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彼此相望
这一顿饭阿阮足足吃了两个时辰,吃到暮色将至,才算勉强吃完,却也没心情回屋,望着屋外满山雪色发呆,心道,这日出真就这么好看?能让人大冷天天不亮就爬上山去瞧?
阿阮心中虽好奇,却不打算真自个儿去看。她虽爱看热闹,也没哪一次是赶早去瞧山顶上高手对决的,回回都是打到一半才爬上去,站在外圈人堆里踮着脚昂了头看,她眼神好,倒也看得清。看到兴起,她就带头在人群里鼓掌叫好,直把这些高手大侠都当了街头上卖艺的。起初还有不长眼的嫌吵瞪她,几次下来,只要她往那一站,周围便让出一圈空地,哪个不晓得她阿阮的威名?江湖人多少还要点脸面,更别说这等英雄豪杰齐聚的大场面,和小姑娘吵架实在跌份,还吵不过,平添一肚子气。如此一来,阿阮更懒得早起,店里有伙计帮衬,也用不上她早起。而今只为看日出就要她天不亮起身,实在难于登天。但凡事总有意外,眼下阿阮便想,这少女若是能回来,我早起陪她去看日出也不是不成。
夜色低垂,雪色与月光却将天照得透亮。阿阮断了念想,要关店门,头顶上却冒出个声音,姑娘且等一等,容我进屋。阿阮先是一惊,随后便是满脸喜色,仰头道,你原来没走?
那少女抱剑仰躺在屋顶上,以雪为席,以天为被,以臂为枕,说不出的自在惬意。她侧过脸冲阿阮笑道,不告而别是为客大忌,何况姑娘的恩我还没报,怎么能走?
月光如水,雪色如昼,阿阮屏息昂首望着,但觉她笑如水中月,松上雪,是平生所见所不见之绝景,只恨自己读书不多,想不出什么话来称赞,只有一句,华山日出哪有你好看?
少女一愣,哈哈大笑道,姑娘谬赞,我好不好看且不说,凡人皮相又怎可与天地造化相提并论?华山日出当真是人间绝景,日落也值得一观,看过才知名不虚传,哪日姑娘得闲,一定要去看看。
阿阮问,你今天就在山顶上从日出等到日落?
少女答,是。
阿阮又问,那你现在在房顶上干什么?还有什么好看的?
少女微微一笑,道,我在看月亮。
阿阮道,月亮哪里不能看,非要在这看?
少女答,正是因为往日从没仔细看过,今日刚好遇见,才要好好看一看。
阿阮无言,那少女一个打挺飞身而下,剑还握在手里,向阿阮笑道,既然姑娘你来了,那就不看了,回去睡觉。
她径自向屋内走去,走了两步见阿阮没跟上,又停下来问,姑娘也想看月亮?
阿阮狠狠瞪了她一眼,我不想看月亮,我想看看你的脑子。
少女面露不解,阿阮气道,你老实说,中午那些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别给我装傻子,你他妈还真是个傻子,真要去送死!反正都给你听见了,我就直说了,一般人我轻易看不上,看上了就不会放任你去死,我管你们有什么约定,都是放屁!在我这一律不算数。你不是要还我的情报我的恩吗?真有这心就在这待着,哪也不准去,不然你就是假道义,是狼心狗肺!
阿阮气红了眼,少女叹了口气,道,姑娘这番情意,我十分感激,却承受不起。
阿阮打断她道,我知道你是个女子,女子就不能喜欢女子了?我说你承受得起就承受得起,这是我的情,我想让谁承就谁承,你说了不算。
少女一时想笑,眼下情景却又笑不出来。她轻咳一声,收拾了情绪,恳切道,姑娘,你我相识不过几日,若我身无负累,行无牵挂,你这番情我不是不可受。但我仍有诺未践,有愿未了,实在不能为几日之情不顾数年之义。且姑娘如此真心为我,我又怎愿牵连姑娘,让姑娘同入险境?
阿阮自然知道她说的在理,但她从来就不讲也不愿讲道理,当即便嗤声道,你觉得是险境,我不觉得,动心的人是我,自然我说了算。什么负累?什么牵挂?什么道义?你倒是说出来听听,说不出来就是在诓我。
少女无奈,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真的想听?
阿阮扬起头,当然。
少女平时说话能把人气死,讲的故事也能把人气死。阿阮气得几乎就没坐下来过,少女不得不总是停下安抚她,看她仿若事不关己,阿阮反倒更加生气,吊高了嗓门就要骂,说要是自己在,才不会让人这么欺负她,又骂少女脓包没种。少女却只笑笑,说我一个女子,哪来的种呢?阿阮听了心酸,回身抱住她,道,没种的是你师兄,才不是你,女子怎么了?女子就能随便被男人欺负了?凭什么男人就是众望所归,女人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少女被她揽在怀里,也不挣扎,只是摇了摇头,道,即便我是男子,师兄也还是不服,他只是不满师父没将掌门佩剑传给他罢了,除他之外,传给谁他都不会善罢甘休。我是女子不过是送了他一个绝佳借口,并不是真正的缘由。
阿阮便道,那是你师父慧眼识珠!你师兄就是配不上!
少女笑了笑,道,师父没有世俗之见,对门下弟子不论男女一视同仁,我很感激。只是我这个做徒弟的不成器,要辜负他的期望了。
阿阮横眉怒目道,怎么什么都成了你的错?明明是你师父眼瞎没看出你师兄不是个玩意,就这么把剑传给你,傻子都知道要有人眼红有人要害你。就你师兄这么个东西,你师父居然这么久没发现,也没把他赶出师门?他是怎么当的掌门!
少女脸色有些不好,却也没生气,缓缓道,师父重情重义,师兄也并非一无是处。他在之日师兄不敢造次,而今换了我,此事自然要由我来解决,这是师父在历练我,历代掌门都是如此。是我自己能力有限,不堪大任,日后下了黄泉再见师父,唯有叩首谢罪了。
阿阮气到极处,反气不起来了;心知无用,也骂不动了。可要她真的坐视不管由她去,又真的做不到。少女道,我都说完了,姑娘还觉得我在诓你吗?
阿阮的气便又顶了上来,硬邦邦道,我叫阿阮。
少女点了点头,阿阮,这名字很衬你。
阿阮呸了一声,一脚踩上矮凳,骂道,衬个屁!要不是我自个儿说,你是不是连我名字都不打算问!还说什么感激我一片情意,都是骗人的鬼话!今儿晚上哄一哄我,明儿就拍屁股走人了,你去守约死了个干净,留我一个大活人天天想你,还连你名字都不知道!漂亮话倒是一套套的,全是假正经假道义!
阿阮越骂越气,满腔说不出的怒火尽数倾泻。少女由着她指着鼻子骂,一句话也没反驳,等她差不多歇了火,才道,不是我不愿告知,是我如今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我是孤儿,被师父收养,随师父的姓,名字也是师父给起的,排到纪字辈,再添一个卓字。只是我已被逐出师门,师父的姓和名都不能再用,便成了无名无姓之人。
阿阮便道,我说你我有缘你还不信,我也无父无母无名无姓,阿阮是我给自己起的,名字而已,哪有那么多规矩,没有就再起一个。
少女一面叹气一面摇头,脸上却是笑着的。她道,果然是你说得出的话。我也没什么主意,你替我起一个吧,名字本就是他人称呼之用。
阿阮眼珠一转,道,既然是我叫,那就简单些,刚才那个什么纪什么卓拗口得很,我们店里有一个小二了,就叫你小一吧。
少女一愣,转而笑道,那岂不是占了你便宜。
阿阮不解道,什么占便宜不占便宜的?
少女笑道,我是一,他是二,你不就是三?论资排辈,我是占了你便宜。
阿阮却是满不在乎,道,占了便宜怕什么?我只怕你不占我便宜。你给个准话,行不行?
这话像是玩笑话,可说话的是阿阮,便不会是玩笑话。少女正色道,你当真?
阿阮点头,当然当真,我早就说过,要你自个儿来还我的情。
见少女面露难色,阿阮又道,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想在死之前把没见过的风景都看上一看,没去过的地方都走上一走,可是你连情爱都没有过,就这么死了怎么能甘心?
少女却仍是沉默不语。阿阮在一旁看着她,越看心越凉,最后起身道,你要是真不喜欢我就当我在放屁,我还没贱到那个份上。
直到她出了房门,少女也没挽留。阿阮心里清楚,她们原不是一类人,这会少女真开口说爱她,她反而更不信。只是而今见她当真如此,要说心里不难受也是假话。
次日阿阮特意起了个大早,天没亮就去敲少女房门,邀她一同观赏日出。阿阮不像少女有功夫傍身,爬上山顶时已累得气喘吁吁,所幸起得早,还没到日出的时候。少女见阿阮困倦已极,便要她靠在自己肩上,不想阿阮靠着靠着,还没等到太阳出来便睡了个踏实。醒来时别说日出,日上三竿都过了。阿阮懊丧不已,埋怨少女不叫醒自己,少女却说,日出哪天都可以看,不在这一天。阿阮更是气闷,道,要不是想陪你,谁要来看日出。少女便无言。
回到店里,阿阮让少女收拾一下,准备出门。少女不解,阿阮便道,华山以外,你还打算去什么地方?我陪你去。
少女定定看着她,半晌一笑,道,太湖吧,太湖边的碧螺春,应当别有一番风味。
凭着这一句话,便当真去了太湖。阿阮好些年没下山,眼见时移世异,山下已然换了一片天地,不免一路惊奇,说是她陪着少女,倒成了少女陪着她,什么没见过的新鲜玩意都要试上一试,碰上个耍木偶戏的也要上前问问,这新偶又是什么故事里的?这新故事又是说的什么?
一两日还好,三五日都如此,行程便一拖再拖。阿阮有些过意不去,少女倒浑不在意,只道她原也无谓去往何处,能这般有滋有味已是满足。阿阮瞧着她脸色,忽然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少女一怔,而后脸上极慢地绽出一个笑容。这一回她没有再沉默,认认真真回答了阿阮,是。
阿阮面露喜色,却又皱起眉跺脚道,你喜欢我都不想着抱抱我?这也叫喜欢?我喜欢你可是想和你上床。
少女无奈,便真伸长了手去抱她,身子和手都僵硬无比,硌得阿阮浑身难受。阿阮一面骂她没用,一面反手抱住她,道,这才叫抱,懂不懂?下回再这么傻愣愣的,别怪我脾气不好。少女便眉眼弯弯,含笑应了。
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当晚阿阮便要和少女行那事。少女却仍是不肯,把阿阮气得够呛,又是骂她孬种没用,又是骂她负心薄幸,甚至嚷道,你不会来我教你。少女哭笑不得,却被她堵得没法辩驳。待阿阮消了气,少女才道,我既然说喜欢你,就是真心实意,断不会骗你,只是我已时日无多,若为图一时之快要了你的身子,是为不义。你我相识数日,相处至多不过半月,为半月之情误你一生,是我所不愿。
阿阮两眼红红,不知是气是泪,道,身子算个屁,什么误不误的,我才不稀罕!
少女笑着抚上她发顶,道,你不稀罕,但是别人稀罕,我稀罕。她掌心温热,阿阮被这么一摸,就要掉下泪来,吸着鼻子转过头,闷声道,你不要后悔。
少女悠悠叹道,我一生应悔之事实在太多,再悔也无用,往事不可追,早已学会不悔了。
阿阮听她叹气,听得心里发堵,想要开解,又接不上话,这一晚便睡得不好,次日醒来也精神不佳。少女见她头重脚轻,便说休息一日,再行不迟。阿阮没精打采点了头,又窝回床上睡了。醒时竟已是黄昏,屋中四下无人,桌上的粥菜已经冷透。阿阮喊着少女下了楼,询问店家才知道少女一早就出了门,至今未归。
阿阮心头突突直跳,直觉事态不妙,可真要去找,又不知去何处找,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一圈,还是回到了房间。那少女说过不会不告而别,阿阮便等着,等她至少再来见自己一面。
这一等便是一整夜。阿阮又急又怕,竟顾不上困倦。那少女是重情重义之人,一诺千金,而今不告而别,定是出了大事,令她自顾不暇,无力守约。那日那几个大汉显然不是她的对手,只怕来的是更厉害的角色,没准正是她那个心狠手辣的师兄。阿阮越想越信,越信越怕,怕到极处,又是悔恨不已,只恨昨日服了软,没能和她做上一夜夫妻,当时只想还有来日,哪知竟再无来日。
阿阮两眼发胀,酸涩难耐,偏睁大了眼不肯落泪。隔着层水光瞅见屋内月色,溶溶月色一如当日,却再见不着那月下的少女,阿阮心如刀绞,啪地一声关了窗子,那月光却透过窗纸,仍落在她脚边。她终究还是哭出声来,脸埋在被子里,不肯再看一眼身后的月光。
第三日上,阿阮退了房,独自一人踏上归途。她走得很慢,既没有兴致赶路,也没有兴致游玩,不过是觉得自己该有个去处。她不爱喝茶,也不爱游湖,太湖之行就此作罢,可再往何处去,她自己竟也不知道。天下虽大,却找不出一个她想去的地方、想看的风景。她想起视她如亲女的老板娘,心想,能回去替她老人家扫扫墓,尽尽孝,倒也挺好。
往后的日子便这么一日日过下去,小二娶了媳妇,厨娘的儿子有了出息,打杂的要搏出路,店里的人来来去去,向阿阮道别的人太多,多到数不清,她也着实记不清。许多事她都已记不清了,她甚至记不清那少女是否真的不告而别,没准她来过,只是被自己忘了;没准她们曾有过夫妻之实,只是也被自己忘了。
终有一日,连她自己也被人忘了。没人记得阿阮,人人都唤她,三娘子。
华山腰上有一家客店,门面不算大,伙计也不多,加上老板娘也不过两三个人。虽只是家小店,在江湖上却也颇有几分名气,无他,这店正拦在北峰的必经之路上,每逢武林大事,各门各派的江湖人都要下榻此处,图个方便。老板阮三娘虽不是江湖人,常与江湖人打交道,也染上几分江湖气,豪爽大方,泼辣义气,人人唤她一声“三娘子”,只当自家人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