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标题
本帖最后由 策零 于 2014-10-30 19:41 编辑
猎鹿者
此地被遗忘于时间之外,看来原始得吓人。外界光景不济,人头已大跌至一弹夹一串,但这里仍无这种买卖。火药的使用有季节性,硝烟未能取代花香常驻。总之是个落后小镇,是地图本身的盲点,是曲折山路的一句玩笑话。 它在哪儿?美洲大地抑或瑞士的山中。别管了,就叫它镇子。 战争是种消耗,它与困顿饥饿相交莫逆。在准星能瞅见的地方,松鼠早已被剥了尾巴炖汤,落进缺门牙的嘴里;但这镇子不懂怎么使枪,被排挤出吃苦受罪。镇民不吃小玩意儿,虽然会头疼它们偷自己的粮。 无奈的纵容使它们大胆。高坂穗乃果在围裙上搓着手,看见一只浣熊伸出纤细如针的黑爪扒拉她早先烤好、放在窗台的树莓派时,她也只好首先希望那畜生别连着盘子一起叼走。 派盘掉到草地的声音很闷,箭羽在空气中颤动的嗡声显得冷酷。高坂穗乃果捏起围裙,跑到窗口。来人骑着的小马口吐白沫,仿佛离水太久的蟹。她放下短弓的样子气定神闲,尽管衣衫破烂,伤痕累累的手搁在同样伤痕累累的鞍子上。 浣熊的血蜿蜒流过青草地,来人已经坐在了高坂穗乃果的桌边,啜饮一碗热汤。正是春天,溪水里红点鳟生来为整条入锅,而穗乃果只有蘑菇待客。主人不好表露穷酸,但家中寥寥装饰早已脱口。父母走的早……我一个人住。她如此解释,心想这倒也不在旅客关心范围内。 小马在屋外的草坪上嘶叫,露水润湿它疲惫的口鼻。 如果您需要人帮忙。客人将空碗一推,滑过磨损桌布。动作轻悄,与潦倒的外表如此矛盾。我能做浣熊皮帽子。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马再走远路就会倒下。给我张床。 穗乃果住在镇子边沿,几乎在森林的腕边。房子蛮大,阴影也多。多一个人就像多一把斧头或一根蜡烛,她不会拒绝。而且……她偷眼看去,桌下一双磨出毛边的短靴,想必也不是踏分岔蹄的魔鬼投奔。这点小迷信一在胸中消弭,她便立刻答应下来。而直到夜幕沉沉降临,陌生人睡到一张硬床上,穗乃果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时,她这才想起,连她的名字还没问。
第二天,晨星兀自困顿眨眼,穗乃果摸索着床边的烛盏起身。窗台下的狼藉已被收拾清爽,只留下一点舐了血的泥土,微微的泛着略深的棕红。风吹动半手高的绒毛青草,一道通向森林的痕迹展现在穗乃果眼前,很淡的白雾逐渐被烛火烘干,借着这火光,她看到黑乎乎的人影从林地边缘走出。 早上好。客人斜背着一根桦木棍,刚脱水不久的鳟鱼有活力地弯扭紧实的身体。我听到水流的声音。吵着? 我叫穗乃果。她突然的说,双手撑着窗台,烛火在转白的天光中鲜红明亮。你叫什么? 客人将插在木棍上的鳟鱼取下,那鱼弯着尾巴,啪嗒啪嗒的抽打她掌心,血和水沫甩在草叶间。我是园田海未。她的微笑有种纯真的骄傲,就像食欲一般坦白。
鳟鱼奶油汤是她们一起吃的第一顿早餐。春天的溪水在海未的手指间展现慷慨,因长久茹素而黯淡的黄铜锅变光亮。小马的肋骨藏回厚毛皮下,不再暴露于微凉微湿的林地空气。浣熊皮帽早已做好,却挂在屋内的衣架上。当然,离用它的时间还早。 气温升高,小马在镇上换了一次蹄铁,夏天便已到来。穗乃果和海未自然而然睡到一张床上,白天黑夜喂饱彼此。不算奇怪,一个人住在传来诸多细语的森林旁总会寂寞,而海未的手,在捕捉时既敏捷又温柔。穗乃果对此很满意。 随后便是继续活下去的日子。在赤裸相见之后,穗乃果发现海未的身体遍布伤痕。她想这一定使她虚弱到无法在短期内继续跋涉,而选择留在自己身边。创伤的来历她本没想问,然而夏季的一场雷雨使海未出奇的害怕而开口。那时她们正坐在桌前,分享炖兔肉和接骨木酒。餐叉划过锡制的盘子时,稍显黯淡的天空被驰来的乌云掩住,远远的一声雷响,黑雨瓢泼,闪电劈在屋前空地,强悍地展现它辉耀的身躯,瞬间苍白了海未的脸。穗乃果第一次看到她这个安静沉默的住客慌张,杯盘哐啷的响了一声,随后就在密集的雨声中冻结。 穗乃果瞥见丢在桌边的兔脚,雷响将灰褐茸毛震得抖动。那响声就像有人拿着巨大的铜盆在屋顶上方敲。海未抿着嘴。烛火已怕得灭了,她们在间隔的白闪光里看见彼此幽魂般的脸。 我曾经当兵。海未说。她的嗓音穿过厚厚的雨声。四处走,走,直到剩不下一个人。 你咋到这里来的。 马驮我走。 你用弓? 我在家里练弓。 你的家? 很远的地方。我觉得我们是一个地方的。 我不知道。我在这里长大。 你的名字。是那里的名字。 是吗? 是。在家里要练弓。但不射活的东西。当兵之后要用枪射活的。她说着,雷声已怒吼着远了,像一头大动物跑到了更远的地方跺脚。穗乃果想把火点起来,但是烛盏被海未揽到手里,铁制的底座蹭过桌布磨损的地方时有粗噶的音色,被雨声浇住了。 穗乃果用勺子磕了磕汤碗。叮当的声音也几乎不能在雨中冒出头,而海未继续说话。 偷偷当了兵,打来打去,在战壕里。射的准。活下来了,马驮着我走,不知道在哪里。 穗乃果向前倾着身子,臂肘压在桌上。她想海未可能太久没说过这么多话。 我留在这儿。留在这儿?海未说。 穗乃果顿了一会儿才察觉她在问。穗乃果说—— 又一道光闪点亮了屋内,仿佛要将一切推开似的白亮起来,海未低吼一声。穗乃果说你留下来。她并不害怕雷雨。她想要个帮手,想要个伙伴,她想夜里搂着人躺下。那些睡在彼此怀抱里的人得赞扬。 海未以一种呐呐的音调说着雨夜里死了,昏迷,月光穿过水雾,泼在脸上。马拖她到黏土地,食腐鹫的钩喙阴影外。穗乃果听见雨声重新占领黑暗。她没什么感觉。
那天夜里海未让穗乃果弄她,一直到她们都汗涔涔的,耳朵嗡嗡响,听不见无休无止的雨点。雷闪痉挛似的用白光断断续续鞭笞她们熟睡的身躯。
林地里的叶与草不能再绿了,鹿嚼吃这些食物时嘴角滴下汁液。一支羽箭让咀嚼停下,它倒下,压垮刚刚啃着的草丛。海未从树冠中爬出。放开弓弦前她都像死了一样,等箭头搅碎了鹿的肺叶时才活了。她站在死鹿旁边,用衬衫下摆擦擦猎刀。头和脖子不要,带回连肋的两条后腿就够。破开肚腹前,海未犹豫着,抬头看看四周。椋鸟的歌唱和林木的沉默都非常悦耳。空气里游荡着鹿血热热的味道,缠着日光向上盘旋,又热又甜。她低下头开始剥皮。 装鹿的筐子是住在镇里的编藤手艺人卖给穗乃果的,他偶尔也会带一些黄油给她。当海未背着割下来的鹿肉回来时,他正站在屋前和她交谈。海未舔了舔嘴唇,走过她们身边。这个小动作落在手艺人眼里。穗乃果转回头告诉他筐子很好使。他说了句俏皮话,而后离开。 一小盆鹿血泼在屋子后头。盆子冒着热气,搁在台板上。猎刀在水槽里,鹿的骨头在钢斧下嘎叫。海未不常带这么大的猎物回来,穗乃果只好照烤牛肉的样子烤鹿的肋骨架。这些肉不算好吃,穗乃果只切了一些到盘里。但她吃布丁的时候发现海未把她没吃完的肉拿过去了,兴致勃勃的嚼着。 你喜欢鹿肉?穗乃果放下勺子问她。 喜欢。喜欢鹿。 为啥? 海未偏过头,好像听不懂似的微微一笑。鹿很凶猛。 凶?鹿吗? 海未放下鹿排,点点头。这个时候,被她割碎、扔在草里的鹿脸已被不同的动物叼走,拖进巢里。有只大乌鸦吃了鹿的眼睛。有角的鹿。喜欢用角。狼没法子。 穗乃果点点头……只是表示听见了。 海未继续说。鹿喜欢打架,喜欢用角戳。喝水的鹿和打架的鹿是两个样子。就像……就像,嗯。海未皱起眉,比划一个爆炸的手势。这样。 夏天鹿多。她又说。然后低头继续吃。 穗乃果拿起锡杯喝了口水。那好吧。我会学着做的。那大概和小牛差不了多少。
夏季的颜色和气味转浓,像一个蜜渍深了的柠檬,在夜间发散出甜甜的林花香。编藤的手艺人给穗乃果带来一瓶白葡萄酒,当她拿出它的时候发现这酒就像夜雾一样冷。她招呼海未喝,而海未正蹲在月光下,烧柚子叶嗅。烟雾升高,显得蓝而飘渺。海未觉得呼吸外冷内热。让她想起被泥水打湿的腿和被火药灼伤的手指。穗乃果又叫了她几声,海未回到屋子里。白葡萄酒凉凉的滑过刚刚发热的地方。她又喝了一杯,月光透过打开的窗子,在海未眼前晃动。很冷,又很柔软,冰镇的某种织物。她睡着了。穗乃果设法将她拖到床上,并睡在她身边,枕着她的长发,分享体温与呓语,但不包括梦境。海未梦见瑟坦达扼死古兰的猛犬,而穗乃果对此一无所知。
海未逐渐走到森林更内里的地方打猎,几天才回来。穗乃果等,夜里无聊,她想弄她,像喝了过咸的肉汤那样越来越想。穗乃果收拾屋子。这里有个小瓶,又小又细如尾指。她捏着它想一阵,哦!那是在教堂的黄昏,她穿过长椅,默默祈祷有人来此,便遇上了那女巫。嘴唇涂抹微凉的槲寄生膏,耳戴半片小鼠的颚骨,眼神定定。是她给的?穗乃果捏着瓶子寻思。干什么用?她轻轻摇晃这东西,希望它能像个铃铛似的响。铃铛响了,是拴在马笼头上那个,海未回来了。她把瓶子和女巫的话放回原处。 海未又带鹿回来。她开始烧水。切肉的时候她发现这鹿很碎,仿佛被哈比的爪子提到半空又摔下。 穗乃果摸到了裹在条状肌肉里的碎骨头。这鹿怎么啦。它是怎么死的? 箭杀的。海未脱下染了血的衬衫,露出披挂荆棘的胸口和肚腹。
后来几天她们吃蘸鹿肉酱的面包,因为肉很碎,穗乃果只好切的更碎。砍骨头的小手斧钝了,她在换筐子的时候对手艺人讲。那人喜欢开玩笑,他说这是个吃肉的客人,可要小心。 他这么讲不是没有道理。此地流传一个故事如下:有个漂亮姑娘迷了心窍,许愿要个心上人,哪怕是魔鬼。夜里便有个穿羊皮斗篷的小伙子来借火。他空手能捉兔子和熊,姑娘给他煮熟猎物。她和他睡了,并且满意。可月圆的时候她发现他长了角,就在自己的床上打死他。 还好那姑娘只是和他睡了。打死和自己一起睡觉的人不难。手艺人说。 她会射箭。海未带弓箭出门。穗乃果说,倚着门框。 手艺人有点尴尬。是啊,他说。你给我的鹿皮上有孔,我知道。 只是个玩笑。别放在心上。 不过鹿也是凶呐。夜里会在石头上磨自己的角,像虎豹磨牙。大雄鹿喜欢戳东西。他絮絮叨叨。 穗乃果想起摸到那些骨头渣子时又刺又黏的手感。那可不是箭头能做到的。她沉着脸没有说话,极远处泛白的山峰静静地在森林中投下宏伟的影子。她在想海未今天,或者明天会带什么回来。她希望不要再是像被灰狼咬死似的鹿。
穗乃果在随后某个独自入睡的夜里做梦,梦中有编两条发辫的女巫摊开一把纸片。她似乎嘀咕权杖与隐士,嘴唇微微发亮,犹如逐渐熄灭的星星。穗乃果听不太清。她的微笑友善且诱人,体态轻盈如空气。她向穗乃果展现一列画面。穗乃果用力注视,却只听见女巫的裙摆沙沙,好似天外的飞鸟扑翅。她不明白。但见黑色骷髅于众多纸片中升起,仿佛新王登基。 这是全世界共通的语言,她只感到心灵的寒冷突如其来。窗户拍打的哐当声切分夜风,穗乃果醒来时仅剩淡淡的恐惧,不知道为何。她呆立,最后去关了窗,暗暗希望听见铃响。 她想要这个人睡在自己身边。哪怕是魔鬼。 穗乃果为这想法打个寒战。架上装鹿肉酱的大玻璃瓶反射月光,如同眨眼窥视。她重新回到床上,侧躺,抚摸自己,呻吟。划过天角的绿色流星静悄悄的。
海未回来时两手空空,小马不知所踪。穗乃果惊讶得抿着嘴,将被干血黏住的衣料剥下,如红雪一片片飘落。海未站在屋前空地,安静如锯倒的橡木。 熊? 熊。 你……?穗乃果想带她进镇。有人专为猎人治伤。海未摇头,眼帘像被压垮的松枝似的下垂。好吧。 在海未清洗自己的时候,穗乃果发现血洗净了,她并没什么伤,于是就不再坚持。春天烟熏的鱼干略煎一煎,端上桌。没有汤,羊奶装在新买的银壶里。海未吃的很慢,不过还是吃完了。夜里她们睡在一起,海未啃着穗乃果的颈子,呼吸如熏香般令她温暖沉醉。有关魔鬼和女巫的絮语被汗水洇湿,如同一张旧报纸在穗乃果心里褪去字迹。她在床上感觉满足。如果说还有一点疑虑的刺痛的话——那也暂且淹没在潮水里了。
夏天剩余的日子里她们不再吃鹿。新的更肥美的鲑鱼活跃在圆滑的卵石间,浆果于矮灌木的缝隙里膨大。秋天慢慢的来了,动物的蹄爪踏过落叶时发出灰尘破碎的声音。海未待在外面的时间更长,好像有焦灼的朋友不停唤她。穗乃果在这段时间里无意听到那个老故事的新细节。那个和陌生人睡觉的漂亮姑娘,将一小个线团挂在情人的斗篷上。夜里她偷偷跟着线走,看到情人蹲在墓碑前,忙着将刨出来的死人脑袋打开,好像打开一个甜瓜。然后他大口掏脑子吃。 这故事不对穗乃果的胃口。然而这撩拨了她心里那点摇晃的地方,像一阵小风吹动芦苇。毕竟这地方原始,人和非人之间的区别是条容易跨的小沟。狼的啸叫和人的哭泣如此相似。睡在一张床上的可能是两种神护佑的子嗣。 海未能空手捉熊和兔子。 穗乃果突然的这么想。想法一起就再不肯消失,像被偶然放出的精灵一样在屋里盘旋。她空手杀了鹿。这念头发光的尾巴落下一层一层引人不断眨眼的鳞粉。 最后穗乃果在镇上用一对大张的鹿角换了一团毛线。黑羊毛团的。她知道海未半夜的确会出去。只是那个线团一直被放在床头,如同一个已被揭开的谜团的余烬般冷冷注视着她夜里和海未睡在一起。穗乃果努力忽视它,但做不到。
天气转凉,穗乃果试着带上浣熊皮帽子。海未注视她而微笑。挂在梁柱上的小马头骨映着两窝火光。 穗乃果没问过海未怎么把它找回来的。她知道海未在森林里非常自在。也许这只是一个猎人的自在。她想。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女巫,虽说那小瓶已缚起挂在胸前。夜来她醒转,海未有时在,有时不在。她会翻身继续睡,尽管好奇有如一股冷流在身下淌开。 也许。她安慰着自己。明天我就会去看。她安慰自己。明天就去看海未在做什么。
那之后的第二个月圆,她看到了。
那时一种非比寻常的预感使她醒来,注视空余的床铺。星光浮动。她想也没想便往森林走,甚至将烛盏抛之脑后。小雨早已止息,只留下泥土泛着微亮。松树的香味瘸了腿似的在林子里跌跌撞撞。风吹动树叶的飒飒声传得很远,像一个接一个的梦轻柔地扑到穗乃果脸上。有什么四散流开。 海未常走的路上藤蔓很少,穗乃果沿着这条痕迹向前。溪水在远处梦呓,她觉得水滴滑过自己的脊背。一瞬间的冰冷。月光下的林地向暗处延伸,好像一条等待已久的喉管。穗乃果前行。没有毛线,某种无形的牵引轻轻拉扯着她。好像在一碗水里呼吸,她压抑着胸口的起伏。静谧如一只毛皮发暗的猫般轻巧地趴在她肩膀。黑夜自两侧的丛林间穿行,留下千万道轻薄的幻影。冷月和星星在上方舞蹈,投下阵阵明亮的乐曲节奏。 既没有夜鸟声也没有昆虫声。穗乃果挤在黑暗怀里,吞咽自己的呼息。随后一种喘气将她从无形的牢笼中拉出来了,透过密实的波斯地毯似的树叶,她看到前面的林地站着鹿。 很大的鹿。站在月亮的眼睑下。皮毛的斑点吸引萤火。大张的犄角撑起一块夜空。虽然身处二十码开外,穗乃果依然能听见这动物的呼吸,如此柔和而厚重仿佛洒香水的皮革。而后……她安静得要将自己整个吸进去。
海未蹲在鹿身侧。她蹲在鹿身边而鹿那么安静好像兄弟随即她和它两个大发雷霆扬起蓝色灰尘树木哗哗响尖角戳向刀刃血血血血血血血喘气咆哮踢腾杀杀杀掉皮毛头发血血血血血蹄子崴脱角刃拳头眼睛血血血鹿在嘶鸣转身抬起牙发亮吼叫海未蜷起来滚开脊背隆起更多的手和脚和眼抓住头尾撕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海未的咆哮声,海未愤怒的手臂,血。箭头在不远处兀自冷笑。 一阵色泽黯淡的暴雨,从那个曾有力搏动的脖颈处的大伤口中慷慨喷发。海未站在原地。她来来回回踱步,好像撒旦在世上来来回回踱步并阴沉燃烧。她在月光下发黑。浑身血液的恶臭。穗乃果躲在不远处的树叶屏障发抖。枯叶蝰蛇逃避厄运般从海未脚边匆匆滑走。穗乃果觉得它害怕咬她。 她能空手撕开雄鹿,并披着鲜血的袍子跳舞。没角也没蹄。生吃鹿心和肝。 穗乃果不知道的是海未的梦中诞生了库丘林。而那个诉说的雨夜,小马跑的远远,是她自己被艾隆重新娩下,从此带着孪生的兄弟四处飘荡。她并非魔鬼,只是另一缕月光下的幽魂,在同样变得恐怖的食草者面前恐怖,对这些没有灵魂的肉体宣泄恐惧和愤怒。 海未可以是睡在床上的陌生人,被发觉的主人打死。穗乃果尽可能悄悄的溜回家。在这张床上打死她。她缩在床上。沉浸于冰冷的恐惧中等待。海未一夜都没有回来。她缩在床上,小瓶子急切地硌她的胸口。穗乃果想到了,那张黑色的骷髅。女巫说的是:最年长,最强大,能战胜一切事物并赋予新的定义。就睡在这不起眼的茶色玻璃瓶里。 穗乃果可以打死一起睡过的陌生人。这是不难的。但她侧躺床上,因恐惧而低声呻吟,却紧紧捏着那虚无缥缈的瓶子。我想要一个爱人。她对蜷缩沉睡的黑暗说,嘴唇紧贴那冰凉的玻璃表面祈祷。你能战胜她吗? 夜在屋内微弱的搏动着。
辽阔的天空中奔驰着太阳无尽的光芒。这是晴朗的秋日正午,海未挎着短弓和一串兔子,回到穗乃果身边。她立刻得到一大盆加了面包的炖菜。日光的热度穿过墙壁,落到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餐具上。海未拿起勺子时察觉烫,她松了手,略微等了等,而后开始吃,觉得很甜。黑色的蜂的幽灵进入她腹内嗡叫。海未向后仰,摔倒。餐勺掉在地上,如被洞穿了的鳟鱼般翻扭。海未缩成一团,嘶吼。穗乃果擦着手在一旁等待。她等待着陌生人能够永远睡在枕边。
谨献给Henriette1749。
又,说好的一群羊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