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因为夜里没有休息好,第二天叶流芳很晚才醒,奇怪的是双鲤竟没有来敲过门。她预备打些凉水来洗脸,好振奋精神,走到院子里才发现今日的桑家安静得很,不知人都去了哪儿。梳洗过后她向正厅走去,一路上听到的人声越来越响,这才发现家仆全部聚集在厅前,一个个都面带笑容,见她来了,纷纷行礼。她还没来得及朝厅中细看,一个人影就从里头走出,蹦蹦跳跳来到她身旁,挽住了她的手臂。是桑清。
桑敬言跟着走出,大声笑道:“昔儿啊,清儿终于肯回来了,真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看来外头的传言果然没错,只有你能治得住她。”
叶流芳本来因为睡眠不足,面色有些发白,这会儿听了舅舅的话,脸又泛红了。她不知桑清都跟舅舅说了些什么,但肯定提及了她。再说桑清,这个坏丫头一手挽着她,另一手却偷偷沿着袖子爬下去,扣住了她的手掌。虽然有她宽大的衣袖遮着,旁人根本看不见,她的心仍被惊得怦怦直跳,于是她赶忙向舅舅告辞,说是想和桑清上街去。桑敬言大手一挥:“去吧去吧。”
快步走出桑家大门后,叶流芳长舒一口气,她转身皱起眉头教训道:“清儿,以后不许这样胡闹了。”
“可是又没人知道。”桑清有些委屈。叶流芳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她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能和她肌肤相亲。
“万一被人瞧见——”
桑清一愣,低下头,双手绞在一起:“你怕被人瞧见。”
“我怕。”叶流芳叹了口气,抚摸着桑清的脸,“我逃过婚,不在意名声了,可是你——”
“我也不在意呀。”桑清顿时放下心,笑道,“你以为在这之前,其他人说过我什么好话吗?”
“有人说过的。我之前跟踪你到巷子里,你接济小乞丐的时候,他们夸你。”
“那不作数的,你给他们钱,他们也夸你。”
“总之,总之……”
“总之不许我再亲近你,是不是。”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想叫人瞧见。”
“好,不让人瞧见就是。”
还不等桑清说完,叶流芳就主动牵起她的手,十指紧扣,生怕她再胡思乱想。
在客栈吃过午饭后,叶流芳忽然说道:“我想带你去看看娘,想让她也重新认识认识你。”桑清点点头,乖乖任由叶流芳牵着上了山。
两人来到桑虞的衣冠冢前,叶流芳掏出帕子擦拭石碑,桑清也跟着帮忙。等石碑终于被擦干净,叶流芳双手合十,低下头轻声祈祷:“娘亲在天之灵保佑孩儿和清儿无病无灾,不受世俗偏见折磨,不被伦理纲常束缚。”她说这些话是故意要让桑清听见的,她希望桑清能放宽心,不要因为喜欢她而觉得苦恼,她一个人提心吊胆就够了。桑清听了也双手合十,闭上眼在心中默默祷告:姑母您看她,总是把烦恼放在心里不告诉我,我怎会害怕那些东西,但愿您能托个梦给她,让她不要再这样了,以后有事,我可以同她一起分担了。
下山时叶流芳问起桑清先前向她母亲祈求了什么。桑清只是笑,就是不告诉她。叶流芳佯装生气:“好啊,你偏不说是不是?不说我可要治你了!”
“你怎么治我?”桑清脖子一梗,一点也不害怕。
“我……”叶流芳竟无话可说,人人都说她叶姑娘有大神通,治得住桑小姐,可这具体怎么个治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你要是不治我,我可就来治你了!”桑清大笑起来,双手伸向她的腰间。叶流芳知道自己的童年噩梦又要重演,但并不觉得害怕。她俩的关系早已今非昔比,她可终于敢反击了。两人边打边闹,走了一路,回到城中时叶流芳已是满头大汗。
回到桑家,双鲤迎上来:“呀,表小姐出了这么多汗,是不是病了?”
“她才没有病,她是热的。这个天还穿这么多,当然要出汗。”桑清笑道。苗族姑娘夏天倒是穿得清凉,可叶流芳穿过一回她们的衣裳,觉得不习惯,没有再穿了。
“双鲤,你叫人去烧些热水,送到我房里来,表小姐要沐浴。”桑清吩咐完便拉着叶流芳向自己的闺房走去,剩下双鲤在原地困惑不已:为什么表小姐要到小姐房中沐浴?
“你还怕不够招摇吗?”叶流芳苦笑着说,不过自山上下来,她已然想通了,只要桑清开心就好,一切的麻烦和后果都由她来承担。
“嘻嘻,双鲤想不到的,她像你,脑筋直。”
家丁一拨拨打水过来,很快就把浴桶填满了,双鲤拿了木瓢、花瓣和猪苓来,先是撒了花瓣,然后就要侍候叶流芳脱衣。桑清急忙叫住她,让她去忙别的事情。双鲤离开后心中更添疑惑:表小姐难道有这般金贵吗?竟然还要小姐亲自服侍?
桑清不敢替叶流芳脱衣服,她还没有准备好与她赤诚相对,只指了指屏风,自己背过身去。叶流芳放了心,到屏风后自己脱下衣裳,走进浴桶。她也没有准备好叫桑清看她的身子。
叶流芳沐浴时,桑清在屏风外来回踱步。叶流芳心中觉得奇怪,忍不住发问:“清儿,你在做什么?走来走去的,不累吗?”
“我——”桑清钻进了屏风,伏在桶沿上,“我可不可以摸摸你的肩?”
叶流芳沐浴时只露出了锁骨以上,自觉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便点了点头。桑清伸手到浴桶里沾了沾水,指尖在她肩头打转,又是捏又是戳,还来回画圈,似是玩得很开心。不久,叶流芳伸手去拿桶沿上的浴巾,桑清见了,乖乖退到屏风外头,坐到桌前等她更衣出来。
其实桑清在叶流芳刚开始沐浴时就后悔了。说什么没有准备好与她赤诚相见,如果不试试怎知有没有准备好?可她还是没有胆量,只敢蜻蜓点水般地碰碰叶流芳的肌肤。没想到她以前天不怕地不怕,如今竟成了一个胆小鬼。
她等了半天,回头一看,见叶流芳穿着她的衣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忘了给她准备衣裳。上回见叶流芳这样穿,她还觉得有一丁点别扭,这一次却觉得漂亮极了。叶流芳见她看得出神,自己先羞红了脸。桑清拉着她的手在床边坐下,抱着她又是亲脸又是啃脖子。叶流芳才刚刚沐浴完,浑身还冒着热气,这下身体更是热得发烫,她满面通红,勉强推开桑清:“清儿……热……”
桑清便立刻松开手,不敢再动,可僵了一会儿就又把头埋进了叶流芳怀里,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在她胸前圈圈点点。天气这样热,又有桑清倚在怀中,叶流芳身上难免又出了汗,一滴汗珠顺着她的脖子流下来,经过锁骨,渗进衣裳里,不见了。桑清见了,小声问道:“还热是不是?”
“嗯。”叶流芳轻声哼哼。
“那脱掉好不好?”桑清声如蚊蚋。
“好。”叶流芳的声音还能比她更轻。
桑清于是直起身子,叶流芳也闭上眼睛,两人僵持了半天,竟都在等着对方动手。桑清扑哧一笑,吻上了叶流芳,因她不敢边看着人家,边解人家的衣裳,自己也闭上双眼,两手在叶流芳胸前背后一阵摸索。这穿的明明是她的衣裳,她却好似不知该怎么脱下一样。叶流芳忽然浑身暴露,可并没感到热度有丝毫减少,反而更觉得肌肤滚烫。桑清的指尖从她肩头滑过,经过锁骨、胸脯,直至小腹,又滑进股间,叶流芳后知后觉地睁开双眼,不敢去看桑清的手究竟落在了哪儿,扯过被子把自己埋了起来。其实她知道,她不是真的热,只是被桑清撩拨得像是心里着了火。桑清见了也钻进被窝。一时间床上起起伏伏,黄色的被面远远望去,竟像麦浪翻滚,麦田间四处传来年轻姑娘的嬉笑和呻吟。
这一觉睡了两个多时辰,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晚饭时双鲤到两个房间分别敲了两次门,都不见有人回应,还以为两位小姐又悄悄结伴出门去了,就没有再来。叶流芳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蜷在桑清怀中,枕着她柔软的胸脯,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情,羞得简直不知该钻进哪儿去。桑清也醒了,心情十分舒畅。两人温存了一会儿,说了些悄悄话,然后才终于从床上起来,捡起散落一地的衣物,各自穿戴整齐,偷偷溜到街上觅食。
因为白天睡了这一觉,夜晚难以入眠,她们就披了衣裳坐在院子里赏月。这晚不是月圆之夜,叶流芳抬头见到月亏,心里又蓦地升起一阵不安。桑清见她眉心微蹙,握住她的手:“你不是想知道我向姑母求了什么吗?”
“嗯。”
“我向她祈求,希望你可以把心事都说给我听。你总是突然露出这个表情,连睡觉都会皱眉。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一起分担。就算——就算分担不了,我也要把欺负你的人都赶跑。”
“清儿?”叶流芳不觉一愣,她没想到桑清竟把她这些细小的表情都记在心里,还说要和她分担烦恼,要保护她。她简直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是不是——跟姑丈有关?”桑清有些迟疑。其实她早就猜到了。她明白,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们遇到的困难可不是一般的大,所以她才总不愿去想。可如今她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再不能逃避了。
“是。”叶流芳点点头,她心中所思所想和桑清一样。她原先打算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可现在却不自觉地想要依赖桑清。说来惭愧,她还大上桑清半岁呢。
“我爹,你没有见过。他是个严厉又固执的人,总是一意孤行,谁也不能违抗他的安排。以前娘还在的时候,还好些,娘不在之后,他就操心起我的婚事来,我好害怕,觉得他是不想要我了,可我又没有能力反抗,只有逃跑这一个办法。”
“我逃婚后的这些天里,做了很多噩梦。最厉害的就是四师兄找来的那一晚,我惊得浑身都湿透了。原本我打算完成娘的遗愿后就离开大理,是舅舅拦下了我,让我帮忙照看着你。”
“清儿,你很好,一点都不像其他人说的那样——坏。你说你想当女侠,其实我也想,只是没有想到,我爹虽然大有侠名,却对女儿这么吝啬,他只希望我安心做个大家闺秀,不许我接触武功。我只能自己偷偷练习,练得很辛苦,却还是学不好。”
“我看你不肯回家,就想到了自己,可你比我幸运得多,你跟舅舅的矛盾没有我和爹之间的大。我起初只觉得你是小孩子心性,天真固执得可爱,很想保护你的这点天真固执,又觉得你能做到我做不了的事情,心里很羡慕你,希望你能过得开心,才给你那些钱,让你可以继续在外头住下去。”
“谁知渐渐就……我有时确实很笨,或许手巧,但离心灵还差些。你若是不主动告诉我,我恐怕一辈子都想不到,原来我也把心交给你了。昨天我很高兴,可晚上却睡不着。因为想到逃婚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就又遇上了你,真是非常离经叛道了。要是被爹知道,他盛怒之下,就是杀了我都可能。”
桑清瞪大了眼睛,不觉把叶流芳的手握得更紧。
“我没有说笑,是真的。我们做的这些事,他定会说伤风败俗,有违天理。我一想到就觉得害怕,可是不敢告诉你,我想你自小生长在大理和四明山上,不懂这些事情的可怕,也不愿让你懂得,只希望你能高高兴兴地生活,所以才什么都没有说。要是爹找来了,我就一个人去见他,不会牵扯上你。”
桑清听了这话心急如焚,正要开口,叶流芳却伸手堵住了她的嘴。
“这是我之前的想法。如今我们有了肌肤之亲,我竟不自觉地想要依赖你,你又说愿意和我分担烦恼,我真的心里好暖,可是如果他真的来了,即使加上你,我也毫无办法,只能任他鱼肉。若是可能,我还是希望保护着你,不叫他知道我们的事。这样一来,他要罚也只罚我逃婚的事情,不会牵连到你。”
听完这些,桑清沉默了半晌,手心里全是虚汗。她一直盯着叶流芳,发现她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声细语地把这一路上的各种想法娓娓道来,语气平缓,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
“你说了这么多,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你说,我听着。”
“我从小身体就不好,你知道的,但是爹很喜欢跟我讲他年轻时和姑母一起闯荡江湖的故事,我听了真的好向往。”
叶流芳有些吃惊,她从来不知道舅舅竟懂武功,之前光是听说娘也闯荡过江湖,她就已经很惊讶了。
“爹说,他跟姑母年轻时是有名的滇西双侠,可姑母遇上你爹之后,就再也顾不上他这个弟弟了,滇西双侠也就不复存在了。爹只好回来继承家业,做了商人,再也不练武功了。后来就有了我和你。你对我一通奚落之后,我才觉得不能只听故事,必须要学武功才能当女侠,所以就求着爹教我,可他说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幸好后来遇上了我师父。我心里一直记恨你,很想找你比试比试,看看我跟你谁更配做女侠。我以为你爹是大侠,你也差不到哪里去,谁知道——”
桑清忍不住笑了一声,叶流芳有些脸红,佯装四处张望。
“反正,我虽然十几年来一直都很生你的气,可是一发现你的武功这么差,心里就立刻好受多了。你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样,我真没想到你如今竟然既懂事又明理,还不刻板无趣,跟小时候完全相反。不过,最有意思的是你看起来镇定坚强,实际却胆小得要命。你生病那天我来看你,心里想,你这么柔弱,我怎么敢欺负你,保护你还来不及。就是从那一晚起,我才发觉我心上有你。满以为你和我心意相通,所以才会在七夕节送我荷包,没想到你根本就是无心的。我昨天一个下午都在想,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么笨又这么坏的人。你知不知道,我从小就没有受过谁的欺负,除了你,每一次都是你。”
叶流芳轻声叹了口气,在心里责怪起以前的自己。
“昨晚我也很开心,夜里躺在床上,一想到你心里就像抹了蜜一样。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跟我想得完全不一样,你有这么多顾虑。可是我们现在已经跟原先不同了,不管你遇上什么事情,我都要站在你身边。姑丈想把你打死,我可不同意。”
“你跟我四师兄只打个平手,还不同意什么?”
“谁说是平手!原来你的武功差到这种地步,竟没看出是我让着他。周围有那么多商铺行人,我要是使出全力,就真的坐实'大理城一霸'了!”桑清气呼呼地说道。
叶流芳哑然失笑,原来她最初向客栈小二打听消息时的对话,桑清全都听见了,还很记仇呢。
“那也不行,我不能把你卷进来。”
“可你现在才说这话,是不是太晚了?”桑清紧了紧外衣的领子,坐到叶流芳腿上,一手搂着她的肩膀,一手指着自己锁骨上的暗红斑点,“原来这叫不想把我卷进来。”
“清儿……”叶流芳咬住嘴唇,把头扭开,不敢看桑清手指着的地方。她们不是在商量正事吗?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桑清低下头,顺势含住她泛红的耳垂,柔声道:“你不想把我卷进来,可我想把你卷进来。你说好不好?”
“……嗯……不可以……不可以在这儿……”
两人于是相依回到房中,一夜春光旖旎,西厢一片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