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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无标题

第十六章 奉命作画应苦命被撞奇景,道人重现心火乱啼笑宫廷

迷茫谁能明真心,可恨乱世布疑云。

有情错失巧妙缘,无意撞上奇特景。

疯狂迷乱是为何,越描越黑说不清。

不妨静心参情法,求个彻悟一世醒。

三月春光正好,奈何这清晨烦人的叫门声扰人清梦。梦既已醒,也就无可奈何,不去怪罪那扰人的究竟是谁了,枫灵迷迷糊糊之中应了一声:“知道了,就起了。”

枫灵眯眼起身,费力地睁开眼睛,可是也许是没睡醒吧,无论如何都睁不开,只得用手去触,想寻件衣服遮住身上的寒凉。不料,那熟悉的布料的感觉没有触到,反而摸到了意想不到的温暖活体,这才嗅到了那身边的芳香,猛地睁开眼来,看到的是熟睡着的惜琴,不由得吃了一吓,慌乱起来。

所幸她想来是慌得急,镇定得也快,于是慢慢挪着身子下了床,叹了口气,定下心来。穿衣时,她忽然感受到了左肩的疼痛,用手一触,这才想起来惜琴养成的习惯,无论如何,每夜定要咬她的肩膀一下,而且咬的极狠又恰到好处,不会流血也不会造成伤痕,顶多一日就完全看不出来了。可是每日都咬,于是每日肩上都有伤。又是叹息,又是疑惑,始终不明白这一举动有甚重要意义。她穿好了衣服,化身成为驸马兼平逸侯杨悟民,走出寝宫。

“驸马。”一个宫女毕恭毕敬地向她请安,想必就是那把她唤醒的人了。

“哦,何事匆忙?”枫灵微笑言道,她素来温和,待人都是如此。

这宫女想必是没有见过几位主子的好脸色,颇有些受宠若惊,脸上绯红一片,忙低了头去,谨慎说道:“皇上和云妃娘娘在御花园赏春景,吩咐驸马您同去。”

枫灵颇为惊讶,皇上和云妃在赏景,与我有什么关系?但是只是愣了一瞬,就又恢复了自若神情,彬彬有礼说道:“有劳了。本侯马上就去。”然后转过身去找准备洗漱的宫人,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那个传令的宫女脸红得更加厉害。

枫灵到了御花园才意识到,原来,同赏春景的意义就是:皇帝和云妃坐在荷花池旁的石桌旁闲聊,齐王齐怵在一旁自己玩耍,而被叫来的自己,就负责站着为他们画像,画出一幅父慈子孝,和乐融融的画面来。

这本是宫廷画师的责任,不料这几日不知是什么缘故,宫里的画师们一个个告老的告老,仙游的仙游,剩下的净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又通通告假了,所以只好就近找上一两个人来为皇上画画。偏偏便选中了驸马。

这恩宠实在是不怎么样。春意已晚,有几分热了,而又是如此站着作画,自是疲累。枫灵从前向秦圣清学画时,不是没有长时间作画过,而且前一阵子也费劲画了一幅画,但如此情境。她竟有些紧张,便是汗湿了衣裳,也只得牢牢抓住了笔杆。作画之时,皇帝齐公贤还不时踱到枫灵身旁,状若无意地瞥了一眼她的画笔,不时颔首,又默然走开。

不多时,太子齐恒来到,齐公贤与他谈了两句,父子二人便移驾去了御书房商谈。枫灵眼角余光见他们走开,大抵揣摩着应是为了两日后的宫宴。

届时镇南王尚骥将派人朝觐,亦会有他国使臣来朝觐天朝天子,此事自是要好生对待,免得折煞了天朝太子的风采。

齐公贤一走,枫灵心头一块压着的乌云散了一些,虽仍是辛苦,却轻松了许多,画起来更加随意了,不时搁笔闲下来,看看玩得开心的齐怵一脸笑意。

“驸马不必再画了,坐下来歇息一下吧。”云妃的声音绵绵入耳,她已经沏好了一壶花茶,手上做出了个“请”的动作来。

枫灵谢了恩,坐在云妃的对面,托了一盏茶,向齐怵的方向看去。他正张着一把小弓箭,也不知是谁拿与他的,向着树上瞄准,也不知是瞄上了什么猎物。想来也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罢了,贪玩是天性。

枫灵蓦地忽然想到了四皇子齐悌、五皇子齐憬,是梅妃、庄妃娘娘所出,不比齐怵大上多少,但是已经被送到了南国去了,封为晋王、福王在那里作使节。可是,任谁也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交换,作为惜琴以及楚王窦慠在这里的交换。身为皇家儿女,免不得远嫁他国或者被作为质子以换取一方和平,或者成为牵制他国的棋子,锦衣玉食背后,是黎民百姓从来想不到的白玉之瑕。

云妃察觉到枫灵走神,立时笑问道:“驸马在想些什么?”

枫灵忙收回了深思,浅笑道:“没、没什么,好香的茶。”她埋头饮茶,不去多想。

一阵娘儿哀鸣的声音忽的入耳,枫灵心中一抽,眉头皱起,猛地抬了头,于是倒吸了一口气。齐怵兴冲冲地提了个血淋淋的鸽子来,那洁白捎带暗灰的羽毛光泽已经暗淡,原先灵动的生命已无有了光彩。而齐怵则面带得意地向云妃邀功道:“母妃,你看我猎到了猎物了,父皇会不会夸我呀?可惜他没有亲眼看到!我是不是明年就可以参加春狩和秋狩了?今年他们不让我参加,说我年纪小,可我分明已经能打了!”

枫灵面色一沉,心中绵绵泛起了些许伤怀,为这只鸽子,也为了齐怵。她虽然也参加狩猎,以前师父和父亲带她出去打猎时,也从来不猎如此柔顺的小动物,只猎鹿獐虎狼,便是不小心伤了无辜的飞禽,也只是将之放生。打猎不过是个消遣,不想这孩子居然对此如此耿耿于怀。

云妃安抚了齐怵几句,他又向驸马“哥哥”来邀功,枫灵勉强赞了两句,齐王便提着那只死鸽子回宫了。

枫灵低声一叹,摇了摇头。

“驸马,觉得怵儿如何?”云妃的声音较多了些淡淡的隐忧,似乎是询问又似乎是试探。

枫灵客套道:“齐王天资聪颖,又胆识过人,是为国之良才。”

“真的?”云妃叹息一声,以手抚膺,眉心蹙起。她深思良久,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转向枫灵来,道:“驸马,本宫求你一件事情。”

枫灵忙跪下:“娘娘何必说个‘求’字,只要悟民办得到,定然从命。”

“驸马言重。还是先起身吧。”

枫灵没有动,云妃没有扶。

“无论如何,将来无论形势如何,驸马,我求你,保我和怵儿母子个平安……驸马,你答应么?”

枫灵没有回话,云妃没有再说。

两人僵了许久,各自怔愣。

枫灵忽的抬起头来,看向云妃的眉眼,心头一软,叩下身去:“悟民遵命,无论如何,定然保娘娘母子周全!”

她终于还是开始给自己惹麻烦了。

云妃一行人终于离去,枫灵却是依旧没有离开,借口想绘出春天花景接着在花园之中作画。只是时站时坐,坐立难安。画了半天,才不过画出一朵缈若星辰的枝头花苞,不由得更加生气,干脆坐下来丢了笔,闭上眼冥想起来。

惜琴起榻之后不见了枫灵,兀自奇怪了一阵,不由得疑惑起来,为何那厮都比自己起得早,难不成是不用睡觉?

殊不知,自以男装现世,枫灵便不得不警觉异于常人。除非是她被人打昏或是喝醉了酒,否则就是在睡梦之中也始终保持着清醒——而以枫灵的武功和酒量,能打昏她的人以及能灌醉她的人还真是没有几个。

追问了几个宫女之后得知了枫灵的去向,自觉在这飘琴宫内待的无聊,惜琴三两步便向御花园去了。

此时的御花园里只有了枫灵一人,惜琴看着大乐,遂小声屏退了身旁的人,凝声静气地向那个眯着眼睛心乱如麻的人走去。

枫灵耳力最佳,早听出了有人靠近,听着步伐轻浮毫无章法,也就没有乱动,却是上了心的,心中也有了防备。

惜琴移身到了案前,带着品评的目光看着书案上的几幅画作,其中一幅是已经画好的皇帝画像。惜琴不禁扬了扬眉,果真形似。她不懂品画,却本能地觉得枫灵画得好,正欲夸上几句,听到了身后的咳嗽声:“咳咳,还真是大胆,敢妄动驸马爷的东西?”

惜琴满不在乎,头都没回,软濡回道:“连驸马爷我都敢妄动,更何况只是她的东西?”

枫灵吃了一噎,闭不上眼了,站起身来笑道:“你怎的来了?”

“我来看看你,不是赏春么?怎的只剩你一个人在这里养神?这画是你画的?”惜琴随手翻弄着画卷,随心所欲发问,叫枫灵不知先回答哪一个问题,就支吾道:“哦,哦,唔,是我画的,画得累了,就歇歇……”

“这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给我画一幅像吧。”惜琴仰面看着不知又在想什么的枫灵,准备把她的魂叫回来。

“哦,行,我画。”但是明显不用叫就已经回来了,虽然仍是失魂落魄的模样,可是已经执起了画笔,铺开又一张宣纸,问道:“你是想画一幅什么样的图?”

“随意,只要是画我就行了。”惜琴安静地立在一旁,瞧着枫灵作画。

枫灵握笔的姿势不太一般,旁人都是三指在前,两指在后,而她却是将一只食指放在笔头上,拇指在前,三指在后,让惜琴看着觉得好生奇怪。不过,寥寥几笔,一个活生生的惜琴就已经跃然纸上,眉目嘴角,极其相像,叫惜琴不由得暗暗赞叹,一不小心,赞出了声:“画得还真是像我。”。

“我画的不怎么样的,”枫灵心中得意,忙笑着谦虚道,“我是和圣清学的画,我画的只能是形似,而圣清才算是真正做到了神似的,这一点,我自愧弗如……”枫灵忽然停住了,偏过脸去,果然看到惜琴脸上似笑非笑:“‘圣清’?就是你的那个情人吧,啊?”

枫灵顿觉失言,呆头呆脑愣住,不知接下来再说什么较好。却见惜琴冷冷笑了一声,伸出手来,夺了她手中的画笔扔到一旁,纠住她领子向自己方向一扯,两人的脸顿时挨近了许多,呼吸相闻,吐气温黁,气氛暧昧起来……

却说齐恒听了齐公贤的教诲之后,便忙碌了起来,查过了礼单后,带着人赶到了流筝宫里。

“皇妹,居然起得这么早?”齐恒笑呵呵地跨入流筝宫,身旁跟着曹陵师,身后随着抬着些木制家具的工匠们。

“皇兄怎的来了?”怜筝惊讶地看着浩浩荡荡进来的一队人,困惑道,“东宫这是要搬家?那也不能搬到我流筝宫来呀?”说着故作恼怒叉腰说道,“皇兄真是胡闹,怎的抢小妹的寝宫呢?”

齐恒一时笑得不知如何作答,幸好曹陵师及时说道:“公主不要开太子爷的玩笑了,是镇南王蜀国使臣进贡了一批南洋的紫檀木家具,皇上挑了几件称心的之后其余的派人给您送来,太子正好也想念您了,于是来看您,来的路上恰好碰上了而已。”

“这样,”怜筝嘿嘿一笑,跳到齐恒身边拉住他的胳膊撒起娇来,“我还道是皇兄你不习正事改习木工,想拿我这小小的流筝宫摆你的成果,还好还好。”

“你呀,”齐恒爱怜地点了下她的鼻子,暗声责备道:“都已为人妇了,怎么还这么没大没小的?长不大吗——说起来,为何不见驸马?是去尚书台了?”说着四下里看了看。

“哦,原来不是来找我的,是来找驸马的。”怜筝故作失望道,“皇兄还真是偏心,许久不来看望妹妹不说,来了就找驸马。”心中又将杨枫灵骂了千遍,谁叫她不在流筝宫待着的,皇兄要找她也找不到。

齐恒宽和一笑,他脾气向来很好,加上长兄如父,他和怜筝是徐菁芳唯一生养的儿女,只这么一个亲妹妹,自然是疼爱的很。只是现在已经是弱冠之年,身上的事物就多了,想想这将近一年来确实不曾专程看望过怜筝,顿时有些愧疚:“为兄近来事务是多了些,不过,今日得了闲,就拉着陵师一同来了。正好你这流筝宫里要换家具,定然是乱得很,不如咱们三人一起到御花园里去转转?”

“好!”怜筝爽快地应了。

不料在御花园没有多久,齐恒就又被皇帝齐公贤召走了,只剩下了曹陵师和怜筝一同散步。

不知怎的,太子一走怜筝就安静下来了,似乎不愿多说话,只是默默的低头走着,有时抬起头来看一看新开的花朵。而曹陵师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也低了头陪着她走。

走了一阵,怜筝觉得这样实在是失礼,想了想说:“今天天气甚好。”

曹陵师愣住,干笑道:“是,确是难得的好天气。”

这句话后,又是沉默一阵。就在怜筝苦恼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曹陵师忽然说到:“公主可曾去过驸马府?”

怜筝回想一下,确实去过,就在驸马又一次大婚的第二日,就随口应到:“去过,怎么了?”

“噢,没什么,只是昨日去拜访了一下,觉得重新装潢之后十分精美,想必日后公主住在那里会十分舒适。”

“哼,我在流筝宫即可,为什么非要住在那里?”怜筝不屑地说。

“是吗?”曹陵师微笑着问道,怜筝顿觉好似被人讥嘲,顿觉不悦,愈发地满不在乎,“自然是,反正、反正她不是还有个妻子陪着她吗?少我一个不在她府中也无妨。”

“唔,”曹陵师笑得沉了几分,沉声说道:“不过驸马倒是精心为您预备了住处,还娶了个名字,唤做‘墨怜阁’。墨莲,莫怜,究竟是何意,意味深长啊。”说罢抬起头来向怜筝身后的灌木丛看去。

怜筝疑惑起来,谐音之事她从来不曾考虑,这种事情也只是些无聊文人喜欢的,只是忽然觉得“墨怜”二字此时此刻当真如曹陵师所说的那般,意味深长。

为何,这个名字读来,却那般的无奈?

“小狮子,你说——”她抬了头,想问问曹陵师此名怎解,却看到曹陵师脸色有异,似乎见到了什么不该见到的东西,脸微微泛红,又有些发黑——“公主,我们还是到别处去转转吧!”他低声说着,又急急忙忙地拉了公主的衣袖,想把她从这里拉走。

怜筝没有防备,踉踉跄跄地被人拉走。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大还是这衣料疏散,居然生生地把袖子扯裂了。

怜筝向后退去,不由得气恼起来,狠声斥道:“你想做什么!”然后,转过身去整理袖子。曹陵师又一下绕到怜筝面前挡住,大声地咳嗽着,怜筝疑虑起来,忙拨着他的身体:“你慌慌张张做什么?有什么我不该看的?”

曹陵师急忙辩解:“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只是,呃,最近乍暖还寒,着了凉,头有些晕,行事也就乱七八糟了起来。咳咳,公主莫怪,公主莫怪,咳咳。”一边咳,一边晃动着身子,恰好每次都正好挡住怜筝的视线。

“原来如此,”怜筝口气一软,担忧问道,“‘小狮子’可还要紧,不如让御医与你瞧瞧。”

曹陵师松了口气,急忙说道:“甚好甚好,那咱们现在就去太医院罢。”说着就拉着怜筝的衣袖向前走去。

幼年时,怜筝曾在皇宫中与曹陵师一同玩捉迷藏,而每次曹陵师都会被捉住,而每次他又都捉不住怜筝,因为怜筝喜欢耍小聪明,特意叫上几个小宫女穿着和自己一样的衣服躲在树丛之间或者是书架后面,还故意露出一角衣袍,吸引得曹陵师到处乱找,喜滋滋地揪出一个个替身。更有甚者,一次他甚至揪出一个木头人来,吓得他差点没当场把那木人摔碎了。

虽然怜筝的方法每次都是万变不离其宗,但是,每次曹陵师都会上当,这次,也是。

“嘶啦”一声响,是衣服撕裂的声音,曹陵师心中一拧,慌忙扭过头来,不过为时已晚,故意弄断自己的袖子的怜筝已经猛地向后跑去,扒开了只有些许缝隙的灌木丛向外看去,不由得也愣住了。脸色由红变黑,甚至有些发绿……

灌木丛后面是一片荷花池,本来在盛夏的时候应当是荷花满塘,摇曳生姿的一幅胜景,不过现在是春天,所以只有一些算不得茂盛的浮萍——这些都不是重点,关键是,从怜筝这里的池岸出发,向那边的池岸看去,分明的看着两人在一起,确切说,是贴在一起,而且,是四唇绞缠,唇舌相依。除去看其中的一方脸上的神情惊讶,四肢慌乱得不知所措之外,对岸四周没有第三人存在,环境清雅,还摆着点心香茗,看来明明就是两个人的约会一般,而且是极为亲密的约会。这等的亲昵,除非爱侣之间,否则绝不可能。

“公主,那个,我们还去不去太医院?”曹陵师轻轻咳了一声,喉咙发紧,“或者,假如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和他们打个招呼之类的。”他话里有话,似乎是幸灾乐祸。

怜筝好久才醒过神来,茫然地看着自己攥得汗湿了的手心,狠狠剜了曹陵师一眼,低声道:“你自己去吧,或者我送你去和他们打招呼。”说着拳不由自主地又捏紧了,发出了骇人的“咯咯”声。曹陵师默然,转过身,朝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怜筝背对着灌木丛立了许久,终于,缓慢地向流筝宫走去,再也没有回头,方才那一眼,已经足够让她方寸大乱。

她越走越快,逃也似的向流筝宫奔去。

流筝宫里,清儿醒儿十分惊讶地发现公主怜筝从外面一回来就直书房,随后就听见一片翻箱倒柜之声,哗哗翻书之声,漫天乱扔之声,还有时不时地抱怨之声:“谁把书都挪了位置?想找的怎么都找不到了!”清儿醒儿面面相觑,不知道公主到底是怎么了,又不敢多问,只好在外面干着急。

不知不觉,一上午就过去了,午膳传了过来,怜筝仍旧在书房之中不肯出来,书房里仍是一片翻书“哗哗”的声音。清儿醒儿二人推诿良久,终于决定,谁猜拳输了,谁去将午饭送进去。因为谁都不想招惹这位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而行为诡异的公主。很不幸的是,在清儿连续出千三次醒儿都没有看出来的情况下——清儿输了,于是她无奈地端了木托盘,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地推开了书房的门,心中将各方仙佛念了一过,只求保佑自己别被公主打出门外去。

“公主,该用午膳了——”清儿闭着眼说到,却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微微睁开一只眼,仔细瞧了瞧公主见没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地方——也就是少了两只袖子,神情认真地捧了本书,全神贯注,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清儿的到来。

清儿是个识字的,认得公主捧的是《汉书》,不由得心生疑惑,想到:平日里公主最不喜欢的就是汉朝的皇帝了,今天怎么看得这么津津有味?但是又不好多问,最重要的是要让公主用膳,就又大着胆子说了一声:“公主,请用膳!”

而公主则是咕哝了一句:“籍孺、闳孺、韩嫣、弘恭、石显、董贤、邓通,怎么这么多?”仍旧没有听到清儿的话。

清儿忍无可忍,提高了声音大声说道:“公主,该用午膳了!”

怜筝终于醒过神来,吃了一吓,书掉到地上,惊魂未定地看着清儿。这把清儿吓坏了,急忙跪下请罪。

怜筝平静了心神,镇定下来,好言劝慰清儿不要害怕,叫她起身。然后自己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清儿把书桌上的一堆书拨开,把托盘放下,又转过身来看着公主现在出神的模样,觉得奇特,就轻声问到:“公主,您的袖子怎么断了?”

怜筝“噌”的站起身来,睁大了眼睛看着清儿怒声问道:“你说什么断袖!谁断袖!”

清儿又是被吓坏了,只好又跪下来请罪。怜筝注意到自己的失仪,怅然坐下,说道:“你起身吧,不关你的事。把饭菜放在那里就行了,我一会儿自己吃。”

清儿终于松了口气,告了退,正准备退出的时候,忽然被怜筝又叫住了:“清儿,你——留一下。”

清儿于是转身回来,毕恭毕敬的到了公主身边,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清儿,你长我几岁,知道得也应当多些……”怜筝斟酌着语句,不知从何说起,许久,接着说道:“你说,这世上可有同样身为女子却相爱——成了夫妻的事情吗?”

清儿一惊,顿时呆若木鸡,思来想去不知如何作答。

怜筝看着她呆愣的模样,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你也不知道吗?唉——”

“嗯,这等事情是有的,公主,有的。”清儿咬了咬牙,终于说了出来。

“啊?”怜筝讶异抬眼看着清儿满面通红的模样,知道她是难为情,心想这种事情确实为难,便不抬头去看她,低下了头拾起《汉书》翻弄起来,接着说:“你说吧。”

清儿不知从何说起,就考虑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讲了宫中“对食”之事,也就是一对宫人做假夫妻的事情。纵然自幼便在宫廷,却是怜筝这辈子第一次听说“对食”这个词,也是怜筝第一次知道,原来,除男子之外,女子之间也会有这等纠缠。

沉默半晌,怜筝再次叹息,对着清儿说道:“你出去吧,没什么事了。帮我找一件衣服来换上,还有,派人去飘琴宫,请惜琴公主过来。”

清儿从书房出来,忽然感到了什么叫做重见天日,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可是又有几分忧心,于是央了一个公公去请惜琴公主过来,而自己却是把躲在凉亭里睡觉的醒儿揪了出来,神神秘秘却又十分的担心地和醒儿说了刚才公主的问话。

“公主问这些做什么?”醒儿迷迷糊糊想了半天也得不出来个结果。宫中的这些事情是宫女之间公开的秘密,在太监、宫女之间几乎人人都知道,所以,久而久之,她们两个对此也就不甚敏感了。而醒儿向来是个不喜深思的人,所以更加地不敏感。

清儿白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公主问这问题,一定是有原因的,嗯,一定与惜琴公主有关,我猜。难不成……”

看着她眼中放光的模样,纵使醒儿再迟钝也明白了几分,于是稍带警戒的咳了一声,说道:“你可要谨慎些,不要胡思乱想,免得自家主子在外面招人非议。”

清儿不无遗憾地考虑了下醒儿的话,知道她说得在理,也就放弃了在宫人之中传播小道消息说两位公主之间有绯闻的事情。

再说那曹陵师,自然是不能去太医院的,又不是真的有病,于是径直去了御书房候着太子。不多时,在他的烦躁不安之中,齐恒终于出来了。

“陵师,你怎么在这里?”齐恒讶异问道,环顾一周,没有发觉怜筝的身影,又问道:“怜筝呢?”

曹陵师默然,只是低下了头苦笑说道:“太子爷真是玩笑,公主已经嫁为人妇,怎好再与我这污浊男子靠得太近,自然已经避嫌回流筝宫去了。”

齐恒恍然大悟,暗恨自己想得太少,也就不再提这件事情。时值正午,可是他也不想去用膳,于是决心拉着曹陵师一同再去花园里走走,也算是安慰安慰他。

“想当年我们经常在这里玩耍,不想现在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齐恒兴致勃勃地走过一条幽静小路,随心地和曹陵师聊着天,身上卸下了许多担子,不似从前那般沉重,步履也轻快起来。

“是啊,时光飞逝,逝者如斯,不知不觉间,近二十个春秋就飞过了。”曹陵师也被齐恒引得回想起了往事,于是抬起眼来坦然望着少时他曾在这里日日玩耍的皇宫。

东风温柔,吹面不寒,似乎是一支温柔的手,轻轻抚上早已成熟的男子的面庞,拂去了多年不得不跻身官场的沧桑,也拂去了许久以来的压抑和痛苦,凭风而立,追忆过往。

“怕是已经有十年了吧,陵师。”齐恒仰头看着树上的木棉,面上浮出一个微笑:“若冰走了有十年了吧,当回来了。”

浸在温暖风中的曹陵师仪式出神,没听到前面的话,只是听到了“若冰”二字就明白了太子想说的话,于是情不自禁的也舒心地笑了:“是啊,已经许久了,当年说是只要满了十八岁就可以回来了,说起来,真是要到了,预计着五月前就能回来了。”

“我还记着,当初我们两对兄妹最喜在这树下一同玩耍,只是若冰体弱多病,患不足之症,没有办法追逐嬉戏,只好坐在一旁,那时我和怜筝为了要她开心,还变着法儿的给她讲故事呢。”齐恒回想起了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孩身影,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是那么多愁善感,不由得笑意更甚。

“太子说得甚是,那段时光的确难忘。”曹陵师默默回忆着妹妹的模样,印象中一直都是一幅苍白面孔,经常咳嗽:“后来,父亲担心妹妹的身体,送了她去一位道行高深的道长那里调养身子,不想那道长竟说妹妹必须要留在他身边做他的徒弟才行,父亲没有办法,加上那道长是父亲的旧识,就应了他十年之期。如今,也应当要到了吧。”

“十年光阴,过得真是快。”齐恒心中有些伤怀,悲时光之逝,丝毫没有回转的余地。

时间,本就是不曾回头的东西,因此,才会有人生得意需尽欢的感慨。不过,时间流逝亦有其好处在里面,犹如清水一般,淡了经年的旧痛,平了日久的伤痕,忘了曾经的爱恨,改变了一个人的容颜,变换了一个人的坚持。

齐恒和曹陵师正欲再去一趟流筝宫的时候,皇上突然派人传了令来,要太子及曹陵师一同去用午膳,齐恒自然不得不从命。与此同时,枫灵也正在花园之中面对一棵大树,不过却是在拿它练剑。画,画不下去了,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于是对着那棵离自己最近的树发起了脾气,干脆以剑为笔,在树上画起了画。而恰好,皇上也来传了她,于是惴惴不安地收了剑,与皇上一同用膳去了。

话分两头,且看看那不得不送信的田谦命运如何。被枫灵派去送信,他当然不知道自己这一行会遇上怎样的奇事,不过,也实在是太奇了些。

几天的行程,从京城到幽州,算不得长,所以他本来是可以一路悠哉的,只是急于送完了信马上回枫灵身边去,也就有些着急,马不停蹄。这等事情,照原先的他定然是交给手下人去做,但是由于是枫灵吩咐,又要求带回回信,所以他也就力求亲历亲为。也幸亏杨四和杨尚文没有再在扬州待着而是要去幽州上坟,才算是近了些,不必跑得很远。

“很快就到了。”田谦给自己打着气,愈发狠命挥着马鞭,想再快些。

就在他穿过了幽州城外的一片树林的时候,忽然传来了悠扬清远的歌声,意蕴深远,令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勒了缰绳驻足,侧耳倾听。只听得一首长行:

“凡人最喜把心囚,夙夜忧叹总凝眸。无故追忆惊回首,有缘结识谁运筹?情财权者事事谋,而今看来不曾休。唯我狂人好饮酒,苦恨心机水东流。”

“孔雀为何东南游,谁明西北有高楼?世间情途总多秋,相知相爱难相守。才解今生千千忧,又困前尘万万仇。思来想去不复求,守望来世得自由。可笑此等愚妄念,生生世世本胡言。西厢足见恩薄浅,七月七日长生殿。莫再迟疑收慧剑,情思飘摇何妨挽?抛天弃地碎阑干,且随灵修共缠绵。”

“重利轻别尽因钱,财多岂能保平安!昔时陶朱家千贯,不过也是壮志难。咸阳万户繁华乱,刘项一破魂飞散。邓门也曾拥铜山,圣宠一失命难全。夜夜笙歌陈后主,拥香满怀已忘祖。楼头丽华笑骨酥,谁晓门外韩擒虎!几尽奢靡霓裳舞,哪管门外冻死骨。千里荔枝博一顾,马嵬坡前不敢哭。”

“问鼎逐鹿真翘楚,百年之后皆作古。一夜白发来辅吴,却因浣纱冤被诛。六合一扫天下乌,难料生子惑马鹿。力拔山兮何孔武,乌江一别四面楚。大风起兮云飞扬,后世刘姓几灭亡。鞠躬尽瘁命劳丧,阿斗难扶悲良相。魏武扬鞭定一方,难料司马代尔王。唐宗宋祖江山长,如今何在空悲凉。”

“慨歌叹过心悲怆,浊酒数壶断我肠。家家开户迎财粮,处处弯弓射天狼。燕语喃喃引遐想,莺声啾啾费思量。众人皆醒我独狂,疯癫百年亦流芳。”

歌声过去是一阵狂妄大笑,然后就听得有人醉醺醺念道:“不孝之人骂骂骂,不义之人杀杀杀。路见不平打打打,昏君无道伐伐伐。慧眼识璎假假假,鼠目迷幻怕怕怕。长歌一阙罢罢罢,大笑三声哈哈哈。愚鲁道人傲且傻,且听醉音匿繁华。潦倒一生参桑麻,浪荡青丝变白发。逍遥多年无牵挂,雾中情仇花非花。漫步闲游遍天下,吾心安处是吾家。”

田谦听得呆呆傻傻,只觉得唱这首行的男声中正沉稳而又不失狂傲,出世之间又是入世之意,实在是引人入胜,所幸他尚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于是猛地一抽马鞭,纵马向幽州城前进。不料行进不到五十步,就听得马嘶一声向前倒去,田谦猝不及防也向前翻去,躺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倏地 蹿了上来,在田谦正迷糊的时候搜去了他的背囊,掏出了里面的信,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田谦慢慢清醒,一下看到了一条绊马索,顿时明白了发生什么事情,猛然起身,看到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长髯飘飘一身白色衣衫,袍带嫳屑,宛若天上神人一般,正在读信。不由得傻了,又怒了,拔出剑来不由分说地向那老人劈去。

老人竟是不躲——也没必要躲,因为田谦一剑一剑的都未能刺中,那老人只是随心所欲的左右移动着身体,便躲过了田谦的攻击,这等的傲慢和不羁较田谦既是钦佩又十愤恨,于是剑招变化的更快,想要追上老人的动作。而到最后老人竟是连闪都不闪了,一下子上了一棵树,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为何愚钝至此!终于不能彻悟!哈哈哈。”

“你为何绊我!一大把年纪怎么还如此儿戏!”田谦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心中不断咒骂。

“什么一大把年纪?”老人似乎不服气的嚷嚷道,“我今年才九岁!”

田谦心中一凉,苦笑之后接着苦笑,恶寒之后更加恶寒,声音放缓了:“九岁?我看你一百零九岁都有了!老人家,前事不计,可否把信函还了我?”

老人调皮地把信向胸前收了收,顽童一般说道:“就是不给,又怎样?”

田谦一下子向上跳来,轻轻落在一条树枝上,恶狠狠的盯着那老人,而老人居然也睁大了眼睛回瞪着他。一老一少两人就在这树上互相瞪着,眼睛都酸了可是谁都不肯闭上眼。这可把田谦害惨了,日夜兼程本就累,现在又不得不和这么个奇奇怪怪的老头在树上玩大眼瞪小眼。现在他眼睛胀得难受,好想停下来闭一会儿,又害怕一眨眼那老头就飞了。

“哈哈哈,小朋友你好厉害。”老人忽然笑了起来,眨了眨眼睛说到,“比睁眼睛我居然输给你了,好,信就还给你好了,你自己过来拿吧。”说这把胳膊努力地向前伸出去,信就在他手中随风飘着。

田谦哭笑不得,脚尖轻轻一点,向那老人方向跃去,想拿着信,不了老人却是也忽然跃起——跳得比田谦高,然后狠狠向下俯冲,正正砸在了田谦头上,将他一下子撞晕了掉到了地上……

头疼欲裂,醒来时,田谦看到了杨四那张熟悉的脸,不由得大惊失色:“老爷您怎么会在这里?”

杨四颇为惊愕他这种神情,慢慢扶住他的肩膀叫他镇定,然后微微笑道:“应当是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才对吧。今日我和尚文去城外护城河边散步,正看到你载在一小舟里顺流漂来,这才拾了你回来。”

田谦愣住,在床上思量半晌,忽然惊道:“信呢?信呢?”

“信?你说得可是这封?”杨四从怀掏出信封来在田谦面前一晃。

“正是,没错,谢天谢地没让那个老疯子抢走。”田谦几乎感动得要哭出声来了。

杨四疑惑不解:“什么老疯子?”

于是,田谦就把来时路上的遭遇说了一遍给杨四听。

杨四听了思想许久,终于微微笑道:“好小子,你怕是遇上真神了。我连找我师父都难寻,你反而遇上了我师父的师父。依你之言看来,那老人应是我师公白彻道长无疑。二十四年前他不知何故退隐,然后就四处云游不知所踪,现在应当已有一百零九岁了。”

田谦登时木了,那个老疯子,居然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忘尘观观主白彻。转而又疑惑起来,既已退隐,又何必现身。

杨四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轻轻摇头笑而不答,展开信函看着上面一个大大的“彻”字,悠然长叹。

流筝宫里怜筝独自坐在书房之中,房中书山书海堆了到处都是,几乎可以将一个人埋了起来。这合了怜筝的心境,她倒是当真想将自己埋起来,那样就不用像现在这般心乱如麻了。心乱如麻,是哪位圣贤造出来的词,好生贴切!

她方才换了衣裳,只着了一件绿纱窄裉青夹袄,不知怎的,心中除了乱,竟还有一股子恨意,恨的是谁,不知道,说不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心慌,如此的恨。

“公主,”门外传来了清儿的声音:“惜琴公主来了。”

怜筝猛地收回了神思,深深吸了口气,说道:“请她进来。”

惜琴应声迈步进来,衣衫嫳屑,神态轻松自然,仍旧是一身傲气和无比自信,挑衅的眼神直直逼着怜筝,令怜筝怔得不知先说什么,相互问候过后,黯然垂眉说道:“惜琴姐姐请坐吧。”

惜琴只觉得莫名其妙,却也毫不客气地坐下,只是坐了个木制的凳子,榻上已经堆满了书。怜筝也是在木榻的缝隙之中寻了地方坐下,再也没有别的地方。

“不知怜筝公主寻了我来有甚要紧事吗?”坐下之后居然是沉默半晌,惹得惜琴不得不先问话,虽说怪异了些。

“嗯……”怜筝仍是不知从何处说起,只好接着沉默。

惜琴不悦,想她从来不喜犹豫,见如今自己莫名其妙地被她叫来晾在一旁,便压了火。遂捺着火气道:“妹妹若是没事,请恕我先辞了去,近来身子易乏困,需要回去补眠,就不奉陪了。”说罢起身要走。

怜筝急忙站了起来,切切说道:“惜琴姐姐莫走,且听一问:你、你与驸马究竟是什么关系?”

惜琴当时站住,一动不动。许久,慢慢转过身来,笑着问道:“我与驸马什么关系?妹妹难道不清楚吗?”

这一问叫怜筝难以作答,怯怯地说:“我、我怎么会知道?”

惜琴坦然:“我与她,自然是夫妻了。难道你连这点都不清楚吗?当日拜天拜地,想必你是在场了的,怎么会不知道?”

怜筝没有料及她说得如此坦荡,心中一惊,失声道:“你们怎么可能是夫妻?她分明是个女子!”

轻轻扬眉,惜琴再度笑了:“你与驸马,不也是夫妻吗?难道我就不成?是女子就不能是我的丈夫了?”

“不要避重就轻!”怜筝忽然提高了声调,似乎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但是声音依然很小——她不希望被外人听到——“我说的,不是名义上的关系,而是你们真正的关系!”

依旧是笑,惜琴挑眼看向怜筝,傲声道:“我早就告诉了你的,我与她,是夫妻。”

怜筝方寸大乱,往日所知所识,一时崩塌。

“你们,怎么可能是夫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明明是个女子,你明明也是个女子!同为女子怎么可能是夫妻?同为女子怎么可能有那么亲昵的举动?同为女子。怎么可能心甘情愿?”怜筝艰难说着,头痛欲裂,心乱加剧的同时,不知名的恨意也默默地更深了。

“为何不能是夫妻?”惜琴笑着,却有些悲戚,“我怎会清楚?我怎么明白我居然与一女子成了夫妻?我怎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一个女子?我怎么领会,怎么了解,怎么看得清辨的明?爱的明明是男子时的她,却在得知她是女子之后仍然无法忘怀?”

她顿了顿,忽的叹道:“爱一人容易,忘一人何其难?许是前世我欠她多少债,才会如此不知廉耻地跑来嫁了她——你问我这么多,我倒也想问你这么多,为何我们是夫妻,为何我会爱她,为何我肯委身于她?你倒是说啊!”惜琴心中纠缠已久的疑惑和郁闷一齐涌上心头,说得太急,一时哽住,无法再言,只得抬眼看着房顶。

怜筝无话可答,只是喃喃,似乎自语又是在问道:“同为女子,究竟怎么会成了夫妻?你又怎么会爱上一个女人的?爱上一个女人,你现在,后悔了吗?”

这下换作了惜琴开始沉默。不久,沉默变为了冷笑,慢慢又化作了嘲笑,是笑怜筝,也是笑自己:“后悔,也晚了,不如不悔。”

“即使是知道今后没有子女绕膝,世人鄙薄,没有同路为伴,没有……没有一个女子一生应有的幸福,你——仍是爱她?”怜筝喃喃又问。

惜琴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呵,那又如何?”

呵,那又如何!

怜筝无力地回了榻上落座,尽管此前心中已经设想了会有此种情景,不想真正从惜琴口中证实了她的猜想居然仍旧叫她难以接受。而令她困惑的不仅仅是得知了这奇闻,更是自己心中无名的火气与积聚的越来越盛的怒气。

怎得这么生气?

她焦灼地思考良久,甚至没有理会惜琴的告辞与离去,便那般一直坐在榻上。

拳不由得握的紧了,想发泄,想杀人,想随便地抓了个人狠狠揍他一顿,但终于,一切的惊愕、不解、困惑、担心、恐惧、愤怒——甚至还有——嫉妒,都在一瞬间混合,慢慢揉在一起,变作了莫名的落泪……

杨枫灵,我凭什么为你哭?

惜琴自房中出来时已没有了来时的盛气,而是颓然了许多,一旁觑探良久的清儿不由得担心起来,两位公主在房中究竟谈了些什么?当时自己不敢去偷听,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胆量,人家已经说完了话了,叫她好不遗憾。

惜琴公主这般光景,那自家公主呢?

“醒儿,”她忽地正色对睡眼朦胧的醒儿说道,“方才送饭是我去的,现在该轮到你了!”

醒儿不知其然地被点了名,从桌子旁站了起来,迷迷糊糊问道:“什么?什么轮到我了?”

清儿笑嘻嘻说道:“公主刚才发赏钱,现在轮到你了,快,马上去书房领去!”

醒儿听了马上向书房跑去,但很快到了门口又折回来,俏脸憋得通红:“公主几曾发过赏钱?你明明是蒙我的!”

“是是是是,”清儿无奈举手作投降状,“知道你比我明白,公主一直都没有进过食,而且自从惜琴公主离开已经快有半个时辰了,午时过了一半了,你不得去看看公主怎么样了?”

醒儿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就知道你没办法,我这就——”“去”字未能说出来,就听到流筝宫外有人大声喝道:“宫里出来几个人啊!驸马爷在皇上那里吃酒吃得醉了,走不动了!”

清儿醒儿慌忙到了门外,只见一顶皇顶轿子停在门外,轿帘已经掀开,四个轿夫个个立在一旁,不知怎么去扶醉倒在里面东倒西歪的驸马,只好向宫里喊人来搀。再看驸马确实是醉的很了,全然不省人事,口中还嘟囔着什么,天知道像她这种遗传了千杯不醉的本事的人今日怎么会醉成这样,除非是大喜大悲,否则海量之人是醉不了的。

清儿醒儿也作了难,就打算叫个公公出来搀扶,谁知道就在此时,书房门却开了,冷着一张脸的怜筝从门里出来,吩咐道:“把轿子抬到卧室门口去,清儿,醒儿,你们去烧热水,在卧室中摆好沐浴用品。”清儿醒儿见公主出来,马上得了令,欢欣鼓舞地去准备沐浴事宜了。

轿夫们也忙不迭地将轿子抬到了寝宫门口,一个太监刚想去扶,却被怜筝走了过去给拦下了,轻声说:“我来。”然后揪住驸马的衣领把她拽出来,然后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扶进了寝宫。这一系列动作把四个轿夫以及那个太监都给惊住了,各自掩嘴偷笑了一番,各自回了各自的地方。

枫灵被怜筝狠狠地扔在了新换的床上,不满地嚷嚷到:“还没死呢?活埋什么?”

怜筝哭笑不得,活埋?什么玩意儿,醉酒居然想到了活埋?但是这种好笑的感觉只保持了一瞬就化作了更深的恨意和愤怒,恨不得上前把躺在床上的枫灵狠狠揍上一顿,终于没有动手。把心中的怒火压住了,准备让这家伙洗个澡醒醒酒。

清儿醒儿很快备好了沐浴的事宜,然后告了退。

怜筝没好气地到了床边,推了推枫灵说道:“等会再睡,先去洗洗你这一身酒气!”

枫灵听了这话,居然迷迷糊糊的一步三摇地站了起来,主动的向木盆的方向走去,只是她自以为走的是直线,却是走了个“之”字,而且到了澡盆前面,竟一头扎了进去。

怜筝气急败坏地把她的头从水里揪出来,恨恨骂道:“真想把自己活埋吗?还是用水活埋?你这辈子怕是都要被水缠着了!”

虽是生气,可还是助她脱去外衣。除了外袍、内衫,以及那自从受过致命一箭之后就从不离身的金丝甲,再褪,就是贴身的内衣了。怜筝咬了咬牙,闭上了眼,打算凭感觉去给枫灵脱衣,但是想着容易做起来难,思来想去为了不碰到什么重要地方,还是睁了眼,慢慢揭开半敞着的衣襟——首先引起她注意的,是枫灵左肩上的一个小小的牙印……

所谓厚积薄发,万物皆有一个引发的因素。

这个牙印在肩上,她本人是咬不到的,而且这里又不能轻易示人,那么,就只能是——

枫灵本是迷糊着的,浸了下水,清醒几分,衣服被褪,更加警觉,不由得酒力渐消;加上自己本是被人揽着,忽然又一次倒进水里;再加上,极其不祥的剑的出鞘的声音——她猛然挺起身来,一睁眼就见怜筝拿了一把剑向她袭来,于是急忙闪躲。

怜筝则是追了起来,寝宫再大,也只是房间而已,有它的边线,两人在其中追来躲去,免不了碎个花瓶打个茶碗的,里面丁丁当当地热闹了起来。

“怜筝!你干什么?冷静一下!”枫灵酒醉后行动不甚方便,而且衣服没穿整齐,狼狈不堪,只好一边跑,一边找衣服来披在身上。

“我冷静?上哪儿去找冷静去!”怜筝也不管使的是什么招式,只是照着目标去砍,枫灵躲来躲去,她就追来追去。

一边追,她一边狠狠地说道:“杨枫灵,我告诉你,现在我要休夫,休夫休夫休夫!”枫灵更加摸不着头脑,躲得更急,一时气结,剧烈咳嗽起来,竟动不了地方了,只得弯下身子来咳嗽。怜筝的剑已经追上了杨枫灵,而枫灵丝毫没有动身,怜筝更是气得大喊:“你真不想活了吗?怎么不跑了?”

枫灵哭笑不得,咳得更加厉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怜筝陡然意识到枫灵身上的伤从来没有好过,于是慢慢地转了身,将剑直直地向着那床砍去,一剑一剑砍得声音骇人,而怜筝的表情更加骇人,边砍边说:“我要休夫,我要休夫,我要休夫,我要休夫,我要休夫……”

虽说床是上等的紫檀木所制,可是终究敌不过怜筝的这一通砍,看起来没有多久就快要塌了。枫灵借着怜筝对着床发脾气的当儿,急急忙忙的穿好了衣服想去阻止怜筝,最终没来得及保住床柱的一命,“轰”的一声,这张在流筝宫不过待了两个时辰的家具就完成了使命,彻底塌了。

枫灵目瞪口呆,酒已经完全的醒了,满心困惑,她茫然问道:“怜筝,你究竟是怎么了?”


怜筝转过脸来看着她,忽然狠狠说道:“我要休夫!”说罢向门外跑去。

枫灵倒吸了一口冷气,想去追,终于又犹豫了。

齐公贤也是醉意未消的在御书房饮茶,忽然看到女儿不加通禀便跑了进来,不禁愣住。只见女儿身上似乎有些水渍,脸上似乎有些泪痕,慈父心肠顿起,到了嘴边的斥责话语也咽了下去,马上下了龙椅去迎:“怜儿,这是怎么了?可是有谁欺负你了?”

怜筝咬着唇道:“父皇,我要休、休、休——”

齐公贤心头一紧,忙问道:“修什么?”

怜筝咬牙切齿,终于挤出了下面的话:“修床!父皇,我的床塌了。”

旁边一个小太监听了这话,自言自语到:“不是今天上午才换了的吗?”

这声嘟囔被王总管的咳嗽声盖过了。

当日,流筝宫又一次进了浩浩荡荡的人物,在流筝宫的寝宫里不无遗憾的把不能再修的床抬了出去,换了一张新的,另外,还在寝宫里添了一张木榻。


【第十六章•泥潭深陷•完】



第十七章 夜半约谈鸢飞唳天一线牵,彩棋救妻又遇奇女宫廷宴

我以我心做纸鸢,高飞但为一线牵。

若无青丝相牵挂,魂飞已破九重天。

把手转轴密无间,谁知刹那心已远。

知我本非池中物,纵使无翼至婵娟。

1

平逸侯府的夜,静得有些寂寞,偌大的府宅之中,只有一个“男”主人。女主人是有的,只是不住在这里,所以,深夜里,常常是只有那么一间主人卧室的灯是亮着的。一片漆黑之中,只剩下一个刚刚挂上了牌匾的主卧室在漆黑之中孤独着透出光亮来。

这间卧室外的牌匾上只书着一个字,苍劲而挺拔清癯的瘦金体,像极了某人的消瘦:彻。而这间彻阁的主人现在正在混沌之中,泥潭深陷,拔不出来,说不上“彻”,更算不上“悟”,名字中带了个“悟”字又如何,若真做到了彻悟,大概也不会如此难以入眠。

枫灵推开窗,呼吸着料峭微凉的夜风,镇定了几分。白日时分,一只鸽子忽然飞到了平逸侯府,绕树三匝然后落下,正好落在平逸侯的身上。讶然之余发现了那鸽子脚上的信函,于是解下来读,里面只写了两个字:“彻悟。”是师父惯用的瘦金体,

沧桑而清癯的文字,一下子叫枫灵不知作何感想,她当时就命人去刻两块匾来,不料,金陵城最大的一家刻字坊已经送来了两块匾,一块是“悟倾斋”,一块是“彻”,枫灵不觉诧异,但见那匾额上的“彻”字,分明是师父的手笔,那“悟倾斋”又是父亲杨尚文的字迹,当时明白了,于是将“彻”字给了自己的卧室,而“悟倾斋”挂在了书房上。

“道是无情却有情,悟得倾情情已深。大彻大悟太难求,宁可长醉不复醒。少爷,为何还不睡呢?”爱笙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在枫灵背后默默注视着她已经许久。

枫灵似乎早知道她就在身后,但是一直都没有转过身来与她说话,直到听到她的诗,心中悸动,缓缓转过身来,笑道:“原来是你,笙儿,你不也没有睡?我实在是睡不着,才起来看一看。今日心绪难宁,师父又送来了这两块匾,所以想参一参那匾中的意味。”

爱笙微笑:“还用参?少爷何等聪明,怕是早就明了了。”

摆了摆手,枫灵才算注意到爱笙没有穿那一身书童装扮,而是换了女装,湘绮上衣紫绮下襦,唇边不禁起了一丝笑意:“好个‘罗敷’,不过,怕是罗敷也没有笙儿你的漂亮。”

爱笙先是愣住,赧然笑道:“已经是深夜了,所以就没顾及许多换了女装,如果少爷担心,我马上去换了就好。”说罢做转身状。

“不用——”枫灵拉住了爱笙,“身为女子,自应着红装,若不是为我,你也不会一直伪装成男儿的模样,便这样吧,反正也不会有外人看见,就这样吧——正好,你也陪我聊聊可好?”

爱笙忙说:“少爷不必自责,这也是爱笙自愿——只是,不知爱笙能与少爷聊些什么?”

枫灵无奈摇头:“这么久了,你还是改不了?不要叫我少爷,叫我名字即可。”

笑着摇头,爱笙说:“还是叫少爷顺口,不过,要我叫你名字,也可,只是怕日后在外人面前会不自觉地喊出来。”

“外人,”枫灵疑惑:“每日你我一同见到的生人应是不多,若是在田许田谦面前叫出来也是无妨——”枫灵忽然顿住,不再说。

爱笙却是大胆接下来说:“若是被您那夫人惜琴听见何如?”

“呵呵,呵呵。”枫灵语塞,只剩了干笑,心中又是一阵混乱。不过想起了另一位夫人怜筝公主,昨日那一阵混乱过后,清儿醒儿统统傻了眼,整个流筝宫上下都傻了眼,收拾了被砸得乱七八糟的寝宫之后全都噤声不敢说话,以为驸马又做了什么惹火公主的事情——虽然大多数人都认为是公主无理取闹。

不料,当日换了床之后,公主竟意外地对驸马温和了许多,说话也愈发的恭敬,不似从前那般没大没小,在所有人面前作出了举案齐眉的表率,还挽留驸马在她寝宫里留宿。这一下子就平息了宫里的一切流言蜚语。

而只有枫灵自己知道,当晚,那个已经废了三个月的誓言重新生效:自从告知了她自己的女子身份之后,她便不再禁止自己靠近她的床,而且甚至可以与她同床共枕——不过,现在,又发生了改变了。怜筝郑重告知枫灵以后若是不得以宿在流筝宫,不要去住书房,而是住在她的寝宫里,只是,要睡在木榻上。

怜筝还是对她也有了戒心。

“少爷,少爷。”枫灵被爱笙唤回了神思,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有几分尴尬,又轻轻咳了下,随意寻了个话头:“最近的天气真的是很好,东风适宜,百花竞放,很适合春游。”

爱笙笑着附和:“确是,的确是出外踏青的好时节,不然,再过上一阵子,怕是又要热起来了。”她忽地停住,“少爷,若是爱笙不曾记错,您的生辰,便是在春日。”

枫灵错愕一阵,暗自一忖,不对,分明就是明天。她的宗碟上写明是秋季生人,但是不知为什么,父亲杨尚文却告知她是春季生的,每年都是在此时过生日,说到年龄,比宗碟上一下子小了半岁,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是啊,自己的生日都到了而自己却不知道。”枫灵轻轻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转而惊疑起来,“你居然知道我的生辰?爱笙,而且是真正的生辰,看来你是太了解我了——但我却根本不了解你,是不是有些不公平?”话到后面,有了几分玩笑意味,却也隐约听得些不悦来。

爱笙不想枫灵会这样说,顿了一顿,笑道:“少爷您也不曾来了解我呀。”

枫灵扬眉,顿了顿,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的确,我从不曾问你些什么,但是你也从不曾问我写什么,只是你不问便可知道我的事情,而我不问便无从得知,哎呀呀,究竟是不公平——那我就问了,爱笙,你可会应我?”

点点头,爱笙笑言:“知无不言,能言则言。”

思忖一下,枫灵问:“你姓什么?家在哪里?又怎会被师父收了做女儿的?”

爱笙不语,低头深思,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也。’少爷,你问的偏偏是不能言的。我有名无姓,无室无家,父母被仇家追杀后被老爷收养的。”

枫灵收声背手转向窗外,望着窗外深沉夜幕,忽的转了过来,看着爱笙素净平和不张扬的面容,柔声道:“抱歉,触了你的伤心事。”

爱笙摇摇头,忽的绽了个笑出来:“没什么——不如想想明日如何为您庆生,明日,在府中吃晚饭吗?”

“怕是不行,”枫灵遗憾道,“明日会有极其盛大的宫宴,万国来朝,各地将官觐见,我和圣清被告知要画‘君臣尽欢图’,应该是会留在宫中的。”

“如此——”爱笙颇为遗憾。

“这些先暂且不提,”枫灵眨了眨眼,接着又问,“那么,笙儿你可有特别喜欢什么?”

“喜欢?”爱笙俯在窗台上,托腮深思,忽然抬起头来一动不动的看着枫灵,问:“哪种喜欢?”

枫灵忽地一窘,急忙解释:“我是说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做的事情。”

“这样,”见她尴尬,爱笙把头转向窗外,看着窗前摇曳生姿的春柳轻轻招手,似乎是害羞的少女在召唤她的情人,莞尔一笑道:“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放风筝。从前,每到这个时节,老爷就会给我扎风筝,还带着田许田谦一起去放,‘风筝本无翼,东风送九天。高飞仍自在,心有一线牵。’”

“那敢情好,”枫灵颔首微笑:“那么,明日就去郊外放风筝好了。”

“可是,早朝……”

“无事,朝会散得素来早,我也想放风筝,已经想得心焦了。”枫灵忽的露出一丝稚气,“春日来了这么久,我还从未真正领略到春景,明日,笙儿,请你和田许陪我郊游罢。”

“我和田许?”爱笙感到好笑:“为什么不请两位公主?”

枫灵脸色略暗:“请怜筝,她怕是不会来的;请惜琴,我,始终是不敢……”

不敢什么,她没有说出来,此时此刻,枫灵从未没有真正的信任过惜琴。纵然惜琴对自己的喜爱是真的,可依着她那副天骄霸道的性子,自是绝不会甘心留在异国做一个质子。

枫灵现在最怕的是惜琴哪一天在她身上做出什么手脚,到时候,怕又是一番天翻地覆。所以她对惜琴总是若即若离,不冷也不热。

“少爷不信她?”爱笙轻轻问。

“不是不信,而是信不过。”枫灵皱眉默默说,“现在,我不知该信谁,身份多变,身边人一个一个的冒出来,关系越来越复杂。前几日还见了苏诘,居然已经在使馆任职了,看来是要常驻此地,这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的脸,太熟悉了,熟悉得叫我害怕。”

枫灵猛地想起了曾经挂在幽州太守府书房内的那幅画轴,以及在苏州“枫吟苑”的墙上看到的那幅画,画上的女子,她的母亲。甚至,比自己还像自己的母亲。另外还叫她不安的,还有苏诘时不时向她投来的复杂目光,敬畏而又疑惑。以及惜琴见到他时的复杂表情。

“别再想了,”爱笙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把枫灵的眉头拨开,笑着说,“便是长了一岁,也不能盼着自己老不是,要想的事情会很多,也不必一夜之内想完。”

枫灵的心陡然一松:“也就是你还能叫我的心里没什么负担了,爱笙,你真是知己——就先这么定了吧,明日去郊外踏青,然后回城再那家新开的‘康羽楼’去吃饭,全当是庆祝了,正好,我欠着圣清一顿饭,就着明日的机会还了也好——爱笙,你若是不累,陪我下一局棋可好?”

爱笙颔首,无言其它,也就都答应了。闲敲棋子落灯花,或许只有将心埋进了这木野狐之中,才能抛弃凡尘几多繁杂,几多心机,手谈一局,清茶半盏,无需更多言语。虽说不眠的人有了两个,较之刚才多了一个,但这夜,便有趣得多了。

2

“秦兄,”下朝之后,枫灵疾步追上秦圣清,笑道:“不知今日可有什么事情?”

秦圣清讶然回首,见到是她,不自觉地笑了笑:“侯爷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秦兄何必称什么侯爷,只唤一声名字即可。”枫灵施礼回笑。

“我可不敢,”秦圣清揉了揉眉头接着说:“侯爷找我有什么事情呢?莫不是为了刚才朝上——”

“休言朝政!”枫灵急忙打住,生怕他又提前话,因为方才又有人保举一人为相,朝上又闹翻了天,眼见的秦圣清暗示了她半晌,又看他似乎想进言,她只得摇了摇头,面露不悦才算是把他拦住。

秦圣清又一次被拦住,无奈摇头叹道:“您还真是只许州官放火的人物。”

枫灵笑嘻嘻地作出一幅没心没肺模样说:“秦兄只管点灯,只是现在天还未黑罢了——今日未时,想践日前之约,准备在‘康羽楼’请秦兄用饭。”

秦圣清舒眉思忖,于是答应了,说:“听闻那里茶酒双绝,所以才会叫做‘康羽楼’,今日就借着侯爷的光饱一饱口福好了。”

“饱的是谁家的福啊?”身后传来了一个和气的声音,枫灵急忙转身,和圣清一同跪下:“太子千岁。”

“驸马和秦大人不必拘礼,平身吧。”齐恒依旧和气,枫灵曾把他这当作是懦弱,而且,常闻他喜好美貌宫女,所以对他一直不太欣赏,不过近来改观许多。文弱一些或许更能施行仁义,他若是看上一人必重其才德,且规行操守,每每遇上谈得拢的人或是合意的女子居然是召入宫中长谈一夜,而非外人所传的夜夜行欢。不过皇帝显然不信自己儿子的定力,现在已经把他身边的宫女全部撤走了,堂堂天朝太子身边只剩了些太监。不过,对于他的风流多情仍是有些顾及,尤其是上次他抱了自己的画像走。

“不知两位大人方才在谈论些什么?”齐恒似乎是很感兴趣。

“臣欠了秦大人一顿饭,所以刚才说要在今日未时还他。”枫灵恭敬答道。

“未时?”齐恒仰头看了看天:“现在不过才辰时过半,中间这两个时辰驸马有何打算?”

“臣准备去郊外踏青。”枫灵如实相告。

“踏青?”齐恒重复了一遍:“不急不急,不过,驸马倒是悠闲啊。我也想去郊外呢。”

枫灵尴尬一笑,没有应话。

“但是,不知怜筝以及惜琴公主去不去呢?驸马是不是要携美眷同游?”齐恒却是接着问,问得枫灵不知该说什么好。

“臣、臣还没有去问过公主,不过猜、猜测她是不会去的吧……”枫灵磨磨蹭蹭地说完,心里忐忑。

“那可未必,”齐恒微笑,“惜琴公主我不了解,不过我这个妹妹最喜郊游,驸马不会不知道。正巧,我要去找她,驸马不如也随我一同去问问她。”他转头看着秦圣清,也是笑着说,“秦榜眼也一同去吧,前次从妹妹那里得了幅画,知道是你画的。我对那画中女子十分之感兴趣,不如,你与我讲一讲。”

秦圣清眉头微皱,只是稍微欠了欠身,跟在了齐恒身后,并未多说一字。枫灵为他捏了把汗,心知他最恨旁人轻薄,尤其是杨枫灵“死”以后,更恨他人说话轻佻。而与那个镇南王世子,同僚这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苦笑一声,枫灵站在圣清旁边,也跟在了齐恒身后。

穿过御花园向流筝宫走去,不料才至花园正中,就看到了怜筝以及惜琴,还有一大堆花容失色的宫女,还有几匹马,还有——一头毛驴。两人似乎正在对峙状态,互相瞪着彼此的眼。

见此场面,齐恒也颇为惊奇,一时愣住,回头看了看枫灵,眼中带有询问。她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赶紧低了头,轻轻咳嗽。

宦官传道:“太子千岁驾到。”两个公主同时向这个方向看来,看到了齐恒、秦圣清,大概也看到了故意低头的杨枫灵。

“皇兄,你来得正好。”怜筝跑过来,一脸的委屈,根本没有看枫灵一眼。

“太子千岁,给太子请安。”惜琴落落大方过来,笑着施礼欠身,同样也没有看枫灵。

于是枫灵坦然抬起了头,看了下周围的情况。花园之中不知从何时居然摆了两个箭靶子,这两个箭靶子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个上面插了一支箭,另一个上面没有箭,而正中红心部分居然已经空了,看来是被射穿了。

“云馨公主不必多礼。”齐恒点头示意惜琴起身,笑着问:“二位公主在这里做什么呢?似乎很激烈的样子。”

“我们在比射箭,”怜筝抢着说:“每人射一箭,谁射得最准另一人就要送一件东西给她。”

“哦?原来如此。”齐恒饶有兴味地看了看周围,“那么,定然是云馨公主中的的多是不是?哈哈,皇妹莫非连养了这么多年的爱驹都送了出去?”枫灵也抬了头,果然,自幼养在流筝宫的几匹马正被飘琴宫的宫人牵着,不耐烦地打着响鼻。天,连那头驴也输了?

这是必然,惜琴自幼弓马,涉足行伍,弓骑这方面自然要强过怜筝。

“是啊……”怜筝嘟着嘴颇为伤心,而惜琴则是一脸幸灾乐祸,她调侃道:“太子爷猜得没错,今天早上起得早了些,想起许久没有练习箭术了,就趁着早上天气凉爽来练一练,去去惫懒,不料怜筝公主也起了兴致,非要与我比赛,约定射得准的可以尽管向另一人要东西。我也是一是贪玩,就应了下来,不过作不得真,戏耍而已,这些个马匹自当送还。”

“谁要你还?”怜筝面上挂不住,脸都涨红了些,“认赌服输,天经地义。只是,我不服气,这最后一箭明明是我胜了,应当算是我赢,凭什么说是我输?”说罢,怜筝跳到两个箭靶之间,认真说道:“皇兄评理,这上面有箭的且正中红心的一靶是我射的,没箭的那靶是她射的。我这靶上有箭,她那靶上无箭,应当是我射的较准嘛。”

“呃,这的确是个问题。”齐恒干笑两声,转过身来,笑着看着枫灵说,“这是驸马的家务事,做哥哥的也不应该参与,至于这马是在流筝宫还是在飘琴宫都没什么问题,只是确实是要公平些,就——让驸马来裁判吧。”

顿时几道目光又集中在枫灵身上,就听见惜琴幽幽说道:“原来驸马爷在这里呀,这真是罪过了,做妻子的竟没有发现夫君来了。”说着紧紧盯着枫灵看了一阵,又看了一眼秦圣清。

怜筝目光灼灼望着枫灵,望得她又一次低头,心中责怪太子出难题与自己。

“咳咳,”照例咳嗽一声,枫灵走上前了几步,朗声笑道:“这输赢本无定论,何必为这么点小事伤了和气?依我之见,不如这一箭不算好了……”

“不行!”两个不同的声音说出同样的话,竟然是如此齐声,将她一派中庸压了下去。

“胜就是胜,负就是负,即使是结局没什么也要分出来。”惜琴一字一顿说着,似笑非笑地看着枫灵,眼中却带了些许警告意味,“驸马当慎言。”

怜筝依也是望着枫灵,只是目光不似方才那般灼灼,平淡了一些。

杨枫灵一时为难,不知如何裁决。

“哈哈哈哈,这有何难?驸马,你聪明一世,难不成会困在这等小问题上?”秦圣清哈哈大笑,走到枫灵前方,又穿过那惜琴的箭靶,看着已经射到了树里的箭,微笑转过身来:“小人不才,代驸马作答了:怜筝公主射中了靶心,而惜琴公主的箭——”秦圣清从地上捡起了那掉落在地上的靶心:“没有在靶心上,所以,就算是怜筝公主胜了罢,不知惜琴公主可满意?”

“秦大人说的在理,”惜琴爽快说道:“这一局,就算是本宫输了罢。”语罢转向怜筝说道:“我既输了,当送妹妹一件东西,不知妹妹想要什么?”

争执一下子解决,怜筝却顿时觉得有些无趣,没意思了一般,想了想,还是到了马群里,四下打量了一番,眼中有些伤感。

枫灵颇为同情地看向她,原以为她会选一匹马出来,不料,她却一咬牙,牵了那头小毛驴。

“有个坐骑就可以了,”她昂首说道,“方才确是我输了,只是我不能连个坐骑都没有——就这头驴吧,反正我已经发誓,这辈子不再骑马,改骑驴了。”

听了这话,惜琴忽然笑声如银铃般花枝乱颤,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呃,公主为何笑得厉害?”枫灵十分不解地问。

惜琴笑声不停,走上前去拍了拍那驴头说道:“妹妹明明嫁的是个驸马,偏偏又改骑了驴,我一时玩笑心起,断断是不会要流筝宫的马匹的,定然归还——不过,若是今后妹妹真的只骑了驴,倒是能够传为一段佳话,哈哈哈哈。”她自顾自笑着,枫灵在一旁窘得面色发红。

而其他人,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也笑了,就连被调侃了的怜筝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四周的马也开始嘶鸣起来,唯一和枫灵一样没有什么反应的,居然只剩了那头驴。此光景实在有趣,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许久,发笑的惜琴终于肯停下来看一看面色难堪的枫灵,故意眨了眨眼问道:“驸——哦,马,大清早的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枫灵无奈一笑:“微臣今日决定出去春游放风筝,不知二位公主可有兴趣同往?”

3

城中春意浓盛,却是怎么也比不上城外的鸟语花香,真真正正的自由,素面朝天的野花茂草,全是天然的雕琢,而无人工的痕迹。天然的风流,伴着三月的温暖,东风慢抚,悠闲而又惬意,叫鸢飞唳天、经纶世务之人也可以息心忘返,全然沉浸于春色之中,不去想那些其他。

清澈见底的河岸旁,一片浓密草地之中,只见两个男装打扮的翩翩少年在一起放风筝,不远处一棵树下系着三匹马,两白一黑,正低头悠闲的吃着嫩嫩青草,不时抬起头来向两个玩的忘形了的主人瞅上一眼。而马的旁边躺着一个穿着一身蓝布衣服的男人,正侧着身子瞧着两个带着风筝跑来跑去的人,面上微笑,却忽的收了笑容,摇了摇头,直接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

“啊,飞得越来越高了!”爱笙忍不住兴奋,不住的转着手中的线轴,想让风筝飞得更加高些。

枫灵在一旁时不时地帮忙的拽一拽线,看起来十分自在,轻松异常,确实,有许久没有这般轻松过了:“啊,风小了,快跑!”说罢拉着爱笙向后跑去。放浪形骸的日子,总是叫人自由的,此时此刻,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现在正在草地上奔跑的是两个穿了男装的女子,因为男子是不可能跑得如此轻盈的,饶他有再高的轻功。

忽然风又稳住了,两人气喘吁吁,也站稳了身子,又变得轻松起来。

眼见枫灵眉目舒展,爱笙知道她心情定然愉快,小心问道:“少爷,我还以为,你进宫出来,定然身后会跟着两个人同游的,不想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出来,好生难得。”

“呵呵,为什么我身后就非得跟着两个人?”枫灵苦笑,不禁忆起方才的事情……

“微臣今日决定出去春游放风筝,不知二位公主可有兴趣同往?”

“不去。”干脆的一声,枫灵早已料到,是怜筝。不过干脆中是带了极大的不舍的,毕竟,依着她的性子,拒绝此事,是需要一阵权衡。

“驸马居然亲自邀请,难得,”惜琴玩味地看着枫灵,唇边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忽又皱眉看了看秦圣清,问:“不知道秦大人会不会去?”

秦圣清当时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何惜琴会忽然对他发问,却还是欠身答道:“这,驸马未做邀请,微臣没有这个福气。驸马只是请了臣未时共进午膳罢了。”

枫灵也一欠身道:“下官只是自己想出去散散心罢了,不想劳烦任何人,所以原本——也就没有邀请别人。”

“原来如此,”惜琴大概是听出了枫灵话语中的不情愿,笑意渐渐变浅,终于一脸平静,似乎是无趣又似乎是试探说:“那我也就不去了,不过驸马应当是不会一人前往的,想必身边会跟上几个红颜知己或是——”

怜筝本来是眼睛紧盯着驴的,听了这话忽然默默转过头来,投来一瞥,又转过去,接着抚摸那驴的头。

枫灵挑眉,淡然一笑:“公主说笑了,下官只是带着两个家人同去罢了,何来的什么红颜知己——”

惜琴别过脸去,似乎按下怒火,一字一顿地说到:“既然如此,驸马就快些去吧,省得一会儿到了未时,驸马还玩兴正浓,不舍得去赴秦大人的约了——那两个家人,可是杨圣与田许?”

显然后面才是重点,但是枫灵故意跳过这一重点不答,而是躬身谢道:“谢公主提醒,下官自然不会延时——惜琴公主不能通去,颇为遗憾,改日再请——”然后转向依旧默然不语的怜筝:“既然怜筝公主不肯赏光,下官也就不强求——”又向太子及秦圣清作揖道:“微臣告退,恕不再奉陪。”

齐恒点了点头,笑道:“驸马慢走,兴尽而归。”

“下官告辞……”枫灵再一欠身,不去看其他人的脸,直到弯腰退出御花园,才直起身来。又回头望了望花园的门,苦笑连连,心中暗道:“惜琴,委实不敢,给你太多希望……”

……

“少爷,小心!”爱笙的惊呼叫枫灵意识到自己正在把风筝往下拽,而那风筝正在下落,于是急忙松手,又和爱笙一起向后跑去。

“哎呀,好险——不好意思,方才有几分失神。”枫灵有些抱歉。

“没什么,只要少爷专心些就行了。”爱笙眼睛盯着天上的风筝,没有去看失神的枫灵。

“哦。”不知所以地应了一声,枫灵背过手去,仰头看着天上的燕型风筝:青竹为骨,白纸为身,绘着五彩纹络,书着五言绝句,一双乌黑描金眼,两只半白振翅翼,是今天早晨才买来的,而买来之后枫灵就在上面题上了一首诗,本想写她师父杨四每每放风筝时吟的那一首,可是转念又换了:闲来纵纸鸢,无故唳苍天。本就凌云志,自然非等闲。

“鸢飞唳天,”枫灵喃喃自语,心中忽然波涛汹涌,难以自制,“我若也是个风筝多好,也可以飞在苍穹之中,无拘无束,好生自在。”

“如是说到‘鸢飞唳天’,那就不自在了,”爱笙轻声笑道,“‘鸢飞唳天,鱼跃于渊’那些可是壮志凌云之人才会最看重的,不过——少爷是成大事之人,有‘鸢飞唳天’之心,也算不得什么。”

“我,成大事?爱笙就别调侃我了,”枫灵无奈摇头,“我成的什么大事,不过一介女子冒了个男子身份,惹了一身麻烦,天天提心吊胆——我说了,我更愿做个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风筝,与风长鸣,携日同游,好生自在。”

“风筝可不自由,少爷,”爱笙轻轻拽了下线,柔声说:“这里,还有根线呢。”

枫灵心中霎时一动,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了转轴,却正搭在了爱笙手上,头脑炸乱了:的确,这里有一根线,连着那风筝和这大地的,使它不得不在一定的高度上飞,若是线没有了,那风筝应该会更加自由吧,不过——

枫灵猛然握住那线,使劲一扯,线随之断了。没有更加自由的飞离天外的景象,没有愈飞愈远的趋势,所有的,是爱笙的惊呼和那风筝的坠落。

“少爷!”爱笙诧异的转过脸,看到莫名悲伤起来的枫灵,心里顿时疼痛起来,“您怎么了?”

“怎么会坠下来呢?”枫灵疑惑不解,笑的惨然,一边向那风筝飘落的地方走去,一边自嘲般的摇头。爱笙也不再说话,只是握住了枫灵的手,轻声说:“那根线,不能断。”

枫灵转过头,重复说到:“线,不能断?不能断,不能断,哈哈,我一心想做只风筝,却不料自己已然是一只风筝了,哈!”

大笑着,枫灵拾起了那只风筝,默默注视许久,拿过线轴,抽出线来,将两段线紧紧系在一起,显出微笑来说到:“既然甩不开,放不下,我也只好将你系上了。”

爱笙默默看着枫灵,没有说话,只是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成大业之人,身后必有一线相牵,为黎民,为苍生,为心中鸢飞唳天之志,而多情之人,心中的线,自然更多,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4

惜琴心中颇不宁静,在飘琴宫里呆得久了,浑身难受,似乎有一股子力量宣泄不出去,心中把驸马骂了千万遍,也后悔了千万遍:早知道就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她一起去。但是,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半时辰,后悔也没有用了。

过了片刻,忽然好想冲出宫门去,只是自己身在异国,没有这个能力,心中更恨驸马,心想若是在扬州的皇宫,谁敢拦她惜琴公主的脚步?但是,这里不是,若不是为了那个该死的驸马,她何至于此?

心中正烦着,忽然听到殿外传报,说是楚王爷窦慠入宫来看她了,顿时舒展了眉目,心情稍微好了些,急忙命人请皇兄进来。

窦慠满面笑容的走入殿内,爽朗的声音早早传了进来:“许久不曾如此私下里会面,皇妹这些日子过得可好?”惜琴原本也是笑着的,但笑容旋即随着跟在窦慠身后的那人的脸的出现而僵住了。

无疑,扬州苏诘是天下第一美男子,那般精致的面容,儒雅而又英俊,白皙的皮肤之中根本看不出经历过苦难,高大的身材,与其南方人的身份十分不符,由于其太过文雅,许多人都会忘记他的剑客身份,然而,他的的确确是这个分裂了十八年的国家的数一数二的剑术大师,和叶寂然齐名。

许多人都说,他长得不像他的父亲,而是更像他的姑母——苏若枫。而就因为这一点,楚韶灵十分喜欢这个孩子,特意将他召入宫中教自己的儿女习武,尽管她自己没有在皇宫之中待过多久,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各个地区云游。甚至,她最初,是有意将惜琴嫁给这个苏诘的,当时,在所有人看来这都是再好不过的一起婚姻,甚至于两个当事人都是这样想的,至少,当时是的。

后来,苏诘被派到大理处理那里的事务,一去就是一年,而他的影像,就这样在惜琴的面前消失了一年,直到三个月前的战争刚刚开始,他才又被派回来。而后来,他又被派到了云南,这是因为公主的一意孤行要求嫁到另一个国家去,而窦胜凯生怕这个他所喜欢的后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就在这个决定公布之前把他派走了。直到不久前的雨夜,惜琴再次见到了那个她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影子。

此后他们见过几面,但是都是在极其公开的情况下,现在,应该算是及其私下了吧……未等苏诘说出半句话来,未等窦慠的笑容收起来,已有长剑出鞘,疾速向着苏诘刺去。窦慠在身畔,苏诘不敢立时就躲,一把推开怔住的楚王,这才退了又退,灵活地闪避着惜琴的剑,不但不恼,反而唇边露出了笑容。身为惜琴的剑术师傅,他边退边道:“力差三分,准头稍欠,剑身不稳,嗯,此剑甚好!”他一个空翻避开惜琴的攻袭,洒然落在一旁,向着惜琴勾了勾手指。

惜琴刺不到人,心里恼火,不由得剑招变快。她恨枫灵,但是更怕枫灵死,而这个苏诘,前日里险些冲动杀了枫灵。

苏诘躲了几圈,忽的冷静的向前一步,轻轻握住惜琴的手腕,猛地一转,惜琴吃痛手陡然松了。剑身落地,银光四泄。

“够了,公主,”苏诘把脸靠近惜琴,平和道,“不用,再惩罚属下了。”

惜琴冷冷一笑,忽然伸出左手,直接扼住了苏诘的喉,高傲地扬起头来盯着他,一动不动。

窦慠见这两人不像是切磋模样,慌忙上前,想把两人拉开,可是不知如何下手,只好大声呵斥:“惜琴,你做什么?”

“锁喉,”苏诘苦笑:“你倒是真的学会了。”

“这是你教我的最后一招,”惜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带一点情感,只有这样,她才能保证自己不会想起以前的事情——在遇到枫灵之前的事情,“只要轻轻一用力,我就可以杀死你。”

“那好,你动手吧,”苏诘没有反抗,甚至,连握住惜琴的手腕的右手都松开了,但是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惜琴,又轻轻的问,“前几日,二皇子和我说了你的计划,是真的吗?”

惜琴侧过头去盯着窦慠,冷声道:“窦慠,你出去,我想和他谈谈。”

窦慠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顿了顿,却还是走了出去,这个妹妹的性子,可是连父皇都不敢惹的。

“是又怎么样?你想管我吗?还是说,你还想再刺杀她一次?”惜琴转向苏诘,不卑不亢,眼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肃杀。

“我不想怎么样,惜琴,”苏诘微笑,现在他直接叫惜琴的名字了,“我只希望,你能够幸福,我只希望,你不要让你自己后悔,因为,你除了是公主之外,还是一个应该得到幸福的女人。”他的眼神锐利起来,“如果,你真的认为你这么做是对的,你可以得到幸福的话,那我不会阻拦你,也不会管你,我,更不会杀你的丈夫。”他的声音缓慢沉着,似乎很随意。他忽然猛地一挣,一下子就逃脱了惜琴的掌握,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这招既然是我教你的,我自然也能解开你的束缚,惜琴,好自为之。”

说罢,苏诘没有理会惜琴诧异的目光,向着殿外大喊:“楚王爷,进来吧。公主和微臣已经谈完了。”

流筝宫的青色琉璃瓦映出了一地青绿,盈盈幽幽,衬得这春日竟然有了几分夏意。

怜筝回到流筝宫之后,腿微微有些发软,额法垂在前额,似乎有些热了。方才惜琴那满带着酸味的话,她不是听不出来,初始她只想笑,嘲笑,笑惜琴居然为一个女人吃醋,后来又化作了冷笑:杨枫灵你愿意把自己陷入这场世俗不容的情爱之中,就由你去吧。最后,她笑不出来了,笑着笑着,终于觉察到心底的几分酸意,不由得恼怒起来。

“什么啊,我才不会和那种事情有什么联系!”怜筝心中惶恐了,寻了本章回小说看着,看了一个时辰,站起身来在书房之中踱着步子。踱来踱去,不知道是为何烦心,低头看地实在是太累,忍不住抬起头来转一转脖颈,却一眼就看到了墙上的那幅画,是怜筝临摹的秦圣清的那幅画:白衣仙子——齐恒取的名字,不由得定住了,不舍得将眼睛移开。看着看着,居然脸红了起来,心中更加烦恼,于是上前将那幅画摘下来,紧紧捏住画轴,似乎想将它撕碎,又舍不得,但是心中似乎烧着了一般难受,于是一咬牙,把那幅画又挂了回去。到了平日放些习作的画桶旁边,找出一幅当日她临摹的另一幅草图,并未上色,只是大致的勾勒出了一个女子的面容,但已经足以看清那人面容清雅。

怜筝公主气鼓鼓地到了御花园,对着那画掷其了飞镖。

而这有趣的游戏没有进行多久,就被陪着窦慠到花园散步的惜琴打断了。她走在三个人之中的最前面,所以最先看到了画上的人物长得什么模样,于是不待通传,便转身抽出了苏诘的佩剑,一下子上前,把身后的两个人吓出一身冷汗,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幸而惜琴只是上前去在怜筝的惊异之中把那幅画大卸八块,再无其他作为。

“你,你做什么?”怜筝有些生气,但是旋即明白过来惜琴的用意,立刻缄默不语,转身向窦慠行礼道,“原来是楚王爷。”

窦慠惊魂未定,但见怜筝没有责怪的意思,才算是将悬着的心放下:“见过公主——望公主不要见怪,方才——”

“没什么见怪的,”惜琴抢先着答道:“我只是帮着她把画先毁了,省得她一镖一镖的费劲了。”

怜筝不满地瞅了惜琴一眼,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是啊,我还得多谢惜琴姐姐。”

“方才听得楚王爷进宫,就知道定然是直奔飘琴宫,”齐恒的声音骤然传来,温和而又有礼,他正从另一条路上走来,身后跟着曹陵师,“不料急急赶去却是扑了个空,想必是陪着令妹来游园,果然是如此。”

“太子千岁,小王有礼了。”窦慠礼貌施礼,说道:“小王确实是想念自家妹妹,所以就带了她到御花园来游玩,碰巧遇上了正在勤练——嗯,镖术的怜筝公主,现下有正遇上了太子,着实有缘。”

“练镖?”齐恒微微诧异。笑道:“早晨是练箭术,现在又在练镖,看来我这妹妹也有意习武了。”

“太子,”窦慠陪他笑了一阵,忽然说道:“我兄妹来到金陵,还未能好好游玩一番,今日想带着惜琴一同到宫外去转转,不知太子可允许?”

齐恒微笑:“这正是巧了,孤本来也是想带着怜筝出宫转转的,正好,我们一同去吧。”

5

差一刻就是未时了,杨枫灵站在康羽楼上向外看着,打了个呵欠,有些疲倦,游玩了一上午,现在居然觉得累了,已经点好了菜,现在就等着圣清来时上菜了。京城大街小巷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忙碌之中似乎带着满足。无论再苦再累,这一天过去,自己就又赚了一天,满足些或许能过得更舒服些。

枫灵迷迷糊糊地向外望着,渐渐的伏在阑干上闭上了眼睛,真是累了,甚至有点困了。不知过了多久,她被爱笙轻轻摇醒:“少爷,少爷,别睡了,该起来了,都过了未时了,可是秦大人还未来。”

“是么?”枫灵眯着眼睛起来,狠狠摇了摇头,驱走那阵阵的睡意,伸了个懒腰,不禁皱起眉来,圣请向来守时,今日居然迟到,实在是不像他的为人。

“那,田许呢?”枫灵向四周看了一下,意识到身边少了个人。

“我让他去四处找一找,看看秦大人是不是被什么耽搁了。”爱笙说道。

“哦,奇怪啊。”枫灵低头寻思着,忽见田许在楼下向自己招手,似乎是让她下去,表情看上去很急切。

枫灵心下担忧,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时心急就直接从栏杆处跳了下去,到了田许身边,急忙询问:“出什么事情了?”爱笙也跟在自己身后跳了下来,她的轻功从来较好。

“主子跟着我去就知道了。”田许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叫枫灵跟着他走,他引着枫灵拐过街角,七拐八拐之下,到了一家棋社前。

“忘清棋社?”枫灵仰头看了看那牌匾,不由得伫足,低声念道,“忘忧清乐在枰棋。”田许见她站住了,声音愈发急切,说道:“主子等会再欣赏这书法吧,里面千钧一发了!”

枫灵心悬了起来,急忙跨进门去。只见一大群人围着一块地方,似乎是在观战。众人凝神静气的模样,看来应是棋局精彩,引人入胜。再向里走去,枫灵不由得愣住了,那观战的一圈人之中,有几个人,都是她认识的:太子齐恒,楚王窦慠,苏诘,秦圣清——还有怜筝和惜琴,但是她们两个明显不是和前几位男子站在一起,而是和一个垂头丧气的妇人站在另一边。众人屏气凝神地盯着棋盘,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枫灵来了。

枫灵好奇地探头过去,见曹陵师正和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在下棋,而曹陵师明显处于下风,步步被迫,根本毫无还击之力。

眼见得他下得吃力了,那八字胡竟然是愈发的气定神闲,逍遥的喝起了茶,得意笑道:“怎么?现在还不准备投子吗?”

枫灵低声一叹,这棋分明是曹陵师败局已定,再无翻身的余地了,既然再下下去无益,还不如放弃了,重新开一盘,省得浪费时间。奇怪的是,曹陵师似乎不打算放弃,依旧把头埋在棋盘上,似乎是在苦思冥想。弃了不就行了吗?做什么这般伤神?枫灵心生怪异。

秦圣清忽的发现了枫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看了看头上悬的一块匾,于是没有说话。枫灵顺着他目光看去,抬起头来看到头上的那块匾上端端正正写着“冰凝堂”三个字,笔法遒劲,十分有气势,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声,刚想欣赏一下,就被秦圣清急忙拉出了人群。

“驸马,您可算是来了。”秦圣清刻意压低了声音,看来是不想打扰到其他观棋下棋的人,这也就是这里之所以叫做“冰凝”的原因: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忧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观棋不语真君子,下棋的自然不希望旁人妄作评论。

“秦兄,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怎么了?他们怎么都来了?”枫灵心中疑团重重,素来云淡风轻的秦圣清这是怎么了?

“我是看到太子他们才进来的,这——您先看看曹大人此局如何?”秦圣清没有作答。

枫灵一字一顿道:“翻盘无望,必败无疑。”

秦圣清面上失望至极:“那,那可就糟糕了。”

“秦兄,不过一局棋罢了,输了还可以再赢回来,没有什么糟糕的,胜负乃兵家常事,行棋亦是如此。”枫灵仍旧不明就里,弄不明白为什么秦圣清会担心成这样。忽然,她脑中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个念头,急忙问:“这下得不会是彩棋吧!”

秦圣清脸上的苦笑证实了她的猜测,枫灵心中猛然一紧:“赌注是什么?”

“您是个聪明人,侯爷,这局的赌注——”秦圣清把眼睛向棋的方向一瞟,接着说:“就是您的夫人——惜琴公主。”

枫灵头晕目眩。

这京城之中的忘清棋社中每日都会有人来下彩棋,其中最大的赢家就是这个八字须的男人。而京城中祁家三子名蚩,倒是个真真正正的棋痴,因为醉心于围棋,日日向这个八字须男子讨教,每下必输。从前输的是金啊玉啊什么的,今日可好,一下子将自己貌美如花的夫人输了出去。后来想赎回来,那八字须男子却是怎么都不肯。双方争执起来,正好吸引了经过这里的太子一行人。太子本来是好意调停,不料双方曾经立字为据,于理说不通。本想拂袖而去,但又不忍见他们夫妻分离,于是决定用彩棋的方式把那祁夫人赢回来。这,八字胡倒是同意了,只是有个要求,要有等价的赌注他才肯下这棋。等价的赌注是什么呢?与美女等价的,自然也是美女了……

“荒唐,荒唐。”枫灵气急而语,声音一下子就大了起来,一下子吸引了本来在观棋的人的注意,包括那几个原本就认识她的人。枫灵顿时窘迫,尤其是触上了怜筝惜琴投向自己的眼神,教她更加不知如何是好。

正当枫灵茫然之际,听那八字胡男子哈哈大笑数声,然后又听到曹陵师无奈的叹息,立时明白,此局已经终结了,而输的,自然是曹陵师。

枫灵咬了咬唇,行到了那三个女人身边,生怕出什么岔子。惜琴看来是憋了一肚子火,伸手想去拔苏诘的剑,但是被枫灵及时按住了。惜琴瞪了枫灵一眼,咬牙道:“你说怎么办?不如让我杀了那个男人。”枫灵苦笑不迭,小声说:“你先别急,事情总能解决。”

那八字胡须男子得意洋洋地转过身来,见到枫灵正按着惜琴的手,笑嘻嘻道:“这位公子,现在为什么按着这位姑娘的手,这可是有违礼数的啊!”说着站起身来,眼中带有调侃。

枫灵皱了皱眉,冷声道:“抱歉,这位先生,这位可不是什么姑娘,是在下的拙荆,方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哟,公子,”八字胡得意地摸了摸小胡子,说,“认赌服输,天经地义!方才那位公子已经把尊夫人输给我了,那么,就不再是您的拙荆了,而是在下的——具体什么还不清楚,为奴为婢稍会再说,反正,不是阁下的了。”男子哈哈大笑起来,围观众人也都笑了起来,除了那几个人——两位皇子现在面色发紫,苏诘脸上微青,秦圣清皱眉冥思,田许无可奈何苦笑,爱笙茫然四顾,惜琴攥紧了拳,怜筝急红了脸,那个应当是祁夫人的女子掩面而泣,还有一男子垂头丧气,想必是那个棋痴。

枫灵心中义愤,气极扫了曹陵师一眼,后者正躲在齐恒身后,不敢看她。枫灵略一思忖,高声道:“既然如此,这位先生,在下愿以千两黄金,赎妻子回来好不好?”

对方摇了摇头,笑道:“在下不缺钱。”

枫灵心急如焚,急忙又道:“在下再与你下一局,把拙荆再赢回来好不好?”

“好好,在下自当领教,”他微笑着捻了捻胡须道,“不过——先把赌注亮出来。”

“赌注?”枫灵想了一想,大概又是以女换女,便拉过身边怜筝说道,“这个便是我的赌注!”怜筝很不自在的晃动了一下身体,有些怯怯的。

“哦?”那男子笑道:“这位是——”

枫灵迟疑了一下,说道:“这位也是在下的拙荆。”

“哈哈哈哈。”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笑得她迷糊起来。

“哈哈,仁兄你真是不幸,”八字胡笑得更加得意:“两位夫人现在都不是你的了,都是我的了,不过,都是被别的男子输给我的。”

枫灵无语。

“曹兄,”忘清棋社门外,枫灵咬牙切齿,“输一个也就罢了,你怎么两个都输了!现在那家伙非要一个女人作赌注才肯跟我下,这可如何是好?”她义正言辞,全然没了平时的礼数,目光灼灼,几欲喷火。

“嘿嘿,侯爷,”曹陵师干笑着,“不干我的事啊,那个,怜筝公主不是我输的。”

“咳咳,是本王输的。”窦慠轻轻咳了一声,眼神空灵,不知在看什么地方。

枫灵默然。

“现在该怎么办呢?”齐恒反复踱着步子,方寸大乱。

“干脆臣去杀了他。”苏诘的声音幽幽响起,透着些许阴寒。说起来,他实在是个表里不一的人物,外表那般温柔,武功却是一等一的高。

“不可,”秦圣清说道,“天子脚下,你杀了他,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候天下都会看皇家的笑话,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说着,他斜眼瞥了一下枫灵,枫灵回给他一个会意的苦笑,确实,堂堂楚王爷和相国之子把两国的公主都输给了那么一个猥琐男子,而且还是在太子、驸马、要员在场的情况下,这可不是什么经得起议论的事情。

“现在从哪里弄个女人来作赌注?”曹陵师也是苦笑,“那男人说如果一炷香之内再没人和他下的话,他就收拾回家了——带着他赢得的三个女人,他说他本来是每日未时准时回去的,只是今日耽误了,所以不肯给我们足够的时间。”

枫灵苦笑得更厉害,要知道,身边不是没有女子,只是……不便现身。

“不如,找个人扮成女人模样。”一直没说什么话的窦慠小心建议道。

大家一起把头转向了他。

“这倒是个好主意,”齐恒点了点头,望了望屋里已经烧了大半的香,然后扫视一周:“可是让谁来呢?需得容貌俊美,态度温柔,而且,必须就在当场找。”

然后,数道目光射向了——驸马爷。枫灵心知不妙,大声说:“我看苏大人最合适。”

大家把头转给苏诘。

苏诘看了枫灵一眼,平和道:“有我这么高的女人吗?”

大家的目光转回枫灵。

枫灵把眼神转向别处,说:“我刚才已经现过身了。”

大家又看向爱笙。

爱笙赧然羞红了脸,低下了头。枫灵咬了咬牙,忽的想,不如,就让爱笙去吧……

正焦虑间,枫灵眼底闪过一抹冰蓝,她循着眼角余光望去,正瞧见了一道冰蓝色的影子进了棋社。那应当是一个妙龄女子,步子轻快,轻功定然不弱,面上罩着青色面纱,看不明容颜。

枫灵本是没太多在意,却不料,忽的听到棋社内响起了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这位先生,小女子与你下如何?就以我自己为赌注。”

众人一愣,尽皆警觉起来,急急忙忙冲入了棋社。只见那八字胡须男子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今日在下真的是艳福不浅啊,哈哈。”枫灵心生良善,正要上前拦住那女子,叫她不要以身犯险。不成想,那女子却转头瞥了自己一眼,寒光森森,叫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好复杂的眼神,警告,自信,劝慰,甚至还有——有仇恨。

女子又开了口,清冷的声音响起:“这位公子——以及你身后的那几位公子,请大家一会儿不要捣乱。”这句话掷地有声,竟只得一众权贵都收了声,乖乖站在一旁。

八字胡笑眯眯地坐下,那女子落座道:“现在天色已晚,小女子不想耽误太久,就只与先生下一局好了。”

“一局,”八字胡似笑非笑,“那么姑娘是只能赢一个人咯!”这声音太过狂妄,带着轻蔑。

“不,”女子摇了摇头,“我三个都要。我只胜你三子,只要我胜了你三子,你便把她们三个都给我,若我胜不了你三子,即使我胜了,她们三个,我也都不要,还把我自己送给你,如何?”

“姑娘,请慎重。”齐恒顾不得许多想拦住她,“这可不是儿戏,不必为了帮我们而押上你自己,而且,这赌局太危险!能胜已经不易,更何况——”

“好,我应了!”八字胡生怕那姑娘反悔,在齐恒话说完之前就急忙拈起了黑子,落在右边星位上。

“你!你居然还执黑先行!”齐恒气愤不过,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个苹果塞住了嘴, “男人太啰嗦可是会叫人烦的,”女子蓦地一声轻笑,“那位娶了两位拙荆的公子,请你再摆一局棋,按照我和这位先生下的摆子。”说罢,执起白子,也落在了星位上。

太子面露难色,讪讪离开,担忧问道:“她,不会有事吧。”

“太子请放心。”枫灵低声安慰他,“大不了,行些权宜之策,定然保得两位公主无恙。”

枫灵如她所言,重新摆好了棋盘,随着他们落子,心下却有了念头,若是这女子真输了,便不多说,动手夺人。

冰蓝衣女子行棋稳重小心,却是步步为营,每一步都下得恰到好处,既不以身犯险,也不肯舍了一块地方。半个时辰后,八字胡脑门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枫灵摆着两人所下的棋,不由得暗暗赞叹:此女棋技之高超,明显胜出那八字胡许多,看来,胜是没什么问题的了,只是这最后是否能胜三子,仍是未知之数。

观棋的人明显更加用心了,平日怜筝总是活泼的不肯安分半点,而此时,恨不得自己就定在那棋盘上一般;而惜琴则比她还认真,反复的绞着自己的手,按压的关节发出了阵阵声响,显然,这叫八字胡十分不满;而爱笙则是更多的满眼担忧,她的担心,恐怕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担心。

终于到了收官阶段,剩下的大官子都被平均分配了,小官子也争得中规中矩,两个人都没有犯什么大错误。棋愈发的细了。

棋局结束,将两人下的棋做成方形,数子下来,八字胡的胡子明显的塌了许多,没有下午时的精神,但是,最终的结果,居然是那女子只胜一子!八字胡虽然对于输了感到颓丧,可是还是高兴起来:“这位小姐,按照方才的约定,您可是没能胜我三子——”

“慢着——”枫灵站起身来,微笑着看着那个似乎也想说话的女子,欠了一躬,说道:“我来替这位小姐说吧——这位八字胡先生,既是棋坛圣手,你不会不知道还棋头吧!”

八字胡忽然惊呼一声,如梦初醒,懊丧的坐在了椅子上。大家顿时涌到枫灵方才摆的棋盘前,仔细一看,果然,那姑娘是全局一块棋,而那八字胡,却是三块棋,应还二子,如此说来,那女子,确实是胜了三子。四周响起了一片啧啧之声,无不赞扬此女高超的棋技。

棋终人散,八字胡无奈的独自回了府,而惜琴则是在那八字胡走了不久就拉着苏诘跟上去了,不知所踪。祁氏夫妻千恩万谢的离开了,最后,只剩下枫灵一行人以及那个棋艺高超的女子。

“多谢姑娘相助,救回我的夫人,才不教家门受侮。”枫灵上前笑着答谢。

那女子依然蒙着青色面纱,倒是毫不客气:“为人夫居然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子,还不如去死了算了。”

这话说得不客气,其他人面露尴尬,不知该怎么说,只怜筝脸上似乎倒是觉得有趣,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两个人。枫灵只好挑眉,叹息一声老实道:“确实是我无能,不能尽为夫之责,我错了——依旧感谢姑娘相助,实在不知该如何答谢姑娘的恩德,但只要姑娘开口——”

“哼哼,”冰蓝衣女子冷笑几声,“是不是又想以千两黄金来答谢我呢?就像你方才想把你夫人赎回来?”

众人又是倒抽一口气,这般羞辱实在是教任何一个男人忍受不了,所幸——枫灵是个女子。

她虽然心中不快,可是仍然拦住了想要发作的爱笙和田许二人,擦了擦额头的汗微笑着说:“小姐不要再取笑在下了,滴水之恩,需涌泉相报,在下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感谢小姐,不知小姐希望在下如何?能帮得上的话,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冰蓝衣女子忽然眸光敛起,本是犀利的眼神柔和了起来,似乎吐了一句什么话,枫灵没有听清楚,假如她听得见的话,她大概就会听到一句夸奖她的话:百忍可成金。

那么,她大概就不会因为揣测这女子究竟对她是何意图而烦恼良久了。

但是,她是必定要烦恼的,因为这女子接下来说出来的她可以听得见的话是:“赴汤蹈火,那也不必,我只要阁下——”“下”字拖得特别长,半天没说出来下文,结果显而易见,被没听到前文而且后赶回来的惜琴听了个正着,眉凝了起来,手又不由自主地伸向苏诘的剑,但苏诘就算是再冲动也明白现在的情势,所以牢牢的按住了剑,不让惜琴轻易的将它拔出来。怜筝冷眼旁观了许久,心中又是一阵翻滚,心中暗想:“我就不信杨枫灵有那般大的魔力。”爱笙倒是不做多想,只是担心地揣测这女子来意。

“姑娘到底想要什么?”枫灵不动声色。

那女子忽地笑了:“我只要阁下不伤我一分一毫——无论我做了什么。”

这个要求着实是令人费解,教方才还紧张的场面一下子笼上一层疑云。

“呃,在下从命,自当不会伤到姑娘分毫。”说着,枫灵心下一紧,那女子猛然向她劈来一掌,直向面门。

众人诧异,未能作出行动,枫灵及时向后一仰,躲过了这凌厉一掌,然而那女子不肯罢休,又一拳直取下防,枫灵慌忙一个翻身,退到一个小面摊的桌子上,吓跑了正在吃面的客人。

顿时方才因为棋局结束而散开的人群又聚集了起来,纷纷看着这精彩的一幕:一个翩翩公子与一个窈窕少女在这闹市之中打斗,只是,那少女一直处于攻势,而那美貌公子却是一直退让闪躲,一招不肯出。而无论她躲到哪里,那女子都是紧紧跟随。

那女子忽又狠狠出来一拳,枫灵想躲,陡然发现身后一个小孩由于贪玩而靠近自己,自己若是一躲定然伤着这孩子,于是咬牙站住,腹部正挨上这一拳,虽然疼痛,所幸内力尚可,又有青衣所教的调息之术,再加上那女子只是使了三分力道,所以并未受伤。女子没料到枫灵会挨上这一拳,怔愣片刻,趁此契机枫灵急忙转身抱着那孩子,放到一旁。女子明白枫灵是为护那孩子,面纱下的唇微微上弯,吐出一个字来:“仁。”

旁人看不得这场面,尤其是怜筝,怜筝本就是个喜欢路见不平的人,方才那赌局便是她擅作主张要求加入的。其实这等事情,只要曹陵师略微嘱咐一下顺天府便是了,可是怜筝倔犟,不肯动用官家力量,还自告奋勇地当起了赌注。不料被输了。想此事传出去实在是个笑话,所以齐恒等人才想就地解决,免得真的动用的官府而让更多人知道。于是才会有了第二局棋,而惜琴尽管不肯,但是看在自家兄长把怜筝给输出去的事实上,只好勉为其难的做了第二局棋的赌注,不想又被输了——前话不提,现在怜筝明知道是那女子挑衅,急切中居然有几分窃喜,且不去管它窃喜喜的是什么,若不是有齐恒拦住,她一定会凭着自己那几招三脚猫的功夫上前掺和。

而惜琴也是不甘,方才被无缘无故做了赌注的事情一直让她耿耿于怀,又不好对怜筝发作,只好在没人看到的情况下跑去将那八字胡暴打一顿,心里才算平衡些。刚才急忙赶回来看到那女子正在以极其暧昧的口吻与枫灵提要求,险些又动了怒火,现在,看到两人缠斗,她心中居然也是有几分窃喜——喜从何来,谁也不知道。若是没有窦慠及时发挥做兄长的威严拦着,她怕是也要上前了。虽然功夫不弱,但是毕竟在他人国度中,何况身边有这么多高手,用不了自家妹妹插手——这是窦慠的想法。

爱笙鲜少在众人面前显露身手,而枫灵也担心她受伤,曾告诫于她,但凡是枫灵在场,她自己能不出手就尽量不出手。

苏诘没有出手的打算,他眼见那女子处处留情,处处没有下重手,虽然是紧追不舍,可是攻击时并不是赶尽杀绝的那一种,便饶有兴味地抱胳膊看戏。

田许不明白苏诘为什么不肯去救少主人,还当他还在为惜琴耿耿于怀,于是疾步冲了上前,向那女子伸出一拳,想助不肯还手的枫灵一臂之力。眼快的枫灵注意到了这一点,急忙提醒那女子:“小心身后!”女子躲开之后,田许愣愣望着枫灵。枫灵皱眉言道:“你不必出手相救,争斗必有伤,若是误伤到你,叫我心不安。”话音既落,让听到的几个人赞叹不已,而另外几个人骂了又骂。女子又是一笑,轻轻又吐出一个字:“义。”然后不顾枫灵方才的仗义之举,又向枫灵袭去。

枫灵已经熟悉了这个女人的步法,驾轻就熟地向后退却,衣衫嫳屑,步履潇洒,不慌不忙,闪躲得娴熟起来。那女子明知伤不到对方,可还是紧追不舍。再向后退时,枫灵明显感到了自己撞上一人,凭感觉,知道应是一个女人,于是自然的转身,轻轻扶住那个微微受惊吓的女人的肩头,转了一周,轻轻微笑说道:“实在是抱歉。”然后,把她投给还是想要上来帮忙的田许,正接了个满怀,令那女人和田许的脸都红了。枫灵调皮的向羞窘的田许一眨眼,跳上一个不知是做什么生意的房屋的房顶。冰蓝衣女子眼中调侃意味更甚,自言自语:“算是‘礼’吧。”然后跟着跳上房顶,继续追着枫灵。

这持续了太长时间的争斗让苏诘实在是受不了了——被惜琴瞪得,他提气运功,只想着马上上了房顶去把两个人分开,但忽的一愣——枫灵她们两个人上的房顶,好像是一间浴池,男浴池。哎呀,可别出什么事。他想起了流筝宫的书房,那个被穿了七个洞的书房。

枫灵自然不知自己处境危险,她只是依旧是躲避着,不肯还手。但想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想到近身过去,把她点住。不料刚刚前进两步,就听到脚下响起了不祥的两声。

“糟,这房顶不会也不结实吧。”她顿时紧张起来,更大的巨响证实了她的猜测。“哗啦”一声,枫灵毫不意外地掉进去了。冰蓝衣女子挑眉疑惑:“难不成想逃?”然后想也没想就着跳了进去。枫灵最初进去时,只看到眼前水汽缭绕,周遭热气腾腾,才算是警觉起来,一低头看到身下是一池水,急忙踩了也不知道是谁的脑袋,才算借力站到了池边,没有掉到水里。而那女子是在下来的一瞬间觉悟到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但是后悔已经没有办法了,只好也踩了一个倒霉鬼的头站到池边。澡堂子里的男人炸开了锅,一个个都埋在水里,不敢出来,只露出一个头来,张望着。那女子转过身去想斥责枫灵,却见枫灵正面对着自己,而枫灵身后则是那个藏了十几个赤裸男子的池子,于是又急忙转了过来,面纱后的脸红极了。

枫灵的脸比她要红得多:“姑娘,呃,这里实在不是姑娘应留之地,请姑娘还是快些出去吧。”枫灵鼓足了勇气说出这些话来,只想着赶紧摆脱面前这女子,好让她不再与自己纠缠。她自然不知道,外边是怎样一种壮观场面,若不是有人拦着,那三个女子恐怕是真的要冲进来了。

“这也算是‘智’吗?”女子红着脸自问,“算了,就算吧——公子,我不为难你了,你也,快点出去吧。”然后急忙纵身跃起,从房顶钻了出去。枫灵舒了口气,没敢多留,急忙也从房顶离开了,剩下那一池男人傻呆呆的发愣,有被砖瓦砸的,有被两人踩的,有被吓着的,总之,情况很不乐观。

终于结束了打斗,见枫灵毫发无伤,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冰蓝衣女子下了屋顶才算立定,就见田许、苏诘人上前拦住了她,不想放她走。冰蓝衣女子冷笑数声,突然抽出腰间软剑,又是要动手。两人僵住,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真是进退维谷,身旁围观的人哄笑起来,想看看如何收场。

“咳咳,”枫灵咳嗽两声,“放了她吧,咳咳,我答应了她,不伤她分毫。”她从房顶上跳下来,挡在了方才一直在追打着她的女子身前。

田许担忧地将枫灵拉到自己身后,爱笙连忙上前说道:“少爷身子没有事情吧,本来就没有好,方才又动了真气。”枫灵摇了摇头,微笑着示意自己没有事,有意避开怜筝的和惜琴的眼神,取了钱袋出来,令田许去赔偿那浴池老板的损失,又好言劝开了苏诘。

她独自上前面对那个冰蓝衣女子:“小可践诺了。”女子眼中的冰冷忽地化开,大笑起来:“哈哈,信!哈哈,若是真为你这样的人死过,也算是我没有白死!”说罢,伸出右手来,狠狠的扇了枫灵一个耳光,然后施展轻功,跃上另一房顶,瞬时不见了。

只留下枫灵定在原处,一干人等愣了半晌,围观众人无聊散开。

女子走得好生潇洒,独独留下一大摊子麻烦事。

此时,已经是申时三刻了,而这一行人还都是空着肚子,但是为了晚上的宫宴,没有办法,只好急急忙忙赶回了宫廷,准备一番。而曹陵师则称家中有事,必须先回去一趟,和众人分开了。

且不谈枫灵这回宫一路上如何向惜琴解释自己真的不认识那个冰蓝衣女子时候楚王和太子一副坐壁上观的神情,而怜筝假装漠不关心,爱笙忧心忡忡,苏诘漠然,田许无奈的场面,单说曹陵师回家之后惊异的发现府中一派喜气洋洋。而管家曹玄则是兴冲冲的向他禀报:“少爷,二小姐回来了。”

身后响起一道温柔的声音:“大哥,你回来了。”猛然回头,曹陵师柔肠顿起,他看到了自己十年未见到的妹妹,根本都认不出模样的妹妹。曹若冰身穿着一身淡淡紫色衣裙,长发及腰,挽着一个松散的髻。从前那总是苍白的面庞现在涂上了健康的红润,美丽的面庞,透露着高贵、温和的气息,如一块暖玉一般,永远不会给人以冰凉的感觉。

这人便是曹若冰,美丽的散发着温暖魅力的女子。然而,她真正的美丽,却不是在于温暖,而在于冰冷,只是曹陵师,未曾见过而已。

后有人为其作词《钗头凤》唱曰:

寒冰骨,残霜血,姣面凝芳风华雪。明眸倦,青丝盘,一身凌厉,满怀凄婉,怨怨怨。

浮萍叶,落宫阙,笑泪阑干情愈切。轻劫难,忘宿缘。前尘命欠,淡然索还,叹叹叹。

……

傍晚时分,酉时过半,各位达官贵人携家眷纷纷涌入宫廷。一场盛大宫宴,万国来朝,诸侯觐见,正式开始了。


【第十七章•斗棋•完】



第十八章 千年神韵凉茶两盏传佳话,三番草庐讳对半联留英名

岱宗脊梁弄乾坤,欲钓星汉乏长绳。

笑罢抽剑断九曲,怒极拔刀割昆仑。

屈心抑志度进退,披荆斩棘乱清平。

江山为瓮甘入彀,化与金轮共潮生。

这是一场极尽繁华的宫廷盛会。喧闹的正殿里,人声鼎沸却又井然有序。宦官宫女忙不迭的穿梭于人群之间,服务着这些达官贵人们。尽管座上的人一个个红光满面,吃得尽兴开心,却没有人去管那为他上菜斟酒的宫女或是太监今晚能否得到休息。人都是如此,往往只顾得上自己。

舞姬们渐渐退场,事实上,她们的存在也不是为了给任何人以舞蹈的享受,只不过是男人们无聊的消遣,许多大臣注重的不是她们的舞姿,而是她们的模样。这场宫宴邀请了京城中所有驿馆的使臣,不仅仅有南国的二皇子楚王窦慠,还有西北智彦现任国王的儿子墨崎,还有作为质子留京的镇南王世子以及今年代替镇南王前来觐见的镇南王的蜀国使臣们。镇南王尚骥虽说是镇南,镇的却是西南,封地在蜀。还有一些非西洋商人,如布赖甸和弗朗吉,也派了些黄头发绿眼睛的人来,无疑,他们吸引了许多人好奇的目光。让这些人以这样的身份参加宫廷宴会,是皇帝向那些不曾臣服于他的国家表示自己的宽容。

在重文轻武的北国,文官和武官之间分得十分明显。而文官出身的皇帝也很喜欢和文官们坐在一起,虽然他粗通武艺,但明显不太喜欢那些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武将。整个皇宫大厅分为三部分,靠近偏殿的一处是女宾席,坐的是达官贵人们的家眷以及金枝玉叶们,用许多道屏风挡着,使外人看不到里面万花簇动的风采。中间的一块则是皇上以及列为文官,正作着游戏。另一块则是外国公使以及各处武将,包括蜀国来觐见的一干武官也在其中。

熙熙攘攘的大殿之中,有人酒醉得面红耳赤,有人谈笑风生,有人嬉笑怒骂、放浪形骸。很少有人注意到宫殿上方的两个埋头画画的人。

“秦兄,累了么?”枫灵轻轻转了转发酸的胳膊,打趣地瞧着和她同样在转着胳膊的秦圣清。

“若说不累,自是假的。”秦圣清微微耸肩,无奈一笑,然后又执起了撂在一旁的画笔,聚精会神地接着画了起来。

枫灵无可奈何,就向四周转了转头,稍稍宽解脖颈处的酸痛。他们保持低头苦干的姿势已经两个时辰了。而且,就是在这个豪华热闹的宫廷宴会之中的——半空中。尽管每个人都看到了去年新科状元和榜眼“躲”在那里画画,但是没有人敢过去打扰——也上不去,而且皇上下旨要让二位才子潜心作画,任何人不得轻易靠近——除非是他二人吩咐。不过,在这临时搭起来的小小看台之上,宴席上的一切尽收眼底,倒是真地看得真切。

皇帝齐公贤正与和一干文臣谈诗论词,玩成诗的游戏,也就是抽韵为诗,抽得两个韵脚,敷衍成为一首诗,这古老的游戏十分考验人的急智,是历代君王宫廷宴会上必有的游戏。而文臣们最能发挥自己才智的时候也就在于此时。枫灵看到一个个大臣谈吐风雅的模样,觉得有趣,而方才的劳累也减轻了不少。

“侯爷,”枫灵莫名微笑时,秦圣清忽然起身说道:“你当真不认识下午的那个女子吗?”枫灵听到圣清这一问,悻悻起来,无奈道:“秦兄也是在调侃我么?我是当真不识那个女子。”

“哦?那她为什么要打您一个耳光呢?”秦圣清戏谑意味更重了,唇边笑意更浓。他清楚自己并不是想要一个确切地回答,只是想要调侃一下这个状元郎。

“夫人的质疑已经叫在下一个头两个大了,秦兄还是饶了在下吧。”枫灵无奈苦笑,若不是皇上命自己在这半空之中作画,惜琴恐怕现在还在追问她。然后,眼睛下意识的向女宾席看去。由于是高高在上的缘故,女宾席看得清清楚楚。两位公主同席用餐,周围是许多官宦以及外国使臣的家眷。怜筝此刻正拉着一个紫衣少女笑着说个不停,令枫灵疑惑起来,那个人是谁?秦圣清注意到了她的分神,轻轻咳了一下,也抬眼向她目光所及的地方望去,望着了那个淡紫色的身影,看到了她回眸瞬间的面庞,登时深沉起来,眼中闪出了一丝光芒,又随即黯淡了。这一丝光芒,却恰被枫灵看到。

“秦兄认识那女子吗?”枫灵不自觉地问道,手也不自觉的去拿茶碗,却碰着了一手冰凉,茶已凉了许久,于是没有拿起来,只是把手搭在了上面。

秦圣清默默摇头:“只是一面之缘罢了,如此,而已。”见枫灵手还在茶碗上扶着,知道她渴了,便说:“你若是渴了,我这里还有茶——”一摸自己的茶碗,却也是冰凉,苦笑一下,接着说:“只是也凉了。”枫灵还在寻思秦圣清和那个女人的关系,见秦圣清也是无可奈何的举着自己的茶碗,苦笑道:“当皇差哪有当成这样子的?连杯热茶也喝不着?秦兄,剩下的只是些润色的事情了,我们还是歇息片刻吧。”枫灵建议着,声音中有几分疲惫,她握笔姿势与常人不同,为了不叫秦圣清认出来是换了姿势的,所以画起画来比平时更累。秦圣清笑着点了点头,又把画笔放下了,坐了下来看着下面的场面。半晌,转过来来看着枫灵的脸,默默地说:“侯爷脸上还疼痛吗?”

枫灵顿时一窘,不自觉地摸了摸还是肿着的脸,尴尬起来。饶是她记忆力再好,却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得罪过这样一个女人,于是沉默了。

秦圣清摇了摇头,脸忽然阴沉了下来,蓦然回忆起了幽州城里的影子,凝眉垂首,不再去看枫灵的脸。

枫灵见秦圣清有异,正要开口询问,便被文官那里的大小声声吸引过去了。她好奇地转过头,确实见到了君臣同欢的场面,不禁也笑了起来。太平盛世,终究是可遇而不可得的,这样的欢乐,或许,也是短暂的。忽然看到了皇帝身边的六皇子一脸灿烂的笑容,和那日的残忍全然不同,心中又起了一丝忧虑,再仔细看时,觉得这六皇子怎么看怎么不像齐公贤了。

错觉,错觉而已。枫灵自警道。

正值此时,忽然见一武将晃晃悠悠地闯进了文官之中,似乎是喝得醉了。见他发已花白,面容苍老,一看就知道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想来是从军多年了。枫灵知道,这人是镇南王的手下,姓夏名敬,是个将军。

他踉踉跄跄地向皇上走去,伸手甩开了两个想拦住他靠近皇上的侍卫。如此恣意,自然是教皇帝凝起了眉,站起身来,喝问道:“夏将军,这是要做什么?”面上不悦。而夏将军是当真喝得多了,居然不管不顾地继续向皇上靠近。齐公贤暗暗将手伸到了腰间的佩剑上,眉皱得更紧。这个动作叫他身边的云妃花容变色,而国师则是一脸淡然。

枫灵担忧起来,生怕皇帝会在盛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情来,不由得站起身来,眉也凝重起来。这个高高在上的位置的最大的不好就是太显眼,而此时枫灵的异状也正好被女宾席的几个人看个正着。紫衣女子看到了枫灵眼神中的忧虑,不自觉一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触着了枫灵,但是她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枫灵是不会坐视不理的。扰乱天下,往往是从对事事的关心开始。

周围气氛有些紧张了,各个文官面面相觑,尚文兴脸上不好看起来,急急忙忙跑到那夏将军面前将他拦下,狠狠说道:“你这是做什么?老将军!不得对皇上无礼!”

夏将军这才如梦初醒地望着世子爷,又看了看齐公贤,总算醒悟过来,急忙跪下,磕头道:“皇上恕罪!老臣一时喝得多了,冒犯了龙颜,老臣该死。”

齐公贤松了口气的将剑柄上的手收回,坐了下来,和颜悦色道:“老将军不必紧张,朕没有怪罪之意——只是,你前来所为何事?”周围文官听了皇上这话,也跟着松了口气。但是,这口气还未松过来就又出了事情。

夏将军听了这话,居然老泪纵横起来:“陛下。老臣为陛下戍守西南,一生征战,今日得见天威,只望能向陛下一表忠心,可是陛下却不愿多多接见微臣,令吾等众武官无法瞻仰龙颜,实乃一大憾事。陛下,为何只重文臣而不重武将啊!”

尚文兴脸色骤变,恨不得马上杀了这不知轻重的夏将军。齐公贤脸色微沉,却还是捺住了性子,说道:“朕从来一视同仁,并无轻重之分。今日不过是与一干文臣们游戏罢了,若是武官门也喜欢玩这抽韵为诗的游戏,自然也好。”

这本是他一时的托词,想安抚一下夏将军,不料生性耿直的老将却当了真。他诚挚说道:“陛下,臣幼时也是习文的,诗词之事,虽不精通却也知道,望皇上赐韵。”

这话一出,文官之中起了阵阵窃笑,武将里有几位面露忧色,国师依旧恬然,丞相面上不安起来。齐公贤忖度许久,见他一再请求,终于拗不过他,吩咐宦官为其抽韵。

谁成想,抽出来的居然是“竞”“病”二字,喧嚣的大厅内顿时一片肃静。只听倒抽冷气之声,嗟叹讶异之叹。

枫灵惊异不已,额间汗已渗出。千年以前,也是一场宫廷盛宴,也是武将不得韵而向皇上讨求,也是“竞”“病”韵,如此险韵,隔了将近千年居然又被人抽了出来,而且情况如此相似,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令人不由得抚膺长叹。

“秦兄,你可记得千年之前是何人用此韵成诗?”枫灵默然问道。她当然知道秦圣清知道,因为,这个故事,本就是秦圣清讲给她的。

“南朝梁武帝时的武官曹景宗,”秦圣清眼中光芒闪烁:“‘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此诗既出,令所有文臣失色,连最为精于声韵的沈约也惊嗟数日。谁能想到,如此险韵,居然被一介武夫轻易写出一首绝妙好诗。”

“谁能想到,千年之后,居然又是这样的韵,又是一介武夫,”枫灵惊服的挑了挑眉,又沉重起来:“只是不知道,这位武将有没有那等的才华。”

夏将军明显被难住了,手中握着那小小的写有两个字的纸条怔愣半晌,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文官们想笑不敢笑,因为他们自己也不敢用这等险韵,而这韵的抽出,究竟是偶然,还是有人想出镇南王府的丑,无从得知。

“老将军可以坐下来慢慢想。”皇上轻咳一声吩咐人给窘迫的夏将军赐座。文官们陡然轻松起来,不只是谁带头笑了起来,于是大厅中充斥着文官们的笑声和武将们的愤恨。这下子,事情有些严重了。

“糟糕了。”枫灵轻轻拿起茶碗盖,眼中掩饰不住担忧,为夏将军,为武官的面子,为远在蜀地的镇南王。思忖一刻,她默默的拂去了茶盖上的水,轻轻的提起笔来,在上面写了几行字,这个小动作,被秦圣清以及一直望着她的曹若冰看了真切。

“杨圣,”枫灵站起身来,向一直在下方守候着的爱笙说,“替我向夏老将军送一盏凉茶过去。天气热了,凉茶定神,定然有助思维。田许,接着!”说罢,将一盏茶抛了下去,田许稳稳当当接住,然后递给爱笙。

夏将军显然不明白自己为何那素昧平生的驸马会送茶与自己,他接过了爱笙手中的茶,向高高在上的驸马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方向他谦和一笑。

他愕然不解,却在掀开茶碗的那一刹那明白了对方的好意。

殿上传来了一个年届古稀、身经百战的老人的大笑声,他将冰冷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向皇帝拱手道:“陛下,臣有诗了。曾经九寒生,重逢百花竞。泣问明天子,廉颇岂浊病!”

齐公贤心头撼动,“泣问明天子,廉颇岂浊病!”着实的肺腑之言,拳拳之心,可见一斑。

“老将军为国征战一生,委实的辛苦了。朕确实是委屈了你们,”皇帝站起身来,将一杯酒伸前说到,“聊以此杯敬列为将帅,征战一生,半世戎马,朕敬你们!”

一时之间,山呼万岁,众人伏倒,有年迈的武官眼噙热泪,声不成调,文官们无奈,也只好一起跪倒。此时此刻,只有齐公贤一人站着举杯,但是,满场之中,身为女子而身材较为矮小的枫灵,却因为身居半空之中,在这一刻,是最高的。

此段插曲安然过去,却远未到终。

枫灵重执画笔,接着完成那幅君臣同欢图,只是在画中又多添加了几个武官形象,她这才意识到,尽管自己也曾被上过战场,却终究对武夫有些不屑。

秦圣清脸上笑得愈发温和,他本就是温和之人,对于驸马的善良,他不是第一次见,却是从来没须达到像现在这般的欣赏,乃知道世上竟有如此稳重多才的男子,不过,这人身上时不时流露出来的女儿家气息还是叫他心中有些别扭,尤其是,那张脸,与她,如出一辙……

“秦兄,想什么呢?”枫灵陡然发觉秦圣清向她微笑时眼神中的怪异,赶紧打断对方的遐想,故作轻松的说:“画已成,是现在就送去呢?还是等陛下游戏结束了?”

秦圣清醒过神来,有些抱歉地说:“抱歉,有些失神——嗯,画上看起来是画完了,但是似乎还缺些什么,使这几人面上少了几分神采。”他低下头来品评着画上的瑕疵,认真起来。枫灵向他指的地方看去,确实如此,总觉得少了些东西,却不知少了什么。

“那就待会儿再送去吧,留些时间做下修改,现在我们先喝杯热茶——”枫灵下意识的去拿茶杯,猛然想起自己的茶杯已经送走了,而且送走时就已经是冰凉的茶水,于是尴尬的向秦圣清笑了下,吩咐下面的田许送两盏热茶上来。

秦圣清仍是笑,笑容里有几分困惑。

在热茶送上来之前,他们同时向远处的文官席处看去,抽韵为诗的游戏仍未结束。

女宾席中,莺声婉啭坐着的,都是官宦子女。

“若冰姐姐,你在看什么?”怜筝好奇地看着曹若冰正出神的望着自己背后方向,心中不解,想回头去看一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今日竟然见到了十年未见的曹若冰,确实让她惊喜不已。

“没什么,公主,没什么。”曹若冰轻轻地将怜筝的肩膀扳了过来,扶正,不叫她转过去,“我一直在听你说话,你接着说吧,方才说道——”其实她没有听清楚,但是做出了一副努力回想的样子来。

“说到了我成亲了……”怜筝提醒着她,忽然觉得没劲,声音变得低了,“不说也罢。”眼神中的光芒也黯淡了些,可是在若冰找出什么话来安抚她之前又明亮了起来,“不说我了,说说你怎么样,若冰姐姐?”

若冰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不经意地向她原先盯着的地方看了一眼,那被她密切观察的人脸上居然又现出了紧张,于是她也不由得皱起了眉,今天晚上的事情还真是不少。

“公主,我们还是看一看屏风的另一边怎么了吧,好吗?”若冰忽然央求一般说道,这种语气,叫怜筝怎么好意思拒绝,于是又像刚才那样,找了一处屏风的缝隙,向外看去。

而与她二人不坐在一处的惜琴,也是从枫灵脸上看到了些许担忧的神色,虽然觉得她总是忧心过重,可还是放心不下,也找了一处空隙向外看去。

那边厢轮到了太子抽韵,韵脚并不难,至少,在许多文人看来,都不难。太子是饱读诗书之人,作诗这等事情自然不会难倒他,只是人总是不经意的反映出来他真实的性格。

齐恒抽到的韵是“庄”“伤”韵,令作五言绝句。周围文武都禀住了呼吸,毕恭毕敬的向太子投去了敬畏的目光。

“皇儿是否已经想出来了合适的诗句了?”齐公贤淡然问道,好似不经意。

“儿臣已经有了诗句。”齐恒拱手道,微笑侃侃道,“素面自旖旎,妆成愈端庄。春日思远道,秋心暗悲伤。”

文臣交口称赞此诗甚好,韵压得好且对仗工整。确实,看上去确实如此。可是,身为臣子,有几人明白:虽然天子重文,但君王需要的不是文人才情,而是天子霸气。

齐公贤又是皱眉,明显不悦,这微小变化令周围的人心悬了起来,包括离得并不近的枫灵。

“恒儿的诗作得不错,只是需要修改,现在朕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修改一下,稍会儿再说。”皇上长舒一口气,强压住了心中不快,见曹陵师坐在太子身旁,似乎正要与太子说话,略一抬眼说到:“曹卿家,轮到你抽韵为诗了,来,到朕的身边来,择一副韵。”曹陵师愕然领旨,只得到了皇上身边,无可奈何而又焦虑地向太子看了一眼。

曹丞相眼中多了几许深邃,轻轻咳嗽。而一直不蓄胡须的国师居然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太子生性风流多情,温文尔雅,为诗温婉,这是定然;皇上想让他作出些豪迈之诗,,震慑群臣,也是应该。现在这番光景,太子孤立无援,性子又文弱,当如何?”秦圣清缓缓说道,提起传送物件的竹篮,里面刚刚放上了两盏热茶,是田许才送来的。

“太子威严,关乎国家威严,而方才太子所作之诗确实是有些靡靡之音的意味,陛下不满也是常理,”枫灵接过一杯茶,翻开茶盖,热气扑面而来,正灼到了眼睛,不由得一退,接着说道,“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可是现在是在宫宴上,番使众多——太子,您可是要争气啊……”想着,眉毛又挑了起来。

半盏茶的工夫已经过去,太子有些惊慌,但是他毕竟是一朝皇储,还是没有表现出来。想他从小便是习性轻柔和的主儿,且身边总有人出谋划策,今番莫名其妙的被父皇不软不硬的训斥,身边的曹陵师也被叫走,还被规定立即赋诗,他确实有些心乱了。或许不叫他坐在皇上面前,他还能够写出好诗来,现在不时被皇上阴郁的眼神盯着,他浑身不自在,脑中更加乱了。

“咳咳,秦兄,借你的凉茶一用。”枫灵终于忍不住了,毕竟,这不仅仅是太子的事情,有关天朝面子,也有关朝中党争。

秦圣清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怎么做,已经将他那杯凉了许久的茶盖取下来,细细的拂去了上面的汽水,笑道:“驸马还是要亲自执笔么?”

枫灵点头,把茶盖接过,轻轻的写下了几个字,写字的同时,她明显感到有几道射向自己的目光,不由得一颤……那目光不是监视亦不是窥探,有欣赏激赏,也有柔情似水,她心中一道灵光突现,刹那明白了什么……

“太子殿下,驸马送上凉茶一杯,愿为殿下解解暑气,有助于定心稳神,好想出绝妙的句子来。”爱笙毕恭毕敬的向齐恒奉上了茶,传达了枫灵想让她说的话。

齐公贤自然也听到了这话,向对面的半空中看去,只见枫灵正在奋笔修画,不禁疑惑,再回过神来,却见齐恒死死盯住那茶,脸上神色紧张,于是咳嗽一声说到:“恒儿,这一杯凉茶作用如何?”

齐恒陡然站了起来,将茶小心盖好,置在桌上,向齐公贤拱手说道:“儿臣方才作诗着实急了些,现已改好。”说罢不自觉地将手扶在茶碗之上,强压住心跳诵道:“太平萦千户,安逸笼万庄。为有呕心者,万机甘自伤。”

齐公贤挑眉,群臣又是一阵夸奖,短短二十字,就叫人看到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而且,这太平盛世的缔造者是如此的呕心沥血甘愿自伤——这明显是夸赞皇上的诗,同时也表现出了太子愿效明君之志。齐公贤微笑,叫齐恒坐下,不自觉向上方看去,派身边的人去请驸马以及秦榜眼下来。

枫灵和秦圣清下来时,带着已经完成的画稿谒见皇上。

齐公贤先是没有看画,状似无心道:“驸马的凉茶效用果真是好,居然可以叫人茅塞顿开——不知道驸马对于太子方才的诗作如何看待?”

枫灵急忙下跪行礼道:“凉茶定心,臣只是希望殿下可以解暑稳神罢了,并无甚妙用。太子殿下才思敏捷,诗中自有陛下甘心自伤己身、怀柔天下的风骨,可见太子将来定能承袭陛下大业,开万世之太平,筑千秋之功业。”

齐公贤面上笑容不减,气定神闲地展开画轴,欣赏起了画作。大致上就是君臣赋诗的场面,与现在的场面无甚区别,只是,却画了边上一道屏障,画出了屏障中几个女子谈笑的神采。这几笔虽然老练,却是明显的画得匆忙了,可见是刚才临时加上的。不过,正因为添了这几名女子的娇媚之态,整幅画顿时生动了起来,所有人物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好好好,驸马与秦侍郎的画艺真是非凡啊,生动凌厉,繁华尽显。不过,驸马身为状元郎,文采也是了得——不知驸马若是以方才恒儿为诗之韵作诗,能否做得出来?”齐公贤笑意更深,脸上居然有了狡黠。

秦圣清担忧地向枫灵一瞥,枫灵却几乎接着齐公贤落下的话音说道:“太子甘愿日理万机、宁伤己身,臣却是自私的惯了的,喜好道家养身之术——‘专心黜孔孟,一意效老庄。发肤天地赐,不可妄自伤。’”

齐公贤听罢哈哈大笑,命人与二位才子赐酒,转头对这一脸安然的国师说道:“国师,你看看,原来朕的驸马也是道家门徒啊!哈哈哈哈。”

皇帝大笑着举酒相敬,便将这一头揭过去了。

虽然没有喝多少酒,可是面红耳热还是灼得枫灵难受不已,便借口酒醉,退出了热闹的大殿。

此时此刻的皇宫,所有的中心和关注都被集中在了正在举行宫宴的大厅里,花园里反而空当了起来,不过也好,反正,清醒是不需要外人多的。

树影摇曳,桃花暗香,宁月夜,微风天,这样的安适闲在,真叫人忘记了身处何地,忘记了自己是在这样一个勾心斗角的地方,在各个机谋陷阱之中苦苦周旋,但是不远处传来的宫乐声声,却又是时时提醒着湖岸旁柳树下这个心肠柔软的人,自己,并不轻松。

枫灵轻轻托起一截柳枝,费力地睁了睁眼。她没有醉,只是累,几乎想化作一截柳枝也飘荡起来,轻轻飘去。“杨柳多情东风媚,湖鉴映月浮银碎。踉跄悠游酒力微,人如魅,心难醉,徒闻华盖声声沸。”

枫灵倚在柳树上,又想起了宴席上的种种人物形象:文弱的太子,目光深邃的丞相,事不关己般的国师,自信满满、出口成章的齐王,时时试探着她的皇上……乱七八糟,心烦,可笑今日是她的生日,却不得不应付这么一大摊子麻烦事。“都是自找的。”她自嘲笑着,摇了摇头。

“无聊乃把江月酹,青丝如墨岂自废。少年方遒正逞威,观明晦,披尖锐。白首空叹韶华贵。驸马,何必独自颓然?”耳听得一个和蔼声音接了自己的“天仙子”下阙,枫灵一怔,即刻转身过来施礼道:“曹相爷怎么也出来了?莫不是如学生一样喝多了?”

“老夫不善饮酒,故而是夜滴酒未沾,不过——”曹庆轻轻拈须,笑道:“倒是看见驸马喝了不少的茶啊。”

“相爷说笑了,”枫灵欠身使自己的脸不会暴露在曹庆面前,否则曹庆一定看得出枫灵此刻脸上的紧张与窘迫,“学生也是个贪杯的人,方才喝了不少酒,现在还不是很清醒。”

“当醉时必醉,当醒时则醒,驸马,不怕平日糊涂,只要是众人皆醉我独醒,那么就一定是个人才。”曹丞相笑着走了上前,走过枫灵身便,到了湖畔,凝住了眼睛望着渺渺湖岸,轻声喟叹:“想当年,我也是如此的年轻;现如今,已经是垂垂老矣了。看来果然是生生不息,一代辉煌过后更要下一代来接替。”他也倚在了树上,面目更加沧桑了。

“前朝顺宗时候,我十八岁为官,至今已经四十余年了。”曹庆没有注意到枫灵脸上神色变化,而是自顾自地说着,仿佛是说给湖岸的风听:“从我为官开始,就一直受到徐国丈以及当今圣上的帮助,也受到当时最受皇上看重的七皇子的器重,那时候,我与当今圣上都立志辅佐七皇子,不想——”他又是深深叹息,接着说,“不想后来他居然执意不愿为君,还留书出走再也没有出现过。后来我被世宗爷派到青州作了一方太守,他行事太过狠毒,我本就不欣赏他,自然也不欣赏他的儿子,所以才会佐当今圣上一统天下。”

“现如今,又到了辅臣登台的时刻了,”曹庆脸上浮出一丝笑意,转头看着枫灵说道,“明君身旁需得有三两个良臣才行。今上七子,成器者只二人,一为皇长子即太子,一为六皇子即齐王。圣上年事已高,无论那个什么国师如何炼长生不老药我也明白,这不过是他的骗术罢了,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药!曩者秦皇嬴政,汉武刘彻,唐宗贞观,哪个不是断命于斯!”

“那国师包藏祸心,路人皆知,将来朝纲若乱也定是此人所致。他明着是一心辅佐六皇子,暗地里不知要耍什么阴谋诡计。若是陛下大行,而齐王继位,必听信于其母妇人之言,其母必重用国师,到时候祸乱朝纲淫乱宫闱,做出什么残暴腌臜的事情来,我天朝盛世,怕就是要毁于一旦的,圣上当年打天下的壮志胸心,治天下十几年的心血,就全都毁了。而且,而且——”曹庆脸色黯淡许多说道,“齐王为人凶狠暴戾,怕是不是个仁人君主。乱世需强权,平安需仁德。太子为人确实软弱,可是更能够施行仁义,循孔孟之道。且治世并不是君王一人责任,辅臣也是责无旁贷,宁可主不贤而尽其能,不可助桀纣而乱太平。驸马,今日与你说了这么多,应当是说清楚了吧。老夫不想再与你猜哑谜了,方才见你是一心相助,不知,你是否愿意停在太子这棵树上?”

曹庆一口气说得枫灵低头深思,玩弄着腰间一块触手生温的佩玉,只是沉默不语,良久,才抬起一双明眸苦笑说道:“相爷岂不知平逸侯何解?太平安逸,仅此而已,皇上只希望我这样罢了。”

曹庆摇了摇头,微笑道:“驸马甘心么?”

枫灵猛然抬头,眼中光芒闪闪,可只是一闪而逝,她捏紧了拳,转过身去,将手背后轻笑一声说到:“纵不甘,又如何?”

“既不甘,何不纵马驰骋?屈心抑志非英雄,韬光养晦乃小人。伍子胥一夜白发,历经磨难,不也成一代名臣?韩信受浣纱之恩,胯下之辱,不也功成为王?诸葛躬耕南阳,不求闻达,不还是出仕为官功至武侯吗?有志者习得文武艺,授与帝王家,才是正道。驸马一身才华,怎么可以委屈了!”曹庆声音急切慷慨激昂,恨不得马上把枫灵拉到齐恒身旁去。只是他忘了,他举的那三个人物,结局何等凄惨。

枫灵听了他的话,苦笑着说:“一个死不瞑目,一个成败萧何,一个鞠躬尽瘁,终究没能辅出盛世太平。老大人是在吓唬我吗?”

曹庆失望地摇头说道:“驸马胸襟难道不能坦荡一些?若是驸马能为开国良臣,定然会荫庇子孙,圣恩万代,纵使犯了天大的死罪,依太子性情为人,会念在驸马功绩,而不加责怪。这样,将来就算是驸马做出了什么冒犯天威,辱没皇室的事情,太子也定然不会怪罪——驸马还犹豫什么?”

枫灵脑中火光闪现,只记得曹庆最后一句:将来就算是驸马做出了什么冒犯天威,辱没皇室的事情,太子也定然不会怪罪……“老大人真的这么说?”转身过来,面对曹庆,她轻轻问。

曹庆听出枫灵语气渐松,急忙说:“那是自然,太子我从小看他长大,知道他为人良善,驸马也应当信任他。”

枫灵不自觉的微笑:“若是我将来冒犯了公主,或是冒犯了太子殿下,也能够被原谅吗?”

“自然。”曹庆坦然说道。

枫灵再次背过手去,不断在柳树下踱着步子,忽然站稳了身子,转过脸对曹庆说道:“相爷可否给我时间考虑一下?”

曹庆允诺,点了点头说道:“我信驸马定然会绕树三匝,然后落在一棵大树上。老夫出来许久,应当回去了——希望驸马好好考虑,告辞。”

枫灵向他施礼告辞,然后目送着他再次走入了大殿。

树欲静而风不止,枫灵挑了挑眉,摸摸额头,轻轻拍打,寻了块石头坐下,看着不远处桥上点点灯火,如同鬼魅一样诡异,倚靠着树闭上了眼,好想睡去。

耳边缥缥缈缈地响起了儿时常常听到的《寂空吟》:寂寞空庭情爱绝,寂静空灵埙箫咽。戚戚苍山念誓约,欲度忘川魂飞灭。

那时,她常常偷偷溜出门,跑到热闹繁华的地方去玩,当然,也因为好奇去过烟花之地,在那里,她听到过有人用天籁一般的声音唱着这首天籁一般的音乐。只是现在,她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地方是最最寂静空灵的,最寂寞者,莫过宫廷。断情绝爱,手足无情,君王如虎,谋臣似狼,然而,这里对于她杨枫灵来说,却是个再难舍弃的所在,似乎,有一条线将她牢牢锁于斯了。

同是御花园中,迤逦行来两个娇俏佳人。

“怜筝,天气有些凉了,你可不可以去帮我拿一件外袍?”若冰笑着央求着,好似禁不住风寒。怜筝当然记得若冰小时候那虚弱的身体,立时有些紧张,忙道:“那若冰姐姐还是回大殿上去吧,花园这里太冷,回去较好,你身子向来虚弱。”

“可是大殿里人太多,太闷了,我只想出来呼吸一下清澈的空气——怜筝,算是求你,可好?”若冰再次展现出了她楚楚可怜的一面,终于叫心肠软的不像话的怜筝鼻子发酸,乖乖地回去给她找外袍。

怜筝走后,若冰脸上的虚弱一扫而空。她早已看到了树下坐着的某个人,面上神情一滞,脚下不由自主向她走去,不自觉地将手抚在了左胸上。那里,有积攒了十八年的痛苦。

“你很累吧。我知道。”曹若冰俯下身子,默默注视着那个浑然不觉有人正盯着自己睡相的人,左胸口上的痛愈发剧烈,痛到她不住地喘息,直起身来,靠在一旁另一棵树上。其实,若不是知道自己那里受过伤,她是不会感觉到疼痛的,她脑中甚至没有受过伤的记忆。这痛,不是肌肤之痛。

“我真想杀了你,”若冰笑着对风说,“可是,又不能。”

“唔。”这轻微的如同低语一般的声音惊醒了枫灵。她混沌地睁眼,迷糊地向四周看去,正好瞧见了这神情晦暗的紫衣女子,忙站起身来,望着对方怔了半晌。后来才明白过来,急忙施礼欠身道:“在下失礼了。”

“您倒是常常失礼,”紫衣女子亦施礼道:“小女子曹若冰,见过驸马爷。”

“曹?不知曹小姐是哪家的闺秀?”枫灵温和笑道,忽然觉得不对劲,方才在大厅中距离太远看不真切,现在倒是看得真了,也听得真了,怎么觉得这女子如此的熟悉?

她心中讶异,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试探问道:“不知在下从前有没有见过小姐,一时间,似乎有些熟悉。”

“熟悉么?担不上。”曹若冰笑声如银玲清脆,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下枫灵说道,“只不过是打过一架罢了。”

“啊?”枫灵脸色突变,忽然想起了这女子的声音为何如此熟悉,明明下午才见过,那冰蓝衣女子,想必就是这女子!

“是你?”枫灵皱眉,不久又舒展开来,“在下不知何曾得罪过姑娘,姑娘还请多多包容。望姑娘今晚不要再找在下的麻烦。敢问姑娘到底是谁?”

“不敢不敢,驸马‘忍’字当头,虚怀若谷,加上仁义礼智信,可谓完人矣,我那里敢找驸马的麻烦?”紫衣女子淡然笑着,面目表情诡异起来,靠近枫灵说道,“你不觉得我们两个人很像吗?”

“在下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和您很像,”枫灵退后一步,离开了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接着说,“也罢,不再强求得知姑娘身份,只要姑娘不找我的麻烦便是。”

曹若冰笑了起来,笑着再次上前,轻轻吟道:“燎灼火,刃心锁,仁义似水宁为佐。礼千宥,智万谋,言诚至信,覆水不收,厚厚厚;多情惑,风流恶,发花青白罪己过。参知透,顿悟囚,国仇家恨,事事难周,彀彀彀。”

“驸马爷,太善良的人总会惹上一身的麻烦,你现在身上已经麻烦很多了,若是你还这样温和如水,不带戾气,怕是纠缠还会更多。君已入彀,无法脱身,您好自为之。”若冰说到后来,竟有了些感伤。

枫灵心生怪异,还想再问,却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咳咳,驸马有事缠着若冰姐姐吗?”

讪讪转身,枫灵心中别扭,什么叫做我缠着她,可是还是毕恭毕敬地欠身说:“见过公主。”

怜筝脸色极其不好看,可是枫灵看不到,因为她低着头弓着身。而后怜筝经过枫灵身边,径直向曹若冰走去,急急忙忙的拉了曹若冰走,整个过程再也没和枫灵说一个字。枫灵抬头时候,两人已经走远,她微微一笑,心中不知是苦闷还是舒心。

再回到大殿里时,抽韵为诗的游戏已经快要结束了,不过,毕竟还是没有结束。枫灵一进大厅就被皇上命令作诗,而抽到的却偏偏是这样两个韵脚:房,床。命做七绝。

或许是有意,或许是天注定,竟是抽到了这两个字,普通却又暧昧的字眼,最适合赋艳诗的韵脚。枫灵眯起眼来,玩味地揣摩着,盯着手中的纸条,良久,将它折起。她抬起头来,发现众官员正在含笑望着自己,而含笑的眼睛中有那么一双她熟悉的,是圣清,他似乎是无意的将拳轻轻伸出,又轻轻握紧。枫灵笑着摇了摇头。

“陛下,臣已成诗。”枫灵向齐公贤拱手长揖,笑得毫无城府一般,“春宵酒暖残脂香,清早混沌入花房……”

这两句吟完,众臣莞尔,甚至有人不带掩饰地哈哈笑了起来,齐公贤的眉毛微微上扬,眯起了眼睛端详这个面貌清隽的女婿,国师终于也放下了一开始的淡然,将目光移到了枫灵的脸上。

枫灵顿了一下,向四周环视,见秦圣清仍旧是握紧了拳,而太子则是奇怪地望着自己,曹庆端起的酒杯停在唇边,眼神依旧深邃。

收回目光,枫灵深深作揖,接着说:“——奇葩异放瑞国运,少年岂可恋温床!”

众官员的唏嘘声一时停住了,方才轻薄的态度此刻烟消云散,大厅顿然肃静。

“好好好,平逸侯说得好,”寂静被丞相打破了,他站起身来拊掌赞叹,转身对皇上诚恳道,“陛下,若是天下青年才俊都能如驸马一般为皇上所用,且壮志凌云,肯为皇上效劳的话。陛下江山定然可以万年长存,世代昌盛!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国师也忽然不再沉默,上前几步,这是他头一次和曹丞相站得这么齐:“陛下福泽四海,是天降英才保陛下江山永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两大重臣的带领,又是一次彻底的山呼万岁,枫灵也不得不屈膝跪下,喊着“万岁”。齐公贤捻须颔首,君臣同欢的气氛达到了又一次高潮。

既已入彀,不如拼搏一番,或许,经国济世,是上天赋予的使命;或许,若想摆脱这驸马身份,只得如此;或许,要还她自由,需要自己先得到自由。

太平安逸的日子,短暂而且压抑,不如,就这样吧。皇帝忌她是肯定的,同样,惧她,也是必然的。

宫宴至此,已到了头。然而,夜,太漫长,漫长的埋伏了许多的故事,只是所有的主人公都还没有料到。


【第十八章•宫宴•完】


第十九章 移花接木遭冷箭背后暗算,夜来琵琶哭情咒辗转难眠

千机万算皆隐讳,魑魅魍魉步后追。

廿载风云流冷血,一夜琵琶落情泪。

山岚五里寻天索,疑云弥漫听春雷。

铮铮诉尽相思语,青衫淋漓心肝碎。

这一场宫宴,天子齐公贤都喝得酩酊大醉,宫宴结束后,他只是简简单单向群臣说了几句祝晚的话。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后不久,他就昏昏沉沉睡去了。梦中的他依稀记得自己所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把同样喝得酩酊大醉的驸马——也就是平逸侯送回宫——没说是哪个宫。而那个最能体会自己心意的王总管则是心领神会的嘱咐轿夫将驸马送到流筝宫去。无论齐公贤对于杨悟民再怎么忌讳,他也明白,自己需要一个这样的女婿,自己的女儿也需要一个这样的丈夫。

跟随着送驸马爷的轿子向流筝宫走去的田许和爱笙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们心中各有心事,人世繁冗,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清晰地看到自己追随的主子杨枫灵注定了是不可能太平安逸了,这个平逸侯,终究是名不副实的。

田许浓眉凝紧,一身藏青色衣衫衬得他身材伟岸,高大英挺。他思索着方才见到的那名紫衣女子:她的身形十分熟悉,似乎不久前才见过;那女子步履轻盈身姿灵便,分明是个武功高手;整场宴会她的眼光老是在自己主子身上瞄着,似乎是审视,又似乎是嘲讽。田许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心中疑团难解。所幸她看主子的眼神和善,应是无甚恶意。田许似乎是自我安慰一般的想着,不由自主地向身边的爱笙看去。

爱笙脸上的神色没有那么沉重,但是也不轻松,她思索的是方才枫灵在宴会上的表现,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两次出手相助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明着跳出来崭露头角呢?看来少爷也是忍不住寂寞的人,这样一来,将来……那个“五年”,不知道是由老爷还是由宿命。她咬唇垂首,眼神中多了几分隐忍,又多了几分担忧。

田许见她神色愈哀,知道她是心中紧张,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陷入了深思。一路默默无语,只看到身边一顶顶轿子从这狭小的宫道中穿梭,达官贵人们也要回自己的府邸休息了。

好容易走到后宫处时,四周寂寥无人,只剩下四个一身黑色衣服的轿夫以及身后跟着的两个穿藏青色衣衫的田许和爱笙还有那在轿子里睡得很沉的人物。爱笙感觉很奇怪,平日里枫灵的酒量好的不像话,知道若是她醉,不是大喜便是大悲,而今晚居然喝得那么少就醉了,实在是不像她。

引着轿子走进流筝宫,正听得怜筝的房中时不时传来几声琵琶拨弦的声音,还有女人说话的声音。爱笙有些惊愕,见清儿和醒儿正在外面站着,于是上前讨巧的笑道:“二位漂亮姐姐可好,小的送驸马爷回来了——不知道公主在做什么?今晚上宫里有客?”

“哟,还是杨圣小哥会说话,不愧是跟着驸马状元郎的。”清儿微笑着夸奖,点头道,“公主,现在正在练琵琶呢,她今天晚上是有客人。是相府的曹二小姐,她们两个原是童年好友,只是曹小姐自小体弱多病,十年前得异人抚养,远离京城云游了十年,今日才算回来。公主见她欢喜的不得了,宴会还没有结束就拉着她回来了,两人在房中闲聊。聊着高兴了,公主就兴致勃勃地拿出了琵琶,她从前跟着皇后学的,不过已经荒废了几年了。”说着,她歪着头向窗上迎出来的人影笑了笑,接着说道:“皇后当年好像也是很疼这位曹小姐的,听说连曹小姐的名字都是皇后给取的,自小就带到宫里来玩耍——今晚公主还留了曹小姐在宫里过夜。”

爱笙恍然,旋即一副懵懂模样:“原来如此——不过驸马已经熟睡了,该如何安置他?应当是送到公主寝宫里才是。”

“好了,先把驸马扶下来吧。”醒儿走到轿子前说,“先将他搀出来,直接送到公主房里就是了。毕竟是夫妻,公主应该不会在意,寝宫本就是睡觉休息的地方嘛,倒是公主应该到书房里去练琵琶才是。”说着撩起了轿帘,向里面看去。

爱笙生怕她动手去碰枫灵会出什么事,急忙上前一步切切说道:“醒儿姐姐不必劳累,让小的来就行了。”却不料只听到醒儿“啊”的一声尖叫。

爱笙心中着慌,连忙到了轿子口向里探去,不由得也愣住了。一向木讷的田许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赶紧到轿前察看,这才明白了爱笙的惊诧:轿子里的根本就不是驸马,不是平逸侯,不是兵部尚书,不是杨悟民,当然,更不是杨枫灵——谁也料不到,居然是熟睡了的秦圣清。

漫说清儿醒儿傻了眼,爱笙田许更是困惑不解。驸马怎么会变成秦圣清了?变戏法儿的今晚上也没有拿驸马做表演啊。“这个人不是秦侍郎么?”醒儿愣愣道,“他怎么成驸马了……不对,驸马怎么变成他了,哎呀,也不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她苦恼地摸了摸头,清儿不满地瞪了她一眼,为同伴的傻话皱了眉。

爱笙的心里一抽,焦急抬眼看着田许,眼中是询问与担忧。

田许轻轻向她摇了摇头,想叫她定下心来,说:“驸马和秦大人的轿子可能弄混了,别担心,我们待会去宫门口找一找,或许还能找到。”

他转头对清儿醒儿嘱咐道:“此事先不用惊扰公主,免得徒增烦扰。”

清儿翻了个白眼:“晓得了。”醒儿则拼了命点头,仍是一脸沉思,叫清儿的白眼翻得更厉害了。

说罢,田许命令几个迷糊轿夫把误入深宫的秦大人送回自己的府邸,随后和爱笙到了宫门口去寻找杨枫灵的身影。他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万分焦虑:一旦不省人事的枫灵出了宫……难以想象。

三更鼓声咚咚敲着,似乎,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

一片混沌中,枫灵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香气四溢的所在。不是什么饭菜的香气,而是花香,檀香,木香,以及——脂粉香。她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而是抱住了身边的被子,糊里糊涂地想到了自己在幽州的女儿闺房,也是暗香浮动,满室翩跹。

——不对,这里是皇宫!

她还是不太清醒,呃,这是怜筝的床吧,我好像还记得皇上命人送我到流筝宫……

唔,怜筝,怜筝,咦?她怎么会允许我睡在她的床上?枫灵猛地一激灵,忽然挺起身来,睁开了眼,四下里望去,惊出了一身冷汗。这里不是流筝宫!

粉红色的帐幔,薄纱飘逸,现出一派妖娆旖旎;高大宽阔的床上,金衾玉枕,彰显出帝王家的阔气与威严;不远处的金兽铜鼎中升起脉脉烟气,混合着衾被上的浓郁香气,一阵阵冲得人脑子一片混乱:这里是皇宫没错,这里是女子的闺房没错,自己躺在一个女子的床上没错——错的是,这里分明是皇帝妃子的寝宫。

她匆忙下了床,谢天谢地,身上衣衫完整,虽然乱了些。看来在自己不慎清醒的短暂时间里,没有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

枫灵不假思索便想立刻离开,上前几步撩起了面前的粉色宫纱,却正迎上了准备走进来的人,一个身带着温黁水汽的女人。枫灵面上一僵,不仅仅为了面前女人一身薄如蝉翼的缥缈云裳,不仅仅为了面前女子的绝美面容,更为了面前女子的身份。枫灵腿一软,跪伏于地,声息困难,好容易颤抖着出了声:“云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杨枫灵规规矩矩地跪在几乎半裸着的云妃脚下,不敢抬头,不敢喘息,连害怕,也失去了勇气。许久,云妃低下头来,仔细打量眼前人,看着那张平素温润如玉,从不肯说出一句伤了他人的言语的,心软得不像话的驸马爷,唇边露出了一丝浅笑。是讥诮,也是自嘲。

她原以为自己只会和一个中了迷药的男人欢爱,然后在第二日清晨和他交涉而已。

这人却自己醒了。

“驸马爷不必惊慌,平身吧。”她依然是俯下身去,将自己馨香的身体靠近了那个恨不得把头埋进地板里的人,一只馨香玉手搀住了那微微颤抖着的胳膊,却没能扶起来。

“微臣擅闯娘娘寝宫,罪不容诛,本应碎尸万段,以全娘娘名节。”驸马爷的声音很是冷静。云妃有些意外,她收回手,缓缓直起身子,唇边的笑容变作了冷笑,她从不相信男子的冷漠与冷静,至少,她从未见过在她的美貌面前可以保持清高的男子:“驸马爷,此话怎讲?‘本应’?那么,‘然而’呢?”


枫灵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吸进了更多的芬芳,叫她窒息起来,只得禀住了呼吸说道:“然而此事传出去终究与皇家声誉无益,臣宁杀一己之身不愿败皇室之名,故而请娘娘原谅微臣擅闯之罪,好在臣并未犯下更加大不敬的罪过。臣这就离开,定然不会坏了娘娘名节,污了皇室清誉。”说罢,跪在地上的枫灵等不及起身,弓着背就向门边走去。

“驸马爷当我这寝宫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云妃没有上前拦阻,笑意更甚地回了床前坐下,将手在那碧陇宫灯上来来回回的拨弄着那火苗,寝宫原就点了这一盏灯,经她这么一弄,宫里忽明忽暗,一派妖冶旖旎的朦胧景象:“而且,驸马来时没有人见到,但是这么一出去怕是马上就有人看见。如此一来,不但驸马难逃一死,皇家的名声也好不了!”她话音曼妙,柔柔动听,却藏着绵绵的威胁,叫准备夺门而出的枫灵进退两难。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枫灵直起身子,将混乱的思维整理一下,清秀的面庞笼上了疑惑,却还没有失掉冷静。她背对着云妃,头微微仰了起来,调整了下呼吸,问道:“那么请娘娘指点迷津,告诉微臣该如何走出这寝宫而不被巡逻的士兵发现。”

“没有办法,”云妃站起身来,向那个站在门口的人靠近说道,“宫宴来的人太多,巡逻的士兵增加了一倍,通夜巡守,别说一个人了,连只燕子飞出去也受到了监视。”她走到了枫灵的背后,手搭在了枫灵的肩上,身子靠了过去,嘴凑到了枫灵耳边,柔声暧昧道,“唯一的办法就是今夜留在这里,不出去。”

温热的气流却吹得枫灵脊上生寒,柔软的胸怀更是叫她无所适从,她咬了咬牙,猛地把肩向下一耸,躲向一旁弓腰说道:“请娘娘自重,不要折杀微臣。”

“自重?折杀?驸马言重了。”云妃轻声笑着,恬然坐到桌旁,一双明眸秋波婉转,含情脉脉地向一旁的枫灵看去,托腮笑道,“反正这一夜驸马爷也出不去,难不成就这么站着?”

“臣只是误闯娘娘寝宫罢了,出去时候小心一些,应当不会有什么岔子。今夜悟民贪杯,多喝了一些,所以才会冒犯娘娘,擅入寝宫,臣自当静思己过,月内滴酒不沾。”枫灵转身,又想推门,却又听到了身后的声音,不依不饶。

“只怕是没人会信驸马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吧,尤其是假如我再多说几句的话,那么驸马真就是跳进扬子江也洗不清了——既然进来了,就没那么容易出去了,驸马。”云妃说得不紧不慢,眸中闪过一抹厉色。

枫灵顿了顿,转过身来,昂首直视着华美尽现的云妃,敛起了方才的羞涩和慌张,坦然打量着云妃的模样,目光清澈干净。云妃被她这目光打量得面色微热,这才为自己半裸的衣着着慌起来。

杨枫灵低低一叹:“娘娘,这到底是为什么?纵使臣喝得再多,臣的四位轿夫总没有喝多,臣的两位家人总没有喝多,误入娘娘寝宫的事情,相信会牵涉到更多人,请娘娘三思。”她点出了种种疑点,仍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云妃,等她做出答复。

云霓宫中,一片安静。

这种安静没有保持多久就被云妃的一阵轻笑打破了,她再度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枫灵面前,对上了枫灵淡泊坦然的眸子:“就算是有人做了手脚又如何?就算是有人设计陷害又如何?仅仅这样就够了,驸马,就算你是被人陷害,你也不清白了。”

“我不清白,没关系,关键是,娘娘,您需要清白。”枫灵飞快合计着这件事的始末,斟酌着词句,“不仅仅是娘娘,还有六皇子。此事若发,六皇子必受波及。或许还会有好事之徒怀疑六皇子的身世,那——洗不清的就不仅仅是微臣了。”她缓缓说着,却敏锐地捕捉到云妃眼中闪过的一丝惧色,忙接着又道,“臣平素酒量尚可,今日居然粗饮几杯便醉了,想必是有什么人做过了手脚。既然有人做手脚,就有人知道始末,知道的人的嘴总是不严实的。医术高超的人或许还可以从悟民的脉象上看出来什么。悟民现在头晕尤甚。”云妃被她戳中心思,嘴唇抿了起来,一副沉思模样。

枫灵骤然跪地叩首:“娘娘本是深明大义之人,定然不会已卑鄙之计暗害于臣,想必是有宵小之徒,想要陷害微臣与娘娘二人,请娘娘明断。”她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把选择交到了云妃手中。

云妃面色如纸,默然背手转了过去,不知道是望着什么发愣,而枫灵仍然跪在一旁。二人一时恍然,同时想到了不久前的一个场景,是在御花园里,也是这样,一个素手而立,一个跪在地上。

“臣已然答应了娘娘会保六皇子平安,会保娘娘母子平安,娘娘莫不是不信微臣?”枫灵仰起头,望着那孱弱的背影,念及其孤苦,心头蓦地一软,“娘娘,请相信微臣,也请娘娘不要为难微臣,这样对娘娘与微臣,都有好处。”

“床头右行三步,屏风后有一暗格,推门出去暗道直达御花园,天色不早,请驸马回去休息了吧。”云妃的声音显得疲倦而无助,孱弱的身体因无力而倚在了一旁的墙上。

枫灵起身,张口欲言,终究没有说话,而是寻向了那被屏风挡住的门,她注意到那门被关得匆忙,顿时明白自己便是从这里被送进来的,于是小心翼翼进了暗道,掩好了门,向外走了出去。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云妃默默扶墙站了起来,笑靥如花,却是无比凄凉,有若莲荷向秋,浮萍游动。她何尝希望如此,以肉身做筹,来换一个人的忠诚。然而,这毕竟是命。

……

终南山山脚下,一个面目倔强的少年正在山下的密林里独自穿梭。又饥又寒的痛苦折磨着他幼小的身心,淡薄破旧的麻衣遮蔽着他瘦弱的躯体,清瘦的面容带着由于贫困而得不到正常的滋养的不健康的蜡黄。

他是个面貌清秀的少年,不过十岁出头,却显出了非同寻常的冷静,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此时此刻的孤独与无依无靠,他孤独,但是他不恐惧。他坚信着自己不会死在这么一片深山密林之中,不知道是与生俱来的自信与坚强,还是冥冥之中预示着他会得到贵人相助。即使是他因为这一整天的奔波而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和精神,最终无力的倒下,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嗅到了那种冷漠的土地香气,他依旧没有放弃希望。他坚信着,天不会亡我,天将降大任于我。

他是个被抛弃的孩子,却又是个从来不会抛弃自我的孩子。他慢慢爬到一棵树前去寻找自己的依靠,寒冷让他瑟瑟发抖,低烧使他晕眩迷糊。他默默等着,等待着一个可以解救自己的身影……

“国师,国师。”几声急促的呼唤唤醒了陷入了某些深沉回忆的国师,这个玄衣男子讶异的看着身边的带着金质面具的护法,轻轻咳了一声,抚了抚自己的脸,用着平素那种不紧不慢的声气说道:“怎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金质面具的护法深深埋下了头,似乎是不敢瞻仰眼前这个清秀男子的模样。国师玄衫,是惯于笑里藏刀的。

“国师,已过了子时三刻了。”金质面具护法小心的回应着,把面具后的脸隐藏在深深的躬身后面。

“已经这么晚了。”国师从宽大的太师椅上站起身来,将身旁已经凉透了的茶泼洒到地上,又将手抚在了光溜溜的下巴上——他从不蓄胡须,但是喜欢重复这个动作——气定神闲说道:“已经这么晚了,想必那药效已经过了,该发生的事情也应该已经发生过了。是时候该去了,我们走吧。去看看某个风流鬼瑟缩的模样。”他缓缓移动了步子,随着他的脚步,身旁的几个鬼魅般的影子也跟随着动了起来,也移动着如同鬼魅一样的步伐。

他阔步走出了自己所居住的宫殿,这座寝宫,同时也是他为皇帝齐公贤炼制丹药的地方。平日里金来铜往,浓烟滚滚。而且,为了寻找制作什么长生不老要的药引,许多无辜的性命就葬送在了此地,葬在了那金碧辉煌的炼丹炉中。当初国师入住这间宫殿的时候,齐公贤亲自为这座宫殿命名为寿延宫。而事实上,在这座宫殿整修之前这里几乎是一片废墟,被火烧得全然没有了模样。那时这里叫做“毓秀宫”,是前朝皇后苏若枫消失在这宫廷里的地方。而再向前追溯,其实这里叫做“伏坤宫”,是民顺宗时候七皇子的寝宫。

走到了想要到达的地方,从侍卫讨好的答话中他听出来在他们戍守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一个人从这里出来过。他满意一笑,嗯,是预想中的结果。

他大方地踏入了寝宫。

走到寝宫门外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情不自禁地笑了,他想到了里面的人一定是衣衫不整而且慌乱不堪的模样。平日素来清高文雅、风度翩翩的驸马,此时此刻,该是有多尴尬,多慌张。国师轻轻推开了门,心中涌起了一种奇妙的报复快感。

然而,室内没有意想中的凌乱,也没有预料中的惶恐害怕,也没有揣测中的痛哭流涕,他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那一个纤瘦立在宫灯之前的背影。云妃轻轻地将手拢在碧纱宫灯上面,掌控着这间空荡荡而又寂寞的寝室的明暗。

国师惊诧地向四周看了一遍,的的确确,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那个本应该在这里的驸马已经是不知所踪。他向前走了几步,走进了那个纤瘦的背影,低声问到:“驸马人呢?”话语掩饰不住他的怒气。

“他已经走了。”云妃没有转过头来看他,依旧将自己的手指在细弱的火苗上面抚弄着。

“走?怎么可能?他明明服下了我的迷药,不可能走得脱的!”国师终于压不住怒气了,他咆哮起来。

“我怎么知道。我去沐浴回来时,他已经醒了。说了没有几句话,我就放了他走了。明明是你自己制作的迷药不管用,怪不得别人。”云妃冷冷笑着,轻轻将那室中唯一的光明吹熄了。她抬起头来,在黑暗中注视气得额上青筋暴起的男人。

国师心头火起,上前几步,狠扼住面前这个羸弱女子的手腕,恶声道:“成事不足,你怎么可以轻易的放了他离开!就算是他没有中迷药,你也有本事把他留住,至少留到我到来。门口的侍卫说没有人从这里出去,这样一来,分明是你把人给放走了!今夜在他的酒中下迷药,将他的轿子移花接木,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收服他的机会,你居然——”说着,他阴兀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着光芒,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云妃痛得哼出了声,猛然挣脱,推后几步,调整了自己的呼吸,轻轻揉搓着自己的手腕说道:“你这是做什么?他走前明明答应了我要保怵儿,也算是达到了目的,难道非要以我和他的一夜风流作要挟?”

玄衫听了这话,背手转过身去,平静着自己的怒火,深深呼吸几次,终于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面容,转过身来,彬彬有礼道:“贫道一时愚鲁,粗暴了些,望娘娘原谅。既然驸马已经答应了要保六皇子,那么应该就没有什么大碍了。娘娘这一夜,辛苦了。”

云妃怔怔看着他,前后态度的转变不过一个瞬间。她忽地目眩神迷,一时站立不稳,倚在了墙上。许久,她恨恨抬首,心碎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从一开始你就要利用我,利用我的身体?十年前是这样,今夜也是这样。你到底是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你现在已经是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什么要将我和怵儿推入争斗之中?你到底是……”

“娘娘不要再说话了。”玄衫彬彬有礼地打断了云妃的诘问,“夜已深,说太多的话只能徒增疲劳。臣自然是尽心尽力的想辅佐出一个明君。而为齐王铺路少不得开路人,驸马就是这样一个人。娘娘请安寝吧。微臣退下了,顺便,也去看看驸马是否安然回到流筝宫了。”他昂起头,坦然地转身出了寝宫,只留下云妃一人茫然怔愣——痛哭失声。

“国师,现在怎么办?”带着棕色木制面具的护法悄无声息的从一棵树后躬身走了出来,到了国师身边。

“还能怎么办?这个女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国师余怒未消,恨恨挥了一下宽大的衣袖,“若非她是六皇子的母亲,我早就想法儿除了她。现在,她还得活着。”他阔步向前走去,身后几个鬼魅般的影子依然追随着他。

“我们现在先去流筝宫看一看。”穿过花园,他踩碎了一地的花影,正说着,一阵平静中蕴藏着些许激烈的琵琶声的传来,将他彻底隔在了流筝宫的外面。他聆听着,追忆着,体会着,渐渐忘记了自己的来意,在温和的晚风之中慢慢醉去了。

爱笙和田许两个人在宫门处忙了小半个时辰也没能发现驸马的身影,眼见得最后一顶轿子出了宫门,他们再没了法子,只得惴惴回了流筝宫。走近流筝宫,未进宫门,便听到了一阵铮铮的琵琶声。与方才那种断续不同,现在非但一气呵成,而且弹得催人心魄,无比震撼。爱笙心中起疑,这岂是出自那性情活泼的怜筝之手?

两人走进宫内,正见一人凭风袖手而立,背对这两个人站在庭中,似乎在侧耳倾听,头上洒着银白的月光,脚旁伴着摇曳的花影,轻飘飘的柳絮在她的衣旁围绕、飞散。好像是有那么顽皮的一撮飞入她清亮的眼中一般,她轻轻抬起衣袖在眼旁轻轻拂拭着。然而,却终究没能抚去那越积越多的泪水,眼泪顺着光洁的面颊淌下来,落在坚硬的地面上,殷湿了那青色的石砖。

两人大惊失色,忙上前扶住忽然跪倒在地上的驸马,又是欣喜又是困惑。喜的是驸马安然归来,惑的是驸马如同天降,而现在又是泪水涟涟。

琵琶声铮铮作响,平和地述说着一个迷乱的故事,将人带入一个个漩涡之中。泥潭深陷,无法脱身。弹者有情,纵使听者无意,也会堕入其中,更何况此时此刻的杨枫灵,心乱如麻,情难自抑。

枫灵少时习的是笛,只因笛子带起来轻便,后来也学过抚琴,也是因为秦圣清的缘故。琵琶此类乐器她并不擅长,可当年在幽州城中,她时常会从烟花巷末听到歌女的拨子拨动琵琶时候的声响,可是,当年从未有过今朝的这般痛哭。爱笙和田许都是不解,杨枫灵这泪,流得实在是莫名其妙。

就在此时,室中的琵琶声停住了。

怜筝轻轻放拨,呼吸显得急促而紧迫。额间的汗水渐渐流了下来,与泪水一道,滴在琵琶上,滑落到衣衫化为晶莹水珠。伤心难自已,她终于将琵琶撂到了一旁,站起身来,背对着曹若冰擦拭起自己的泪水。曹若冰怜惜的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无奈的摇头。

“若冰姐姐,为什么我弹这首曲子竟然会流泪,会伤心到这等地步。”她稳住了呼吸,缓缓推开面前的窗子,忽地一愣。

杨枫灵,你又为何哭得这般伤心?

怜筝心头莫名一悸。

身后那个悠悠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这首曲子,相传为当初民高祖——那个做什么什么不行,屡试不第,从商必亏,手无缚鸡之力的杨惑一日梦得,后谱为曲子。我师父将此曲教给我时,曾说此曲听来激昂,其实暗含悲凉,宿命情缘,如债如咒,摄人心魄。情深之人弹出,情切之时定然下泪;爱浓之人闻之,曲高时刻必定淋漓。公主你既然弹到落泪,定然已经心有所属,用情至深了。”曹若冰边说着边走近怜筝,正好看到外面的场景,惊讶道:“驸马回来了?”怜筝慌忙合窗,低头说道:“回来就回来吧。”

曹若冰见她惊慌模样,调侃笑道:“公主所爱之人可是驸马爷?哎呀呀,我糊涂了,公主所爱之人当然是驸马,哈哈,我糊涂了。”她大笑着,欠身说道:“已经晚了,公主不要再弹这首曲子了,今夜一夜学会,已经很是难得了,不必再练习了。要不要民女去叫驸马进来——”

“慢着!”怜筝把脸别到一旁去,黯然道,“凭什么我就非得爱她?我不可能爱她——曹姐姐,我不困,今夜,我不想睡了,我只想弹这首曲子,弹到,我不再落泪为止。”说着,她回到了座位上,重新抱起那庞大的琵琶,倔强的接着练习那首曲子。“曹姐姐若是困了,就移步客房去休息吧——另外,不必叫驸马进来,她若是想进来自会进来。”

“民女告退。”曹若冰施礼退出,在合上房门的同时,听到那倔强的琵琶声再度响起,气势好像柔弱了几分。

回首时,见杨枫灵已经没有方才那般狼狈流泪的模样,只是显得有些尴尬,毕竟听曲听到痛哭还被人看到,确实窘迫。曹若冰浅浅一笑,淡然道:“‘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洲司马青衫湿。’驸马果真是性情中人,公主也是。”

枫灵没有说话,亦敛容笑道:“曲如人心罢了,悟民不通音律,可是曲到动情之时,纵使是山野村夫也会沉迷其中。”

“恐怕是情深至极难以自拔吧——”曹若冰唇边浮起一抹笑容,“民女先去休息了,也请驸马爷早些休息。”说罢,向着自己的客房走去了。空留下一庭愈发寂寞的琵琶声。

“我们回去吧。”墙外的玄衣男子深沉起来,眼中似乎有什么光芒闪动着,他对着身后的人说了话,然后深沉地离开。伴随着他轻飘飘的脚步,几个鬼魅般的身影也离开了。

流筝宫的琵琶响了一夜……


【第十九章•情咒•完】








第二十章 惊闻前缘楼中醉重识红颜,酒消梦醒槐香琴命中注定

一恨天地生君早,待我生时君已老。

再恨月老错结线,相识君已恋芳草。

最恨世分阴阳别,无为相结秦晋好。

千万恨意会心头,夺君天下盼君恼。

“这里的茶果然是清香无比,与众不同。秦兄不妨多用些。”枫灵笑着将茶碗放下,又将目光向楼外看去。偷得浮生半日闲,现在她正坐在康羽楼的二楼上与秦圣清一道品茗。初夏方至,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像这样坐在高阁之上品茗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着实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多谢驸马相邀,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秦圣清淡淡地微笑着,他的微笑永远是那种云淡风清而且含蓄不外露的样子,这大概与他的家教有关。他的父亲是前朝学士,只因为一心忠诚大民而不肯再度为官,因而隐居于幽州城,至此家道中落,他才会不得不到了太守府做了枫灵的西席。看着他的清雅的面容,枫灵恍然,仿佛,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幽州城之中,她仍是无忧无虑喜欢到处闲游而被父亲罚抄“资治通鉴”的太守千金,他依然是那个谈吐风流才华横溢的书生,她的心上人。

被枫灵怪异的眼神盯得不太适意,秦圣清将头偏向楼外,向楼下为着生计忙碌的芸芸众生看去。枫灵亦收回心思,自嘲地摇了摇头,吩咐小二上菜。毕竟是请吃饭,总是喝茶是不行的。她也随着秦圣清的目光向楼下看去,恰看见田许正在楼下守着,模样甚为威武。

这里是京城,理应是繁华的不能在繁华的地方,也确实,这里也算得上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然而正如所有光明背后的影子一般,墙角处,深巷里,贫者数不胜数,乞丐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与那些红光满面,穿金戴银的官宦人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枫灵轻轻叹着,抬起头来看到秦圣清目光如炬正盯着一处不肯离开,不禁好奇起来,笑着问:“秦兄在看什么?”一边说,一边将头转向秦圣清看着的方向。

“呵呵,‘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公主真是好雅兴。”秦圣清兴致勃勃地站起身来指着楼下的一处。枫灵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怜筝。

流动的空气忽地一滞。

“公主,”枫灵喃喃道,“她怎么出宫了?”

“难道不是来找驸马的?”秦圣清微笑,“公主太有趣了,当真只骑驴子?”

此刻驴背上的怜筝一身棕白色男装,神采飞扬,言笑晏晏,一派天真模样,与那夜奏出了折磨了人一夜的琵琶曲的她判若两人。

我从来都不了解你,怜筝,同样,你也不了解我。枫灵惘然,静静看着楼下的驴背上的俊俏少年,忘记了同秦圣清说话。

出乎意料的是,除了怜筝之外,还看到了另一个人,走在驴子右侧的紫衣少女,曹若冰。枫灵下意识地将眼睛移向秦圣清,看到了他脸上再度出现了那种高深莫测的神情,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个曹姑娘,好像就是曹相爷的女儿,秦兄从前认识她?”

秦圣清转过头来看了枫灵一眼,又转身过去坐下,默默端起茶碗,唇边浮起了一个自嘲的笑容,说道:“算不上认识,驸马,只不过有一面之缘罢了。”说了这一句话,他不再开口,似乎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不若请她们二位上来一道品茗,”枫灵倏然作怒,声音变冷,走到扶手边向楼下的田许喊道,“田许,请那位驴上公子及其身边的姑娘上来喝茶。”

田许向她点头领命,上前几步拦住了怜筝和曹若冰抱拳作揖,似乎说了些什么。枫灵沉默打量怜筝的面目表情,一瞬间她向枫灵所处的方向飞快的看了一眼,又将头转回,但又迅速地重新转向枫灵,正对上枫灵的目光。

枫灵忙将眼移开,仰头望天,不敢与她对视。恍惚中似乎听到两个人同时做出了答复,但她没有听真切她们分别回答了什么,也不敢低下头去看,只是仰起头来研究那翼形飞檐。

背后“噔噔”的脚步声叫她的心陡然一紧,急速转过身去,一下子看到了怜筝的脸,竟诧异得站住不动了:她原以为怜筝是不会上来的。怜筝看到枫灵太过明显的诧异表情,顿时觉得不是很自在,就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衣角,眼神飘向别处说道:“我不是应你的邀上来的,我本来就是要来这里的,我听说这里的茶和点心都很不错……小二,给我拿一盘新鲜的黄瓜来!”

枫灵侧首看着她的模样,想笑不敢笑,只好生生地把笑憋了回去说:“既然如此,正好我请了秦兄一道用膳,也无所谓再多请两个。”秦圣清也走上前来,先是深深地看着曹若冰不说话,然后又笑着向怜筝施礼道:“正是正是,齐公子不妨接受杨公子的邀请吧,独乐乐不如与众乐乐,齐公子请上座。”

怜筝调皮一笑,毫不客气地落座在秦圣清方才坐的位置上,甩出铁骨扇,潇洒地摇了三摇说道:“那我就不客气地‘上座’咯,秦公子自寻下座去吧。”

秦圣清并不气恼,反而笑着点头,然后又转身,向曹若冰躬身说道:“也请曹小姐落座。”枫灵敏感地从曹若冰眼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笑意。

只见她回礼道:“秦公子不必客气。别来已久,如今秦公子已经贵为一部侍郎了。”秦圣清呆愣片刻,低头黯然笑道,“原来小姐还记得我这个落魄书生。”说着,秦圣清忽然撩起下摆,跪倒在地,立刻惊了所有人:

“当初小姐及道长不辞而别,使小生不能亲自道谢,如今天可怜见又使小可遇到救命恩人,实乃晚生荣幸之至。秦圣清谢过姑娘,只要是姑娘要求,在下一定做到,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

这忽然出现的场景叫枫灵着实一愣,且不论“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古理,就凭着她所了解的圣清他的骄傲,叫他跪一个毫无关系的女子,实在是叫自己想象不到的。

“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曹若冰轻轻躬身,将秦圣清扶起来,愧疚低声道,“当初与公子开玩笑,叫你跪谢于我,本来是一时贪玩,不想公子当了真,是我的不是。男儿膝下有黄金,自是不可轻易跪下的,除非‘天’‘地’‘君’‘亲’‘师’,小女子无才无德,不值得公子行此大礼。”秦圣清直起身来,面色微红,枫灵愈发迷惑不解,但没有开口问,只是袖手立在一旁,独自思忖。

怜筝没有她能忍,径直将折扇向桌上一拍,站起来叉腰说道:“你们两个到底是再说什么呀,本公……子怎么什么都没听明白?现在我已经听得云山雾罩,晕头转向了。你们两个从前认识?如果你们再这样只说自己才能听明白的话的话,本公……子就叫我的小枫一人给你们来一下。”

枫灵挑了挑秀气的眉毛,微微颔首,嗯,怜筝问的正是自己想问的——但是,那个“小枫”是怎么回事?她依然忍住,没有问。

“齐公子莫气,”秦圣清脸上的红色渐渐退了下去,“我来给公子解释。”

两年前他上京赶考的路上在一家旅店住宿的时候,店中居然出了人命案,死者是一个年正二八的美丽少女,不知是怎么查的案子,官府怀疑是秦圣清做的,理由是求欢不成,勒死苦主。他在百口莫辩之下身陷囹囵,甚至已经被判秋后处斩。在当时,是陪师父云游的恰好也住到这家店的曹若冰指出了疑问,最终顺藤摸瓜找出了真凶,而在牢中被关了许久错过了应试的秦圣清这才被救出来。

“所以说,曹姐姐是你的救命恩人?”怜筝恍然大悟,将折扇收起来,转过脸看着曹若冰笑道,“曹姐姐还真是聪明,有再世青天的风骨哟。”曹若冰冷静笑道:“没什么,是些很明显的漏洞,只不过是那个仵作作了些手脚才使得秦公子蒙冤受屈。在位者不能明察,致使官匪沆瀣一气,世风日下,我师父本来就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我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

她又将头偏向秦圣清歉疚说道:“只是我太过任性,当时又盛气得很,玩笑着要秦公子跪谢于我,冒犯了秦公子,实在是愧疚得很。”

“没有没有,”秦圣清连忙摆手道,“是我那时太自命清高,出狱一事全蒙小姐相救,本就应该跪谢,而我竟是思忖再三才做出决定,待再去找曹小姐时,您已经和尊师离开了。”

枫灵明白了始末,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看来曹小姐果真是女中豪杰,悟民当敬小姐一杯,也算是替秦兄谢谢曹小姐了。”她举起一个杯子,喝到嘴边才意识到是茶,不禁有些窘迫,吩咐小二上酒。小二拿上来的是清淡浑浊的素酒,还外带着一盘怜筝要的黄瓜。

“这才对嘛,免得我迷迷糊糊什么都不明白。”怜筝笑得很是开怀,“还好,你们说得明白,我的小枫没有发威。哎,英雄无用武之地,小枫你就先闲着吧。”怜筝忽然将一只黄瓜扔了出去,然后端端正正坐好开始喝茶。枫灵惊奇地望着那只被抛出去的黄瓜划着弧线落下,心中更加迷惑,“小枫”到底是……却见曹若冰脸上笑容一片。秦圣清看来也是疑惑的样子问道:“公……子,请问‘小枫’是何方神圣?”

“小枫?小枫就是小枫咯。”怜筝毫不在乎地夹起一个新端上来的银丝卷,放到自己面前的盘子里,缓慢分割着面前的食物。她察觉到了枫灵眼中的异样,紧张道:“看什么看,小枫不是你!是小疯,它叫小疯!”边说边用手指着楼下,同时眼睛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枫灵顿时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尴尬地轻咳一声,没有向外看,我大概可以猜到被迫牵着一头驴在门外站着的田许此时手里拿着一根黄瓜。

“原来小疯阁下就在那里,”秦圣清扶阑向外看去,轻轻笑着:“幸亏它没有给我来一下——对了,方才齐公子说什么‘小疯不是你’,是什么意思?”

“酒已经上来了,大家喝酒,不要再管那什么小疯了。”曹若冰拾起一个小巧玲珑的酒杯放在掌中,将酒倒入杯中,一口吞入,啧啧赞道:“果然是好酒,清而不淡,醇而不烈。”

“自然是好酒,这里可是康羽楼,陆羽杜康,茶酒双绝。”枫灵忙着转了话题,给秦圣清斟酒。

“为什么不给我斟?”怜筝忽然晃着她的空空的杯子看着枫灵,眼中带着不自在的凌厉。

“你酒量又不好。”枫灵不想给她斟酒,生怕她喝醉了。

“什么?”她重重的将手中的折扇向桌上一拍,怒声喝道:“我酒量不好?杨悟民,你给我斟酒!我要是今晚喝醉了,我就不姓齐,我跟你姓杨!”

康羽楼生意甚好,掌柜在楼下忙得转来转去,几乎转得晕头转向,直到入了夜才轻松些个,坐在一旁歇息。

他忽地听到了笃笃的脚步声,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东家来了?”康羽楼的掌柜惊讶地看着一袭黑衣的来人,诚惶诚恐起来。

带着蓝色面具的人没有答话,而是懒洋洋地低声问道:“东家要找的人来过没有?”

“唔,小的一直上着心的,”掌柜轻轻抹了抹汗,“那张图像已经叫店内的每一个伙计背熟了,只要那人出现,无论如何,小的都会马上派人去通知东家,并把人留下。只不过一直都没等着那人出现……水大人要不要在这里小酌一番?小的这就命人去准备……”

“不用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放仔细些。”黑衣人没有久留,随着这句话的话音落下,人已经到了店外。

掌柜的背上被汗水浸湿了,他懊恼地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这么窝囊,光是和人说话就出了一身汗。”

然而待他抬头时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生意人常有的开朗与谄媚,在喧闹的一楼大厅里迎来送往。忽然看到了一个气宇不凡的白衣公子从二楼晃了下来,他身旁还搀着一个同样清秀的棕白衣公子,看来是喝多了,正迷迷糊糊地说着醉话,一边说还一边手舞足蹈:“哈哈,我不能喝,我不能喝?我当然能喝,哈哈。你该跟我姓杨了吧。”那个白衣公子无奈地回应着他:“好好好,我跟你姓杨,我跟你姓杨——真是,我本来就是姓杨的啊。不能喝还喝那么多,真的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哟,二位公子要走了?要不要小的给叫辆马车?”掌柜的迎上前去,一边套着近乎,一边用精明的眼神问着白衣公子身后的小二这两个人是不是结过账了。

“哦,不用,外面有自家马车。”杨枫灵一边答话,一边向外寻去,寻找着田许的身影。但田许似乎是失踪了一般,无论如何也不见人。就在杨枫灵放弃了寻找的时候,田许又进来了,抱拳上前道:“主子是在找小的吗?”

“田许,你留下来结账,顺便一会儿把驴牵回去。秦公子和曹小姐还在上面喝酒,待回儿你送他们两个人各自回府。我先把她给送回去。”枫灵窘迫地把在自己怀里睡着了的怜筝调整了一下位置,勉强说完自己的话,急急忙忙的向在外面停着的马车走去。怜筝便是这样,每次醉酒之后先闹上一番,然后乖乖睡觉。

田许叹了口气,看了看那受到怜筝的优待正在吃黄瓜的“小疯”,转身从怀里拿出银子来结账。“掌柜的,刚才那个黑衣男子是谁?您认识他吗?”田许将银子交给掌柜的同时假装无意地问了一句。掌柜脸上的笑容有了一段时间的停顿,但是很快又恢复了镇定:“这,客官难为小的了,这每日我这酒楼来人那么多,我怎么知道哪个是哪个呀。”

“说的也是,我唐突了。”田许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的笑着,交了银子向楼上走去。

“在下田许,我家公子命令我将秦公子和曹小姐各自送回府宅……”田许抱拳施礼,却看到楼上雅间里狼藉一片,终于明白怜筝在的时候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禁莞尔。

“有劳田兄,驸马真是客气。”秦圣清站起身来说道,“不过在下是坐马车来的,不烦阁下相送了,倒是曹小姐,一个弱女子,走在夜路上,确实应该由个人来送。不如这样,在下的车夫是个老实人,尽管信任。就叫曹小姐坐着马车回去好了。在下可以自己走回去。”

“不必了,”曹若冰收了收眼里的睡意说道,“丞相府离这里近得很,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小女子应该可以自己回去,秦公子不必担忧,也不烦田公子相送了。”说着,她微笑一下向楼外看去:“倒是您的车夫似乎是太可靠了些,已经快睡着了。”

秦圣清空灵澄澈的目光微微收了回来,向脚下看了看,唇角浮起了笑意,他顿了顿说道:“好吧,就这样,在下先告辞了。”说罢他又施一礼,转身下楼,木质的楼梯上发出了沉稳轻轻的“咚咚”声。

“好了,那小女子也就告辞了。”曹若冰向田许点了点头,向楼梯走去。

“请等一等,曹小姐。”犹豫再三,田许终于叫住了曹若冰。

“什么事?”曹若冰凌厉的转身,不料正接上了田许猛然劈过来的一掌,她心下一紧,连忙向后弯腰,将那水平打出的一掌闪了过去,随后整个一个后空翻退到了墙角处。“这也是你家少爷吩咐的吗?”曹若冰哂笑着,眼睛紧紧盯住田许。

田许却是不说话,步步紧逼,又追上来一掌,两个人你来我往,却是点到为止,并不下杀手。背对着楼梯的曹若冰一面应付着田许的出招,一面思忖着如何离开,不想脚下一空,径向楼梯下面倒去。田许心说不好,连忙伸手去拉,却被曹若冰狠狠一扯整个人掉到了曹若冰的身后,成了曹若冰的垫子,所幸田许身子强健,没受什么伤,而曹若冰,就更没受什么伤了。

“别叫苦,你倒是说啊,为何无缘无故的袭击我?”曹若冰惬意地躺在田许背上,一动不动,似乎是使了什么功夫有如千斤重坠一般压在田许背上。

田许动弹不得,苦笑道:“在下得罪了,请姑娘恕罪。”

曹若冰猛然起身,看到四周众客人一派惊愕的神情,居然笑了,把田许从地上拉起来说:“想问什么,到外面再说。”

田许跟着曹若冰到了外面,只见曹若冰将系着驴子的缆绳解开,说道:“千万别把它给忘了——你想问什么?说吧。”

田许心中更加疑怪了。他不是没有见过美人,而曹若冰身上的那种自信与洒脱是他所不曾见过的。尽管她说话和气,周身却萦绕着清冷风姿,令人不敢亲近。

“我——只是想知道,姑娘是什么人。”田许犹豫说道,“方才见姑娘身手了得,分明与那日的蓝衣女子是同一个人,不知——姑娘可否相告始末?您对我家主子——是什么意思?”

“我对你家主子很感兴趣,”曹若冰轻轻的拍了一下“小疯”的头说道,“但是我不会伤害她,她欠我的已经还清了——再说,我毕竟是她的长辈——”她忽然把头转向田许,脸上是那种高深莫测的神情:“小女子师从异人,道号‘青冰’。”

“‘青’冰?”田许倒抽一口冷气:“阁下莫不是白彻道长的弟子?”

“没错,所以,说起来,你和她都得叫我一声师叔祖。”曹若冰淡淡微笑,仰头看星,左胸骤然痛了起来,眼中渐渐变得迷茫。她轻轻将驴的缆绳交给田许,轻声说:“另外,如果你写信回去告知你师父的话,请加上这一句话:‘曹若冰的心脏生在右边’。”说罢缓缓转身,向丞相府的方向走去。

田许默默看着远去的紫衣女子瘦弱的背影,在薄暮的夕阳的映衬下绽放出来了与她的凌厉很不贴切的柔和。他半晌不敢开口,震惊过后,心头涌起了一阵莫名的伤感。

金乌西陲,脉脉余晖洒落在秦淮河上,浮动起片片金鳞。暗色河水随风微漾,拍打在遍布青苔的河岸上。

昏昏欲睡的胖车夫把素色马车缓缓驶到了石拱桥,车中人从小窗向外望去,为眼前景象触动——“停车!”忽然传来的命令叫车夫打了个激灵,猛地勒住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挪动着臃肿的身子跳下了车,将车帘掀开,满脸堆笑:“大人,什么事?”

秦圣清从车里探出头来,向外看了看。这夕阳,这石桥,这秦淮河,在这千年古都中经历了千年风霜。他望着远处,神思渐渐远了。他从马车上下来,对车夫吩咐道:“行了,我一会我自己回去,你先回府吧。”车夫老实听令,驾车走了。

秦圣清沉目静思,将背上的瑶琴解了下来,盘膝而坐。这琴是他亡故的父亲,王学大儒秦髡留给他的,据说乃是前朝皇后相赠。这其中并未带有任何的风流韵事,只是单纯的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想那曾经以冷艳之美震惊朝野、从不轻苟言笑的皇后娘娘,其实也是个博学多才、细腻敏感的人,只为了在国舅苏伯卿家宴的花园之中听到的一首委婉缠绵的“忆故人”就怅然泪下,当即亲自奏箫来和这一个小小的学士。后来又赠了这把琴给秦髡,为此这一段高山流水,秦髡宁可弃官不做,也要守在苏若枫去世的幽州城。

秦圣清轻轻拨动着琴弦,将本是缠绵悱恻的音调化为了沉郁怆然。他停住,不由自主地望向远方,心里想起了某个白色的倩影。

“秦大人还没有回家吗?”一个方才分开不久的声音微微带着些讶异在背后响起,秦圣清默默回首,看到了依旧是一身紫衣的曹若冰。

“原来是曹小姐,失敬。”秦圣清微微欠身施礼。这个动作使曹若冰竟一时有了错觉,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同样也是彬彬有礼模样的人,不禁笑了起来,道:“没什么失敬的,只是秦大人在这里抚琴深思,不知是不是在思念故人?若真是这样,失敬的就是我了,打扰了大人的情思。”

“哪里哪里,”秦圣清不紧不慢道,“不过,在下确实是想起了故人。”他抬起头来,向远方看去,西方太阳已经沉了下去,天色灰蒙蒙的,十分阴郁。

“故人当是何人?”曹若冰上前几步,饶有兴味地注视着那把颇有来历的琴,“能叫人在此夕阳西下之时思念的不是至亲就是至爱,”她抬起头,眼神有几分狡黠与锐利,“看来是与此琴有关。小女子胡言乱语,不知说得对否?”

秦圣清和气笑道:“小姐果然冰雪聪明。”

“那么可不可以说与我听一听?您现在在想谁?”曹若冰眼中尽是好奇之色,但似乎沉思一阵,又说,“不过若是大人不肯,便算了。”

“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秦圣清犹豫一下,依旧是笑得很和气,“不过在下想到的只是对在下来说最为重要的人,是家父而已,是至亲而非至爱,小姐说得不全对。”

曹若冰笑着,情不自禁将手抚过那把精致却古朴的琴,故意没有去理会秦圣清眼中隐瞒的神色:“如果小女子没记错的话,令尊可是学士秦髡?”她笑得很明亮,“小时候我曾经学过令尊的诗,那时候家父常常赞誉令尊才华,并屡屡为天妒英才而扼腕叹息。令尊归隐山里,才华没能施展,也是叫家父每每悲叹的事情。”

“丞相大人盛赞,先父泉下有知,定然感激。”秦圣清作揖致谢,神色拘泥起来。

“不过,近来回到家中,家父开怀许多,说是朝廷现在人才济济,秦学士后继有人,想秦大人可绍承乃父之志——”曹若冰说着,蓦然注意到了秦圣清深色有异、单手攥拳,连忙打住,“秦大人怎么了?”

秦圣清苦笑一声:“曹小姐有所不知,家父无意为官,从小教导小生也是读书修身,极力反对我参加科考。我也是从未想过要考科举的,不想后来——后来因与人为约,不得不科举取仕;再后来,后来因为机缘天算,不得不入朝为官;如今因为琐事缠身,朝纲不明,不忍抽身。现在想来,我与家父其实已经背道而驰,实在——实在枉为人子。”他说着垂下了头,似乎因为羞愧而红了脸。

“秦大人何必如此……”曹若冰叹息道,“秦学士之事我其实也是听说过的,他所执念,不过忠臣不事二主,以独守清寒以报知音,是为君子仁义;秦大人违背父命入朝为官,是践约,是天意,是忠厚,也是为君子仁义,”她微微笑着,轻轻抚着琴弦,“琴师不同,却执同琴,却操同曲,而已。”

秦圣清心中渐渐开怀,颔首感激,却见曹若冰眼中似有狡黠颜色:“不过,方才从大人言中听出有人竟比令尊之命更加重要,且大人眼底情义非常,看来大人方才所思之人,应是不仅仅只有令尊而已。”

“这……”秦圣清语塞,本就温和的眸子泛起了一片柔光,“小生确实是在思念故人,一位对在下来说十分重要的故人,只是伊人已经香消玉殒,不忍相提,担心我等俗物污了她的佳名。”

“既是过去了,自然不好提及。”曹若冰点了点头,抬头向灰色的天空看去,“然而能够叫秦大人思念的女子,想必绝非寻常。小女子倒是有好奇心想了解了解此人究竟是怎样一番风骨。”

秦圣清微笑着,眼神下沉,似乎陷入了对往昔的追思,说道:“她,坚强得有些软弱,聪明得有些糊涂,自信得有些怯懦,善良得——”他眼中的光亮慢慢黯然,轻轻道,“善良得有些残忍。”

“果真奇特,”曹若冰淡淡笑着,想象着那么一个人物形象,向天边看去,讶然道,“那边乌云密布,看来是要下雨了。”

“但是这里却是半片全无,”秦圣清仰头向上方看去,似乎想笑,“莫非这就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可是现在连‘日’都没有了,天黑了,秦大人。”曹若冰也仰头向上看着,只看到一片墨蓝色的透明夜空,真的没有云。道是无晴却有晴,天何怪哉!她喃喃自语,自失一笑。

月上柳梢,正是黄昏时分。白日里热闹的街坊也都安静下来了,独独剩那么几家茶馆酒楼还在营业。而茶馆兼酒楼的康羽楼就是这样,仍旧在忙碌之中。掌柜一边招呼着时不时进来几个的客人,一边仔细观察着各个客人的容颜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掌柜的,凭什么我要了半个时辰了都还不给我上我要的花雕?”一个已经喝了许多酒的年轻人无缘无故发了脾气,狠狠地将一个空了的酒壶向掌柜的砸来,幸亏掌柜虽然臃肿但是比较灵活,一下子躲开了,他讪讪笑着,吩咐人将地上碎了酒壶扫走,然后有上前去向那个年轻的喝酒的公子赔不是,没办法,生意人永远都是以和为贵,哪怕他在心中把这个人骂了千百万遍还是得笑脸相迎。

与此同时,小二正在接待另一个客人。

“道长,您要什么?”

“酒,自然是酒。”来人是一个身穿蓝色道袍的道士,看起来很沧桑,但是只从外表上看的话,只会以为他刚刚过不惑之年。一身的仙风鹤骨,突出了二十年来的颠簸消瘦,凌乱的头发,遮盖着一双神采奕奕的双眼,不经心打理的脸上,乱髯横生,却自有一番神采。

“哦,什么酒呢?”小二不敢怠慢,只觉得这个人身上的气度不凡。

“最好的就行,快些拿出来。”

“好酒?”小二不屑地看着来人的褴褛衣着,觉得这人应该是个没钱的主,“您老人家也得喝得起啊,我给您拿两瓶烧刀子结了。”

“哈哈哈,你看不起贫道?”道士朗声大笑,“随便随便,反正我身上分文皆无,终究是不给钱的。”

“你——”小二觉得自己受到了捉弄,恨不得上去将这个老头打上一顿。但在他能这么做之前自己脸上先挨了厚厚的一巴掌。

“道长要喝酒,自然是不必花钱的。”掌柜的及时蹿了出来,一脸谄媚的笑容:“请进请进,道长请上座,二楼雅间,特意为道长这样的仙人预备好了的。”他一边讨好地点着头,一边狠狠地瞪着那无辜的小二,后者正委屈地揉着自己被掌柜的扇肿的半边脸:“你,给我去拿酒去,最好的,快去。”

道士面无表情地上了二楼,似乎早已料到。

不久便是深夜了,许多人都已经回家了,只剩下了一个客人仍在二楼痛饮,满地的空瓶子证明了方才这个客人喝了多少酒,而小二面孔的青白也证明了小二对这个客人喝酒能力的惊恐。

道士站起身来,觉得身上热了,猛地推开了窗子,向外看去,月亮还在树梢,不觉微笑,默默诵道:“新月缺为谁,更深无人昧。多年糊涂梦花飞,懒顾三千水。少年情事灭,鬓霜岁月催。众人皆醒我独醉,长啸与风随。哈哈哈哈。”说罢将一壶好酒尽洒在窗外。

小二被他这一笑给笑醒了,十分的不满,正欲说话却听到了有人一边上楼一边诵道:“酹山月,酹江月,一楼清风相思叠。爱绝恨亦绝。 情寂灭,步蹀躞,再三追问终不说。奈何心如铁!”

上来的是一个玄衣道士,清秀的面庞神色平静,波澜不惊。

小二心中好奇,今日怎么这么多道士?还没等他好奇完,就被一个黑色的影子揪下了楼,一时间,偌大的二楼之上,只剩下了这两个道士。

“弟子玄衫,参见师叔。”玄衣道士恭恭敬敬的行了道礼。

“哈哈哈哈,没想到你还真的会来见我。”青衣转过身来,不羁的脸上带着那高傲的笑容:“别来无恙,玄衫。”

玄衫抬起头,注视着青衣的脸,良久,黯然笑道:“师叔这些年苍老了许多。”

“我本就长你二十岁,老是应该的,”青衣眼中熠熠放光,忽的话锋一转,“——现在你还痴妄吗,玄衫?”

“弟子不曾痴,也不曾妄,何来还痴妄一说?”玄衫浅笑着,脸上表情依旧恭敬。

“呵呵,哈哈!玄衫,你这辈子注定了深陷泥潭了。”青衣重新执起一壶酒,送到嘴边。

“泥潭早就挖好,弟子一直在其中,不曾动过,又怎会深陷?而挖泥潭的人,正是师叔您。”玄衫走上前,也拿了一壶酒。

青衣坐下,仰头看着玄衫的脸,无可奈何:“当年我不该把你捡回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师叔本性良善?自然是不忍心见我在密林之中冻死。”玄衫笑着。

“捡回去不该让你跟随师兄。”青衣闭上了眼睛。

“跟自是要跟的,否则我也不可能从师父那里学到那么多的本事。”玄衫笑容不减。

“那你为什么后来要杀了他?就因为师父打算传他衣钵?”青衣猛然睁开了眼睛,直视玄衫。

“因为师公没有传给您。”玄衫简单的回答。

青衣站起身来,苦笑:“我不该告诉你我的身世。”

“是我无意中听到的,当时您正在和师公谈道法。”玄衫喝了一口酒。

“你不该伸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师兄后,还意欲谋杀我师父,结果被人发现,否则我不会赶你下山。”青衣背对着玄衫,从酒壶中痛饮。他回想起玄衫下山之前那复杂的眼神,以及他说的五年之期。

“那是因为他仍然不想将衣钵传给您,我为您不平。”玄衫语气依然恭敬。

“那么乱世呢,为什么你要颠覆大民?”青衣转身,眼中微微发红。

“因为那本来应该是您的江山,您祖先的江山。”玄衫笑得更加舒心,他上前一步问道,“现在我该问了,为什么您总是不肯接受、接受我?为什么我杀了您的师兄,逐了您的师父,夺了您的天下,您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青衣苦笑,不回答。

“您不是常说‘世间万物皆有情’么?您所爱的人不是已经离你而去了吗?您不是说‘情’足以敌万物吗?”玄衫脸上平静。

青衣哈哈大笑:“玄衫,你错了。你还不理解什么叫做‘情’。我今日来见你,只是想看看你是否已经顿悟,不想你依旧迷茫。既然如此,我想我还是不应久留。”

“您觉得您走得了吗?”玄衫露出了阴郁的神情:“酒中有迷药。”

“玄衫,十年前我犯了一次错误,是不会再犯的。”青衣大笑着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迅速点了玄衫的穴道,“人不能犯两次错误,同样我也不能每次都中你的迷药。”

蓝色的身影飞快地从窗户离开了,留下了一个被点住了穴道站在空荡荡的酒楼二楼的道士,以及,默默的风啸。

雨云渐渐飘到了城东。

“驸马,下雨了。而且越下越大。”马车夫迫不及待地掀开马车的帘子哭丧着脸,此时他已经被淋得湿透,伸进来的水光光的脸上很是纳闷的模样。

刚才,炸雷突起的时候,他听到了马车里的喧闹,但是没有向里面看,假如他看到了,或许会感到十分惊奇。

还原一下方才车内的情景,是这样的……

“啊,啊,雷,打雷了。”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怜筝公主忽然从原先醉倒的沉默中爆发出一阵惊呼,瑟瑟发抖,缩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她醉眼朦胧,神志恍惚,心中只剩下了恐慌,想着寻找一个可以保护的寄托,而这个被她误认为是寄托的东西,从酒楼出来之后就一直抱着她,向她传递着自己身上的热量。

枫灵惊讶地看到怜筝此时的软弱,手忙脚乱地拥着她。怜筝居然如此怕打雷。

“怜筝,不怕,不怕。”她不住地说着,试图缓解她的恐怖,怜筝起初安静下来,却在下一个雷滚过的时候又不安地发起抖来。枫灵伸出手,捂住怜筝的耳朵,心中也是慌张,雷声滚滚,隆隆不断,她的手便一直那样捂着,手心中也有了汗。

这一切,莽撞的车夫都没有看见,也没有考虑到驸马在车里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只是径直掀开了车帘,哭丧着脸向驸马报告自己的惨状。

显然,他的忽然举动使似乎正在沉思的驸马爷愣了一小会儿。

“是么——”枫灵同情地看着车夫,想起了方才饮酒时候晴空万里的模样,又为难地看着终于再度平静的睡着了的怜筝。不多时她忽地有了决定:“此处距宫里还有一段距离,夜里雨路难行,那么就先不回宫了。咱们先回府,待雨停之后再送公主回宫。”

“遵命。”马车夫忙不迭地放下帘子,没有顾得上考虑方才在马车中看到的景象,重新坐上车辕,奋力挥起了手中的马鞭。马儿吃痛,奔跑起来,向不远处的平逸侯府驰去。

林尉正在揣摩驸马今日是不是又要留宿宫中的时候,卷过了一阵狂风,劈来了一道惊雷,一道闪光将半边天空都照亮了,倏尔便下起了大雨,他急忙跑进了大厅,抖着身上的水,不住嘟囔着,怀疑是不是雷公伤寒了,居然下了这么大的雨。

“居然下雨了,”田谦迷迷糊糊地从房中走出来,身上的衣服尚未穿齐整,看得出来是马马虎虎寻了一件就穿出来了,他正揉着眼睛,看到了一脸诧异的林尉,问道,“驸马人呢?还未回来?”

“田爷昨夜匆匆回来,应该多睡一会儿,”林尉讨好笑道,“驸马现在尚未回来,也不知道今夜是宿在府中还是……”

“嘘,”田谦忽然上前捂住他的嘴,侧耳听了一阵,说,“你听听是不是有人在叫门。”

林尉忽然被人堵住了嘴,正不适意,担心自己是不是惹到了这个脾气随意的小田爷,听他这么一说才仔细起来。外面雨声噼里啪啦,时不时有一阵雷滚过,十分吵闹。

终于,两人同时听到雨声之中夹杂着的某个男人的叫骂:“老子敲门敲了半天了,待会儿都能游泳了!再不开门老子就把这门叫马踢碎了!开门,都聋了吗?”

这时候,林尉知道是驸马的车夫驾车回来了,没准驸马也在,于是也没顾得上叫人,亲自冒雨跑到门边将拴上的门打开。只见一身水淋淋的车夫眼中愤恨不已,径直闯进来,把瘦小的林尉撞得后退了好几步,只觉得眼前飞来一座巨山一般。

“你——”林尉气恼不已,指着车夫只想大骂一通:一个车夫居然敢对管家无礼。车夫一下子看清了开门的居然是管家林尉,登时紧张一阵,却又眼珠一转,急忙道:“您别急,先把驸马和公主请进来,快些拿伞,雨势实在太大,两位主子没法从马车里出来。”

两人正说着,再回头却看见田谦手里拿着一把伞已经登上了马车。

田谦掀开马车车帘笑道:“师妹快些出来吧。”枫灵愕然望了他一眼,抱着怜筝缓慢移出来,再向车夫和林尉看去,看到两人面上表情平静,知道田谦的失礼称呼没有引起他们注意,这才舒了口气,皱眉瞪了田谦一眼,从车上下来。

林尉看到驸马抱着公主下了车后脚步匆匆,而跟在她身后的田谦也是一阵疾步小跑,速度刚好比驸马快那么一些,手上的伞只遮住了一个人,却不是枫灵,是正在熟睡的公主。

“这样也睡得着,好奇怪。”林尉一面撑起伞来为枫灵遮雨急急忙忙引路,一面想着这公主怎么这么能睡的问题。

“不必遮我,林管家,”枫灵小跑着的声音依旧淡定:“先遮住公主吧。”林尉惊讶地将伞向前移,可是由于枫灵跑得太快他跟不上,只好作罢。车夫看着这几个人匆匆跑向墨怜阁的模样只觉得好笑,猛然打了个喷嚏,叫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淋雨。再看看而驸马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是在淋雨一般,黑夜里白色的影子在雨帘中穿过。

当林尉湿淋淋的手点燃了墨怜阁里的蜡烛时,墨怜阁自建成以来第一次住进了这家的女主人。

“驸马——”林尉刚刚张开口,想说什么,却被枫灵轻轻的声音打断了:“小声些,别惊扰了公主。”

林尉收声,看着驸马正在把公主安置在床上,顿时觉得自己有些手足无措。他虽然是驸马府的管家,这辈子却是第一次见到公主。早在从前他就听说过,怜筝公主是个刁蛮任性的女子,从来最喜欢四处乱逛,虽然聪明伶俐但是却不喜欢做女儿家常做的事情,最常玩的是失踪,不过最长的一次也就是一个多月。今日睡着了的怜筝面上沉静如水,虽然掩饰不住那种活泼的天性,但至少不似外人所说得那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只觉得睡着时候楚楚动人。林尉不自觉地咧嘴笑了,看来外面传言果然不可靠。

“好了,我们都先出去吧,把这身湿淋淋的衣裳都换了。”枫灵疲倦地走到了门边,轻声吩咐两人出去,然后自己也带上门向彻阁走去。

田谦默不作声地出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正好看到了站在游廊里的田许,看来是刚刚回到府中,身上还有些湿,正看着外面的雨帘发呆,宽厚的表情一如平时,只是身后站了一头驴,使这时的画面略显玩笑了些。

“大哥,你回来了。”田谦笑着朝田许走去,看到他衣衫不甚整齐,奇怪的问道,“怎么,以大哥的身手也会被浇成这个样子,如此狼狈?还有,这位驴兄难不成是大哥新的坐骑?”他戏谑地向那驴伸出了手,却被驴的一声长嘶止住了。

“还不是为了这个‘小疯’,我几乎是抱着它回来的——主子是不是已经回来了?我见到马车停在外面。”

得知了枫灵已经回来,田许点了点头,放心了许多,忽然脸色又沉了下来,低声说道:“爱笙小姐,她已经走了吗?”

“嗯,墨卢王伤得很重,爱笙放心不下,已经走了。”田谦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想那墨翟这般不念手足之情,竟放毒箭。只希望王可以可以平安渡过,无危无险。”

“嗯——”田许低头想着什么,不再说话,丝毫没有理会自己的一身湿衣服。

“爱笙。”看到彻阁里的灯光,枫灵推门而入,习惯性地喊出了这个名字,却没有见到平素看到的人,只见到一个年纪十分幼小的使女正在整理床铺,这才想起爱笙说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离开,现在大概是已经走了。

“奴婢见过驸马,您刚才说什么?”使女跪在地上,低着头,似乎很羞涩的模样。

“噢,”枫灵望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你出去吧。”

更换了湿衣服,枫灵坐在桌旁,案上有一盏已经沏好的茶水,看来是担心驸马伤寒的林尉派人沏的。枫灵轻轻将茶盖碗掀开,热腾腾的白气给人以十分安定的感觉。茶很香,是枫灵最喜欢的茉莉花茶。

“花茶。”枫灵默默的将茶碗送到嘴边,缓缓的吹去一层热,将淡黄色的茶水送入喉中。说起来,倒是许久没有喝花茶了,因为她性喜寒凉却又经常上火的缘故,爱笙已经在潜移默化之中给她养成了喝绿茶的习惯。但是今天喝了这花茶,却叫她想起了一段有趣的回忆。

那时是怜筝被迫禁足的日子,枫灵在怜筝眼中依旧是以男子身份出现的时候。

也许是怜筝机关算尽,枫灵再也不会上当傻乎乎的靠近床边被公主要挟,每次不得不住在流筝宫的时候也总是往书房跑,在那里读书,有时候一读就是一夜。

怜筝公主被禁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却是足以翻天的事情,她为了不能时常到宫外去而心烦意乱,于是捉弄驸马、要挟他带她出宫成了她的一大乐趣。

“咦?”怜筝猛然抽出了枫灵手里的书,煞有介事地翻了翻,一脸严肃:“又是‘战国策’,你累不累啊?每日里除了四书就是五经,好容易都看了一遍,怎么又开始看战国策了?小心眼睛累坏了,成天看人时候都眯着个眼睛,看起来色迷迷的。”她顿了顿,注视了一下一脸茫然的枫灵说道,“你其实看起来就是色迷迷的样子。”

“噗嗤。”端茶进书房的爱笙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却还是低着头,向公主请安,走到书桌前面把茶放下,轻声说道,“驸马请用茶。”

“多谢。”枫灵点了点头,抬起头来向着爱笙微笑了一下,伸手掀开茶碗盖,铁观音脉脉的香气顿时溢散开来。

爱笙也向着枫灵微笑,却看到怜筝玩味的眼神,忙匆匆地退出了书房。

“唉,为什么你的书童长得这么清秀?”正在喝茶的枫灵背上猛然挨了一下,一时呛住了,咳嗽起来,只觉得好笑。

“怎么?公主对我的书童感兴趣?”枫灵笑着将茶碗放下,侧过身子来看着怜筝,“若是这样,我可以将他送给你。”

“说、说什么呢?”怜筝红了脸,撇撇嘴道,“我才不要。”顿了顿,她嘿嘿一笑,“就算我要,你也不一定舍得给。”眼神里的暧昧叫枫灵不禁一哆嗦,想起了新婚之夜她问的问题,心中嘀咕道:“这个公主定然是《汉书》看得多了。”

于是枫灵不再理会她,只是低头自己笑了一下,又拿过刚刚被怜筝抽走的书继续看起来。

“你、你能不能别再看书了?你就不能稍微有趣那么一点吗?”怜筝有些生气枫灵对她的无视,再度将枫灵手中的书本抽走。

“有趣?怎么个有趣法?”枫灵终于把眼睛从书本上移开,抬起头来看着盛气凌人的怜筝。

也许是她过于直白的注视使怜筝感到了些微不适,脸上莫名开始发烧。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将枫灵的头向下压着,着慌道:“别看了,你还是看书吧——不,别,你还是别看书了,你、你陪我出宫!”

“为什么?”枫灵觉得有些不适,伸手扣住了怜筝的手腕,轻轻一翻,将头抬起来,笑道,“我今日可没有惹着你,也没欠你什么,更没有违背什么誓约,你可拿不着我。”

怜筝不屑地将手疾速抽出来,掩饰慌张一般嘟囔道:“那就拿着你不就是了?嗯——”她想了一会儿,道:“这样,我和你打赌,你若是输了,就带我出宫。”

“我要赢了呢?”

“那我就出去再也不来打扰你让你看你的书。”

枫灵衡量了一下利弊,仰起头来看着怜筝,微微一笑,站了起来:“赌什么?”

怜筝也是一时想了这么个法儿,还真是不知道赌什么,眼珠一转,正好看到了桌子上的茶,顿时有了主意:“那就赌品茶好了!你要是能喝出我泡的茶之中的每一种材料,就算你赢!”

说完不等枫灵点头,怜筝就跑了出去准备茶叶和茶具……

桌上一字排开十几个茶碗,里面盛着各色茶水,一时间书房里茶香诱人,满室翩跹。枫灵看着公主郑重其事的准备了这么一大套工具,心中更加想笑,其实,她本就打算带公主出宫的,打不打赌,只是个形式。

“等等。”怜筝拦住了枫灵伸向第一只茶碗的手,“先把眼睛蒙上,不然你一看就看出来了怎么办。”

无可奈何,枫灵把眼睛蒙上。但这也有了新的麻烦,她没法把茶碗正确而又稳妥地送到自己的嘴边。

“笨死了,就这样你也能考上状元?”怜筝一边嘲笑着,一边端起茶碗,给枫灵喂去,因为怕太烫,还无意识的吹了吹。这个动作叫在一旁续水的清儿醒儿大吃一惊,枫灵强压住心中的异样,仔细品尝着杯中清香的液体——“大红袍。”没喝下半口,她就说出了名字。

怜筝诧异,不曾想到枫灵答得这么快,又换了一盏——“普洱。”

“龙井。”

“毛尖加龙井。”

“普洱、龙井、毛尖。唔,还有铁观音。”这一盏枫灵喝了三口,才算勉强把茶的味道分清楚。

就这样,枫灵一一尝过辨出了十几种茶水的材料,单一的或者混合的,仍旧没有失误。怜筝本来是可以耍赖的,但是在这种没有公证人的情况下,她心中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居然一盏一盏的承认了枫灵的胜利。

“碧螺春、猴魁、云针——还有吗?”咽下去一口茶水,枫灵表情依旧很轻松,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出过错。

怜筝不由得心生敬佩,终于拿起了最后一盏茶说道:“最后一盏咯,是花茶,你说说有多少种花?”

枫灵没有急着喝送上来的茶,而是先闻了一下,思忖片刻说道:“看来有茉莉还有槐花。”又凑上前去喝了一口,感到嘴中味道颇有些怪异:“还有菊花、金银花。”再喝一口:“桂花,白——白兰花,咦?好像还有一种味道。”枫灵越喝越觉得奇怪,终于再饮一大口——“行了行了别喝了,都喝没了。”怜筝得意地把杯子向后一撤,笑着说:“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还有一种花你没说出来,你输喽!”她轻轻把蒙在枫灵眼睛上的布解开,看到了枫灵错愕而又怪异的眼神。

“咳咳,其实,公主,我想我喝出来了。”枫灵站起身来,尴尬的轻轻咳嗽着,喝了一肚子水,现在腹中多种不同的茶正在严肃的讨论着什么。她向外走去。

“啊?不、不会吧。”怜筝难以置信地盯着枫灵,兴味索然。

“不过公主不必失望,”枫灵向外走着,忽然转身回眸笑道:“看在公主怜悯我只是加了葱花而没有加腰花的份上,请公主快去换衣服,准备出宫吧。”

“葱花?”一直在旁观的清儿、醒儿还有爱笙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一时间齐齐笑开。

……

“主子,主子,醒一醒。”虽然枫灵缩在太师椅里睡着了的模样颇为奇特,但田许还是摇醒了她。

“什么事,田许?”枫灵揉着惺忪睡眼起身。

“主子,雨停了。”田许轻轻说着,又看了看门外,接着说,“公主她醒了。”

“哦,”枫灵站起来,整理了自己褶皱的衣服,看到门外的怜筝正在注视着飞檐上泻下来的水流,似乎是故意不向彻阁看来一般,不禁笑了,“我也醒了。”

入宫时候的马车很寂静,没有人说话,枫灵只是一直望着车外的月亮,她不知道不在她视线范围之内的怜筝在做什么。一路平坦,车进了皇宫。

“公主慢走。”枫灵恭恭敬敬地将怜筝送进流筝宫,低着头,似乎不愿将自己的眼神和对方的脸接触一样。她躬身许久,待挺起身时却见怜筝依旧在通往流筝宫的路上走着,走得很慢。就在枫灵抬头的一瞬间,怜筝回头向枫灵望了一眼,这一眼时候,正值月上黄昏,月光从枫灵背后照到了怜筝脸上,那一刹,两人同时又都低下了头。

枫灵急忙转身,蓦然想起一句词来——“晓月怜筝柱,春风忆镜台。”

“晓月怜筝柱。”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不再说话,闭上了眼。

“田许,”枫灵合眼许久,没有转身,“公主已经回去了吧。”

田许答道:“是。”

“那你也回去吧,”枫灵转头看着田许说道,“今晚我得住在宫里,飘琴宫。”

田许抬头看了看枫灵,又低下头说:“是。”

枫灵点了点头,向飘琴宫走去。

飘琴宫今夜果真是飘着琴曲的,这点连隔着墙的枫灵也知道了,因为越是走近飘琴宫,那激越的声调就越发直击心扉。

奏乐者往往于音乐声中反映其本心,这一点是最初秦圣清教枫灵学琴的时候教给枫灵的,从那以后,枫灵每每听琴,总愿听出其中的真正意境,不是曲子的意境,而是奏乐人的心境。

此时的曲子是枫灵耳熟能详的“忆故人”,在过去的幽州太守千金的岁月里,她曾无数次听过弹过这首曲子。而在过去的三年等待之中,她也总是弹这一首曲子。今夜一阵雷雨过后,雨打古槐,槐花遍地,铺得满地落白,别有一番滋味。仿佛冬日泥雪,黑白相间,揉碎了看花人的心,再配上忧郁深远的琴音,催人泪下,断人愁肠,只叫人思念顿生。

园中的惜琴身穿一身素色衣服,坐在不时向下滴水的槐树下方轻轻拨弄着金属的琴弦,奏出来极具压迫感的声调,越来越低沉。她的头上伸展着自前朝以来便居住在这里古槐的粗壮的树枝,树枝上依旧是繁花簇簇,与地上被打落的一样多。叫人不禁开始怀疑,这地上的花是何处来的。

枫灵压着跫音,却还是吸引了抚琴人的注意力,叫原本低沉的琴声有了些许的起伏。枫灵仰头看着洁白的花,没有寻常春花的娇艳欲滴,只有那特有的单纯白色,与天然的清香。低头时,看到的是洁白的玉人,没有寻常女子的浓妆艳抹,只有那与自己同样的一身洁白,与一颦一笑中透出的深情。

默默中,枫灵沉声吟道:

“枝上花,花下人,可怜颜色俱青春。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

“不如尽此花下欢,莫待春风总吹却。莺歌蝶舞韶光长,红炉煮茗松花香。”

“妆成罢吟恣游后,独把芳枝归洞房。”

惜琴的琴音有了明显的跳动,人却没有动,仍然弹着曲子,琴声愈发低郁。

枫灵轻轻摇头,唇边露出了不自在的笑容。许是因为那一句“红炉煮茗松花香”,她忽然又想喝茶了。于是轻灵上树,轻撷几串槐花,跳了下来,随意取了一朵来放进嘴里。槐花特有的清香,与中心部分的些微甜蜜,顿时在口中融化开来。眼见得枫灵的影子进了房间,惜琴的琴声略动,渐趋向于平和,那份思念却浓了起来。

新鲜槐花泡茶,对于枫灵来说还是第一次。清香微甜的茶水将雨后的寒凉气息渐渐驱散的同时,惜琴的琴音突然改变,又变成了“凤求凰”,教正在饮茶的枫灵险些呛住。

“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枫灵想到了司马相如,不屑地撇了撇嘴,那家伙也不过是个见异思迁的男人而已。可是,历史却为他留下了当垆卖酒的佳话,一曲凤求凰,更是感人至极。

枫灵站起身来,仔细观察弹奏者的表情,背手在树周遭漫步,逐渐觉到了琴声中的异样以及弹琴人心中的复杂心境。她坦然笑了,琴声是矛盾的,人也是矛盾的,而自从那日见过了苏诘,这矛盾就已经显露出来了。

“繁春去也离别雨,侧耳弹窗曲。钩月弯挂步中庭,新叶古槐落花香满径。”

“飞檐断珠映宫阙,雕栏谁凭悦。芳心在彼或在兹,乘风千里琴音寄相思。”

惜琴正弹着,忽然耳边传来了这首《虞美人》,琴声戛然而止。抬头再看枫灵正望月深思,一语不发,惜琴登时勃然大怒,手指用力,琴弦遽然断了。

枫灵觉得了琴声有异,回头正见惜琴对她怒目而视,自己反而笑了,说道:“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了。”

惜琴强压住怒气回答她:“什么后悔?有什么可悔?”

“是否后悔爱上了一个女子?”枫灵认真作答,丝毫没有为惜琴眼中的杀机所动。

惜琴死死的盯着杨枫灵,慢慢说道:“后悔怎么样?”

“你若是后悔了,我可以想办法放你自由。你若是看上了他人,我可以解下你身上的束缚。”枫灵说着,脸上的表情更加认真。

“看上他人?”惜琴疑惑道,“比如——”

“苏诘。”枫灵回答得简洁,从惜琴脸上看到了她预期会看到的表情。

“他——”惜琴站起身来,将手背在后面,向枫灵走来,身上似乎笼了一层雾,朦朦胧胧,教人看不真切,“你为什么会说到他?”

“我只是觉得——”枫灵迟疑了。

“那好,就算我真的‘芳心在彼或在兹’用情不专,爱上了苏诘,你会怎么做?”惜琴靠得越来越近,无形之中,气势逼迫。

“我会怎么做?”枫灵眼神诚挚,表明她说出来的是实话,“我说了,放你自由,拱手相让。”

“杨枫灵,你说的这是人话吗?”惜琴怒火中烧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来向枫灵脸上打去,枫灵似乎早已料到有这一招,看也不看伸出左手将那打来的手擎住,随后愣在了原处。再向惜琴身后看去,点点血迹洒在白色的落花上,猛地勾起了枫灵的回忆,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手。

“看什么,又不是同一把琴。”惜琴终于没有打下去,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枫灵紧紧地握着,无论如何也松不开了……

承乾殿里,烛火幽幽盈盈,摇曳不定。

齐公贤用拇指和中指轻轻捏了捏两目之间的天应穴,默默从宽大的龙椅上站起身来,消瘦的面庞上带上了惊疑与担忧。一身玄色金边龙袍的他已经许久没有在深夜批过奏折了,今夜是个特例,而不是因为奏折多的缘故,而是他从傍晚起就只看那么两份折子,反反复复地看,似乎怀疑自己看错了什么。

内容是仍旧在争执之中的左相人选,一拖半年之久,大臣们颇有微词,也是时候拿个决定了。事实上此时此刻,只要是保举的人可以被两派同时认同,那么就可以顺利登上相位。而今夜,国师与右相同时上的折子似乎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用通篇溢美之词同时保举了一个人。

“杨悟民,”齐公贤将那日枫灵画的“君臣同乐图”展开,眼中闪出异样的光芒:“你究竟是为朕拔牙的,还是说,你本身就是一个毒牙?”


【第二十章•曹若冰•完】





伪最终章 施援手唯愿双人妙手回春,十八年相思无尽琴声销魂

陌上繁芜人行愁,顽石无锋岁月悠。

青冢半座埋香骨,净土一抔掩风流。

曾教三宫失颜色,每使八斗逊千秋。

如今何在风萧瑟,几处相思泪盈眸。

漠北军营帐外,一骑烟尘从远处慢慢升起,正入了守营军士的眼睛。现在全营都在为王的伤势担忧的时候,守营的官员身上的担子着实不轻,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确实是不假,所以那长长的一道黄色烟雾自然引起了守营官员的警惕。待看清楚时,却只是两个身穿平民衣服的公子。一个面目清秀非常,皮肤白皙,看来是累极了一般,另一个身材魁梧,面带坚毅,颇带几分英勇——正是爱笙与后来追上她的田许。

一个新兵刚想将来人拦住,却被长官呵斥道:“笨蛋,田爷你可是拦不起的。”新兵睁了睁眼,不明就里。此时候,两人已到了营前。爱笙翻身下马,一语不发直向营内进去。这样连长官也都愣住了,他没见过爱笙,不知此人是何身份,刚想伸手去拦却被田许抓住了手腕。

“田爷,他——”长官讶异望着田许。

“她是王的亲人,理应进入看望,”田许转头看着守营长官说道,“不必担忧,你们只要尽自己本分即可。”

风尘仆仆的爱笙急匆匆地进了灰色军帐中,一眼望见宽大军榻上躺着的中年男子。他看到一身男装打扮的爱笙,微微蹙额,似乎有些惊愕。

“父王,是我。”尽管已经隔了多年,隐藏在血缘之中的父女天性却是令爱笙一眼认出了眼前男子。她缓步向床边靠近,将头上绾起发髻的簪子拔掉,一头如墨青丝顿时散落下来,恢复了女儿娇弱的模样。

“笙儿,是你?”中年人哽咽着伸出伶仃细弱的手来,去触碰女儿的脸颊,“这么多年没有见你了。”他苍白的面颊上渗出涔涔冷汗,嘴唇却是一片青乌,饶是这等惨状,也没能掩饰住他眼中的喜悦。他挣扎起身,艰难笑着,“你,很像我的母亲。不,你比她更加漂亮,孩子。”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爱笙没有哭出声来,她坐在榻旁将手搭在了父亲的脉上。墨卢已然性命垂危,胸前的箭伤只是肌肤之痛,真正的祸魁是箭上的毒。悲怆之情渐渐冲淡了重逢的喜悦,凭她仅有的一点点医术,根本就无法治愈这样的奇毒。

难道,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目睹自己的父亲死去?

一如,当年自己的母亲……

爱笙心痛不已,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了。

“孩子,别伤心。”墨卢呼吸不甚匀畅,却仍安慰着女儿,“只要你平安就好了——看来我还是太虚妄,上天注定了我不能为王,呵。”

“父王,别这么说。”爱笙尽量忍住不让自己的声音中带出哭腔来:“您一定可以收复江山,您一定可以长命百岁,女儿不许您这么早就离开。”

“生死由命,我本该在当年就死掉才是。”墨卢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可是上天给了我寿命让我屈心抑志活到了今天,能够看到我的孩子长大成人,我已经死而无憾了……”说着说着,口腔中的腥气使声音慢慢低沉了下去。

毒气攻心,爱笙心说不好,连忙点了墨卢的几大穴道,想暂时抑制住毒性发作。墨卢连连呻吟,终于痛得晕了过去。

“点穴只是治标不治本。”一道柔和女声自背后响起,爱笙大吃一惊,急忙转身……

……

墨卢苏醒时候,正有人在他身上施针。长长的银针扎进穴道,麻痹的感觉带着丝丝痛痒。他缓缓睁眼,看到的是一张并不年轻,却安详静雅的面孔。那是迷蒙记忆中的女人,他的嘴忽然张大,结巴呼道:“乔先生!”

乔悦颜早已注意到墨卢的苏醒,见他开口说话了,才蔼声含笑道:“别说话,不要妄动了精气,也不要乱动,当心我扎错了穴道。”

墨卢安静下来,心平气和地躺好,看着眼前施针的人,不由得心安起来:“没有想到还能够再见到乔先生。”

“既然有缘,当然会见到。”二十年的风霜改变了乔悦颜的容貌,也使她的话语和心境变得更加平和,“王应该好生对待自己,怎可轻易受伤呢?这样的话,令慈可是会伤心的。”听了这话,墨卢不禁一笑:“她来了吗?”

“来了,不过,我不让她见你。”乔悦颜忽的面泛酡红,语调也活泼起来,一如怀春少女,“除非你乖乖听话,配合我把毒解完。”

墨卢脸上也露出了稚子一般的笑容,轻轻合上了眼睛。

乔悦颜看着墨卢苍白的面色上现出来的红晕,轻轻叹了口气,接着施针。

爱笙在帐外忐忑不安心地走来走去,竟如此轻易便答应了让那个女人来救治父王,似乎是有些冲动了。

转眼就过了一夜。

“母后,是你吗?”感受到脸上温柔的抚摸,墨卢从安恬的梦境中醒来,睁开了惺忪睡眼。

“卢儿……”岚笑着,但是墨卢看不到。正近黎明,油灯熄灭,只能借着帐帘处的一点微弱的光亮,隐约看出床前伏着一个人,他大概猜出了那个人是谁,却又听到岚的声音:“她是个孝顺的孩子,就和你一样,卢儿。”岚轻声说着,生怕惊动了已经睡着的爱笙。

“我却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就同您不是个合格的母亲一样,母后。”墨卢苦笑着,把身旁的一件衣服拿起来,披到了爱笙的身上。

“这话说得就十分的不孝了,”岚嗔责道,脸上依旧是抚不下去的笑容,她伸出手,抚摸儿子的脸:“对不起,卢儿。”

墨卢惶恐而又辛酸,急忙道:“儿子没有怪罪的意思,母后——”

岚却打断了他的话,谆谆嘱咐道:“你又开始了征战,事事都要小心。你行事太大胆,难免草率;御下太暴躁,难免失去人心;做人太重情,难免为情所羁绊——”岚顿了顿,接着说,“你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寂寞吗?母后也不在你身边,凡事要学会多多照顾自己。”

墨卢顿时眼中一阵潮湿,不知道说些什么:“母后,儿臣若是夺回疆土,您可不可以回到王廷,那样儿子也可以于母亲面前尽孝了。王廷毕竟生活优裕些,免得母后在外飘零受苦。乔先生才华横溢,医术超群,也应当留下来著书立说,行医救人,流芳百世才是。”

岚摇首笑道:“这些母后都不在乎,卢儿,母后也不苦。‘一世一情一生死,一痴一狂一笑颦。单桨孤舟系独木,唯愿天地一双人。’母后此生愿望已足,再无他求,你乔先生也素无争名逐利之心,。卢儿,母后是不会再回王廷的,你自己一定要保重啊。戒骄戒躁,江山没有了无妨,重要的是自己是否可以无憾一生。”岚的双眼慢慢的晶莹起来,她轻轻握了一下墨卢的手,低声道:“卢儿,母后走了。你,好自为之。”

来如风,去亦如风。人如其名,好似只是巍峨山巅的一缕山风。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转眼间,已是人间四月。

齐氏祖陵中的倾陵是前朝皇后苏若枫正式陵寝,她的尸身被从幽州城运回来之后本就应该葬在大民杨氏的皇家陵寝信陵之中。倾陵是后来修的,专门为了苏若枫而修建的一座陵墓,大大小小的设计,皆是皇后徐菁芳亲自劳心,费时七年方才完全修成。可是倾陵之中的苏若枫的墓穴却是空的,只有一座衣冠冢,葬着苏若枫生时穿过的凤冠霞披。

传说倾陵移棺当日,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时间阴风顿起,天地无光,将一干兵丁工匠吓得面无人色,惶然跪倒。苏若枫为后不过两年,可是两年里广施仁德,关心民生,确实为许多黎民百姓所尊敬,有“贤后”之名。人皆道其死得凄惨,又有无知之徒见天地异象,纷纷谣传皇后娘娘显灵,大臣么也惶惶不安竞向皇帝上书要求不要将苏若枫迁陵。

齐公贤无奈,此事只得作罢,于是乎苏若枫似乎仍旧葬在信陵之中。而外人不知,看守杨氏祖陵的官员蔡赭却是心知肚明,那日开陵之后,虽然风云变色导致移棺没有顺利进行,可是皇后徐菁芳却是暗中派人将苏若枫的棺木移走了,换上了另一具尸体。蔡赭被威胁道不许多说,所以他也就真的没有多说,而是不久后辞官归隐了。而他同样守住的秘密很多,比如说,在这以前,信陵曾经被盗过两次……

所以说,苏若枫有五座坟墓,一座是在倾陵,衣冠冢,一座是在信陵,李代桃僵,另外三座,则是在人们所不知道的地方。

杨四和杨尚文缓缓行在野草遍地的燕山林中,马匹已经被拴在了林子入口。两人凭着记忆前行,向那原先存在的寂空庵行去。十七年前,两人曾经在那里的废墟处立了一座坟墓,一座无人知晓的简单坟墓。苏若枫生前便常说自己死后不求陵寝豪华,只愿荒坟一座,立在深山之中,与天地同在;不喜多番拜谒,不愿车水马龙,只希望在萧瑟风中,笃守一方净土。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座坟,岁月的洗礼使它失去了往日的颜色,风雨的侵蚀已经使它的碑文不再清晰,销蚀了的石头碎落在一旁,堆成了心碎一般的模样。杨四默默躬下身去,一语不发的从随身带来的篮子之中慢慢摆上祭品,燃上一炷香,望着碑文怔愣。

许久,他幽幽开了口:“若枫……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遇上了你,犯过的最大的错误也是遇上了你,欠下的最大的债也是遇上了你,苏若枫,红颜祸水啊!伤心廿载思如狂,奈和伊人泉下亡。乘风归去化尘土,不留情爱徒留伤。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之后他猛然屈膝跪下,头伏在地上,痛哭起来,泪水和在泥土之中,“如若早知卿心苦,定然甩袖无勉强。争与天地借日月,宁死千回换尔阳。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是,错不应该,不应该加在孩子身上,不应该由孩子来承担。”杨四哭得越发得厉害,丝毫没有了往昔的尊严与气概。

没有人知晓他心中的悔意,除了后悔与愧疚,他实在是没法让自己的心中存下别的东西,这么多年一直如此。口里说着祸水,而他知道,真正惹出祸事的,终究是他自己。他本可以不爱,他本来可以断情绝爱,可是,他忍不住,是天性吗?是天生的多情,这一点,完完全全的毁掉了他,使他的凌厉全部化作了对爱的占有与追求。

杨尚文背过身去,仰望天空,故意不向身后看去,而即便是不看,他也知道身后的昔日君王此时此刻的痛哭流涕会是怎样令人伤感。他只是看着天空,轻轻的笑着,想到了苏轼的江城子,心中不由得动荡不安起来。他任由自己的脚步离开了那寂寞的坟墓,到了一处谁都看不到的地方——包括离他并不是很远的杨四都看不到他。他也是跪下了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梁处的酸楚再度告诉了他此时此刻的悲凉以及萦绕在他心头二十年来的痛楚。

少年心性,带来的总是多情,他早知道自己的多情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他一直将这份情愫埋在心中,多少年都不曾想任何人倾吐,因为他不敢,也是不能,除了墙上他用尽心血绘出来的一幅图画,除了街头巷尾他苦思冥想谱出来的《寂空吟》,除了他呕心沥血抚养成人的杨枫灵,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为她做些什么,除了纪念,就是思念。他知道自己的深沉是来自天性,是遗传,而枫灵身上的隐忍正是从自己身上学去的,不知道,他教会了她的孩子的这个特点,会带来怎样的传奇。

燕山深林,两个男人,两个思慕者,两个父亲的哭泣,成了风声鸢鸣之外唯一的和声……

江山国中,洛阳南向白云山之上,有一座白云禅院。

寂寥深山,寂寥禅院,下雨了。

原本敲着的木鱼声忽然停住,一个出家人推开了窗户向外看去。她身上穿着宽大的棕色衣袍,一头长发盘在僧帽之中,相貌不再年轻,却依旧美丽。室内的装饰简朴素雅,足见主人志趣。

也许是外面连绵的雨水触动了她心中的某些情愫,也许是正对着她的窗户的一座简朴的爬满了青苔的坟墓勾起了她的一些回忆,她静静的看了良久,思忖良久,眼里的神色落寞起来,终于轻声吟道:

“数声蝉鸣,几点相思,寞雨淋淋。幽山古寺流云,风不语,冷水送情。画纸徒留残想,无语忆青春。缠绵恨,独问泉下,青丝可是旧云屏。 年年岁岁忆故人,思不断,日久情更深。何惧阴阳相隔,心痛杀,脂泪盈樽。一死太易,道是活者艰辛难存。枝头繁花尽飘零,凄怆空销魂。”

一阙念罢,她心中似乎更加悲苦,神思渺远,一梦二十年。

“主子,还是关上吧,当心着了凉。”一个声音传来,听来十分的恭敬,想必是位底下人。

“好。”出家人没有辩驳,而是安静的回到了蒲团上,继续念诵经文。但是不久,她又忽地站起身来,对这在一旁伫立的侍者道:“把我的琵琶拿来。”

窗外的雨并不大,却敲击出了撼人心魄的乐音,配合着室内略微有些悲凉的乐曲,这首曲子,曾经是三十年前苏若枫学会的第一首乐曲。一滴滴代替了春告别大地的雨珠,落在那青色的坟冢上面,汇成了一道道水流,仿佛,眼泪一般。

禅院里的琵琶声应当是世俗之音吧,对此,院主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手里的佛珠走得更快了些。

与此同时,在神州的另一个方向,一只细细的小舟正随着微微的江风漂流,如同一只飘落的秋叶,顺着雨水汇成的水流向着不知何处是尽头的的地方漂去。

蓬船上可以看见的只是一个摇船的瘦弱男子,南方特有的雨幕中,他带着斗笠,穿着粗布衣服,满满的摇着船,看得出来他不常做这等体力活,因为他裸露的胳膊的白皙与他船夫的身份十分不相称。这样的不和谐并没有热到多少人注意,因为船篷之内传来的如同天籁一般的琴曲已经使两岸的人们完全忘却了一切事物,忘记了眼前的江流,忘记了连绵的细雨,忘记了春去夏至,只听得到悲伤的声音一下下的直击心房。琴曲在江面上慢慢荡开,弹到两岸的山壁上,又默默地弹了回来,于是天地之间除了此语再无其他声响——不,事实上,还有,只不过,是没有人听得到那如同耳语一般的歌唱,并非是那歌声不甜美,而是那个只肯为一个人而唱,唱在心里,不肯让其他人听了去。

船靠了岸,粗衣陋衫的船夫跳下了船,将长杆扔在一旁倚着,没有去管船上的人,也没有说话,只是径直向山中深林里走去。

船篷中走出了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从步履身姿上可以看出此人已非妙龄,只是身上隐隐现出的华贵气质与脚下步步轻灵的步伐可以看出此人定然是身份高贵武功超群的人物。她下了船,跟在船夫的身后,也向林子里走去。

船夫驾轻就熟地在人迹罕至的林中找到了一处鲜有人知的坟墓,一时心中郁结,站在远处不动了。他默默揭开头上的斗笠,露出了斯文却沧桑的俊秀面容,他是苏伯卿,苏若枫的哥哥。

身后跟着的女人也慢慢揭开了脸上的面纱,露出了一张冷静精致的面孔。她没有站在远处,而是走近坟墓,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未刻一字的石碑,还是时间,已经将这毫无生命的石头附上了光滑的外衣。苏伯卿低下了头,转向一边,心里的忧伤已经无法遏制地涌上了眼底。

“你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枫儿。”女人低声说着,“除了思念。”

许是喜欢泛舟的人多了起来,就在两人刚刚经过的水道上,又一只兰舟画舫悄然飘过,舟内也是两人,舟内也泛着宛若天上的音乐,不过却是一首琵琶曲,还伴着温婉动听的歌声:

“相思忆,四月无趣春雨如冰,

心若生翼乘风去,谁来追寻。

素手琵琶曲,只为伊人侧耳倾听,

黯然回首儿时趣,笑似风清。

美人祭,青梅竹马往事烟云,

青冢前伫立,忘川将行舟也否思君?

重逢一年春残,春又残,泣问芳魂向何方。

几番低喃,无人应,默默悲戚响风铃。

天地临,扁舟漂泊残酒孤琴,

止水似心境,再回顾笑傲世间浮沉。

情思随风飘散,飘零散,谁与结发一同行?

唯愿来世,续前缘,披衣问寒共温存。

欢乐苦,多年犹忆芳香唇温。

泪啼阑干无依凭,难成双人。

踽踽江湖行,山河明媚徒增销魂。

夜夜期盼梦相逢,醒恨天明。

夜夜期盼梦相逢,醒恨天明。”

词虽然没听过,曲却是旧曲,儿时的楚韶灵曾经无数次听到幼稚的苏若枫费劲地学习这首曲子,那时候她还嘲笑若枫学得慢,弹得不如乔姨好听,可是当她开始学的时候,她才明白这首曲子有多难,于是也没学,理由是若枫会了就可以了,想听就叫若枫弹给她。而徐菁芳却是对此曲兴趣很大,还很虚心地向苏若枫请教,终于学会了这首琵琶曲。

楚韶灵情不自禁地将身子侧过去,细耳倾听,心脏似乎也随着乐声起伏跳动。歌声婉转动听,如一只小小的木槌,敲击着不成韵律的思念。

苏伯卿也是听着,心中有了更多的回忆,他想起了少时与妹妹一同在母亲膝下玩耍听琴时候的场面,眼神不由得茫然空灵起来。

十八年前,一个苏姓女子在北方的幽州城里香消玉殒,而在十八年后的今日,为了这个苏姓女子,牵动了几处的相思。

“你究竟还是唱了,”弹琵琶的人轻笑着,得意非常,“不是说打死都不唱吗?”

“还不是因为你说我唱得不好,”唱曲的人也笑着,但旋即化为了犹豫,向江面上看去,“你心里还好吧。”她说着,回了头,注视着十八年前失了孩子的母亲。

弹曲人眼睛微微的垂着,将怀里的琵琶放下,握住了唱曲人的手说道:“还好有你在。”

唱曲人感受到了握着她的手的人的悲哀,不再说这个话题,而是笑着说:“若冰有没有来信?”

“有,今早上才来的。她说一切都好,只是遇上了很不可思议的人与不可思议的事。”弹曲人自怀里取出了一封信函,接着说:“不过也是赶得巧,刚从漠北回来就收到了,晚回来一日也就截不到那鸽子了,它本就是个性子散漫的家伙,没准把信丢在了江里自己就飞去玩了也说不定。”

“子非鸽,安知鸽子之乐?”唱曲人接过了信,展开来读了。“她还真是调皮,见面就和人打架,盛气凌人,看来是被你教的。”唱曲人调侃着看了弹曲人一眼,接下去看信。

“什么叫做被我教的?明明是师父教出来的。”弹曲人不服气得瞪着唱曲人。

“你师父整日里逍遥快活,若冰的一切都是你这个名义上的师姐教的,你才是她真正的师父,所以她自然是像你。”

“那她也是像你呀!要不是向她宣扬我师父想打就打想杀就杀的那些个观念,她也不会——”

“师徒相像,你像你师父一样妙手仁心,什么都默默忍受,那若冰就是像你。”

“什么和什么呀!你——”

唱曲人成功地把弹曲人方才心中涌起的悲哀完全消弭了下去,只剩了莫名其妙的斗嘴。

燕山深处,归雁自南方而来,成一成人。

“老爷,田许和爱笙小姐回来了。”一名青衣的男子近上前来,向刚刚从山里走出来的杨四和杨尚文禀报。

“墨卢王怎么样了?”杨四关切地问道。

“王身上毒已尽解,只是具体情况小人不太了解。”青衣男子如实回答。

“嗯,知道了,我马上回去见他们。”杨四点点头,牵过一匹马来翻身上去。同样,杨尚文也这样做了,他上了马,似乎想说话,可是忍住了没有说。

“三哥,我有一事相问。”两人一路不语,只是在即将到达杨四在幽州城的落脚处的时候,杨尚文终于忍不住了。

“吁——”杨四蓦地勒住了缰绳,马儿在路上走了半个圈才停住,“你问吧,我早见你心事不宁。”

“三哥真的打算用少主人那五年吗?我是说,娘娘给的五年。”杨尚文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说得更委婉。

沉吟着,杨四仰望着天,默默地笑了:“若枫道我不会甘心亡国,定会想方设法东山再起。她生怕我将枫灵一生耽误在复国之上,故而下定了期限,若是要复国,我只能用枫灵五年。我本对她此意不解,若是想要复国,凭区区五年,当然无法做得到,她分明想让枫灵置身事外。但现在我却是明白了——”

长长一叹,杨四目光转柔,露出了几分慈爱:“江山自是有更替,反反复复终无为。那五年,我是委实不想用了。我只希望,只希望枫灵可以无忧无虑。若她可以实现抱负,展现才华,自然是好;如她想归隐山林,平心静气,我也由她。与其让她在烧杀中拼得个傲世帝王,还不如——”杨四猛地一挥马鞭,马儿霎时闪电一般向前奔去,“还不如叫她做个济世良臣来的平安!”

杨尚文心中顿时一松,豁然开朗,释然一笑,跃马扬鞭向前赶去……


【伪最终章•相思•完】


【第二部•乱世红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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