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组】【宝石之国|钻石组】周六的你在周日死去(全文完)

第1章 (一)

大战过后,金红石赶去休养所回收钻石的碎片,却发现波尔茨早就在那里了。


她把显易可拾的残肢碎块共钻石的身躯一起收进黑色袋子,小心把它抱了起来,借着出众听力,医生听到钻石有在时不时回应问话,看来她并没忘记波尔茨。


“红宝石和蓝宝石在切之高原,你先去回收他们吧。”波尔茨回头说,“剩下的碎片我待会再继续捡。”


“那钻石呢,你陪她去医疗室?”


“这家伙我来治就行了。”


金红石晃晃下巴:“这么久没做,不会手生吧,比如把手和脚拼错什么的?”


“烦死了。借开路。”


“波尔茨?你在对谁说话。”


从收集袋里露了半张残脸出来的钻石问得细声细气。


“一个你忘掉都无所谓的笨蛋医生。”


波尔茨哼一声,带着姐姐从大翻白眼的金红石身边走了过去。


寻找小狗已经耗费不少体力,月兽恢复巨体又害人虚惊一场。波尔茨带着力所能及收集到的碎块回到医疗室,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分了。


金红石在另张手术台上熬夜拼接其他受伤的宝石,波尔茨则把载着钻石的那张木台推到稍远的地方,在水母的亮光下开始了作业。


手生这种事可能存在,但每周至少翻阅一次,钻石属专用的医疗手记却不会背叛她的记忆,那些书页早在数百年的翻写中发黄发烂,可很快又会被波尔茨誊抄到新的本子上,自然,这个秘密只有她才知道。


“昨天才分开,今天就出事了呢。”钻石哼唧唧地感叹。


“不分开你也会受伤啊。”


好歹拼出左手,把它装了上去,钻石发出一声低吟。两盆碎片都空了,波尔茨坐在台边继续处理第三盆,钻石的手搭在她的裙裤上,波尔茨时不时会回头握着它。


“我想起来了。”得到了左手的记忆,钻石噢了一声,把残脸朝向妹妹:“我们第一次组队时我也碎掉了呢。”


“嗯。重伤。”


“好像还丢了一些别的东西。”钻石冥思苦想了一会儿。“但忘了是什么。”


”治疗完毕你就会全部想起来了。”


波尔茨哼了哼,转身把半截膝弯粘上钻石的残腿,缺失的碎片还不少,她只能明天继续去找。


“骗你的。其实我还记得。”


钻石复又轻笑:


“但那个东西,你不会还留着吧?”


波尔茨不接话,把巴掌大的脸块仔细贴回钻石额下,缓缓慢慢,最后才将眼珠填入她空洞的眼窝。


“你觉得呢。”







周六的你在周日死去


Good Bye Tomorrow






钻石曾有过一头长发,这是法斯在安特库琪赛特的记事本中发现的。


安特库在这个冬季被月人带走了,于是应法斯的要求,蓝柱石和亚历把藏在休养所内,满满一箱属于安特库近千年来写下的冬季事务记录本,以及一些日记和画作,交给了她——作为继任冬巡者教育的一环,她还得学懂阅读金红石的医务手记、翡翠的会议记录、还有蓝柱石和亚历手中的月人数据和资料,因为在冬季出现的地貌气候,植物状态,敌人的来访情况,法斯都要在记录册中如实记载,以反馈给春季醒来的同伴们。


冬巡者的职责比法斯想象的要多很多,不止破冰铲雪,不止巡逻迎敌,在苦苦对抗冬日带来的亘古孤独之后,还要洞察这份万物俱寂的冰冷下蕴藏的生机,冬天是起点与终点的连接,四季的过渡和驿站,只有与冬天和平共处,季节的轮回才会保证宝石们的生活平安无恙。


“在冬天冰封起的话语,终有一日会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释放出来……生物往往用回归本源的姿态渡过这个季节,以便在来年放出更响亮的声音。我见过在洞穴里倒吊的岩壁蜗牛,蚕丝水母收起触手,拢着金光在冰水下漂流,蜡虫卷弯躯体,青蝉钻入泥土,雪蝶所织出的茧蛹成了其它昆虫的避难所。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埋藏着知识和预言,若没有冬巡者发掘它们,我们对于世界的认识都会是不完整的。”——安特库在日记上这么写道。


学习途中,法斯也在记事本上发现了一些古老的速写,是安特库在废纸上用石墨草草画下的。


无边的雪原,尖耸的冰块,海峡下的岩洞,枯树如同图腾伫立在雪岩之间,学校的墙面与冰雪融为一体,在房顶上再盖了一层房顶,漫天雪雨穿过拱形的窗棂,在安特库的笔下凝成一条条歪扭的线。


除了景物,也有大量金刚老师的速写,还有睡眠中的宝石们的写生,从中,法斯发现了幼小的、因为睡相太差而损手断脚的自己,旁边被安特库气呼呼地写上了“麻烦精”,而法斯和大家以前写的感谢留言条,送给安特库的叶脉书签和干制压花,也被细心地夹在了书页中间。


因此,她也看见了那个被标注为“彩虹般的孩子”的长发的宝石。


那位宝石的头发涂上了各种各样的色彩,从石头和植物中提取出来的色素交织在散开的发丝上,历经数百年岁月后变得暗淡却仍能窥见画师当初力图表达的灿烂多彩,看得出,安特库在绘制她时费了不少心思。


蓝柱石后来给出了解释:那其实是三百岁左右时的钻石。


这件事在一些年轻的宝石中间不胫而走,刚出生不久,还穿着夏服在教室里听课的琥珀和葡萄石,是钻石的崇拜者,她们偷在课本后画上自己原创的长发钻石前辈,甚至缠着黄钻石和其他年长的宝石,问为什么这则逸闻会被隐瞒至今。


法斯在巡逻时也同波尔茨说了,却只得到对方冷若冰霜的回视。


“别那么冷淡,明明上周还为自己姐姐忙了好几晚的。”


“信不信我敲碎你?”


“哇,好凶噢,英俊潇洒可爱帅气的法斯大人好害怕噢——”


话没说完,波尔茨拔出刀,拽下刀鞘甩在身后,向法斯直奔而来。


仿佛是撕裂了时间的高速,法斯的坏笑才刚僵住,波尔茨便杀到了她跟前,合金涌上之前,圆粒石就已挥起了刀——


“你这混蛋……!”


金网堪堪盖住法斯的脑袋,波尔茨的脚就刹住了,沉重的踩踏声在法斯脚边炸开,网眼之上,一道漆黑的身影往天顶直冲而上——法斯瞪大了眼睛。


她看到预兆黑点毫无预兆地切裂了晴空。


月人的箭矢随后暴雨一样落下来。


波尔茨预测厄运的能力委实无人能及,战斗结束后,法斯又碎了,断肩烂脚地睡在金红石铺出的白布上,脸上满布裂痕,像条新鲜的尸体,等待法医用刀钳和黏剂为她重组生前的故事。


四周还有赶来增援的宝石,也都受了伤,橄榄石,锆石,月长石和异极矿,不是断了头,就是折了手,缤纷多彩的碎片闪着光,在摇动的草尖下接受春风的检阅。这次的对手是三重的新型月人,大概算得上是上周月兽入侵之后初春的第二场大战了。


多事之春,比不得冬季,连敌意都无迹可循。法斯呆望着蓝天,那琉璃瓦般光滑碧蓝的质感,跟安特库离开那日的天空是多么相似啊。


幸好,这次谁都没有被带走。


“啧啧。你就不能留下帮个忙吗。波尔茨。”


法斯不怀好意地冲正要离开的圆粒石发难。


连衣服都毫发无损,这个宝石真是强得让人生厌了。


“你又不是不懂医术,你看这么多同伴都碎了,就庸医跟黄钻哥哥两个人哪忙得过来啊。”


金红石把肩膀合回法斯身上:“你就少说两句吧。”


法斯却不肯停:“你可以为钻石治疗怎么就不肯帮帮其他人,真小气。”


“我不懂得怎么拼你们。”


“呀?你就只知道怎么治你姐姐么,看来你得跟我多学学,我可是连紫水晶解理面都记起来了的未来名医呢。”


“安特库——”波尔茨突然打断她。


法斯楞住。


“——在安特库走前那几年,我冬眠时都有起来过,去跟他聊天。”波尔茨冷笑了一下,“其实,除了每年只会睡到最后起床的你,其它宝石或多或少都在冬季中途醒来,跟冬巡者度过一段时间。金红石也试过的吧。”


医生斜眼看上来:“别把我拖下水。”


波尔茨冷漠地把眼神投下来,如她所料,倒映在她眼里的法斯迅速收起了笑容,五官收缩为一派阴郁的颓废。


“他也有提过关于你的事。”


法斯的合金不顾疲倦地把她尚残缺的肢体推起来,情急地问:“他说过什么?”


“你想知道?”


“废话!那当然啊!”


“想知道的话以后就乖乖跟我巡逻,废物。”波尔茨恶劣地咧开嘴唇,“你敢再口出狂言,就别想从我口中听到一个字。听到了没。”


圆粒石离开后,金红石无奈地把生气的法斯按回了原处:


“你总该清楚了吧?波尔茨可不是什么好惹的宝石,如果跟她相处太辛苦,你就和老师说取消这次组队吧。”


“……那又有什么办法啊。毕竟波尔茨知道我的弱点啊。”


其实从未在波尔茨面前透露过对于安特库的思念和悲伤,却在被对方要求组队那晚一针见血掐中了要害,从而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同意了这个难为人的建议,还得负起去通知钻石的任务——反正她也不指望那位霸道又自私的最强宝石能屈尊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了照顾钻石的心情,也只能由她这个局外人代劳了。


啊啊,本以为安特库的离去,已把昔日的法斯法菲莱特和三百年无忧无虑的时光埋葬在了那个冬天……但随时间流逝,积淀在这具磷叶石躯干里的过去,那些短视、幼稚和鲁莽的观念还是见缝插针地从合金的网罗下涌出来,主宰着她的情绪,连对波尔茨的愤懑,也是深深根植旧有意识中的自卑感的一种变形。


——变强不代表会发生好事,反倒预示着,那些孕育强者所必需的磨难和痛苦正像荆棘地毯一样在脚下铺开,不走到头破血流,不拥抱着伤口体验肉裂见骨脉接痂结之时痛切心扉的分分秒秒……你都无法成为山巅上孤绝君王,可站在顶峰瞬间,也意味着,你已与曾经熟悉的一切渐行渐远。


“她可是天生无坚不摧的钻石属,能理解我这些低硬度宝石的心理吗?她那种人,跟安特库聊了几句又怎么样,凭这得理不饶人的态度,我才不信她能有多了解孤独了成千数百年的冬巡者。”法斯低沉而讽刺地说。


“那也很难说呢。”金红石叹了一口气:“其实,波尔茨每次说出这种话,总让我想起青金石。”


看着法斯不解眼神,医生继续补充:


“青金石,是在你出生前一百年左右被抓走的宝石,也是宝石人中公认头脑最聪明的一位。”


金红石把腰侧的碎片给法斯装回去。


“他对人心有非同一般的兴趣,为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揭开目标的秘密,会根据谈话对象的不同,转换态度和立场,说出他们想听的话,就像是舍弃了自己,扮演对方想看到的那个人,从而倒映出对话者的内心——但让我评价的话,那其实是个挺恶劣的爱好。”


“那不跟浮冰有点像?”


“也许是吧。”


仿佛想起了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金红石的表情也沉郁了下来。


“青金石很容易让人动摇,波尔茨对你做的事,其实跟这也差不多。就从洞察人心的能力来说,她也算是青金石亲口认同过的对手。”


嗤之以鼻:“真是了不起的赞誉啊。”


“我不否认波尔茨是个很有智慧的宝石,她观察并思考着一切,也不仅限于战斗。”医生在法斯的脑袋旁蹲下来,戴着手套的手,轻摸上薄荷色的头发,并用很主观的语气劝说道:“而且和青金石那种没有信仰的人相比,支撑着波尔茨的信念可是很强的——也许跟你对安特库的执着差不多。”


“说到底还是比不过她吧。”法斯喃喃道:“要是去年的我就像波尔茨那么厉害……”


“若果安特库知道你为了他而失去了原来的自己,他在月亮上也会难过的。”


法斯自嘲地:“我猜他不会。”——明明说过想我身体其他地方都像脚一样强的。


“就信我这么一次吧。”金红石轻轻笑了,把粉末扑在法斯脸上,“好歹也要听听年长者的直觉,你说对么。”




**


深夜。波尔茨穿着制服走到钻石卧室门外,冷不防就被从门里冲出来的人影撞个满怀。


“呜啊,前辈。”


只有齐腰高的琥珀和葡萄石,看清来人的身份后浑身发毛地往后退了两步。


波尔茨板着脸丢了发眼刀过去:“你们在这里干嘛。”


两个小宝石马上把手里的纸张藏到身后去,头摇的拨浪鼓似的,就是不说话。


“她们只是来帮我画肖像啦。”钻石绑好睡衣的腰带从房里走出来,手上还戴着冬眠时用的那种短式手套:“回去睡觉吧,现在很晚了。”


“下次再敢来,你们就等着变成碎片去见老师吧。”波尔茨不爽地说。


“好了。别吓唬小孩子。”钻石笑眯眯地把妹妹赶进房,弯下腰来摸了摸两个发抖的小宝石的脑袋:“明早上课要专心点。晚安。”


送走了后辈,钻石回到房内,波尔茨正在床上盘着腿,很不客气地翻看那几份所谓的肖像画。


“丑。”她不屑的说。“画得跟你一点都不像。”


“真是的……这些话你可别在她们面前说啊。”钻石忙不迭取走那些画作,仔细地把它们夹进蒲草编的纸夹里,塞进了抽屉:“你怎么这时候来?”


波尔茨闷不作声地歪在床上,双手背在脑下,两条长腿无聊地把毛毯推到了床沿上。


“是睡不着吗?”


钻石抱着一本小说《蛞蝓与水母就不能相爱吗》在床边坐下。


“今天内含物很兴奋,睡了也肯定会梦游到这里来吧。”波尔茨背过身去对着墙,“早晚都要来,还不如直接到这边睡好了。”


“睡不安稳也没办法,毕竟你的微生物数量比是别人的好几倍嘛。”钻石很自然地俯卧在床的另侧,就着光线翻开了书页,表情很开心,“今晚就一起睡吧。”


“你还要看书?”妹妹回头瞄了一眼小说封面,白眼翻上天:“睡前读这种东西,小心梦里被蜗牛吞下去。”


“但你要睡的话至少换个衣服吧,没带睡袍来?”


“你这里不是有备用的吗。”


“没有哦。”钻石撇嘴,“你都跟法斯组队了,我还给你留睡衣干什么。”


波尔茨瞪她一眼,气鼓鼓地:“随便你,我就这样睡得了。”


“说笑的啦。”


姐姐翻身下了床,却不慎踩到滑近地面的被单,连那本小说也拉到地上,可她像是没发现,只是随口哼着几句说不出名字的曲调,便径自朝衣柜走了过去。不远处的水母变幻成了蓝色和翠绿色。


波尔茨无奈地趴在床边把书捞起来。


但提起书脊那下,有一张粉色小纸片从书里滑到了地上。


“啊啊,好怀念呢。”


钻石把叠好的睡衣放上床,从波尔茨手中拿过那张纸。


纸上画着个一眼看不出底细的涂鸦:在左侧,是一团涂成漆黑的椭圆形,从中伸出几根表意不明的线段,跟右边以三五个圆圈组成的类人型图案交缠在一起,硬要说的话,更像两块合抱的炭块,只借着中间脆弱的脐带把它们联结在了一起。


“没这张东西,我都快不记得以前的你了。”


钻石笑着对一脸别扭的波尔茨说。



**


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宝石们的出生地,是立在西南海岸上的一块高耸峻峭的悬崖,从海底升起的微生物在时间的作用下化合为品质各异的原石,达到足够的质量便从崖顶排出来。自然最初赋予的形态和质地决定了原石的命运是平顺还是艰辛,但坠到地面的瞬间却需要一点天赐的运气:哪怕一层积雪,一片饱含水分的细沙,甚或仅仅一个刁钻的角度,只要让它们尽可能保持原样地降到地上,才有足够的内含物,支撑原石迈出自己在星球上的第一步。


数万年的时光里,能幸运成为拥有自我意识的宝石也仅有四百多名,它们无一例外,都是金刚老师发现并带回到那座被称为“学校”的史前建筑里,进行过外观雕刻和漫长的教育后,才成为宝石人群体中的一分子。


所以,如果问道每个宝石,站在记忆长河的源头他们会想起什么,给出的几乎都是同样的答案。


那就是金刚老师在绪之滨对所有新生原石所说的那句话:你愿意跟我走吗。


如果原石的内含物或匮乏的肢体语言表达出了接受的意愿,它们当天夜晚就会出现在岛屿上最为巨大也是仅存的建筑里,可它们不知道,这个雪白优雅的半圆顶楼房,在天灾降临之前,曾是古代生物用以祭祀逝者的场所。


高大的拱门,四通八达的走廊,充当窗户功能的孔洞无处不在,最大限度地接收了外界的光线和风。摆放在架子上的器皿尚有顶盖,此处却没一扇密闭的门和窗,前后左右不出五步就有阳光蒙召,贯通内外的自然元素把生死消融,在这里,没有秘密和隐私,功能性之外的“隔离”与“遮隐”也不存在,能隐瞒住一场触之即发的革命的就只有人心。


为了体现宗教意义设计的楼房,却意外地适合宝石以光为养分的特性,它躲过了天灾,只消稍作修补就能供宝石人们生存生活。当他们在雕刻台上睁开双眼,所看到的第一个画面便是洁白无暇的拱顶,成群巨凤蝶在窗外拍翼而上,翅膀如同无尽的落叶掠过涂满金光的墙壁,微风穿过拱门,发出的细软如丝的共鸣,总让他们错觉那是来自创世者的呼召。


——然而,波尔茨却是个例外。



金刚老师还记得现存几位钻石属宝石诞生的情景。


黄钻石是顺利落在厚密的积雪上,蓝钻石于春天海浪里支起了身体,红钻石的躯干浸没在油彩般浓厚的夕阳光中,朝碰巧巡逻至此的宝石们走了过来。


但当老师在绪之滨看到那块巨大、质地混杂的原石时,却差点无法辨认这是否来自天外生物的一个玩笑。


那块原石就像海岸上的礁石,漆黑,坚硬,比通常的单体宝石要大上五六倍,外层覆盖着斑驳的石英或花岗岩的杂质,半透明的黄绿色颗粒散布在石侧的糖状外壳上,仿佛是悬崖的一部分直接折了下来,但把它翻过身后,却能看到底部剔透发亮的带状条纹,从折光度,纹理和色泽等要素来判断,这可能是块金刚石的原石。


金刚老师照旧问出了那句话,脱下手套,把手贴住石头粗糙的表面,里头的内含物却沉默着不愿回应,可能当中大部分还是沉睡中的孢子形态,还没有活跃到能让手掌感受其流动的程度。


于是,他找到了就近巡逻的帕帕拉恰和金红石,决定把这块罕见的原石运回学校再做进一步检查。


而在当晚,老师和几位知识渊博的宝石人就得出了结论,这块石头还在胚胎期,晶胞尚未完全分化,内里的微生物也没进入繁殖阶段,不宜敲击,也不宜切割,只能让它自行发育到能分裂出宝石人雏形的原石体为止。


目前能采取的措施,就是把它围上海水沾湿的白布,摆放在采光良好的房间里任其生长,还得定时洒水,检查晶体的变化情况,如果分化顺利,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们就会有新的同伴了。


知道这件事后,黄钻石有点失落,但心底还是欣喜的。毕竟在今年,他所认识的,钻石属中曾经最年长,也是最强大的巴拉斯钻石在战斗中被月人夺走了,因此黄钻石无形渴望能有一位同属弟妹的诞生来冲淡他的悲伤。


于是他和其他两位钻石属宝石,就负起了照顾这块胚石的任务。


只是想不到,他这一照顾,就整整过去了一百年,更想不到,这一百年中,他连红钻石和蓝钻石也一并失去,还是跟他搭档过程中遭遇了意外。


就在黄钻石心灰意冷,从作战岗位上暂时退下的那段时间,他每日最常做的,就是在完成后勤工作后坐在那块胚石旁边,对它自言自语,帕帕拉恰和金红石有时也会加入。由于糖状外壳持续的剥落,露出了底下的晶体,经过初步检测,老师和帕帕等人都已看出了原石表层的黑色聚晶结构,于是在最开始时,他们都是用“黑钻石”或者“卡邦纳多”这些名字来称呼它的。


如无意外,那可能会是近万年来诞生的品质最为坚韧的宝石,甚至比逝去的巴拉斯钻石还要强,而距离上次出现这种原石,已经要追溯到金刚老师刚到这颗星球,也就是万年前的时候了。


又过了五十年,冬季过去后,胚石的微生物活动渐趋活跃,外形也显出变化,在一个春雷轰轰的午后,它开始剧烈震动,并随雷鸣的节奏偏离了原来的位置,跳得连垫板都砸坏了,于是黄钻石牺牲了一只手,把金刚老师砸醒,帕帕拉恰和金绿宝石随后与他们一同赶到休眠室,谁知还没踏进去,便被室内满溢的流光晃得迈不开步。


起先,所有人都设想这胚石里沉眠着的是一位黑色宝石人,便谁都没在意压在石头底部那片剔透发亮的纹路,而现在恰是那块条纹,从石体下膨胀出来,揭裂了巨大的石身,露出了里头发育完整的躯干,这块璀璨四射的宝石正挣扎着要从黑色的原石里脱出,但两臂和双腿却深陷入黑石的裂口,怎么都拉不出来。


宝石人都呆滞地围在周测,外头风雨雷电,室内阴暗无光,新生宝石露在黑石外的脊背却放出了雨后彩虹般多彩的光辉,像舟楫游在星河里荡起了水花,与每位宝石人的微生物共鸣在一起。


金刚老师让黑曜石拿来切割工具,在原石下垫了厚布,尝试凿宽裂口,好让新生的宝石人能顺利生产下来,但他的刀刃刚刮过黑石的裂面,那半透明宝石人身体便发出猛烈颤栗,内含物风暴般卷过了它滑溜多彩的双肩,突生的晶胞形成细小骨刺,成排连串地穿出了奶油般平滑的背部直奔上头顶,长成了一丛五彩斑斓的荆棘,对外来者发出了无声的威胁,还有些辨认不清意思的呜鸣,通过内含物的剧烈运动在晶体里共振而出。


某些微生物强劲的胚石能在短时间内迅速使晶胞生长发育成奇特的形态,但这种可塑性仅限于诞生前后,多数在雕刻完毕便失去这能力,只有极少数的宝石,比如紫双晶能保持终生,在必要的时候她们的身体能通过微生物而结合而分开。


老师犹豫着,最终放下了凿刀,脱下手套,捧起羽毛般温柔地把掌面贴在对方发抖的手臂上。


他问:你愿意让我帮你吗?


内含物强烈地、甚至含有恶意地与金刚老师内部的感知粒子相冲击,借这种沉默的交流,他知晓了答案,当即下了决定,不对原石做任何处理,让它自行继续发育到真正诞生为止。


黄钻石不知该如何形容他那日看到的景象,奇妙得像小时偷窥了青壳甲虫钻出幼卵的一幕,他还缠着老师告知他新生宝石的材质。彼时黄钻石的医术不算精通,只能辨认常碎的那些,比如磷叶石,或者异极矿,但如此绚烂如虹,在夜晚也能熠熠发光的宝石,他活了快两千年都没见过,那自然不是黑钻石,不是他叫了一百多年的“卡邦纳多”,或别的什么他耳熟能详的细晶集合结构的金刚石体。


那是钻石——老师这么说。是和黄钻石一样的单结晶体钻石属宝石,只因为不含微量杂质而呈现出纯净无暇的透明感。他还说,上一位钻石失踪于四千年前,是独自在西之海角散步时被月人带走的,离开时年仅六十岁,连一块碎片都没留下。


如今这位钻石,尚是原石体,四肢嵌在黝黑的胚石内,像只弓起了背的透明虾子插在这块畸形的大黑石上,它挣扎得累了,就在地上徐徐睡去,亚历和金绿宝石试着在它睡觉时搬水母在旁放着,检查裂口里的情况,却发现钻石至少一半以上的手脚都还跟胚石粘连在一起,若不予外力凿出,少说还得一二十年的时间来分化。


但黄钻石欣然接受了这场看得到尽头的等待,和以前一样同帕帕拉恰及金红石一同照料这个孩子,金绿宝石几位优等生闲时会带着书,像作学前教育一样给钻石念故事,除了表示友好,也想验证亚历的大胆猜想:要是有足够时间接收外界语言,说不定宝石人生出来就能说话了。于是接下来那几年,身负医师或研究者身份的宝石人,纷纷在它身上作过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实验,它的名字,钻石,也被大家传诵开去,十年之中,春日开放的风露草和洋金花,会跟秋日血红的枫叶一样串成花环戴在这个孩子荆棘丛似的脑袋上,用大自然最后的温柔点缀它最初的恶意。


但就像是黑钻石非不让钻石离开似的——帕帕拉恰某天开玩笑地对着为胚石洒水的黄钻石说:二十年了,它还没能挣脱出来。再迟点,恐怕可以为发现这块石头的两百周年纪念日庆祝了。


黄钻石哑口无言,在金红石对帕帕的嗔怪声中,把他多年疏于握剑的双手收紧了。


后年冬季,黄钻石在最冷的月份里醒来,他选了个老师入定的阴天,避开了安特库,找到藏在卧室里的凿刀和锤子,趁冬巡者外出清理浮冰的时候,潜入了休眠室,他花了两年,甚或更长的时间,暗地练习雕刻与切削石料的技巧,他研读医者留下的文书,把钻石和黑钻石的晶体结构烂熟于心,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这一日。


他揭开盖在钻石身上的白布,学老师般褪下手套,把掌心贴在那流光溢彩的手臂上。


你睡了吗。他问。自然没有回答。我是黄钻石。是你的哥哥。


——很抱歉。我要把你从那孩子身边带走了。


他全身的内含物都在跳跃,那过电般的兴奋惊惧要从内部把他撕开,凿子和木槌跟随手指一同发抖,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只是缰绳太短,心却跑得太快,他无法把这种对同属兄弟的渴望再次圈回道德的围栏里。工作进行得远比他想的顺利,粘连的部分只余下脚踝手腕,凿刀——以巴拉斯钻石为材料制成的凿刀——刻入了黑白石质之间,把钻石的手一寸寸解放出来,黄钻石艰难地在钻石的上肢和狭小的裂口中挤进手去进行作业,小水母搁在木碗里,为他善意的阴谋照亮了道路。


黄钻石谨慎地凿了约三个沙漏的时间,双手已经凿出,就等老师的刀功把它变成十只纤纤细指,他感到一阵鼓舞,开始做脚踝的部分——意外就在此时发生。


他本该把黑钻石,把那位“卡邦纳多”的晶体特性记得一清二楚的……黑钻是由显微状钻石聚合而成的不规则块状集合体,通常呈黑色、深褐和深灰色,透光性极差,在冬季能彻底沉睡,其硬度最大,韧性最好,拥有比巴拉斯钻石还强的属性,而巴拉斯,巴拉斯,他的石面有放射状的外观,由呈球粒状、乳白色或铅灰色的微细钻石连生体组成,那头清爽的浅色短发齐刷刷地指着天空,和他亘古不变的笑容般直爽,是钻石属曾经最值得仰赖的兄长……黄钻石的内含物倏地把他的注意力拉到了月人当他面砍断巴拉斯颈脖的那天,因为在前一刻,他的手臂,被一束不知何处冲出来的黑色晶体狠狠推了出去,他支不住身体,膝盖前滑,扯着刀倒在钻石的躯体上,刀刃撞向了不该去的地方,碰翻木碗,随后就是几声清脆的碎裂声,像绳索一样套住了他狂奔在回忆里的那颗心。


——他把钻石两只纤细的脚踝,折断了。


黄钻石呆楞在地上,水母垂死在凹凸不平的黑暗中,他的同胞残了两只脚,尸体一般滚在他手侧,尖锐的切面跃出美丽光芒,为这个半途而废的阴谋唱起欢快的丧歌。


是谁。安特库拿着刀出现在休眠室门口,很快也和黄钻石一样,被室内的场景惊得说不出话。


随后,黄钻石再次牺牲了一只手,把金刚老师从睡梦中砸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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