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无标题
※ 最後一篇番外,也是舞HiME總計七篇番外裡面個人最喜歡的一篇。
清姬
她在十三歲的時候來到風華,如畫的淡眉掃了一抹這個年紀罕有的清冷靜寂。
隨行的婆婆提著一方風呂敷,恭謹客氣伴著她與一箱行李穿越遲謝的櫻雲,直至學生宿舍。
「到這就可以了,我識得路。」
在透亮的玻璃門前她回頭,異於他人的古都語調輕緩靜穩,止水不驚的紅眸不似初次遠離家門,依依不捨的卻是在玄關止步的婆婆。
「小姐請好好照顧自己,有什吩咐只要撥個電話,我們會馬上趕來。」
她微微點頭,從滿佈皺紋的蒼老手指上接過最後一件行李。
「我進去了。」
她的新生活由那句話、那個轉身開始,懸在唇邊的薄笑依舊平淡而疏離,倏忽的溫柔和氣不過是精巧的妝。
牠在她十四歲時誕生。
那一夜星在冬季的厚雲裡渲成隱約的紫紅,她撫著腰側微燙的胎記吹著海灣來的冷風,後山森林裡一片石壁閃起十來枚淡黃的瞳光。
封架的沃壤孕育一個又一個無名無形的異界之物,初時的牠僅是一團漫無目的流竄與攝食的意識,穿山越林、踏水凌石,而後侵入名為風華的學園,牠亦成為校地裡神出鬼沒的暗影。越靠近學園、越靠近人類,大氣裡誘惑的氣味越強,彷彿本能、彷彿宿命,盤旋來去、尋尋覓覓,牠終於找到她。
牠立時便懂得她於牠的意義。無名無形,無跡無向,牠們是遊蕩的能量體,她們……不,僅只有那唯一一人,會是牠的依歸。獨一無二,必定只能契合彼此的鎖與鑰。
牠不再流浪,更不再茫亂,卻不懂接下來該怎麼做,那個蒼白少年出現在焦躁的牠面前。
「時候未到,就先安安靜靜等著吧,太急躁會傷了她唷。」
喪氣的牠只得悄悄關注,成為背地裡無聲無息的守護者。身為HiME的她具有吸引Orphan的體質,牠總張牙舞爪警告逼近她的同類,於必要時實質捍衛,讓她在風華的日子得以綏平寧靜。
春去秋來,四季流轉幾輪,牠看著她淡色的髮、鮮艷的眸,唇邊噙著笑心底卻冷著眉,漸漸懂了她並不快樂。只有牠能在無人處目睹她的真實,彷彿看見初時只為活著而活著的自己。
在一個春意繽紛的季節之後,牠見證一個藍髮女孩逐漸進駐她心底,更在一個薄雲的夜裡聽她對那枚紅星低訴『夏樹,我喜歡妳』;她隱藏了真實的心意,任情感在遠望及嘆息中茁壯,未能坦白的失落及渴望成為牠的食糧,在每一個日昇月落之後,讓牠成長得更加強大。
牠仍然等待著她,卻漸漸不耐,蟄伏的石壁在每晚閃爍危險的瞳光,那蒼白的少年再次出現。
「時候差不多了,我會將她帶來唷,真好奇你的名字會是什麼呢。」
少年很快隱於林間,重新現身時果真將她帶來,攙著那女孩逃跑的她頗為狼狽,樹林間還有弱小的棄獸挾帶惡意而來。少年嘴角毫不掩飾地揚起,笑看他所設下的局。
「妳的孩子……在等著妳呼喚呢,靜留。」
少年提醒她山壁裡早已等待許久的子獸,牠亦耐不住心急希望她能給予連結彼此的姓名與承諾,她卻只是按住發燙的側腹無動於衷。為了保護那女孩,她孤身衝入樹林為餌,片刻後卻握著覺醒後獲得的紅色薙刀回到牠面前。
「Child……妳的孩子將會保護妳,眼前的棄獸不會是牠的對手。」
她背著牠與棄獸對峙,那少年說得直白,牠的焦切傳到她心底成了騷動的暖意,她卻因為不想賭上那女孩而選擇漠視。灰褐裙襬飛揚下她初次起舞,篤定的嗓音與自信的姿態在夜空底化為流動的凌厲紅刃,一對暗弧橫過棄獸,帶出一片碎滅的光屑。
──她不需要我。
她仰賴手上的薙刀取得勝利,更打算就此離去,山壁上閃爍的黃光黯淡微弱,走遠的她回頭瞧了一眼。困惑、迷惘,而後是莫名的淡淡失落,視線交錯須臾而過,牠聽見她內心裡響起一丁點衡量。幾乎是立即地,她以毫不遲疑的旋身離去證實那女孩的價值。
「真是個聰明又倔強的HiME呢,不過妳放心,她終究會呼喚妳的。……我保證。」
她的身影從闇夜樹林間消失,少年似笑非笑,樹梢的風拂過那一頭蒼白短髮,他嘴邊的笑越發莫測,牠卻在山壁裡默默立下唯一的願──無論如何,牠都會守護她,一如既往。儘管……不被需要……
為了那個女孩,她多次舉起手裡的薙刀,牠也總在陰影裡為她警衛。
「敵人只會越來越強唷。」
少年的話並非虛假,她的戰鬥一次較一次吃力,牠幾乎要現身擋下那些惡意的攻擊,她卻一次又一次艱辛取勝。
──她真的不需要牠嗎?
每逢薙刀散成深紅的色光,那淡白的背影緩緩融入夜裡,牠總這麼問著。
孤單、失落、焦急、渴求,牠仍然選擇等待與守護,壓抑如同牠命定的主人,而她渾然未覺,僅將睡夢裡、無意識中察覺的落寞詮釋為自身亦有的悵惘。
直到那夜風馳葉飆,晚歸的她行經教會左近讓一頭來歷不明的棄獸盯上,還未召出薙刀自保便受了傷。側腹劃開一道殷紅的顏色,她踉蹌後退而棄獸步步進逼,闇影下的牠終於不再沉默,立即釋放出為她而存在的力量。牠的實體仍埋藏在一片山壁之中,護在她身前的僅是幻影般的精神體,那棄獸在牠大齜的蛇牙及狂漫的能量前退卻,而後識相地離去了。
這是她首次見到牠。那對眸裡先是淡淡的疑惑與猜測,而後是了悟與遲疑。她微微蹙起眉,抬指輕觸的時候定下彼此間半個承諾。
『清姬。』
她的心弦撥出一聲又苦又澀的低喃,替牠命下的名字在裊裊餘音中淡去,留下繚繞不散的感慨。她並未以真實的言語呼喚,僅對牠歉然苦笑,再轉身走遠。
『對不起,但是……我不能以夏樹為代價……』
她再度離牠而去,卻以皺起的眉心昭示她的拒絕不是不願而是不能。牠並不怨她,她已承認牠的存在,且定位牠於她的意義,這已足夠,牠仍將持續守護她至這場祭典終結之時。
接下來的日子學園風波不斷,她雖未再遇險,沉在眸底的憂愁卻日漸增重:為那女孩擔心,也為自己無處宣洩更逐漸異樣的情感困擾,幾次夜半驚醒後的嘆息盡是黯淡。
她越是禁錮自己的心意,牠越是強大。牠是以不可告人的情感餵養,因壓抑與偽裝而成長的苦澀之子。
「真厲害……清姬,妳是一張逐漸拉滿的巨弓啊。」
少年由衷讚嘆,稱揚的笑卻挾帶玩味,隱藏著看戲的惡意期待箭射出或弦繃斷那一刻來臨。
戰爭的開端是一樁以欺瞞為底編織出的陰謀,信任在零和遊戲裡脆弱如薄冰,病弱的男孩化為綠光消失後,一切都失去控制。濃雲堆捲的夜空底下,火神回應主人的憤怒,巨大的能量燃起映紅天際的山火,戰姬的故事於焉復甦,三百年後再啟一場淚與血交錯的傳說。
她追逐那個女孩進入危機四伏的燃燒樹林,牠的意識緊緊隨著她穿梭林間。
『可是……殉逢不夠……』
她腦筋急轉,想知道有何籌碼可以在那巨形子獸底下守護最重要的人,卻在牠的名字飄過腦海時沉默。
「妳們兩個快住手!知道妳們在幹什麼嗎!」
奔跑的她心中尚無頭緒,彼端的形勢已在懸崖邊搖搖欲墜。那個女孩的阻止徒勞無功,被憤恨及制約蒙蔽的心智向彼此宣戰,火球的砲擊間隙裡獸般的黑影竄高伏低,刺耳的嚎叫召來無數尖銳石柱。
蔓生的危機頃刻間逼近,在誰都來不及阻止的時刻,她終於向必要的力量妥協。
「清姬。」
難以道清那聲呼喚裡包含多少情感,對那女孩的、對自身的,甚至是對牠的,急迫的決定下她無法掩藏任何感觸,化為實體的牠將之全納為能量的根源,憑空現身的龐大軀體輕易掃斷所有朝那女孩撲來的攻擊。
還未能適應突如其來的共生衝擊,然而為使那女孩脫險,她仍握緊薙刀拚盡力氣斬開火焰,吹響主動出擊的號角,六道蛇嘶聲震山林。沉紫與澄紅的顏色在樹林上空碰撞,她在那瞬間明白過來──對方因沛然的親情而生,她的孩子卻是一股不可告人、不被允許的愛戀。
幾近虛脫的她緊抱著薙刀癱靠樹幹,讓哀澀與內疚壓得幾乎站不住,牠將迦俱土從那女孩身邊逼退後不再纏戰──牠順應她的心願保護她最重要的人,她的安危卻永遠是最優先的抉擇。再無阻礙的迦俱土匯聚體內的熱度,以猛烈的火焰夷平眼前的森林,牠護在無力的她之前,將奔流的熱風及炭屑盡數擋下。
初戰的終結是自烏雲裡傾瀉而下,打濕一地餘燼的滂沱大雨。
從樹冠葉梢落下的雨滴溼盡她柔軟的髮,她環抱自己久久無語,心底的道歉一聲又一聲傳入牠的意識,半是對那女孩,半是對牠。再次喚牠的時候,那對豔紅瞳眸流露衷心的歉意,她抬了手撫上牠。
「抱歉……等很久了嗎?」
這是彼此間首次對話。本已柔軟的嗓音放得更輕,未經矯飾地顯露從來只為那女孩保留的真實與溫柔,牠無法口出人言但讀懂了她眼底蔓生的感傷──同病相憐,然而牠已等到她,她卻無法等到另外一個女孩。
那眸彷彿就要黯淡下去,牠垂了頭輕點著她微垮的肩以示打氣,更為她遮去不斷墜落的雨水。她淡淡笑了,遍布沉愁的眉眼浮起一層難得的暖意。
「好孩子……」
牠低下頭讓她坐上,輕巧地穿出林間投入夜空,在漸歇的雨勢裡朝那女孩消失的方向追去。暴雨落盡後,高空的氣流還帶著濕意,牠為她阻住撲面的風卻擋不住秋夜的寒冷,她只是抱住溼透的自己不以為意地對牠說話。
「清姬,可以接受我一個任性的要求嗎?」
濃墨似的海平面及天空僅有一顆巨大的星閃爍噬人的紅芒,牠平穩橫過風華灣面,在她說清前便先應允,她的心願牠必不負所托。
「不可以輸給任何人,無論如何、不管是誰,都不能落敗。」
是向牠的要求,也是對自己的誓言,她咬著唇低語,本已沉重的眉間再添一抹不容妥協的嚴肅決心。牠彎過一顆頭來頂了頂她緊繃的肩膀,她微微怔然,隨後揚起幾乎綴了水光的微笑,一抬手環住牠的頸。
「謝謝妳,清姬。」
此時此刻,她終於發現有人懂她,也有人願意分擔她的一切,連夏樹都不能知曉的寂寞與愛戀有了另一處收納的抽屜。她的感謝與感動無可言喻,只能化入一眼溫柔的凝視及隱約的嘆息之中。
她不是習於表露內心的人,只是嚐過的苦澀逼近滿溢,每夜帶著憂悵入睡,醒來亦是日復一日的無措。給予牠名字時她以為子獸是自身的鏡子,擁有相似遭遇的同路人;呼喚牠時才明白子獸不是獨立的個體,而是她靈魂裡最極力隱藏的一部分;此時此刻,在高空的冷風裡她終於能將心情交付給牠。
鎖與鑰契合之時,牠便真正成為她的另一個意義,她的心情便是牠的精神。
看見海崖上夏樹被一個紅髮的HiME擒住時,她與牠一同憤怒;言詞交涉終歸失敗後,寒意在紅眸與蛇瞳中同時亮起,為了守護獨一無二的重要之人,所有的敵人都必須擊退。
『夏樹,為了妳……成為鬼,也沒關係。』
她冰涼的聲音在牠體內迴盪著,成為正式參與祭典的最高原則,往後的一切從此底定。
※ ※ ※ ※ ※
她萬萬沒想到,成鬼的日子就在下一個紅楓橫空的夜。
絕望是如此容易,只需要一句話、兩個字及三步後退,牠代表的一切意義便被全盤否定。
她的眉眼因不再畏懼失去而空洞,不願顯露於外人面前的痛楚化為牠一聲聲沉顫的長嘶。自收住淚水轉身笑起的那一刻開始,守護就上綱至為她的心願而活。
夏樹,我會實現所有妳想完成的心願、擊潰所有想傷害妳的人,再以為妳而生的命抵償一切罪愆──分不清楚是她還是牠的心聲了,橫豎都已無所謂,早在明白牠的名字是清姬時就該明白她會有這般結局。
砰、砰。兩聲槍響,打中牠堅硬的軀體而後彈了開去。
「怪、怪物────」
她揮刀斬過,那人絕望驚懼的慘叫是這棟建築物最後的聲音。半明半滅的燈光打上一地血泊,僅剩的纖細影子從袖口抽出一張紙,再踏上憑空出現的蛇影,無聲無息離開已成廢墟的此地。
高空的風逐漸吹散鼻端的血味,環抱雙膝的她將沉寂的紅眸埋入臂彎裡,幽幽問了一句。
「吶,清姬,知道妳的名字因何而來嗎?」
牠無法人言,她亦不抱期待,純為自問自答。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名叫『清姬』的女子愛上了苦行僧人安珍,她向他表白愛意,安珍應允數日後會回來找她,然而那不過是個好聽的謊言。熬不住思念的清姬最終不顧禮教離家追尋安珍,在湍急的日高川畔苦無渡船,便化成大蛇游過河去……」
她輕笑了一聲,環抱的手捉緊自己的臂。
「大蛇追著安珍來到道成寺,安珍卻躲進堅固的大鐘內不願出來,已經成為鬼物的大蛇吐出猛烈的火焰,將他與大鐘一併燒了,自己也投水自盡……」
語尾漸輕,再抬起頭的她咬著滿唇苦澀。
「清姬,我不會再傷害夏樹,但是……我果然……至死也等不到夏樹了。」
她並未落淚,無聲的笑在冷風裡越見悲涼。牠彎過頭來,她亞麻色的髮搖了搖。
「走吧,還有很多地方要去。」
那是她身為人的最末一句嘆息,橫過高空的滿月與兇星,穿越只有她們看得見的紅芒之後,那眸歸於無心,僅餘化鬼的淒豔。牠仍能感知她心底間或低喚的三個音節,除此以外卻盡數汰換成死亡──一番地的,那些黑衣人的,其他HiME的,以及未來的心與自己──她與牠一同走入地獄,帶走沿途的生命,朝終點那一具為自身打造的空棺前進。
單調的呼喚燒起洶湧的火光及慘叫,偶爾因思念著夏樹而揚起無色的笑,再讓唇線緩緩淡回原始的平與寂,紫色的她與牠身上開出深紅的彼岸之花,她想著她可不願飲下忘川之水哪,牠要永永遠遠記得三生石上今生深愛的夏樹。
「無論出現多少次,世間總難以容下瘋狂的HiME呢。」
那少年出現在焚燒的一番地總部,她垂下的眸映入他仰望的讚嘆笑容,以及自刀柄直淌向手腕的腥紅。她無動於衷回過眼,少年邪氣的嗓音忽地拋來有HiME意欲對夏樹不利的消息。有雙眼在背後無聲笑著,明知這不過是個利用,她仍乾脆揮過薙刀再輕輕甩淨,駕馭牠踏上救援的方向。
夏樹。
幽微的喃唸讓秋季傍晚的風吹散,胸口悄悄點上一抹溫。待會就能見到了,那一直住在她心裡的孩子,見面的時候…………思緒未有結尾,她的唇褪去顏色,笑不再成笑。她將心中僅剩,只為一個人保留的一點暖意收進最深的角落,望見夏樹的公寓後,殺戮的意念再次升起。勝負頃刻間決定,在她即將取走那紅髮女孩性命的時候,夏樹卻挺身制止。
「如果……能再早些發覺到就好了。我的……最重要的事物……」
視線相對時,她忽略了夏樹話裡的涵意,只專注於那重新美麗的堅定嗓音及翡翠雙瞳。好愛、好愛,她最深愛、最重要的夏樹。能再次振作起來,她真的很高興……
夏樹喚出雙槍,手一抬槍口對準了她。牠吞吐蛇信,蛇瞳閃爍,她在那一瞬間心尖一疼,卻緩緩彎出一弧薄笑。
這便是瘋狂的代價。儘管早已決定要讓夏樹取走自己的性命,真成為夏樹釋放敵意的對象還是有些難受呢,她並不如自己想像中能淡然以對。也罷,夏樹取回自身的力量,她不需擔心她的安危了。她淡淡笑起又輕拭去唇角的寬心,在離去之後悠悠憶起一件不想面對的事。
是因為再度擁有重要的人,夏樹的力量才能恢復吧。……會是誰?幾個名字飄過腦海,濃厚的悲哀與妒意漸次淹來。難以抵禦的酸與疼在心口蔓延,她咬著牙深呼吸幾次才慢慢習慣,牠的擔憂在意識中擴散,她握緊薙刀露出強顏的微笑。
「清姬,妳知道嗎?我曾經很好奇,為何夏樹的子獸是狼,而我的子獸卻是海獸又是蛇?……果然,這樣醜陋扭曲的情感是夏樹無法接受的吧……」
真奇怪呢,眼淚彷彿在昨晚流盡,她以為消失的語尾會以兩行淚做結,卻只有游絲般的語聲在陰翳的天色裡飄散。牠沉沉無聲,她忽地又是一笑,輕撫牠彎來的頭。
「抱歉吶,清姬,累得妳有這樣的形貌……」
她的悲嘆感染了牠,試圖表示的不在意隱於意識中無法傳達;滿眉目的自嘲褪去後,她不再多說亦不再感傷,僅握著薙刀與一張沾血的白紙放遠目光,又一次化為拘命的使者。數不清之後她呼喚了牠幾次,淨空風華港附近一棟大廈後,兩日未眠的她終於在紅星高懸的天空下昏了過去。
軟倒的她彷彿勉強維持住形體的幽魂,呼吸幽微、胸口緩伏,體內只剩下空蕩蕩的一片虛無。牠將她送回寢室的床上,銜了被子遮去晚秋的風與夜露的冷,靜靜護守在窗外直到日漸東昇。
末日的天空黯淡似鉛,醒來的她在破碎的鏡片裡梳洗整裝,諸多毀壞的痕跡已引不起她的心傷與自諷,流淌在彼此意識裡的是這數年回憶的盤點;自寢室而屋外,循無人的步道直到學生會室,將內心每一個抽屜裡的夏樹挑出來細細凝視,觀察她由冷硬化為柔和的每個瞬間,再因每個畫面都有自己而開心。
不去想前幾天雨裡夜裡發生的事,她將思緒定格在祭典之前,那時的自己與夏樹還能在學生會室的滿地夕色中平靜言談,她瞇著眼笑,而她蹙著眉惱;靜留、夏樹,她們這樣喚著彼此,她會突然地抱住她,而夏樹會紅著臉怒罵掙開──飲一口茶,就將過去記得更加鮮明、更加不可磨滅,她要讓自己帶著美好的回憶與微笑在夏樹懷裡死去,而非揪鎖眉心青慘地成為鬼。
和夏樹的戰鬥本是一場頻頻分心的戲,直到目睹巨型的狼型子獸挺立在冰霜中傲然嚎嘯,她再也無法忽視酸至浸骨的嫉妒和心酸,僅能以那不復柔軟鎮定的嗓音嘶喊出滿心的不甘與難堪。力量碰撞的時候,也碰落了她心底尚未乾涸的淚。
『夏樹,妳就這麼討厭我嗎……以為他人強大的力量來討伐因妳而強大的我……』
費心整理的美好回憶不再,褪色的照片在火光與血色中一張張消失,被夏樹閃躲拒絕的一幕重新上演,她遂明白時間到了。牠順她的願纏住夏樹的子獸,讓她能在教堂裡不受干擾地從這世界消失。牠與那頭狼在教堂外互鬥,卻隱隱察覺牠並不積極,這場戰鬥對彼此的主人都是掩護;牠並不清楚她倆發生了什麼事,片刻後充斥她體內的悲傷忽地瞬間散淨,夏樹嘹亮的呼喊直達戶外,致命的攻擊便狠狠打在身上。
牠首次感覺疼痛,崩裂的身體讓牠意識到自己敗戰的事實。驀地想起牠答應過她的誓言,慌亂的歉意才起了頭,她柔柔的聲音卻在意識裡輕輕滑過。
『清姬,沒關係,沒關係了……我很開心……』
消失的前一刻,牠看見迪蘭靜靜地凝視自己,不逃不避地在漫天的能量波中也散成綠色的磷火。
※ ※ ※ ※ ※
本以為一切就此結束,牠卻再度於混沌中聽見她的呼喚。
悠緩懷念的咬字重新形塑牠的實體,殘燬的焦黑教堂裡那對未乾的紅眸凝視牠如失而復得的重寶,背後是同樣復甦的夏樹與迪蘭。紫紅色的夜空下她們未再多言,每個HiME都明白眼淚的代價,為了仍懸於心頭無可取代的人們能再次微笑,她們與牠們並肩出發,最後一次使用宿命給予的力量,讓悲傷殘酷的根源不再操控世界的興衰及淚水。
災禍終結之刻是一片天青海藍的黎明。
牠們使命已盡,意識到離別即將來臨,她緊緊抱著牠,心底低聲喃唸牠不只是child,更是她的另一半靈魂,明白她一路走來盈滿惆悵及掩抑的歷程,也見證她的決意、她的瘋狂與她無悔的喋血之行……她不住強調牠於她的價值,牠垂下頭輕輕點了她的肩,她不再多說,只以沉默傾訴滿心的不捨。
夏樹站得稍遠,翠綠色的眼看看她又瞧瞧牠,微露猶豫。牠定定凝視夏樹,無情緒的蛇瞳散著淡金色的光,夏樹感到愕然,半晌卻若有所悟。
牠希望夏樹能懂。
牠環在身前的這個女子不只是她最重要的人,亦是與牠共享同一意義的存在。牠認識她比夏樹更久,看著她在這數年間無色的眉眼因用情而逐漸變化出不同面貌,一眨眼、一顰眉都是夏樹的身影──她守護夏樹至今,牠也守護這樣的她至今。她曾慨嘆牠肇生於不可告人的悲傷情感,是澆灌酸苦澀痛而成長的孩子,牠想告訴她,牠不僅僅是鏡影亦為守護她而來。
她總以無盡的嘆息與悵然看待彼此,牠最懂她以何種心情凝視夏樹,又以何種懊悔走入地獄,決鬥時的酸、嘶喊時的痛、赴死時綿綿的哀傷,以及獲悉真相時平撫一切的簡單幸福。
牠衷心期盼夏樹也能懂這樣的靜留。
牠知道靜留心底仍有暗傷,飄散時的幸福只存在當下不適用以後,但是牠已不能再陪靜留走。牠屬於過往的靜留,未來的靜留希望夏樹能接過手去──這是牠唯一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心願。
清晨的日光鋪遍一地綠草,如露水般蒸散之前,牠朝夏樹垂下頭。
能將靜留託付給她最重要的夏樹,牠很高興。
能以這樣的心情消失,牠很高興。
看著清姬消失,也看著靜留收攏雙手環抱自己,那雙翡翠色的眸漸漸亮起認真堅定,足以支撐兩人的光采,夏樹出聲喚了她。
【終】
後話:呼呼呼,接著可以貼《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