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阙瑾瑜对江之容也是有着同样,或者说更高程度的好感的。当那个穿着职业装的长发女性下车后朝自己和靳兰缓缓走来时,她的目光无一刻移开。
不是移不开,是她不愿移开。
之后和江之容短暂的相处也是很令阙瑾瑜感觉舒服的。不仅为了江之容语气柔和,声音好听,也因为她待人处事知道适可而止。
阙瑾瑜在学生时代是个成绩优异的学生,只是她对班级的事务不太热衷,故而不如那些班干部受到老师的喜欢。
在她读初中时,有一天她身体不适,便向班主任老师申请下一节体育课休息。适逢一位之前生病请假的班干部病愈回来交作业,班主任丢下阙瑾瑜,先对班干部表示了关心。最后,想起了什么似的,对阙瑾瑜说:“之前的英语生词重点,你替他再抄一份吧,反正你下节体育课不用上,有时间。”
阙瑾瑜哑然,然后差点失笑。
最后她当然是认命地照办了,倒也没有不快,毕竟自己只是身体不适,并没有病得快死拿不动笔。
只是以后当她偶尔想起自己碰到过的一总类似情况时,总觉得怅然。
惟其对方分明是读过书、有身份、并且工作也体面的人,他们在大大小小日常事情处理上所表现出的不得体、没分寸、缺修养才更让人啼笑皆非。
晚饭时对于她们因为谈到段氏资产重组而带出的段氏掌珠和同性闹恋爱的绯闻,阙瑾瑜并不是很有热情去讨论,因为这关系到她两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
其中一个是为靳兰所知,故而如阙瑾瑜所料,老同学在这话题上点到即止。
她到现在都很庆幸,大学里撞破她这个秘密的人是靳兰,让她得以平安无事、耳根清净地度过大学生活。
当初靳兰对她说的话,她记忆犹新。
“瑾瑜,你无需为此烦扰。对我来说,你是一个优秀好相处的同学,仅此而已。”
没有追问她的隐私,这份友善和聪慧,至今都让阙瑾瑜铭感五内。
之后她们在之后大学生活的相处中,互相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最后成了挚友。
而今天遇见的江之容,在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也是蜻蜓点水,显然与她和靳兰一样没有兴致多聊。这份不愿在他人八卦上起劲的涵养,教阙瑾瑜真心欣赏。
阙瑾瑜突然可惜起来,心想着自己下车之前,应该问江之容要个联系方式的。虽然靳兰用自己手机拨号时的记录并没消去,但号码不是从号主手上亲自给出的,自己如果擅自拨号过去,未免失礼。又想自己给了江之容名片,对方本应该礼尚往来,也给自己一张名片才是啊。还是江之容觉得业务上和自己不会有交集,所以省去了这道功夫?
要是托靳兰居中介绍,又未免太突兀。想到这里,阙瑾瑜有点泄气。
泄气归泄气,工作还是要做的,她最近实在是忙,明后两天的周末都得在家加班。
与萍水相逢的人维持联系这种事,还是等自己有空在想吧。
直到她做完今天的功夫,想把文件放入柜子里时,愕然发现柜门钥匙不见了。
慌了一下之后她立即冷静下来,细细回想。今天吃完饭后她本想由自己结账的,故而取出了钱包,上面还挂着自己的钥匙串。后来她把钱包塞到衣兜里,到进江之容车里这段时间,路上并没有什么人与她们靠得很近,她也没有和任何人冲撞,应该没被人扒窃。
这样一想,莫非是掉在江之容的车里?
可是现在别人必已上床入睡,实在不好打扰人家,只能等明天早上再行联系了。她不由得自嘲:指纹密码锁可真是个好发明,让自己不用取出钥匙就能靠密码进门。若非如此,她进门时就能发现钥匙不见了。
转念一想,这分明是自己不谨慎不小心导致的结果,怎好去怪科技发明了?
阙瑾瑜对钥匙遗失固然是不安的,可是这种不安中又带了一点期待,只因为如此自己明天就能心安理得地致电江之容,而不显得冒昧。
带着这个想法,她前半夜几乎又没怎么睡好。
第二天醒来时快9点了,她等不及在床上就抓起手机找到已拨电话拨了过去。
当然她告诉自己这样是为了早点找到钥匙,并不是为了别的目的。
然而手机那边只有忙音,想是手机不在对方身边,阙瑾瑜无奈,只有先起来洗漱做早餐。
快10点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江之容的回电。
“是阙小姐吗?”
阙瑾瑜心中一动,对方认出了她的号码,是记性好,还是把她的号码存进了通讯录?
她急忙向江之容说明了情况,江之容让她稍等,保持电话通畅,自己先去楼下车库查看情况。
最后的消息让她安心,钱包果然是掉在了江之容的车里。
江之容驱车到约定地点的时候快11点了。
阙瑾瑜拿到钱包时是不好意思的。
“抱歉!连累江小姐周末还不得休息。”
“没关系,反正我周末本来就没什么事。”江之容看了看表,“对了,阙小姐接下来还有别的事吗?”
阙瑾瑜下意识地回答:“没有,我周末没什么安排。”
说完才心想糟了,自己还有一堆工作要在家里加班,但话已出口,总不能收回。
江之容想自己昨天才决定有机会的话要结交这个朋友,眼下阙瑾瑜既然表示有空,她就邀请对方共进午餐。
阙瑾瑜当然不好拒绝了。
平心而论,这顿午餐是令人愉快的,阙瑾瑜和江之容在很多时事、经济、政治上问题的见解都不谋而合。
因此这顿饭时间吃得老长。
阙瑾瑜想,古人说得“酒逢知己千杯少”真是有道理,碰到思想契合又谈得来的朋友,原是要以喝酒这个借口来拖延相聚的时间的。
可是,千杯不醉也要力有所逮才行,正如她们并没有无限的胃来装载食物。何况既已吃饱,老是占着店家的座位也不好。
再愉快的时间也是有个尽头的。
两人临分别时,江之容诚挚地说:“希望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这无疑是对方释放好意的一个信号,阙瑾瑜坦然接受,并且给与了肯定的回复。
“我以为这是不必说的一件事。”
江之容轻拍额头,笑道:“说得对。”
阙瑾瑜目送江之容离去后,突然面对了惊悚的现实。
她浪费了大半个白天,而家里还有一堆工作没做!
答应过新东家周一必定给出结果,怎好言而无信,让自己的职业经历留下一丝污点了?
于是她不得不狼狈地赶紧打车回家,并且以又一个通宵为代价,来补今天没做的工作。
而并不用在本周末加班的江之容,则就完完全全沉浸在今天这个意外给自己带来的好心情中。
她是真心想交这个朋友的,昨天在电梯里她就把阙瑾瑜的号码存了,没想到今天就收到了阙瑾瑜的来电。
她有预感,阙瑾瑜会是她又一个难得投契的朋友。
此时,电视里开始放冼氏收购德信的新闻。
江之容不由得心想,真是时移势易,没想到大半年前还风头正劲的德信集团会沦落到如今需要乞人伸手救援的境地。
德信创始人郁德信当初也是白手起家,以一个小小的个体户而在经济浪潮中抓住机缘,并扛住了之后几年的金融危机,一跃而成为如今财雄势大的实业家。只没想到一次失败的投资,就引起了恶劣的连锁反应,最终叫他一败涂地。
近年来海外市场极被看好,郁德信刚过五十,正想大展拳脚,以期扩大商业王国版图,就在投资海外地产和电力等行业之外,又收购了一家名企的30%的股份,但半年前该企业因为牵涉到该国总统受贿丑闻,股价急剧下挫,连累德信本身股价也跟着下跌。
而之前国内外的各种投资已经让德信的头寸绷紧到了极点,德信股价下跌后,银行随即逼仓,德信的资金链轰然断裂。
郁德信经受不住一连串的打击,于四个月前的一天夜里突发脑溢血,撒手人寰。郁德信夫人心力交瘁,在三天后也随之而去。
商海沉浮,何其凶险!
如今只留下大学刚毕业的独生女郁善儿接下了父亲留下的摊子,但郁善儿原本就是毫无商场经验的温室花朵,因此勉强挣扎了一段时间后,最终还是让冼氏抢先一步,以绝低的价格捡了个现成。
也不能说捡了现成吧!毕竟德信现在这个内外交困的状况,冼氏把它买过来后也得费一番功夫小心运营,并不是就是等老天自动下钱雨了。
市场中人说冼氏趁人之危,故意压低价格,这话实在失之偏颇。
人们在二手市场出货时还须酌情折价,只要不是升值物品,哪怕刚入手就出,价格也是要打个折扣的。
在商言商,谈生意又不是做慈善,德信已是今非昔比,换成其他买主,出的价也未必比冼氏更厚道。
新闻里的郁善儿一身素装,脸色苍白,已非昔日在电视报刊杂志上那副神采飞扬,天真娇憨的样子了。
江之容看着电视,感叹苦难真是催人成长,经历父母双亡、家业旁落的剧变,连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也要被迫学着成熟。
其实岂止是这些商场上呼风唤雨的大老板一个不慎会导致满盘皆输,就是像江之容这样的高级打工者,要是稍有行差踏错,也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境。
关于这点,江之容在新的一周的上班第一天,就见识了实例。
冼氏一位叫蒋继新的董事,负责公司对外投资业务的,违规签批了巨额借贷给一家皮包公司。等到东窗事发,被公司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潜逃地无影无踪。听说冼逸舟在办公室大发雷霆,把管辖这块的冼克明骂得狗血喷头。
虽然江之容在公司里都是公事公办,但最低限度私下里她与冼克明仍是朋友。
故此冼克明约她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出于安慰朋友的目的答应了。
“吃饱了才更有精神应付时艰,你也别太担心了。”
事实如此,冼氏是综合企业,投资业务只是较为重要的一块,牵一发不至于动全身。
且冼逸舟在商界仍然压得住阵,冼氏与各大媒体关系也良好,到时应该不至于全是负面报道。
“真是没想到。”
冼克明脸色并不见佳,好不容易在收购德信上立下一场大功,却因属下犯事而被拖累。
他喝了些酒,才再开口。
“看老头子的意思,可能要调你去投资业务那块帮忙了。”
“我没念过相关专业。”
“没有读过相关专业而在该领域做出成绩的人,比比皆是。”
“为何不考虑我哥?”
“你也知道我大哥现在在海外公干,他在公司负责的业务不就是暂时交由惟道代为处理的。按惟道现在的工作量,我怕他分身乏术。”
“既是公司决定,我当然没有意见,不过还是等现阶段手头的事忙完为好。”
“嗯,还好和德信的合同已经签了,不然又要多生枝节。”
江之容吃完午餐后就提前离开了餐厅,冼克明是身份特殊,即使迟到也不要紧。但她只是一介职员,自然还是要遵守公司规定,按时上班。
刚回公司坐下,秘书又进来通知董事长请江之容去一趟办公室。
大老板传召,岂敢不从,江之容只好光明正大地翘班。
来到了董事长办公室,冼逸舟正坐在办公室旁的会客沙发上,给小茶几上的茶杯斟茶。
见江之容进来,点点头示意她坐下。
万岁爷之前火气是否上头,除冼克明外无人知晓,至少此刻面色平静,无迹可寻。
“我与远川兄商量过了,这段时间忙完后就调你去投资那块。”
冼逸舟推了一杯茶到江之容面前。
“我尽力。”
冼逸舟长叹一声。
“要你多操心了,克明需要有人在他旁边提点。”
这牢骚并非对江之容发,故而她不好作声,且很有点不以为然,毕竟公司高管的职务安排都要冼逸舟点头的。如今全怪冼克明,于他实在有点冤枉。
但江之容从冼逸舟的话里听出他仍想助儿子度过难关的意思。
正常极了,毕竟上阵不离父子兵。
“我常和远川兄说,要是之容也是我的孩子那就好了。”
江之容固然很感谢冼逸舟的知遇之恩,但是这话她可不敢当真。
大老板有些话需要铭记于心,有些话,听听就可以了。
这之后几天,冼克明都没在公司出现,直到一周后的周三,又出了一桩新闻。
冼氏二公子冼克明和珠宝业巨子段家千金段秀雪订婚。
这当然是一件喜事了,比起看起来乏味无趣的大企业董事畏罪潜逃,群众自然对豪门联姻更为津津乐道。
江之容前两天就听父亲对自己和兄长透了个底,此刻在电脑上看到这新闻倒也不太吃惊。
只是她心上忽而一阵茫然,下意识地搜索了财经新闻,果然看到了关于段氏对外公布的新业务安排。
上面说除段秀雪目前负责的段家业务之外,段氏董事长段醒楠还宣布了由段秀雪全权负责段氏与国外知名珠宝行进行的一项长期合作计划。
文末还添了一句:看来前段时间关于段秀雪和那位离了婚的女估价师的恋爱传闻,纯属谣言。
毕竟事实胜于雄辩,做父亲的已经亲自出马,以实际行动向大众表示了对女儿从婚姻到事业的支持。
他给女儿挑的未来夫婿也实在无可挑剔。
即使在上流社会的一众富家子弟中,冼克明也说得上是出类拔萃,与其兄冼克哲是一样的昂藏七尺、剑眉星目。
加上冼克明在冼氏担任副总经理,把辖下业务打理得也算有声有色,至于蒋继新那事,谁没个失察的时候了?那并不算什么。
总之,冼家公子的品貌才干,并不失礼于段家千金。
再看照片中的段秀雪,笑得明媚照人,丝毫不见伤心勉强之色。
可见传闻的确失实。
要说二人之前接触不多,没有感情?
那又有什么关系了!
豪门联姻,多是盲婚哑嫁,感情从订婚之后开始培养也不迟!
但是,江之容心头却留下了一丝挥之不去的疑惑,就像卡在喉咙的鱼刺一般,角度刁钻,怎么都无法消除。
当然,这种情绪并没持续太久,其实若非她认识男主角,她根本就只会把这桩联姻当作娱乐新闻而并不会在上面花费超过1分钟的时间。
不过这桩新闻的女主角让她想起了之前和靳兰、阙瑾瑜吃饭的时候。她忽然想要不要三人再一起吃饭小聚,距上次见面也有快两周了。
江之容正打算下班后找靳兰商量,但是靳兰却先找上门来了。
“我这里有两张话剧票,本来是要和瑾瑜一起看的,可是家里突然有点事,你要是没事代我去吧。”
“好哇,你之前都没想过请我去看,这可暴露了!”
“拜托,你以前也没表示过你对话剧特别有兴趣啊,别小气了成不,以后都带上你。”
“什么时候的?”
江之容笑着接过票子一看。
“就今天啊……”
真巧。
于是快两周后,江之容再次见到了阙瑾瑜,欣赏过以外国著名推理小说作家的作品改编的话剧后,两人信步走在步行道上,一边饱览夜景。
此时天已全黑,附近建筑灯光已然点亮,一眼望去,华光冉冉,耀眼夺目。
江之容笑道:“秋冬两季,此处附近灯光会在晚上五点全部打开,本市七大知名夜景,以此为最。”
“我在英国念书期间,少有如此空闲外出散步。”
“工作后呢?”
“学生时代还能碰到几个同胞,工作后,在他乡更难遇到故知。”
人在异国,且还是独自生活,那可加倍孤寂了。
在英国的那段日子,阙瑾瑜实在是没有这份闲心的。
“故而,你选择回国。”
阙瑾瑜点头,凝望夜景,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你似有心事?”
江之容心想,她不该如此冒昧的,毕竟她们才成为朋友不久。
“你觉得如今是否还会有童话?”阙瑾瑜怅惘。
不等江之容回答,她又继续道:“有一位以写财经小说著称的女作家,在她曾经写过的小说中有一个这样的情节。”
“故事里一个富家公子,在兄弟几个中是最不起眼的那个,也最不受他们的母亲重视。他结识了一个女明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为他母亲所不喜,他母亲扬言绝不允许那女明星进门。这位富家公子就毅然离家,决定和爱人另创天地。”
“他有一个弟弟,是本书的男主角,最得他们母亲的宠。然而在女主角和他们母亲有龃龉的时候,也并没有为了女主角而反出家门。”
江之容直觉故事还没结束。
“然后呢?”
“我没看完。”
面对江之容微微错愕的表情,阙瑾瑜带点歉意地笑了:“当年是在一家小书店里借看的,但是没看完书店就搬走了。”
“可是我还记得书名,叫《世纪末的童话》。”
“上世纪的书?”
如今可是二十一世纪了。
“是啊,我没看到结尾,不知道最不受重视的老三和最得宠的老四的姻缘结果到底如何。”
“而且我仍想知道,在这个二十一世纪的社会,是否还会有童话。”
“可以网上购买?”
“昨天已经下单,只是旧书缺少库存,怕是要过段时间才能收到。”
就在这时,阙瑾瑜手机响了,她取出接听。
“好,我这就过来,你不要乱动。”
她挂掉电话。
“有一位朋友喝醉了,我得过去照顾她。”
“是否需要帮忙?”
“谢谢。”阙瑾瑜微微笑道,“她只是有点心情不好,我去安慰一下就行了。”
这次是江之容目送阙瑾瑜离开,然后眺望远处夜景。
真的有人为了爱情可以放弃一切吗?
江之容突然生出了一种急切的想法,她也要去买那本小说。
她想知道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