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Porte Étroite 窄门

第2章 中

(中)


5.

机票是父亲给她买的。

志摩子告诉他山百合会的后辈邀请她去长崎,父亲没有多过问,便立刻给了她一笔旅费。

他眼底没有上一次志摩子说要去游乐园那时的宽慰和欣喜,取而代之的是埋藏了一些秘密的眼神。

父亲知道多少呢,如果她问他,他会告诉志摩子他所知的一切吗?

但她没有问。

那几天,哥哥也回到家里来了,他近几个月回来得更频繁了一些,父亲不亦乐乎地和他拌嘴,好不热闹。

志摩子有个朦胧的印象,小时候找到仓库的玫瑰念珠之后,似乎正是哥哥告诉自己,她真正的母亲想当个修女。

在知道天主教具体是什么之前,她先知道了世上有一群被称作修女的人们: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居住,无条件奉献自己的爱,也收获天父给予的爱。

哥哥知道她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后,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志摩子,你要活得自由自在啊。


出发当日。

飞机离开地表的时候能感受到脚下瞬间的轻盈,此刻双脚失去了坚实土地的支持,仅仅踏在飞行器的铁皮上,但感觉并不坏。

志摩子闭上眼小憩了一会儿,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航程的后半段。

意大利之行后,还是第一次坐飞机。志摩子望向窗外的风景,丛云之上是大片无垢的蓝,云层是分界线,在这之下是人间悲喜,在这之上就像是永恒的上帝之国。

突然想起当时祐巳同学在飞机里问的,玛莉亚大人就是这样注视我们的吗?


阳光变得有些刺眼,志摩子便阖上遮光板,将注意力转回舱内。

尤利加正在读书,她把书摊开在桌板上,狭小的空间让她姿势僵硬,不得不读一会儿就直起身转动脖子,广播里传来降落前收起桌板的提示时她已几乎读完了,便合上书歇息。

“在看读书报告用的书吗?”志摩子趁着这个空当,问道,她方才瞥了一眼,大约能看出是本外国文学作品。

“不,只是我自己的兴趣。”

见志摩子有些好奇,尤利加便把书翻过来,将封面展示给她看。


《窄门》


“难道说,是取自于圣经?”

自己前些日子,似乎正是想起与之有关的章节。

“是啊,作者是名教徒,但算不上虔诚……不对,应该说是个矛盾的人吧。”说到最后,尤利加仿佛在喃喃自语,很快她又从这种状态中抽离出来,回到对话里,“不过,我也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没资格说别人。”

志摩子稍稍有些吃惊,对她来说稍显离经叛道的话语,从眼前这名少女口中自然地说了出来。

“不虔诚……吗?”

“只是恰好出生在天主教家庭罢了,一出生就成了天主教徒。” 她说罢轻哼一声。

真是熟悉的话语,之前乃梨子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志摩子同学只是恰好生在佛教家庭罢了。

某种程度上她们大概是相似的。然而,尤利加的话语隐约带着尖锐的气息。


对志摩子而言,出生于佛寺就像是她生活的底色,即便小学就憧憬起了天主教,也不至于对于佛教有什么反感情绪。

“不过,”志摩子指了指那本小说,“我想,不是所有教徒都会特意去读相关题材的小说。”

大约还是对宗教有兴趣的吧,她想。

尤利加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要读吗?反正这几天应该也没有太多安排。”尤利加将书递给她,志摩子有些迟疑地接过来。

“比起宗教本身,我倒是更想知道信仰着神的人到底在想什么呢。”尤利加注视着志摩子的眼睛,志摩子又隐约察觉到,那眼神背后探寻的意图。

“大家为什么选择去信神呢?”

“白蔷薇大人呢,又是为什么去信仰?”


不是第一次被人问这样的问题,于是志摩子谈起儿时与仓库中玫瑰念珠的邂逅。

“这样啊。”她没有追问,似乎思考起这份回答来。

“尤利加同学,为什么让我一起来长崎?” 不想让话题就此切断,于是志摩子提起她在出发前便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

“因为白蔷薇大人看起来有很多事想问我。”

被看穿了。

“但白蔷薇大人想知道的东西,我也不一定清楚。不过我猜,答案或许会在这里,就大胆邀请你了。”

飞机即将降落,打开遮光板,能看见窗外平静的海面。


在长崎只待两三天,所以志摩子仅带了登机箱能收纳的行李。她将从尤利加那儿拿到的书塞进随身小包,随着客流走下飞机。

长崎机场比成田机场小上不少,像是位于海面中心的一个小岛,坐机场巴士才能到市内。

“大概再坐一个小时,就能到市内换乘了。”尤利加对她说。

巴士经过跨海大桥驶离机场,在后排靠窗的位置,能清楚地看到好天气里闪烁的海面波光。

似乎此时深呼吸,就能闻到海浪的腥咸味。


志摩子虽然出身东京,但很少见到海。

小学远足去过一次台场,本以为那一抹东京湾的小小蓝色不会留下太深的印象,然而比起孩提时代其他的一切,那狭窄的深蓝却刻印在她脑海之中。

再后来,也就是到了去年夏天的时候,志摩子与乃梨子一起去了镰仓,原本是去看佛像的,但离开寺庙后,乃梨子说从附近的车站出发再坐几站就能到海滨公园,于是她们心血来潮坐上了那辆电车。

好久没见过大海了啊。乃梨子说着,像个孩子一样,背过身跪在座椅上看向窗外,普通的城市街景从她们眼前快速掠过,取而代之的是夏季水波不兴的广阔大海。


乃梨子喜欢海吗?她问。

喜欢哦,老家就离海不远,偶尔也会坐电车坐到终点去散步。志摩子同学呢?

大概也喜欢吧。她说。

事实上,她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硬要说喜欢还是不喜欢,那应该是喜欢的。

下车时已近黄昏,恰好,落日余晖洒在本该是蓝色的海面上,流光倾泻,一阵风吹过,扬起乃梨子深黑的发丝,她按住头顶上的遮阳帽,冲着志摩子笑。

记忆中对大海的印象被冲刷,这画面在她心中永久封存。

好美。志摩子喃喃自语。

诶?嗯!

乃梨子大概以为自己在说海边的景色吧。

藏在心底的记忆图景被悄悄置换,与海相关联的不再是东京湾那一抹蓝,取而代之的是此刻的夕阳、遮阳帽、黄昏的海岸。

以及那一位,仿佛会永远在她身边的,深黑色头发的少女。


现在眼前的海面固然也很美,阳光刺目,志摩子忍不住抬手遮挡肆意的光线,但还是透过指缝去看窗外。

明明是头一次见的风景,明明是个异乡人,却让人情不自禁感到怀念。

如果说自己是被亲生父母普通地养育成长的孩子,这里就是一半的故乡,或许会很熟悉这片大海的景色。

无形之中,这片土地也在呼唤自己吧。所以才会觉得非来不可,所以才会感到怀念。

除了身边的尤利加,这个城市里没有她熟识的任何人。

如果说,现在乃梨子也在自己身边的话,会说什么呢?


乃梨子现在正和真夕一起,愉快地造访首都圈的寺庙吧,就像她们两个去年夏天那样。

突如其来的孤独感侵袭她。

一旁的尤利加似乎发现了她的异样,正踌躇着该如何开口。

志摩子偏过头,在肩并肩的距离和尤利加四目相对。

大家说的没错,她们确实相像。相似的眼睛、偏西洋的五官、棕色自然卷的头发。

明明血缘关系近得和令大人与由乃同学一样,却在这学期之前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是志摩子率先开了话头:

“尤利加同学,一开始就知道我的事吗?”

“硬要说的话,一开始也不过是猜测。班上的同学喜欢那样叫我……实际见过真人就明白了,她们那么说不是没有理由,况且白蔷薇大人出身佛寺的事很有名。”

“出身佛寺……有什么问题吗?”

“我父亲,特别讨厌僧人呢。”尤利加说。


6.

在山百合会午休的闲谈之中,一年藤组的三人偶尔会提起笹原尤利加的父亲。

中等部宗教史课的笹原老师,以严肃、不苟言笑著称,因为是两年前来到莉莉安任教的,所以三年级生并不认得他。

尤利加就是那时候随父亲一同进入了莉莉安。

“笹原老师啊,虽然已经是个大叔了但还是有张在女校受欢迎的脸。不过他太可怕了,所以她们连巧克力都不敢送呢。”真夕边啃着福利社买的面包,一面和不明所以的姐姐乃梨子说道。

假如祥子大人还在高等部,一定会出声训导她不够体面的言行举止,不过这一届的山百合会成员大多都是随意些的人。

接着她开玩笑似的提到自己在弥撒上打瞌睡事后被他叫去罚背圣经章节的故事,菜菜点头表示自己班上也有过类似的惨状。

尤利加只是在一旁听着友人抱怨自己的父亲,偶尔插上一句:“在家更可怕哦。”诸如此类。

那时候,志摩子默默将此事记在心里,后来她试图去中等部看看,但并未见到笹原老师。


“我小时候不明白这些,只知道他讨厌寺庙、僧人讨厌得不得了,就算是在电视上看到也会独自生闷气。后来才知道原因。”

“是因为我的兄长…不,父亲?”

志摩子尚不习惯称呼她的生父为父亲。

“没错,把她的死归在你父亲头上。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尤利加同学的所有猜测都意外地准确啊。”

“包括对我父亲的想法?”

“是啊。”志摩子停下来想了想,继续说:“重要的家人永远离开了。而且如果我站在我父亲的位置,也一定会为改变了母亲的人生轨迹而自责。”

“即使对方愿意?”

“你是指我母亲?”

“不,你脑海中类似的场景,虚构出来的也无所谓。”

不知为何,脑中浮现出了乃梨子的脸。

为什么在这时候想起她来?

“…如果对方后悔了呢?如果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我可能一生也无法原谅自己。”

尤利加歪了歪头。

“或许真实的情况,并没有白蔷薇大人在心中设想的那么决绝。”她看了眼窗外,巴士已经开过了跨海大桥,开进市内。

“还真意外,我原本以为白蔷薇大人是个更轻盈的人呢。”

“轻盈?”

“与沉重相对。并不是贬义词,只是种陈述。”一年级生大胆地说着在莉莉安校园内绝对会引起轩然大波的话语。志摩子反倒觉得新奇,她从没被人说过这些,不,或许也不是没有。

回想起去年的雨季、樱花树下。

“尤利加同学会觉得我是个贪心的人吗?”她问。

“咦?为什么这么说?”尤利加看起来有些诧异,贪心吗…?她口中念念有词。

“装作轻松的样子活到现在,生怕拥有后就无法再放手。”

“我还没有那么了解白蔷薇大人的事,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样。不过如果是真的话,还真是一针见血的描述。”

“是啊,不过说得没错哦。”志摩子呵呵笑了,反倒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那大概就是你所说的‘沉重’吧。我曾经也避之不及,不过现在觉得这样的自己也不错。”而且,她接着说,“不了解也没关系,我们现在就是在互相了解啊。”


有时候,有这么一个不太熟悉的人存在也是件好事,就像是又多出了一个崭新的视角,事情发生在她们这种本该相识的两人之间,就更有趣了。

志摩子现在多少理解了她们最初相互试探时的心情。因为好奇,因为一知半解,所以会观察彼此。

尤利加没有立刻接话,像是在回忆什么,然后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想告诉白蔷薇大人一件事。”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飞机上我说的不够准确。我并不是‘不够虔诚’的信徒,如果能选择的话,我根本不想受洗、不会成为信徒。”

“啊……”

“你会觉得被冒犯吗?”她问,言语中听不出试探之意,是直进的发问。

“为什么觉得我会这么想?”

“听说白蔷薇大人十分虔诚,之前是想成为修女的。”

她用了过去式,原来这份心情在外人看来,已经被列为过去式了。

“信仰这种事情,应该是自己的选择才对。”志摩子说。

“是啊。本该是这样的。”短发的女孩不知不觉移开视线,看向另一面窗外的街景,这里的街道与东京的略有些区别,巴士行驶着、从繁忙的街区一路上行。

“在我家里,有些事出生时就决定好了,由不得我选。”尤利加淡淡讲述着自己的事,仿佛在说别人,“我倒是很羡慕会主动说想当修女的白蔷薇大人呢。”

“但,我现在也……”

“没关系哦,我们就是为了弄清楚这些事才来的不是吗?”

志摩子有一瞬间感谢尤利加替自己说完了这句话。

“不过,也谢谢你能告诉我你的事。”志摩子说。

啊?嗯…没什么。尤利加有些惊讶,又像是释怀似的。

路的尽头,能看见怎样的景色呢。


7.

下了机场巴士后已是下午,两人拖着行李在市内随意找了些东西吃,似乎目的地并不在长崎市内,于是志摩子跟着尤利加,又坐上港口的渡船。

一番舟车劳顿后,志摩子已经没有太多心思再去欣赏船舱外的风景。


隐约想起出发前给乃梨子打的电话。

“志摩子同学,需要我和你们一起吗?”电话那头的乃梨子问道。

志摩子摇摇头,然后反应过来电话对面的乃梨子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动作。

“我一个人也没关系的。”

“这样啊,那……一路顺风。毕竟长崎还在日本,而且还有尤利加同学和你一起,应该不会有问题。”

“嗯。”

“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嗯……”

幸好隔着电话线,志摩子不会像面对面时那样,下意识地向她撒娇。可能在外人眼里那还谈不上撒娇,但她自己明白得很。

其实是很想和乃梨子一起去的。

想和她一起踏上陌生的土地,同时经历、同时感受那些未知的过去。但理智,或者说混合了一种直觉的理智让志摩子下意识回绝了她的提议。

她必须自己面对,自己承受,必须回想起与乃梨子相遇之前的那份决心。

志摩子难以承认,但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是乃梨子的存在撼动了她曾认为牢不可破的儿时憧憬。


渡船的目的地是一个小岛。靠岸的时候,隐约能看见一座尖顶教堂立在岛屿的高处。

“明天再去那儿。”

注意到志摩子视线的方向,尤利加说。

“是尤利加同学老家的教会?”

“是啊。教会是属于所有信众的,不过神父和几位主事都是家里的亲戚。听说我父亲原本是预定成为下一任神父的候选修士,但后来还俗了。”

志摩子刚想问为什么,然而立刻想到,那一定与母亲的死脱不了关系。

下了船,她跟在尤利加身后,思索着最终的目的地到底是何处。她们总得放下行李,所以多半是旅馆或民宿吧。志摩子心想。

陌生街巷的空气里充满了令人怀念的气息,明明从没有来过这里,却熟悉得让人想要流泪。尤利加带着志摩子兜兜转转,弯进了一条安静的小路,路上除了几栋陈旧但干净的小洋房以外并没有别的建筑。

她走到其中一栋小楼前,从挎包里拿出钥匙开了锁。

如果说这是尤利加同学以前的家,那门口的草坪与花坛未免打理得太过整齐,门口两旁的小花坛还种着当季盛开的蔷薇花,这是有人居住于此的证明。

“这里是……?”

“姑姑的家。”

可是尤利加同学的姑姑、自己的亲生母亲,不是早就过世了吗?

尤利加看透志摩子满脸的疑问,笑着说:“白蔷薇大人对自己母亲家里的事真的一点也不了解啊。”

“我有两个姑姑哦,一位是你的母亲。在她上面还有一位,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先进来吧,她说。

尤利加俨然是屋主一样,从玄关旁的小鞋柜里拿出两双拖鞋,放好行李,然后径自走到厨房去泡茶。

“白蔷薇大人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就好。”她说。

屋子里布置得整洁干净,屋主显然也是名天主教徒,茶几上放着圣经,墙壁上挂着十字架,一尊白瓷圣母像双手合十,安稳地站在客厅最显眼的玻璃柜之中。

圣母像的下方,立着一个相框。


志摩子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走到那相片前。

照片里有三个人,眉眼处都很相似。中间的女性看起来二十来岁,她望着镜头愉快地笑着,抱紧身侧的两名年轻男女。而那两人,与其说是青年人,不如说还勉强身在被称作少男少女的年纪。

他们与中央穿着连衣裙的女人不同,都身着黑色的修士修女服,男人似乎不太习惯这种亲密的举动,有些别扭地偏过头去。

而那名身着修女服的年轻女人,朝着相片外露出温和的微笑。

志摩子看着那个人的笑脸,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棕色卷发,就像是橱窗里的西洋人偶。

藤堂志摩子和笹原尤利加长相再怎么相像,也及不上她与照片里的女人。

这个人,一定就是自己的母亲。

“白蔷薇大人,在看照片吗?”声音冷不防从背后传来,志摩子才像被惊醒了一样回过头,尤利加正将三杯红茶放在茶几上。

“啊,一会儿要把白蔷薇大人正式介绍给姑姑。”她见志摩子看向桌上的红茶,向她解释道。

虽然进门的时候就已有所准备,一会儿即将面对一位素未谋面的亲人,但志摩子还是下意识紧张起来。

“她已经知道我的存在了吗……?”

“这个嘛,自然是知道的。”

志摩子不知为何觉得尤利加的笑容多了一点意味深长。

正想发问的时候,大门的锁被打开了。


8.

“咦?小尤已经到了啊,姐姐大人也来了吗?”

玄关处传来一名女性的声音,大约是看到她们放在玄关的鞋子,自然地朝房间内喊道。

听起来对方确实知道有客人要来,不过“姐姐大人”这个说法,用来形容自己的另一个侄女,未免太奇怪。

简直就像是,在说莉莉安高等部特有的“姐姐大人”一样。

“走吧,白蔷薇大人。”还不等志摩子发问,尤利加就拉着她跌跌撞撞走向玄关。

从玄关到客厅,有一段短短的走廊。廊上的灯打开了,将角角落落都照得很亮堂。

女人方才换上拖鞋,一抬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志摩子的脸。她们面面相觑,志摩子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那是位中年女性,大概和清子阿姨年纪相仿,棕色的中长卷发打理得很利落,是个美人。

是照片正中央那名唯一身穿世俗服装的女人,她依然如照片上那样,穿着简单的便服。只是经过了近二十年的时光,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少许的印记。志摩子心想,再过二十年、三十年,自己是不是会跟眼前这位女性更相似呢?

志摩子如同等待审判一样,局促地等待那位女性发话。

她脸上的表情该如何形容?

对方之前那份好奇和愉快,在见到她的后一秒瞬间像阳光下的雾气一样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震惊,以及从眼底流淌出来的悲伤。

“……尤利娅。”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深深鞠了一躬:

“我是藤堂志摩子。”

女人似乎有千百句话要说,但最终只是朝志摩子露出如照片中的母亲一样温和的微笑。接着立刻换了副表情,半恼怒地朝向了尤利加:“你这孩子,真是坏心眼。”

声音里倒是听不出太多的责怪。

尤利加调皮地大笑起来:“我可没说谎,是在学校里找到了‘姐姐大人’没错吧。”

和在学校里冷淡的样子判若两人,志摩子有些惊讶地想。

即使是玩笑的语气,志摩子听见那一声“姐姐大人”,才打从心底里意识到,她们确确实实是表姐妹。

“真是的,下次别再做这种对你姑姑心脏不好的事情了。”女人蜷起指节敲了敲她的脑袋。

她已经收起了那一瞬间的悲哀。

“还没和你打招呼呢,我是笹原茨子。”女人微笑着,向志摩子点头行礼。

茨子,荆棘。

耶稣受难时,被强迫戴上了荆棘的冠冕。罪恶与荣耀矛盾地统一。

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呢?

茶要凉了哦。尤利加说着,打断她的疑问,催促她们快点进屋。


明明是上好的红茶,志摩子却尝不出什么滋味。毕竟,她和茨子小姐一起被尤利加摆了一道,然而,茨子小姐的表情已经不再有波澜,志摩子不禁想,难道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依然忐忑不安?

不多久,是茨子先开的口:“小尤说在学校里找到了姐姐大人,我就以为是莉莉安有名的姐妹制度中的姐姐……没想到,是你啊。”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呢?”她浅笑,“能和你再次相遇,也是天父的指引。”

“您曾见过我吗?”

“只见过一次,你还是个婴儿……在你父亲怀里睡得很安稳……你父亲,他还好吗?”

志摩子便告诉她生父早已过世,自己由祖父母带大的事。

茨子有些惊讶,随后静静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像是在为他祈祷。

“……您会责怪他吗?”志摩子盯着眼前的茶杯,深色的红茶在杯中微微晃动,是自己的手在颤抖。

她想知道,她想发问,有太多太多她不明白的事,此时此刻堵在心口让她快要窒息,可是能从喉咙吐出的,仅仅是词不达意的只言片语。

对方摇了摇头。

“不要论断人,就不被论断;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不过,即使是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我不责怪他,也不责怪你母亲。”

志摩子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她说的是实话。

“他们牺牲了一切也要追求的东西,我无权阻拦,也不觉得是错的。”

“所以姑姑和我父亲完全不一样啊。”尤利加在一旁用一种轻飘飘的语调说着。

听起来尤利加并不喜欢生父,倒是相当信任眼前的姑姑。

“尤利加同学和茨子小姐关系很好呢。”


志摩子隐约羡慕起她们来,在现在的母亲面前,她并不能做到像如她们一样松弛的状态。

她很小的时候便意识到,大大咧咧的父亲和兄长相处起来虽轻松,但她与他们彼此的性格存在着巨大的差异。

她的家庭中几乎没有女人的身影,连小寓寺中修行的门徒也尽数是男性。

母亲虽然一定是爱自己的,但也因自己的存在而伤怀。她们之间的情感纽带,存在着名为藤堂准至的空洞。

志摩子看向坐在她身边的尤利加,从走进这一栋小楼开始,她的身上似乎泛起更多的活力。

“姑姑是家里唯一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

我不信教的秘密。尤利加说。

“你离开长崎去东京的前一天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的,我也只能接受呀。”

“我走了以后就只能每天和父亲待在一块,再不说出口,我可能真的会疯掉吧。”她顿了顿,“不过,我知道姑姑一定能理解。”

说完看了看志摩子。

“所以,我才想带白蔷薇大人来这里。”


茨子好像对她话里“白蔷薇大人”的称呼似乎更感兴趣,问起她们的学校生活来。

移走话题中沉重的过去,语调渐渐变得轻松。

谈到山百合会的事。通称为“蔷薇大人”的三位学生会长、花蕾们、花蕾的妹妹。

蔷薇馆的红茶与点心、吱嘎作响,好像很容易就会被踩坏的楼梯。

五月的玛莉亚祭、秋天的运动会和学园祭。已经经历过的和未曾经历过的意大利之行。

姐妹制度。


“小志摩有自己的妹妹吧,是怎样的人?”

志摩子对这种亲昵的称呼感到很新鲜,很少有人这么叫她。同年级的祐巳同学和由乃同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总会被高年级叫做“小祐、小由”,不过自己从未有过这种待遇。

乃梨子是怎样的人呢?

以自己的三言两语来概括,似乎怎么样也无法把心中乃梨子的全貌描述出来。可靠的、可爱的、开朗的、冷静的、理性的、感性的,所有的一切相似相反的词汇都是碎片,无法构成完整的星星。

她无法断定,于是把这些话全都说了出来,语速比平时快一些,带着一些紧张和局促,像洪水要倾泻下来。

仿佛回到去年雨季,在山百合会的同伴们面前抢话的时候,只是这一次乃梨子不在自己身边。

她在脑海里描摹她的身形,就好像她就在自己身边一样。

“对你来说,她是个特别的人啊。”

只有这点,志摩子能够毫不犹豫地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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