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与黎
成名之后,李不得不一次次重复回答同一类问题:黎如何影响你,你又如何看待黎?迎着闪光灯、话筒和摄像头,李抛出一套预先演练过多次的标准模板,包含了情真意切但中肯适度的情感波折:黎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歌手,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辈……是的,我们曾经有过联系,不太密切……不是外界想象的那样……对于圣诞的那场演唱会,很遗憾……(一段控制在40秒内的无声抽噎之后,静默而缓慢地)不,我从来没有想过成为第二个黎。
送走记者之后,在关起门来同朋友们痛饮的间歇,李带着几分咬牙切齿,说黎是她见过的最可怕的黑洞。她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听见过黎的歌声,或者黎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生过。三杯过后,她又会说,如果黎再唱下去就好了……如果。
没有人可以绕开黎谈论李。连李自己也没有办法。在不同时期的采访中,她对黎的评价不断波动。有时黎对她而言是极具启发性的一道闪电,一枚难以去除的烙印,有时却只是一段通俗歌曲,仅仅因其朗朗上口而免于被遗忘。
鉴于故事的另一方已经陷入长眠,李因此获得了所有版本的最终解释权。
最接近事实真相的可能是李在私人博客里的一段记录。那时李还没有服用过量的药物,酒精也尚未戕害她的理智。一个无所事事的春日下午,十四岁的李在同学陈的家里听了一盘漂洋过海而来的盗版磁带,她如此形容:那一天,黎的歌声如同一把明晃晃的白刃,将她同过往的人生切割开来。刀刃的一侧黏连着古典乐的复合曲式、庄严情感,另一侧掉落的血肉是一些被后来的乐评家和歌迷称为癫狂呓语、迷幻诗歌的东西。
李省下早餐钱,在唱片店搜罗黎发行过的每一张唱片。
高考前夕,她逃课去看黎的现场演唱会,那时她的志愿已经从作曲系改为了流行音乐。在舞动的荧光棒海洋和齐声合唱的人潮里,李身形瘦弱,一言不发,凝视着台上的黎,默默记下她嘴唇的每一次开阖。汗水挂在黎的额头,聚光灯下闪耀如钻石星尘。
四年后,黎坐在评委席后面,因为李在选秀舞台上的表演而感到惊惧万分:李的气息、咬字、唱歌时的表情和手上的小动作,乃至左眼角下方一颗浅棕色的泪痣,都同她别无二致。只不过黎的泪痣是天生的,李是点上去的。
一曲结束,所有人鼓掌,导师们纷纷按下六星,黎在起哄声里按下一个红叉。
你唱得很好。黎说,可是完全没有自己。
李僵硬了,一动不动。
其他导师试图解围:你看,黎姐,这个选手一定特别喜欢你……你看她模仿得多好啊。
黎不为所动:我们不需要只会模仿的歌手。
我不止会模仿。李的脸上滑过一丝慌乱。我只是想在你的面前让你看一下……
黎看着她。
我喜欢你……你的歌好久了。一直在听。所以唱的时候忍不住模仿。但是我会写歌,我自己写的歌就是原创的,完全不一样的风格。对,不一样的……你愿意听一下吗?
导播组大发慈悲地给了她五分钟的展示时间,镜头定格在她紧咬的下唇上。她开始弹奏,轻声歌唱。歌词里充斥着汗水与血淋淋的心,荆棘和融化的脏器等充满争议的意象。后期剪辑里没有删掉这一段。节目播出之后,她的微博增加了三十多万粉丝,其中一个,是黎。
歌迷们不得不注意到,此前的近十年时间里,除了为参加选秀而不得不发的造势微博之外,李几乎保持着悄无声息,却点赞评论了每一条黎的动态。
他们开始深挖下去,一些喜闻乐见的故事被挖掘或者编造出来。从小被朝着古典音乐方向培养的李,为了见到心心念念的偶像黎,同家里的父母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如果此次选秀不能出道,将会前往伯克利音乐学院深造。
李的确没有在这次选秀出道。
在伯克利里度过的时间,据李后来所说,是“对创造力的全面压榨”。李开始频繁做一些噩梦,其中一个梦是有人命令她踩着音符阶梯攀爬,不幸的是,那些音符组成了一首回旋曲,她因而不断兜转,无法向上。
在李和黎私人通话时,有时黎会耐心地鼓励她,坚持下去就能看到希望云云,有时又会说一些异常冷酷的话,如果一个人不能碾碎头脑里的音乐,就必然将被音乐碾碎。
在碾碎与被碾碎之间,没有第三种选择,黎说。
如果有的话,是酒精,李如此答复。
李发布第三首原创单曲的时候,黎开了她的出道二十周年演唱会。在最后一场巡演上,黎示意所有听众安静一下,她要介绍一下本场演出的特殊嘉宾。黎说,那是自己的一位年轻朋友,希望将来这位朋友能在她去过的舞台上开属于自己的演唱会,而她会很高兴作为嘉宾出席。
李,乘坐了十六个小时的航班,从美国飞回这里,满脸憔悴却难掩兴奋。她和黎拥抱,出于礼貌和感激,又相互亲吻面颊。当观众们的尖叫声和歌曲的前奏迫使她们分开后,李拿起话筒,用她的新歌,为黎的纪念演唱会收尾。
这一年年末的时候,黎出生的城市发起了一个大型歌词展示活动,用以庆祝这位天后在歌坛上的光辉成就。人们把黎唱过的那些歌词,以大号黄色黑体印刷在宝蓝色的招贴海报上,投映到户外LED显示屏,漆在大型交通工具的表面,视觉效果非常醒目。
李坐在江景餐厅里,和同学陈——她们已是多年好友——共进晚餐。陈向她提出了某种类似于表白的同居提议,李平静地回绝了。
没有和任何人长久同居的打算。李说。
陈看着她左眼角下方的泪痣,反问了一下:任何人?
李没有答话。
沉默一会之后,她们动作同步地吃起了牛油果虾仁沙拉。
窗外,一艘游轮在江上缓缓驶过,拖曳出一道道粼光闪闪的波纹。李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船舱外面漆着一句话,出自黎的成名曲《而已》:钟情到底,一败涂地。在夜幕中,一半歌词被掩盖在阴影里,另一半有气无力地映着船上的灯光。
陈要送李回去,李再次拒绝。
黎还在酒店里等她。
在那之后是平淡无奇、顺理成章的几年,歌坛位高权重的前辈提携才华横溢的后辈,李与黎保持着亲密友好的互动,李的人气稳定上升。也不尽是正面舆论:有些人开始指责李是在吸黎的血,也有人发现,黎渐渐地停止了歌唱事业。
黎的嗓子没有出任何问题,身体状况也良好。
她只是不唱了。
歌迷认为黎不能唱,李认为她不想唱,黎却说是不必唱。
我曾经不得不碾碎一些东西……不唱歌的话就会被它反过来碾碎。黎说,现在不必为此担惊受怕了。
李说:那么你的歌迷呢?停止唱歌的话,你不在乎歌迷们吗?
黎笑了笑:歌迷们不过是喜欢我在碾碎和被碾碎时发出的声响,至于我被碾成了怎样的粉末,他们根本不在乎。
看到李失望的神色,黎又补充了一句:你也不在乎。
那时李的药物和酒精依赖已经十分严重。她白天和黎吵架,写一些破碎的歌,傍晚喝酒,晚上吃大量安定入睡,瓶子里的药片总是过快地消失。
在两人彻底不欢而散之前,李与黎合作录制了一张唱片,限量发售8888张,一个俗气而喜庆的数字。封面是两个交织的L,曲目并无新意可言。合唱时,她们的声音被多重音轨编排成一种模糊而混沌的和声。那是黎生前最后公开发行的实体唱片,有些珍稀编码被炒到了几十万的天价。其中两张唱片,编码分别是李和黎的生日,许多粉丝声称愿意以百万价格成对收藏,却从未流落到市场上。它们被放在李位于市中心的一个公寓卧室角落,同一些盗版磁带、边角残缺的老唱片、毛绒玩具、过期口红和铜制钥匙(它无法打开任何锁)共用一个积灰的快递纸盒,黎在自杀当晚曾经取出其中一张把玩,听了几个小时。
如同当年黎预言过的那样,李在黎站过的每一个地方开了巡演。李的歌迷爱她,黎的歌迷对她又爱又恨。圣诞节的那场巡演,门票开售半分钟,整个票务系统就宣告瘫痪,只因黎宣布自己会作为压轴嘉宾出席,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在公众场合露面。
黎让所有人失望了,包括李。
在全场等候了近四十分钟之后,人们意识到黎并非打算制造迟来的惊喜。李的手紧紧攥紧话筒杆,灯光璀璨,汗水发亮,脸上的失望熠熠生辉。她说:没有关系,仅限这一刻,让我成为黎。
同伴奏乐团商量几句,李开口唱起黎的成名曲《而已》,一模一样的嗓音和气声,一模一样的慵懒和颓废。
歌手在台上低声轻语:钟情到底,一败涂地。
下一句,话筒留给全场观众:至死不渝,说说而已。
安可三次又三次,人潮散尽,与万人同过的平安夜如同退潮后的荒凉海滩,露出黑色岩石。助理开车送她回到酒店,李摸索着打开冰箱柜门,取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
喝下一杯之后,李的手停止发颤。手机从飞行模式状态解除,屏幕上跳出黎的三个未接来电,分别拨于20:19,22:13和23:06。
李无动于衷地按下锁屏,再次端起酒杯。她很累,喝完后必须迅速上床休息,明天将会有一个采访和两个通告等着她,人们总是希望在她那里得到所有从黎身上得不到的答案。
她梦到一个坏掉的老式电视机,噪点如同雪花一样闪烁,黎的脸在屏幕上忽明忽暗。从未接到的电话铃声依次响起。她恳求道:我看够了……可以关掉吗?我不想再听了。
六个小时之后,李从记者那里得知了黎自杀身亡的消息。在李的公寓里,熄灯的卧室,被杂物包围,黎服下超过致死剂量二十倍的安定。邻居说,当晚是如此寂静,他们听到唱片机运转了一夜。
我们以为……哪个歌迷错过了演唱会,开这么大声在家听……谁知道就是她……她本人……如果我们知道的话,就不会……
当天上午,李草草结束了第一个采访,随即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掉了其他通告。
黎自杀身亡的消息占据了娱乐新闻半个月的头版,与此同时,李被拍到频繁出入深夜的酒吧,在助理和保镖的看护下喝得烂醉如泥。
黎的葬礼在次年一月举行,各路明星云集,记者蜂拥而至,场面热闹如颁奖礼盛宴,李没有露面。
娱乐圈逐渐涌现了赵、陆等流量新人,并没有太多人在意李的销声匿迹。
黎的微博没有被注销,系统自动发布生日动态。李点赞。热搜把她们再次关联在一起。这一天,人们重新想起黎和李,他们重温李在演唱会上翻唱的那一版《而已》,并惊叹于这两个人的相似。
钟情到底,一败涂地。
至死不渝,说说而已。
十天后,李在一片欢呼和质疑声中宣布复出。习惯了她不是喝醉就是即将喝醉,歌迷们惊讶地看到了一个清醒的、平和的李。眼角泪痣犹在,精神焕然一新。在发布会上,这位未来的天后微笑着说:如今我可以唱任何歌,而不用成为任何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