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3
人生如逆旅,而我终遇见你。
“还好不是要出国,”真琴努力合上后备箱,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因为热,蓝牛仔褂开了几个扣,露出里面的工字背心,“我就怕啊,你们两个老太太再一时兴起,飞一次美国。”
“倒是想,就是飞机的保险太麻烦了,歧视老年人。”绘里开着车窗调侃道,她坐在副驾驶座,安全带系的一丝不苟,说完话就戴上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看手里的一张传单。
真琴凑了上去,一字一顿地念道:“仁美疗养中心?”
“嗯,打算有空去看一下。”
真琴沉默了一会儿。
“妈妈,这种事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的。”许久她才哑哑地说。
绘里后知后觉抬起头,老花镜把世界放大扭曲,曲度镜片折射出女儿焦虑的眼神。眼前这个年过不惑的女人生了一副平凡的面孔,棕发褐眼,怎么都看不出和她有血缘关系,可就算是半路母女,真琴的性格也最像她,这样执拗悲恸的注视,因为理解,就更让她心生不忍,不由地偏过脸去。
“没想到怎么说,”她含混地说,“再说,你工作也忙。”
真琴认命地叹了口气,今天天晴,夏日骄阳似火,她折过去遮阳板,看着身旁的老太太把传单上的信息一字一句掰碎了看,一下红了眼睛。
“上面说的再好,去那里也不是这个样子的,被欺负了怎么办?”真琴重新拉好手刹,认认真真地参与讨论。
“也是万不得已的方法,”绘里抬了抬老花镜,叹道,“希现在没什么大问题,我也照顾的过来,就是怕以后……”
以后……什么?
岁数一过四十,身体每况愈下,种种预警都提示着自己不再年轻了,真琴步入了一个力不从心的年龄段,她看开了很多生命里的失去,包括但不仅限于白发、皱纹、绝经、骨质疏松……但这之中绝对不包括死亡。
“那就搬过来和我们住……咳。”她说话太急,一下呛的直咳,话还没说完就捂住唇,泪腺激出盐水,一粒粒抖在皮座上。
她想起来很多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热的天气。
山间热气蒸腾,景色模糊,天空上几片快被蒸发掉的浮云,自下望去,湛蓝与灰白的外墙相接,乡下人在外墙晒了一些玉米,远处是郁郁葱葱的山顶。大山深处,小时候真琴偷偷跑进去过,只是没敢越过铁丝网,听说里面有黑熊、野狼和猎人。
少女像根豆芽菜,老老实实地坐在角落里戳一小碗纳豆饭,今天来了慈善家,院里五六岁的小孩都被安排到最前面献花,没有人过来理她,她贴着墙,听着屋里的智障小孩子发出一声声憨笑。
没有什么不同,这样的日子仿佛一眼就能望到死亡。
直到一个女人从后门进来,走了两步,又退回去甩了甩长靴上的泥,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提起满是泥泞的工装裤,略过椅子,大剌剌地坐在台阶上。
“吆。”女人扇了扇风,粗线手套在帽沿上一碰,这样仰起脸来,露出了先前被头盔遮住的蓝眼睛。
“您、您好。”她局促地站起来,结果发现自己在门廊上,一站起来反而更显得睨视坐在台阶上的成年人了,少女一阵脸红,这,这大概就是院长说的……笨手笨脚又没有礼貌吧。
“紧张什么呀,”女人笑了起来,指指楼前嘈杂的人群,问道,“你不过去么?”
那时候她受到安抚,反而更是紧张的汗毛立起,手足无措地下了几节台阶,就像瘦瘦弱弱一条竹杆,暴露在骄阳下,感觉随时都要晕倒了。
“院长说,说我笨……笨嘛。”糟糕,又口吃起来,她懊恼地恨不得咬舌头。
蓝眼睛里闪过几分讶异,却只是海面几朵浪花,很快消失在烟波浩渺之中——说是海,也像是山间清透的天,她看这双眼睛看得走神,直到听见那个女人问她:“你多大了。”
“十,十二岁了。”
这是她和很多领养人之间的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所有因素堆积到最后的一个必然结果——畏畏缩缩的少女年龄太大,瘦的像根豆芽菜,口吃,不漂亮,一头棕发掉的稀落,像得了什么重病,怎么都不是小夫妻心中理想的那类孩子,就算想要纠正,也不知要耗多大气力。
太阳烤在苍白的皮肤上,她又眩晕起来,等回过神,她看见那个女人脱下手套,修长漂亮的手指擦过她的下颚,沁凉中带些痒。
工人的手也可以这么漂亮么。
原来,原来我竟然哭了么。
从陌生人施舍的温情里,她似乎才感觉到自己是多么可怜,单薄的胸腔里发出空鸣,凄凄惨惨战栗起来,山火、葬礼、来来往往同情又疏远的目光,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凝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痛。
她揉着眼睛,哭得更凶了,甚至梗住打起了哭嗝。
“妈妈……妈妈……”她悲泣着。
“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爱哭啊。”
老太太被唬住了,她摘下老花镜,努力好几次才撕开一包纸巾,碰了碰女儿颤动的肩。
“我,我只是……”真琴抽出一张纸,一股脑按在脸上,她深吸一口气,才鼓起勇气和绘里对视,那双湛蓝色的眼睛不再锐利,不再年轻,但岁月的厚重让它更深邃,也更波澜不惊。
真琴动了动唇,有些委屈地低头,小声说:“妈妈,你们不要因为我是养女,就觉得……麻烦我啊。”
这是撒娇吧,一定在撒娇吧。绘里怔了怔,笑眯了眼,想起年轻时希总是控诉说:辩不过就要撒娇,大的小的都这样,犯规,犯规!
“不是的,小琴,”她抬起眼,伸手去摸女儿的发顶,轻声说,“我离不开她,就是带着想和她独处的私心而已。”
“七十多岁,我还能照顾她的日子不多了,何况阿尔兹海默症……到晚期你也照顾不来的,”终于把藏着的心思说出来,绘里长吁一口气,“那时候我一个老太婆,也要跟着她一起去疗养院才放心呐。”
“……”
车里寂静了几秒,老太太又揣摩了下自己心理,觉得没问题,索性和盘托出,碎碎念着:“可惜老年人受歧视,要不是不能开车,这次也是两个人的蜜月啊。”
突如其来的补刀。
真琴连哭都忘了,眼睛瞪圆了看她,你你我我结巴了好一会儿,才气呼呼地把纸巾揉进垃圾袋,放下手刹,一脚踩了油门。
“妈妈,你是才十七吗?”真琴忍不住抱怨道,整天说希老小孩,明明是五十步笑百步,也是越活越倒退的好吗。
于是唯一的大人开到下一个路口才平复好心情,红灯亮起,她转过头问道:“我们要怎么瞒她?”
九年改变的事情太多了,先不说真琴的样貌,这些年希的同事也有几个不在人世了,意外和未来不知道哪个先来,人生路上诸多痛苦,每一个都是拷问着凡人的试题。
前半生总在获取,后半生总在失去。
她和希穿着黑色制服,参加过很多次吊唁,有一次是在冬天,逗留的时间太长,和主人家告辞,走出玄关时已经天黑了,孤星寡月,道路两旁是在朔风中明明灭灭的路灯,她们偎倚着,谁都没说话。
拐过几个路口,终于重新看见车水马龙,万家灯火,她才听见希说了一句:太短了。
什么太短了,是这段路太短……还是生命太短了?
绘里没有问。
那时霓虹耀眼,四面八方的烟火气扑面而来,两个人身陷这场尘世喧嚣中,希的神情显得太过孤单,也太哀伤了。
思及此处,想起几个月前希埋在她的怀里,抓紧她的衣服说咱还想再活几年,绘里第一次有些感激这场怪病。
今后的日子,太过痛苦和不甘的话,那就别看了。
车子驶向熟悉的街道,老远就看见希朝她挥手,老太太戴着白草帽,帽沿上箍了一圈勿忘我——像是干了后从花瓶里拔下来的。明艳漂亮,和已经褪色的紫发很配,适合照进影集里。
“总会有办法的。”绘里轻声道。
老年人已经不适合爬山露营了,驱车旅游长时间坐着也是折磨,真琴就借了一辆宽敞的车,后排的座位可以躺下。车速慢,一路上总在让车,花了好大功夫才到奈良。
绘里和希想过退休后回乡下养老,因此再困难的时候老宅也没有卖,只可惜年轻人的思考方式总带些盲目自信,难免一叶障目,没有想过道路不方便,去医院还要耽搁。所以真等到退休了也没有来住,家境富余,不至于变卖家产,就一直闲置下来了。
村子里有小池塘,酷热被挡在浓浓绿荫外。自家院子不大,一面墙种着翠色的嫩竹。风吹来,除了从池塘那传来的蛙鸣蝉声,还有风过竹叶,沙沙之音。
两个老小孩不知怎么想的,趁着真琴不在,就把榻榻米拖到廊下,并排躺着偷懒,还好绘里有些理智,抱了床被子以防着凉。
“怎么办,不想走了呐。”希翻了个身,抱着她的腰,软声软语道。
“那就不走了。”
绘里昏昏欲睡,凑过去蹭了蹭希。
“诶,刚退休就这么懒散,真的好嘛?”希撑起身,刮了一下绘里的鼻梁。
绘里这才睁开眼,她扭脸躲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嗯,小绘里明明退休了。”
“哎呀,多大年纪了羞不羞?”希笑眯眯去摸露出来的半只耳朵,耳廓有了色素沉淀,有了皱纹,耳垂也不再丰满,指尖轻抚过去,揉了揉和耳朵一同老去的耳洞。
少年夫妻老来伴,哪有什么羞的。
绘里心安理得地眯起眼睛。
“小琴还要上班,这样也好吗?”希好笑地去揪耳朵。
好啊,反正也要放盂兰盆假嘛,和年假加起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呢。
绘里继续埋被子里扮鸵鸟。
“狐狸。”
希笑她,眼睛弯弯,又修饰了一下——
“老狐狸。”
“……”
绘里发现,原来她也会忘记啊。
果然人老了,又过了太久,导致记忆之海渐渐模糊了吗……直到希拨开迷雾走到她身前,她似乎这才想起来,六十五岁的希,原来是这样生机勃勃,这样可爱啊。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