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6
困兽斗的岁月里,刀剑相向后要记得拥抱啊。
在长辈面前痛哭一场的绘里很快又捡起老年人的心态,缠着希在奈良多逗留了段时日,谎话说了一大堆,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可算没露出什么破绽。
不过老太太也是疲惫不堪了。
真琴假期结束的那天,希不再提回东京看父亲的事情,她坐在檐廊发呆,裤子挽了几圈,白条条的小腿垂下去,时不时晃一晃显得心不在焉。
绘里洗了脸,拿着毛巾想说还有热水要不要洗澡,就看见自家老太太这幅模样,她哑然失笑,手撑着地板,去捞希卷起的裤腿,温和地劝着:“不要受凉,今天咱们就回家了。”
“不是想去看爸爸吗?”
她亲昵地摸爱人的头发。
希低头沉默着,双手交叠不自觉地在抖,她抿了抿唇,嘀咕了一句。
诶,这是为这几天的闹脾气感到害羞了?绘里笑眯眯地凑近一点,她装模作样地顺了顺自己的头发,露出耳朵贴过去:“说什么?”
“绘里。”
不是特属于她的称呼,绘里有些不习惯,愣愣地望过来,“嗯?”
“咱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希还等着身边这个人暴跳如雷,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她挪开视线,盯着飞到草茎上的一只蜻蜓。
“为什么?”
希惊讶地抬头。
湛蓝的眼睛里没有暴怒的迹象,混血儿挪近一点,小心翼翼地牵了牵她的袖子,说出口的话也不是质问,反倒温温柔柔,藏着一丝委屈。
“是我错了。”
大金毛垂眼,讨好地认错。
……完全是赖皮!还怎么好好说话!希眼圈都红了,睁大眼睛瞪她,气呼呼地爬起来洗澡。
“那个……”绘里抓人没抓住,只能可怜巴巴地喊,“别滑倒啊,需,需要的话叫我一声……”
希放慢了脚步,最后还是没有理她。
七十四岁的老太太呆愣愣地坐在檐廊下,她什么时候和希分过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老太太快把脑壳想破了,双手抱头,蔫成了只鹌鹑。
真琴把行李打包好,正要放回车里去,看见老太太坐在风口一蹶不振,连忙把人拉起来拽屋里去。
“小琴,我把她跟丢了。”
老太太惶惶然,哑声说道。
“我不记得希提过……分手的事情。”她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事无巨细地做着检讨,“再年轻的时候也没有过。”
老太太委屈得都要哭了,和之前在车上稳坐的样子大相径庭,本来很不乐观的事,真琴又看着哭笑不得,七十多岁被妻子甩,妈妈面对的真是晴天霹雳。
母女俩面对面坐着。
“我也不记得,从十二岁起你们就没闹过什么矛盾,也许是……再早的时候?”
真琴的声音有些涩然,她想过希有一天会忘记有过孩子,忘记辅导过女儿功课,忘记怎样带着女儿触摸人情温暖把她塑造成一个很棒的人。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三十多年就跳过去了。
沉默的双方都在思考,老太太把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我也不太确定……”她哑哑地说。
“……你们还暗地里吵过?”真琴瞪大眼睛,像成年子女揭露父母的缺点一样,“吵起来都难以想象,你们还暗地里吵?”
“不是那样的,只是有些闹别扭。”老太太可怜巴巴地抬头,“我们都觉得两个人的事私下解决,不要影响孩子。”
“因为都有过这种不好的体验,”绘里扯了扯嘴角,轻声说,“况且只是一时的矛盾,也不到分开的程度,没有必要伤害到你。”
“只是我没有想过希会有分开的想法,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我又哪来的自信,觉得闹一闹却始终不到分开的程度呢。”
她双手捂脸,显得十分难过。
“妈妈……”
“小琴,这过去很久了,可是就是因为很久了才这么难过……”
因为她一直不知道。
还好这次的题目很快有了突破口,真琴进屋搬行李,洗完澡的希擦着头发,笑眯眯地拍了拍女儿的肩,“在学校还好么?”
这是还在真琴的学生时代。
“……嗯嗯。”真琴松了一口气,“学习都很顺利。”
“那……”希狡黠地凑上来问道,“不说学习,上次说到的那个学姐,相处的怎么样?”
“妈、妈妈!”真琴的脸瞬间爆红,简直措手不及就被希拉回了自己痴汉的暗恋期。那是刚上大学,部里的前辈成熟干练,完全是她的理想型,就心心念念在部门干到大三,前辈毕业稀里糊涂接任了部长,漫长的单向暗恋贯穿了她的大学。
“傻孩子。”希抿唇笑,伸手理好女儿的乱发,拇指在擦过腮帮的时候捏了捏,“你不说,她就不会知道啊。”
真琴的心脏遭受重重一击,她直直地望向那双深邃又真切的眼睛,和记忆里的重叠,她颤栗着,泪水淹没眼眶,强忍着将落未落。
希讶然,看着女儿这幅委屈的样子,张开手臂温柔地说,“呀,来,妈妈抱抱?”
话音刚落就被小狗真琴抱住了,希一边摸毛一边低声打趣:“真是的,所以喜欢的话,你总要告诉人家呀。”
是的,当然啦。
当时听了希的建议后一直没有行动,直到真琴毕业那一天,她连和服都没来得及换,跑去前辈的公寓门口,那天是三月末,天边晚霞正艳,前辈下班回来看见呆坐在门前的她,连忙跑来说:“小琴……抱歉说好了要去参加你的毕业的,结果没能请假。”
“前、前辈。”她脸红着走上前去,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我我我……我喜欢你。”
前辈睁大眼睛。
真琴深吸一口气,闭眼大声说——
“坂本悠里,如果、如果你也喜欢我的话,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噗。”
“呜?”
“绚濑真琴,我一直在等你给我这个机会。”
……
“这么说……”
“是在我大二的时候。”真琴把车装好,一老一小嘀嘀咕咕,“也正好住校所以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过……”
“?”
“我都这么大了,怎么也不再是十八九的样子,妈妈也没有感到奇怪么?”
“医生说这不是单纯的记忆问题。”绘里叹气,“是认知,在希的认知里我们就是我们,时间就显得不重要了。”
“那当年发生了什么?”
四十七岁。
中年危机遭遇降职,压力过大快撑不住的自己。
绘里不做声了。
那年冬末流感肆行。
合作的甲方故意刁难,项目的方案被一改再改,眼见死线将近,她加了几天班就病倒了,人在医院挂水,还心焦地数落下的液滴,满心都是赶紧滴完好回去稳住团队。
希在医院照顾她,说都这把年纪了,还跟小年轻一样干什么呢。
她没有说话,只是打完针拖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继续加班。
图什么呢,如今的绘里想来也觉得傻气。
后来也没挣到什么,肺炎高烧入院,团队里的副手接手了后续工作,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颇有能力,精力充沛脑筋活络,跑了几次工地,请了几次饭,看似轻松地把事情摆平,推翻了绘里在前期做的种种努力。
等她咳嗽着回来上班,所长就找她商量退二线的事情,说是照顾身体,其实也算是一种变相降职。
事业止步还时不时被后起之秀越过,孩子上了大学,家里冷清,和妻子也渐渐冷淡,中年危机嘛,真是糟糕透了。
四十七岁到五十二岁,这五年是绘里最不愿回忆起的年龄,和年轻时那种走投无路要把天撞破的愤怼感不同,她疲于奔命,最终只有妥协。
早几天她就说过,自己只是个平凡的中年女人,更年期难捱,一味的封闭和脾气古怪,全靠希的引导才从茫茫大雪中找到回家的路,冷淡和摩擦是真的,可是在这一言难尽的岁月里的陪伴也是真的。
她从来没想过希会和她分开,老太太坐在回程的车上,偷偷看希的侧脸,在学生时代她的副会长就是个给予者,成家后因为工作时间自由也是对家付出多的那一方。七十四岁的她可以理解这里面全部的容忍和包容,就越发的……心疼起来。
降职风波后又过了很久,一天深夜归来的她躺下,两人各占一半床像两个陌生人,直到睡意朦胧中听见希告诉她要出一趟远门,冰箱里的食材都贴好了日期,卫生有阿姨来收拾,猫粮还有,吃完了拿着袋子去街角买就行。
绘里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许久她听见希的叹气。
她忘了问希去哪里,而那趟远门也确实去了很久,绘里买了两次猫粮,把猫都饿瘦了,她跟着猫一起瘦,还别扭着不承认难过,不承认想希。晚上就抱着猫睡觉,每天醒来姿势都换成了抱希的枕头。
后来希回来了。怎么形容呢,感觉全灰的世界突然跳进一道彩色的身影,不再是和她困在屋子里失去光彩的希,她活泼亲切,乐观温暖,站在楼下,穿着露肩的花裙踩着木屐,人晒黑了两个度,手扶着草帽朝她露出了甜甜的笑。
她勇敢地撕开封闭的灰色世界,带来一片色彩斐然。绘里被押着请了年假,把之前加班的欠休统统算上,追着夏天的脚步从南到北。
“绘里亲,”冲绳的海船上,希轻柔地抬起她的下巴,热烈地亲吻她,果汁渡过来些许,咽了满口清甜,她退开一点,舔舔唇角笑道,“有没有觉得……活着太好了?”
盘发彻底散开,金发被凉爽的风扬起,绘里右手边正是海上日出,她怔了怔,关节因为僵硬发出酸响,疲倦和冷情一触即燃化为灰烬,她忍着热泪上前一步贴上了希的唇。
……
东京天还很热,院子里的土干得发白,裂出几道龟纹,绘里站在家门口,只觉气温蒸发了所有水分,包括她还没能忍下的泪。
悲伤席卷而来。
27年前她没有陪着希走那趟自救的旅行,23年前亦没有拉住处于情绪雪崩中的希。
老太太坐在餐桌前握住微微颤抖的手,有点无措地望着走过来的希。
“……”希错过眼,别扭地问道,“猫呢?”
“可能出去玩了。”
“哦。”
“那个……”绘里捏着手指,结结巴巴地问道,“离开这里,打算去哪?”
希愣了愣,她反应了一会儿才说道:“可能……要出国去一趟北边,也可能坐船漂游。”
“也就是不一定么。”
“……”
绘里温柔地看着她,一点脾气都没有,四十七岁的希正中红心,盘踞在两个人之间的冷淡疲倦停止撕裂,希坐在餐桌对面,终于心平气和地喘了口气。
“我跟所长请了假,很长很长,完全可以退休的那种。”绘里低头看着桌纹,“我错了,本来就到年纪了嘛,该早点放下的,不该恼羞成怒,也不该自暴自弃的。”
“不是这样,绘里亲你没有错。”希皱紧眉,“认真工作,这不是错。”
“只是太较真了?”
希瞪她。
“希,我只是……太怕了,”绘里咬着唇,过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说出口,“我习惯这种拼命的工作节奏,去国外念书的时候是这样,拿到offer也是这样,如果不做到最好……我可能什么都抓不住……保不住……”
赶出家门后不再有父母做后盾,自己为自己所做的买单,一不留神就饿死病死,如果不努力不被人尊重,将不能与社会的恶意相抗。
希都明白。
“给我一点时间,我能适应过来……希可以监督。”
“所以……能不离开么?我是说,我想你……想到难过地睡不着。我要自己去买猫粮,自己吃饭,自己抱着猫睡觉,”绘里带着哭腔说,“我一定会整天担心你,整天盼着你回来,怕你烦了就不回来了……以后、以后的我也一定会后悔。”
希被一个又一个的直球砸懵了,发言真挚直白,那让人气愤的别扭劲去哪了?她张了张嘴,静坐片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绘里亲,你昨天都没跟咱说一句话,今天是怎么了?”
“……怕你走。”七十四岁的老太太乖乖扮鹌鹑。
希将头发顺到耳后,双手交叠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问:“一个很长的假?”
“嗯。
“因为……想陪希。”
九月十一日。
To:四十七岁的绘里
幼稚鬼,你欠的那场陪伴,迟到了二十七年。
笨蛋,真是个笨蛋。
年轻就是用来笨蛋的吗?
From:七十四岁的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