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自从桑小姐出手伤人闯下大祸,桑家大宅西厢的小姐闺房已经空置了月余,虽然每日都有下人打扫,但因为无人居住,了无生气。不想昨日桑小姐一回家,房中就有了双倍的热闹,相比之下,表小姐的客房显得十分冷清。
双鲤自小跟桑小姐一起长大,是她的贴身丫鬟,之前临时侍候了表小姐一阵子,此时已经恢复了原来的身份。桑老爷于是指派另一个叫春水的丫头接她的班,负责服侍表小姐。
这天一早,院子里就传来小姑娘急吼吼的声音。
“不好啦,双鲤姐姐,不好啦!”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小点声,别吵着小姐。”双鲤一直挺喜欢春水这小丫头,她手脚麻利,干活也勤快,只有一点不好,就是容易一惊一乍。
春水有些委屈地低下头:“可是表小姐一早就不在,门是虚掩着的,床铺得整整齐齐,是不是出走了呀!”
“别胡说。表小姐一向起得早,有时用不着别人伺候,自己就梳洗出门了。”
“真的?”
“嗯。别老是大惊小怪的,去打扫打扫房间。”
“知道了。”
侍候表小姐须得早,但侍候小姐却不用。双鲤知道小姐向来起得晚些,辰时将尽才去到她房中。她端着热水推开房门,只见两位小姐都在房中,身上穿着白色绸布里衣,小姐坐在梳妆台前,表小姐正在替她梳头。两个人有说有笑,见了她只点点头,叫她不必停留。她这才知道表小姐昨晚睡在了小姐房里,没有多想,只当她们姐妹情深,不敢惊扰,放下脸盆就出去了。
双鲤走后,叶流芳拢住桑清的长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嗔怪道:“都怨你,我就要被吓死了。下回我定要早点起,好先回自己房里。”
桑清调笑道:“原来还有下回。你昨夜还说没有了,这下我可记住了。”
“你……你若是再总这样折腾我,”叶流芳羞得连声音也变含混了,“就真的没有下次了……”她昨夜疲乏得很,所以今天才起得晚了,否则肯定会早早回到自己房中,装出不曾离开的假象。
叶流芳在桑家这段时间一直过得十分舒适自在,可现在因为和桑清的关系,她竟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生怕被人瞧出异样,可桑清却不在意这些,处处戏弄她,撩拨她,还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亲吻她。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六岁那年,那时候桑家大宅里处处是小机关小陷阱,稍微马虎一点就会中桑清的计。她想到这里,忍不住翘起嘴角,天晓得她跟桑清这是什么孽缘,十几年过去了,她们的相处模式竟一点没变。和她一比,桑清逍遥得多,一回到家中便有人疼爱,有人侍候,夜里还有温香软玉在怀。她是真的自小就被宠惯了,所以才不计较那些事情,只有等叶流芳真的皱起眉头,她才知道收敛。
不过桑清在家时,桑家从来不太平,总有大事发生。这天桑敬言没有去自家商号巡视,而是留在家中,只因他的宝贝女儿声称与他有要事相商,于是父女俩便坐到了书房里。
“说吧,是不是才回来就又闯祸了?”
“爹,女儿在您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呀。”桑清恭恭敬敬地给父亲奉上了一杯茶。
“可不就是吗!你娘下月初八回来,别等她还没回来,你就又闯祸!”
“女儿真是冤枉死了!”
“你找我到底要商量什么?”桑敬言呷了一口茶,把茶杯放下了。
“爹有没有想过女儿的婚事?”
“婚事?”桑敬言瞪圆了双眼。他还真没有想过这事。桑清自小就不在他身边,如今回来了,他疼爱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把她嫁出去。他摸着胡子迟疑道:“你莫不是有了心上人?哪家的青年才俊?爹帮你看看去。”
“不是什么青年才俊。”
“啊唷!难不成是个地痞流氓?”
“您想哪儿去了!”
“那你倒是说呀!”
“是——是个姑娘。”
“祖宗唷,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爹,女儿没有胡说八道,女儿的心上人是个姑娘。”桑清说着跪到父亲脚边,双手搁在他的膝上,准备挨打。她知道父亲疼爱自己,可她今日说的事情实在罕见,令她有些没把握,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
“怎么会?怎么会呢?”桑敬言用力拍了拍椅子的扶手。他看着眼前温驯异常的女儿,实在不敢相信。
“你起来!”
“爹——”
“出去!”
“是。”
“回来!”
“爹?”
“你到底看上谁家的姑娘了?”
“您猜猜?”桑清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
桑敬言沉吟了一会儿,心中有了答案。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再自然不过,重重叹了一口气,在书房背着手来回踱步,最后把女儿招到跟前,爱怜地抚摩着她的脸说道:“去把昔儿叫来,爹有话和她说。”
叶流芳正在房中写字。她知道桑清今日要和舅舅谈话,听说是很要紧的事情,便以为是桑清想请舅舅在她爹杀来时帮着说项。本以为不是什么难事,可桑清走进她房里的时候,她却有种不详的预感:“清儿,你和舅舅谈得怎么样?”
“他找你过去。”桑清想着先前父亲慈爱的目光,感觉事态应当不会发展得太坏,便把一切都告诉了叶流芳,“我和他都说了,说我有了心上人,是个姑娘。”
“什么!”叶流芳手一用力,纸上出现一个拇指盖大小的墨点。
桑清自顾自地往下说:“他问我是谁家的姑娘,然后自己便猜到了,这不,叫你过去呢。”
“你啊,为什么不事先和我商量商量?”叶流芳搁下笔,无奈地摇头,但语气里并无苛责的意味,只是有些恐惧。
“我知道你不会同意的。”桑清拉着叶流芳的手,也不顾那上边沾着墨水,“可我真的好想叫爹娘都知道,不想在自己家里还要藏着掖着,做贼似的。你看你,成日都提心吊胆的。”
“傻瓜。”叶流芳腾出左手,理了理桑清耳边的碎发,“若是舅舅大发雷霆,把我们都赶出家门可怎么办?”
“那我们就结伴去闯荡江湖,也去当个什么滇西双侠。”
“好!”
叶流芳进了书房,首先转身关上了房门。因为桑清想要在外头偷听,又怕被父亲瞧见。叶流芳一进去就立在一旁,垂着眼不敢看坐着的人。
“昔儿,舅舅问你,这段时日以来,你在桑家,我待你如何?”
“舅舅待昔儿视如己出,昔儿也把舅舅看成是跟爹娘一样重要的亲人。”
“好!我再问你,清儿对你有意,你可知道?”
门外的桑清和门内的叶流芳听到这句问话,都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我——”
“唉,你不必急着回答。”桑敬言摆摆手,“我很后悔在清儿那么小的时候就把她送走,所以现在舍不得把她嫁出去,她都这个年纪了,我却从没想过她的终身大事。今日她来告诉我,说是已经有了心上人,还是个姑娘!”
叶流芳默默地听着,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舅舅想要怎么责罚她都好,但她不会让桑清陪她一起受罪。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把她宠上了天。她什么都好,只是爱闯祸。你性子内敛稳重,又知书识礼,我就想,你若是能替我看着她,那她总会耳濡目染,谁知竟是日久生情!这女子爱上女子的事情,我是闻所未闻的,但你确实招人喜爱,我不怪清儿也不怪你,只是觉得清儿因为你,恐怕吃了不少苦。我今天才明白那传言是什么意思,说是只有你治得住清儿,原来秘密就在一个情字。既然如此,你一定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桑清听到这里不觉愣住了,想不通她爹究竟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叶流芳也同样摸不着头脑。
“清儿是我的女儿,我了解她的性格。谁要是越惯着她,她反而越跟谁闹脾气。她和你在一起的这些天里没有惹出任何乱子,我看不是因为你的看管,而是因为她知道难过了——她心里有你,可你心里没她,她不敢不乖,否则便要招你讨厌,是不是?昨日她回家,和我提起你时竟现出一副小儿女的娇羞模样,这本就够稀奇了。她还兴高采烈地上前搂住你,可你的脸色当时就变了。我到现在才明白这其中的意味。昔儿啊,舅舅待你不薄,只有这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你善待清儿,你若不愿意,舅舅也不强求,只盼你能早点回家,别叫清儿见了你伤心。时间一长,她见不着你,总会死心的。”
叶流芳总算听明白了。原来她的好舅舅爱女心切竟到了这个地步,得知女儿喜欢女子,生过一阵气之后,最先考虑的问题竟是“这女子是否也喜欢清儿”,生怕女儿受了委屈,忍不住要为她出头。她心中霎时间五味杂陈。若她爹也肯以这样的心思待她,她又怎会逃婚离家呢?桑清有这样一个好父亲,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她有这样一个好舅舅,真是祖上积德。
门外的桑清听了这番话,喉咙发紧,差点落下眼泪,她心头诧异、喜悦和感激轮番上阵,交织在一起,酿成一种酸酸的感觉,叫她恨不能立刻推开门冲进去投入父亲怀中。
“舅舅怕是误会了。”叶流芳终于对上了桑敬言的眼睛,犹豫着开了口。
“什么意思?”
“我和清儿——我和清儿是两情相悦。她今天告诉您这些,全是因为想让您和舅母知道,她有了意中人,可她没有把话说清楚,闹出误会来了。”
“你此话当真?”
“不敢欺骗舅舅。”
“那么,你不会叫清儿伤心吧?”
“不敢。”
“唉……或许这样也好,这样便能把她一直留在我身边。若是把她交托给哪个男子,我还真不敢放心,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品性我最清楚不过。你若是个男子,我跟阿姐早就给你们订下娃娃亲了,到这个年纪,怕是已做了夫妻,孩子都有了。”桑敬言越说越远。
叶流芳先是一愣,随即连连点头,可心里却在偷笑。桑清则是直接笑出声,惊动了屋里的人。
“清儿!”桑敬言大喊一声,“进来!”
桑清赶忙推门进去,垂着头站在门边不敢说话。桑敬言走上前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唉,我的清儿终究是长大了。这事先不要叫你娘知道,我怕她受不住。实在要说,也让我去说。”
“谢谢爹爹。”
“这会儿叫得甜啰。先前要走的那会儿怎么说的?”桑敬言竟然立时变换了一副玩笑的神情,故意细声细气地叫道,“'我再也不要回来啦',是不是你?”
“爹!”桑清气得直跺脚,刚才的感动差点就要跺没了。
“怕丢人哪?昔儿,你可要记住了,她最怕的事情就是丢人,你真的得替我好好治治她。”
叶流芳捂着嘴轻笑了两声:“多谢舅舅指点。”
两人走出书房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对刚才发生的事感到难以置信,没有想到事情竟能进展得如此顺利。得了舅舅的支持,往后就算被爹追到天涯海角,叶流芳也不怕。
当晚叶流芳又留宿桑清房中。两人躺在床上,只拉了拉手。桑清一直强忍着撩拨叶流芳的想法,因为白天她害得叶流芳无端受了一顿指责,有些惭愧;又感觉枕边人对床笫之欢似乎兴趣不大,不愿勉强,所以决心让她好好睡上一觉。只可惜她自己总也睡不着,无奈之下只好凑到叶流芳耳边小声唤她:“昔儿……”她只在两人私下相处时才这样,平日在外人面前,什么姐姐,表姐,叶姐姐都叫过,倒是不怕再被看成“好妹妹”了。
叶流芳忽然感到一股陌生又温热的气息传进耳朵,浑身震颤了一下。她自小就怕痒,耳朵尤其敏感。桑清见了先是一愣,然后自己挪到了床边。叶流芳觉得奇怪:“清儿,你为什么要躲开我?”
听到叶流芳的声音没有异常桑清才放下心来,又挪回她身旁,依着她的手臂:“我怕你被我撩拨得起了意。”
这话也很奇怪,叶流芳不理解:“我被你撩拨得起了意,你不高兴吗?”
“我当然高兴,可你好像不是很喜欢……”桑清小声地说,她有些担心是自己误会了叶流芳。
“谁说我不喜欢。我只是……”叶流芳舌头打结,不知从何说起。其实她只是不知乐趣何在,她最喜欢的不过是简简单单地和桑清互相亲吻抚摩对方的身体。她总忍不住吸吮桑清胸前柔嫩的肌肤,舍不得将手从那儿移开。
“嗯?只是什么?”桑清有些紧张地等着爱人的回答。
“只是……”叶流芳却吞吞吐吐。
“你说吧,我不会笑你。”桑清贴着她的脸安抚道。
叶流芳却没再说话,支起手臂吻住了桑清。前两次她只得空在桑清身上留下一些浅浅的斑点,远没有尽兴。这一次她忆起桑清都是如何温柔待她的,有样学样,全部还了回去。桑清也不反抗,只顺从地伸出双臂勾住她的脖子,仰起头轻轻呻吟。叶流芳这才领悟与爱人肌肤相亲的乐趣究竟是什么,原来竟是声音,之前她全忽略了,可此刻只消听得桑清在自己耳旁嘤咛一声,她便立刻感觉浑身都酥软了。她现在懂得了,世间真有情蛊这种东西存在,桑清动情时的声音就是蛊引。她中了这蛊毒,真的死心塌地地爱上桑清了。
这一晚叶流芳睡得格外香甜,不到辰时就转醒了,桑清却因为前夜“炼蛊”,疲乏得很,仍安睡着。叶流芳小心翼翼拨开爱人额前的碎发,留下一个又轻又急的吻,换上衣裳回到了自己房中。一连几日都是这样度过,再没听见春水大惊小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