能稍微拿开一下吗。”




**


一年后。


“还是没办法吗?”


帕帕拉恰抱着手臂在问黄钻石,对方正在为小方解石拼回左腿。


“都多久了,连走路都控制不好平衡,说不定你妹妹真的不该留那头头发,除了太重,相冲突的残留微生物也太多了,再这样下去造成操纵肢体的功能失调啊。”


“这句话由头发第二长的您说出来,可真一点说服力都没有。”金红石在旁边写着资料说。


“啊,谢谢提醒。我很清楚自己是个华丽又时尚的前车之鉴。”


“不过,这是个很好的观察例子吧?”黄钻石倒不担心,说话悠哉犹哉,“拥有史上最长最重头发的宝石人,她的成长说不定可以为微生物理论带来新的冲击。”


目前在宝石人中间流行的微生物观点,把头发置于很低地位,认为它包含的微生物很少,不关涉躯体的成长和修复,随意切割修整都没问题,于是,红绿柱石就在上面大造文章,为每位宝石精心打理了与其外形匹配的头发——然而近年的研究却表明,头发在宝石人成长中产生的作用,可能并不如他们以往想象的那么渺小。


试图挑战传统论点的是研究组中最年轻的成员青金石,他提出,微生物自身有相应的幼青老年期,会随着宝石人的诞生进入最高峰值的繁殖期,经过雕刻后——雕刻过程本身就是对微生物优劣的人为分选,能首先意识到危机,迅速流动去头部和躯干部分的优秀微生物可能会留下来陪伴宝石人直到天荒地老——开始平缓成长,促进晶胞进一步发育,并把主要精力灌输到收容记忆,支撑躯体活动,形成情感等等与社会活动相关的功能中去,因此才会把宝石人从胚石时期那种漫无目的地宣泄内含物活力的无政|府状态中解放出来。


微生物的数量和种类比例,已确定是与宝石人的智力、耐力、运动能力及记忆力有极强的关联,也决定了修复与接驳新材质的难易程度,同一个距离,摩根石需要跳十步,帕帕拉恰也许两步就能到达,除了先天体质上的差异,后者的司运动微生物数量也更多,跳跃时能迅速大量聚集到脚底和膝盖,诸如此类的弹性细节,可能使宝石人后天发育差距进一步拉大,但这也不是绝对的,某些特殊宝石,比如安特库的硬度虽低,他的晶丝内含物却能通过温度的下降加速繁殖,这也在体质的基础上增加了耐力和韧性,从而使他完美完成了许多坚硬的宝石也未必能做好的任务。


这些观点不算新鲜,只是数万年研究者积累下来的理论成果的完善和扩展,但有意思的是,青金石还认为:在零岁到五十岁之间,头发许是微生物休眠体的最庞大和集中的储存所,只不过随着宝石人长大,休眠体会逐渐苏醒,分化为不同功能的微生物,进入头部和躯干四肢,以数十年时间为间隔进行繁殖,吞噬老去的同伴,进行记忆交接,开启各自的旅程。休眠体数量逐步减少,因此后期头发重量会变轻,也变成了众人口中所说的无用物。


总而言之,对幼年宝石来说,头发里的休眠体可能间接决定了他们成年后拥有的微生物的基础数量,从而影响到体质,电气石一族比如西瓜碧玺更能把头发当作放电的武器——因此为头发遭受的不公待遇平反在宝石学界是势在必行之事——拥有一头漂亮长发的青金石老师在他的小论文里如此写道。


“所以说,头发越长的宝石越强?”


“错。休眠体不等同于微生物,它们顶多有理论上分化成微生物的潜力,数量再多,你也不能把一块磷叶石改造成合金战士,强弱还是要基于天赋体质来判断的。”金红石用铅笔顶了下自己的太阳穴:“我本来就觉得青金石的假说是无稽之谈。要按他这么说,每个小宝石都把头发弄成长的,我们长大后甩甩头就能把月人一网打尽了?哪有这么好的事啊?”


“这又跟圆粒石有什么关系。”


“她的头发可是黑钻石的身体改成的,跟我们不能同等而语,何况她才一岁,年轻得不能再年轻了。”黄钻石这才表态,“换句话说——帕帕,我是在叫你别随便打我妹妹的主意。”


“哎呀,如果我拒绝,你下一秒是否就把手里的手术刀砸过来了?”


“正解。”黄钻石笑眯眯:“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跟你聊天么,因为你从来不用我说出下半句啊——”


“说白了不就两块倚老卖老的石头吗。”


金红石悄咪咪地说完,往后一跳,躲开了黄钻气鼓鼓摔过来的手术刀。



**


深夜了,却还有一间房的水母在亮着。钻石摸黑走到门前,把头探进去。


“我能进来吗?”


她看到一团披着白衣的黑影趴在水母碗旁,于是笑了:


“波尔茨?”


被叫做波尔茨的黑色宝石人僵硬地往墙边躲了躲。


钻石大方地走进去,在六盆水母的包围下正坐在地上,平视只能用手臂支地来平衡身体的妹妹。


“不睡吗?你透光性不太好,夜晚肯定困得不行了吧。”


波尔茨难于启齿。她是想在夜晚练习控制身体平衡才故意没睡的。毕竟这一年来,几乎每次她都由老师抱着去教室听课,这让她的自尊心无法忍受。


“有光线时练习走路会事倍功半,晚上微生物不愿动,硬来也没用的。”


钻石却笑着一言点破。


波尔茨更难堪了。


“我太差了对吗。”她说。


钻石讶异地看着对方把头颓唐抵上了墙。


“其他人都说我是体质最强宝石,跟月人战斗的先锋兵,但现在,我连路都走不好。”


“帕帕拉恰前辈以前也是这么挣扎过的,等你再长大点就好了,你下肢的微生物还在发育呢,别着急。”


“她花了多久时间?”


钻石被问住了:“我不知道。”


“那我能做到吗。”


“你想成为像帕帕前辈那样厉害的战士么?”钻石倾前身体,小猫一样爬过去:“是你自己想,还是别人说你必须得成为最强,你才逼自己去配合这种身份?”


波尔茨把她乌黑的脸庞低下来:“我只是不想成为大家的累赘。”


“没有人这么说你。别那样看自己。”钻石轻挪开妹妹的头发,坐在空出的地方,摸她的头:“宝石人都是自由的,没谁规定体质强的宝石就一定得变强,反之,弱者也不会注定一无是处——就算你的身体天赋异禀,但你不喜欢战斗,那谁都不可以逼你去战斗。”


钻石握住她瘫在地上的左手:


“有我保护你就够了。”


波尔茨又沉默了,钻石这才笑着学她那样背挨着墙,手指轻柔撸过圆粒石左手光滑的掌心。


但把它翻过来时,却看到了手心那块显目的银白色。


妹妹也察觉了钻石在看什么,她马上抽回手,拖着疲倦的躯体往外缩,还把左手紧护在右腋下,环抱胸口形成自卫的姿势。


钻石眯着眼,从后抓住波尔茨睡衣,贴了上去。


“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当初黄钻石自作主张在冬季把我的身体切割出来,中途却被胚石用一束突生的晶体阻止了,把他推在了地上。


“当时推开黄钻哥哥的人,是你吗?”


波尔茨的微小生物在她胸口发动了地震。


她支吾地:“我不记得有过这种事。”


“真的?”


“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胚石里不管有多少孩子,最后不都是分开出生的吗。”


“那你为什么要选这部分躯体做左手?”


当时从波尔茨身体上滥生而来的晶石触手多不胜数,最后雕刻完成,钻石却发现,妹妹左手上残留了部分不属于圆粒石也不会是黑钻石的晶体,橄榄形,半透明,刻在中指下方穿过掌面,像道不合时宜的圣痕,降临在命定为亵渎者的世界里。


那是残存在胚石里的钻石晶胞,数量极少,是微生物给予养分才发育起来的,包裹在黑色的聚晶内,奇怪地竟没被吞没掉。


“那是老师挑的,不关我的事!”波尔茨反驳她:“好了,你也该睡觉了吧,战斗组都要开早会的啊。你这样早上还有精神吗?”


“好吧。”钻石撇撇嘴,不打算再逼问。她抓住妹妹的手,挂上肩膀,打算把她搀扶起来。


“你做什么?!”


“扶你到床上啊。你现在走路很难吧?”


“放、放开我!”


这句话却激起了反效果,钻石很干脆地把波尔茨横抱了起来,硬度十的体质,支撑重若双人的幼年圆粒石仍轻松自如。她还故意说了一句:“你再乱动就可能把我打碎了——你也不想发生那时的意外吧?”


波尔茨的怒气就像入了海的蛞蝓,在钻石的注视底下缩成了一团。


“卑鄙。”她不满地说。


钻石说着“好乖好乖”,就把波尔茨放在了床上,又凑到生气的妹妹身后,捧着脸说:


“你知道钻石属为什么都要戴上手套,穿上长袜吗?”


明明全身抹了白粉,却还用和晶体相似颜色的衣物,把四肢包裹得密不透风,宝石人是与自然同存的造物,钻石属却被迫同阳光和海风相背离,能自如与太阳接触的就只有脸孔——


“我们硬度最高,不管哪种宝石,只要碰到钻石属,其体质都是更弱势的一方,为了其他同伴考虑,避免伤害他们,就得从自身开始做防护。”


“麻烦。”


“这就是钻石属的温柔啊。”钻石径自躺上床,手掌放在波尔茨宽长的片发上说:“如果你喜欢,你也可以成为守护同伴的战士,但不用给自己压力——这里不存在某人必须做某项工作的规矩,同伴不会这么要求你,老师更不会。”


花了快三分一个沙漏的时间,波尔茨才从喉咙摁出了一句“嗯”。


“在我面前,你做你自己就可以了,若像刚才那样生我的气,也用你习惯的方式来发泄吧——”


如果对象是你的话。


“把我弄碎我也不介意。”



**


波尔茨用了十年时间学习正常活动,等她被允许拿起剑,却是近二十岁的事了。


成长期间,她头发的重量只减轻了可忽略不计的一点。亚历曾在波尔茨雕刻完毕后睡觉那几日替她的头发称重,花去大小石砝码共八个,如今也只减成了七个,证明波尔茨肩负的重量与当初几无差异,能训练到灵活跑跳乃至飞檐走壁,靠的是持之以恒的努力,她那以好战闻名的微生物也争气,繁殖生长直至填满了她细长的四肢,某些时候还能把她的弹跳力带到接近帕帕拉恰的水平,也许把头发里的休眠体收拢过来也是时间问题而已——青金石在观察笔记如是写道。


金刚老师始终保持审慎态度,他不迷信体质,只认为如果无法做到全身协调,那舞刀弄剑甚或直接参战的作法都不可取,于是钻石属至今站在战场上的只有两人,但在波尔茨面前送到医务室里治疗的,往往只有她的姐姐钻石。


在等待兑现天赋的时光里,波尔茨除了日常训练,就是泡在图书馆里吸收知识——数量惊人的内含物造就了她惊人的记忆力和推理能力,帮亚历整理资料已能记住古今月人全种类和出现时间——她擅长和孤独相处,沉默寡言,拙于表达,在同伴间留下的孤僻冷淡的形象却在同属兄姐的呵护下得到细腻的弥补,她不动声色享受这些宠爱,却不知能付出什么去回报,直到一日她清晨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了钻石床边的地板上——对,她一周内第三次梦游过去了——但床上空空如也,才记起昨日钻石被敌人拦腰截断,这时必仍睡在医务室。她便下了决心,今日要走到老师面前,朝他申请拿到属于自己的一把剑,或者匕首,锯刀,巨镰,什么都好,能在恶运威胁到她姐姐脆弱的解理之前挡住箭矢的武器,即便是她亲自去挡,都比看着木盆里钻石四散在大小切面上的苍白微笑,要来得好得多。


而她的要求在六个月后终于得到回应。


但与大家首次合练,她就被帕帕拉恰用刀背击飞到十尺开外。



“再来一次!”


波尔茨把嘴里啃的沙子啐在地上,戴着手套的左手握着的是最轻的剑,本该洁白的衣领沾满泥迹,仿佛她本有的晶色把织物的纹路都污染了。


二十年了,她还是不愿在身上抹白粉。


帕帕拉恰好整以暇地以刀鞘支地,回头看去。观战的除了几位研究组成员,还有钻石属的两位宝石——要不是黄钻石一直拉着,钻石说不定在中途就拿剑杀出来拦在她们中间了。


“下次吧。再打下去我怕会被你姐姐说教了。”帕帕拉恰打趣着,把输家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有的是时间输给我,何必固执当下?”


“胡说八道!今天我就要打败你!”


“那要是你食言了呢?”帕帕拔高声音,一双火红的瞳孔滑向左,故意冲着脸色都扭曲了的钻石放言:“我把你砸成碎块也没问题?”


“前辈!”


“就凭这种武器还想砍碎我,痴人说梦!”


剑在下刻于帕帕的额前碰撞出火花,防守姿态下她的双脚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而铲后了一尺远,沙土嘶叫着在草地上撕出笔直的裂口,野兽啊,她想,好久不见了。凭着颤抖的刀剑,帕帕得以在全神贯注的忘我中欣赏这场来自隔岸的夜晚,扇形的黑夜,简洁的黑夜,满怀怒意的黑夜,圆粒石的目光细如柳叶,是夜幕里唯一的亮光,不透光的石珠往鼻梁聚拢,刺向了帕帕,靠着眼神,她便想让敌人灰飞烟灭,驱起她杀意的,除了纯然的愤怒就没有其他。


帕帕的格挡来得既准又狠,刀尖一提,往波尔茨下巴刺去,她差点闪避不及,踉跄双手着地空翻到立柱上,头颅的沉重几乎害她失却平衡,太迟了,回神的刹那胜负已定,帕帕拉恰从容不迫的笑容迎面冲来,她在逗弄鼓掌中的猎物,猎物就是波尔茨,她手掌一翻倒出刀刃,以雷霆万钧之势砍向波尔茨的左臂,圆粒石碎裂那刻刀刃也折裂,帕帕踩着她的背起跳,在空中翻过一周俯冲抓住黑发提起波尔茨——最后将她狠狠摔到了地上。


还在紧抓刀柄的左臂像炮弹一样砸到了钻石脚边。她尖叫出声。


这叫喊没有传到波尔茨耳中,暴动的微生物封闭了她的感官,仿佛水中卵石扎进了溪流的泥床,来回听觉深处的唯有闷闷的水流声。


待她看清楚时,那柄断裂的刀尖,已正正立在她眼珠上。距离不足一寸。


是帕帕拉恰,她骑在她身上,掐住她的脖,手中利刃指着她的左眼。


“害怕吗?”


浓密如火的头发染红了波尔茨的视线,像是从天而降的墓穴,全身焚着火焰的恶魔,帕帕拉恰邪魅的微笑表明她对方才近乎谋杀的行径根本毫无自觉。


“你的体质确实是宝石人里最强的,但在宝石人之外?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波尔茨瞪大眼,帕帕的手微微向下,刀尖抵住圆硬的眼白,晶体刮擦带来的细微叫声通过微生物共振到她意识里,再用力一点,她的眼珠就会被戳个对穿了。


“记住这种挫败,记住这种恐惧,试着理解它们,跟它们共存,你才有可能明白,自己的剑该为谁而挥动,通向地狱的道路往往铺满了好的意图,但恶意却从一开始注定让你万劫不复——”


如果任由怒意凌驾自己的心,任由鲁莽的行为伤害他人。


“那你还是永远别握剑的好。”




正午,钻石满脸阴沉地走到帕帕拉恰的卧室,人才进去,却看到一些小时的她肯定会红着脸大叫流氓的景象。


金红石正躺在帕帕的腿上午睡,全身只披着件白大衣。


“嘘。”帕帕见到客人,笑着竖起手指按唇:“小声点。她累了。”


“我把话说完就走。”


钻石别开视线,压低声音一字一顿:


“请你以后别跟波尔茨对战了,陪她练习的工作交给我就好了。”


“呀?不是你请我给波尔茨做特训的吗?”


“但我没想到你会用这么儿童不宜的方式教育她。”


“那肯定是因为我从没把你妹妹当小孩看待。”


“她的年龄只有你的百分之一,前辈,这难道还不是个孩子吗?”钻石忍不住了:“我可不想她能独当一面到对付月人之前天天都得体验自己碎掉是什么感觉。”


“我只怕你心里其实不想她上战场。”


“我没这么想过。”


“那么,训练完成后,由我跟波尔茨组队一段时间,怎么样?”


帕帕拉恰低头抚摸金红石硬而光滑的褐色头发。不用看,她都知道钻石是什么表情了:


“要是不想她在战斗中受伤,交给我来保护不是更好么?”


“不行。”这建议彻底触到了钻石的神经:“先不说前辈你已经有金红石了,而波尔茨是钻石属的,至少同属之间组队配合才会更好吧?再说,保护她这种事——”


——保护她这种事,由我这个姐姐来做就够了啊。


“但没准波尔茨觉得你才是需要被保护的一方呢。”


钻石愕然:“不可能。”


“你没发觉吗,她跟你练剑总是缩手缩脚从不敢使出全力,就是怕自己会把你击碎啊——钻石属韧度差的缺点,她估计比谁都清楚,这几年你受伤的次数也太多了。”


“……那是她的童年阴影而已。”钻石别开脸,想起了波尔茨尚在原石时引发的种种意外和随之而来她的愧疚不安与自惭形愧:“她总有一天会忘记的,只是现在还太小了。”


“钻石,她跟你是不会打得尽兴的,为何要用你的溺爱去压抑波尔茨战斗的天性呢?这太不公平了。”她说:“如果你还信任我这个老古董的直觉,就听我说,面对在乎的东西就先自己退一步,不主动离开,就会把原有的距离都蚕食殆尽,试图用镣铐驯服野兽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帕帕又笑着总结:“当然我只是针对少儿教育而言,组队的话,她应该也乐意跟你在一起。”


钻石一时无言以对。


这位看似游手好闲的前辈,还是那么会说话。


“啊,还有。”帕帕最后提醒道:“既然把组队提上日程了,就让波尔茨把身体涂白吧。”她眨眨眼:“这个任务就拜托你啦,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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