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Orion

午休快结束的时候，我们非常不凑巧地被社团活动的老师发现。

我还记得她拉开拉门后一脸惊讶地看着犬戒湿掉的头发和衣服，强行让她换上备用的运动衫，然后把我们赶去上课。

看来是个还算不错的老师，虽然我在内心抗拒再次踏进那个教室。

理所当然，早上包围着我的那群女生已经开始对我视若无睹，而且还讲着风凉话对着空气给我挑刺。然而看她们穿着体育服坐在教室里瑟瑟发抖的样子，我就莫名觉得好笑。

沙沙井则完全无视我的存在，看都不看我一眼。

虽然对我来说无所谓，和平常也没什么区别。

浑浑噩噩上完两节课后，终于捱到放学。

犬戒放学后还要忙于打工，于是我打了个招呼就让她先走了。

接着，我也拿起书包离开教室，不过却对着刚发的升学就职调查表发起愁来。

总而言之我先写上水原的名字，接下来的部分就无从下笔了。

讲实话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就算提交了调查表我也不会改变去当拾荒人的想法。

也就是说，我可能会毁掉一个前途正光明的女孩子的未来。

前途正光明……吗？可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而且我对水原的志向也毫不关心。

如果我能顺利回去的话，就再把这个烂摊子抛给水原好了。

我满不在乎地想着，突然吹来一阵风，我轻轻捻在手里的调查表被哗啦一下吹走好一段距离，最后轻飘飘地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哎呀。」

走在我前面的女生注意到，她侧过身优雅地弯腰捡起。

眯起眼睛看了一眼上面的文字，朝我转过身来。

那乌黑水亮的及腰长发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细长的眉眼，樱色薄唇，左眼眼角还有一颗非常显眼的泪痣。

「给。」

她一边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笑盈盈地将调查表递给我。

和犬戒不同，她的美像是开了柔和却不失艳丽的滤镜，有种如沐春风般的舒适和依赖感，令人心醉神迷。

但是，我汗如雨下。

……十六夜黑梦。

那是蜘蛛，真正的黑后家杀人蛛。

是藏匿在寂静之中等目标身陷囫囵便悄无声息跃然网格之上收割猎物的暗杀者。

我在未来和她没有太多交集，但她却是必须戒备的重要人士。

说是头号危险人物也不过分。

「谢……谢谢……」

我小心谨慎地接过调查表，用干涩的声音朝她道谢。

「不用客气，前辈。」

似乎觉察到我的些许异样，她眯起眼睛盯着我，不过看来没有深究的打算，她点点头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开。

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我才像木偶一样迈出僵硬的步伐。

原以为在学校里不会遇见认识的人，看来是我失算了。

我有点儿郁闷，刚才因为害怕而怦怦跳个不停的心脏终于缓和下来。

现在的我，没有余力去管十六夜黑梦，而且我也不能随便改变过去。

虽然这么说，实际上我说不定已经通过蝴蝶效应让各种各样的事情发生了质变，什么时候被世界当做bug消除都不奇怪。

不过，我暂时没心情去考虑这些。

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我将调查表塞进书包里。

虽然不知道水原有没有参加社团活动，我决定慢悠悠地晃回家然后迅速去床上躺尸。

吃完晚饭，想着稍微去散会儿步，因为犬戒说可以在她下班的时候找她玩，但是时间还有很长。于是我很无聊地在大排长龙的蛋糕店门口排起队，买了当季限定的蛋糕后才朝广场前进。

没想到在广场前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啊……」

「……」

我和沙沙井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谁都不肯挪前一步。

「爱梨，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她还挽着一个相当美型的陌生帅哥，年龄看起来应该是大学生。

他用非常礼貌的语气问着旁边的沙沙井，眼带笑意地看向我。

「……嗯，是的，晚上好，明惠。」

沙沙井用可爱的脸庞挤出一丝笑容，虽然很勉强却足以迷惑人心。

这种时候装乖乖牌哦，我怎么可能会领情。

「是这样吗，我稍微有点感动到了。明明午休的时候我朝你泼水，你居然还当我是朋友，真是心胸宽大。」

「……」

她微微收起笑容，眯起眼睛看着我，开口似乎想说什么。

不过在我面前说谎是行不通的，犹豫好一会儿，她终于放弃般微微合上眼睛。

沙沙井的男友一脸不明就里的来回看着我和沙沙井。

「怎么了，爱梨？」

「对不起，我稍微有点不太舒服……」

她微笑着皱起好看的细眉，一副柔弱的样子挽紧他的胳膊，依偎在他身旁。

看来她刚才一直在和真实的自己较劲，所以觉得不舒服这一点倒也不完全是装的。

「那我先送你回去吧。」

帅哥男友体贴地搂着她的肩，并朝我点点头，看来他并没有读懂我和沙沙井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沙沙井偎贴着他经过我的身旁，压低声音说道。

「别给我多事。」

这种低级恐吓，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威胁性。

「……」

我无视她，头也不回地拎着蛋糕径直朝犬戒打工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家生意还算不错的家庭餐馆，店面在一楼，和一群高档餐厅及速食店排在一起，从外面贴的海报来看价格还算亲民。

「呀嗬，工作辛苦。」

我看着目瞪口呆的犬戒，顺手把买好的蛋糕递给她。

她似乎刚好忙完工作，看到我微微露出有点惊讶的神色，虽然有些迟疑还是伸手接下蛋糕盒子。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她穿着料理工装，白色半袖带双排扣装饰的外衫，衣领和袖口缝有格子纹路，腰上则围着黑色半长围裙。

这让我非常惊讶，她居然是帮厨而不是服务生，这家店是怎么回事，根本不懂适材适所这个词的意思！

我心生抗议地铆足劲朝她看，不过她穿还蛮好看的，所以我内心稍微有原谅到店长。

「干嘛一直盯着我看，这身衣服很奇怪吗？」

她环顾自身，用狐疑的眼光看我。

「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没做服务生，这家店完全不懂行嘛。」

「因为会被搭讪很麻烦，事实上因为这个我差点闹出事情被开除。」

她用单手抵住额头，叹了口气，露出困扰的表情。

「……也是喔。」

毕竟是她这样的美少女，不被搭讪才会很奇怪耶。

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总之我先带你上去，刚好可以休息一下。」

她招呼我到二楼休息室，休息室旁边有个露天小平台，上面堆着一些阳台盆栽，其中还混杂着小番茄之类的蔬菜。

她非常轻车熟路地找了个凳子坐在露天平台靠前面的位置，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盒子跟打火机，缓缓将一根烟送到嘴边。

「啪嚓。」

瞬间点燃的火光照亮她的侧脸，袅袅青烟升起。

「你居然会抽烟哦？」

我有点惊讶，虽然她抽烟的样子很美，但说实话我很难想象出这幅场景，我一直以为她是会遵守「规则」的人。

「同事丢给我的，说是在戒烟，反正收着也没什么，就偶尔抽一点。」

「是这样哦……」

我站在三米远的上风处，心情复杂地看着她。

「你离得那么远干嘛？」

她突然回头看我，嘴边叼着的烟静静燃烧，淡淡的薄雾环绕在她周围。

「烟这种东西也许自己抽着没什么感觉，但被别人闻到的话，可能会引来杀意。」

「什么啊，你讨厌烟吗。」

「最讨厌了。」

「哦。」

她转过头去用手指散漫地夹起烟来，一脸深沉地眺望远处的高楼，然后看了烟一眼，默默从围裙口袋掏出便携式烟灰缸把点燃没多久的烟塞了进去。

我小心翼翼地挪步过去，站在她旁边。

「话说，我问……唔，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灭了烟我就过来了，请说请说。」

「你这家伙……接过吻吗？」

「……突然问出这种少女的话题来，你没发烧吧。」

她躲都没躲我伸向她额头的手，让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只好空虚地摸了摸她额头前方的空气。

「事实上，我今天在这里看到沙沙井了。」

她的眼中明明映着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光，眼底却浮现出消沉的色彩，这让我觉得有点可惜。

「这样啊……」

「从这个小平台可以看到对面广场，我看到他们……在喷泉旁边接吻。」

我一边质疑那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情真的好吗，一边绞尽脑汁用我的奇怪逻辑安慰她。

「不过只是接吻而已嘛，你看……你觉得沙沙井被那家伙亲了一口和沙沙井被小强亲了一口哪个比较难接受。」

毕竟我不怎么会安慰人，随口胡诌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你的比喻一直很奇怪耶，不过那家伙比较难接受就是了。」

她想也没想就这么答道。

「呜哇，一般人都会回答小强才对吧，不过没差。不过只是接吻而已，你不用过于在意这种事情。」

「……对哦，又不是接吻就一定会结婚。」

她点点头，突然跑偏话题得到了一个奇妙的结论。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的我，心里涌现出一点点烦躁感。

「我突然觉得你的脑回路也很清奇，结婚都不意味着永远会一直在一起的好吗？」

「这样的话，那到底为什么要结婚呢？」

而她，却用非常认真的神情看着我，仿佛能从我口中得到正确的回答。

但我却只能用一般论调回答她。

「……为了保证财产安全。」

「哇，真现实。」她靠着栏杆支起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以为你会稍微不那么现实一点。」

「这跟我又没关系，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我不知道她对我抱有怎样的期待，但我似乎没有得出她想要的结论。

「哼，所以说成年人都是这样，把重要的事情当做不重要，把感情变得公式化利益化……社会关系就是利益关系，比起感情更重视权衡利弊……」

「……」

不知道为什么，烦躁感一直在我胸口徘徊，夹杂着一种莫名的郁闷和怅然若失。

我凑上前踮起脚来，右手揪住她的衣领，在她的唇上轻轻印上一吻。

有一点烟的味道。

凝视着她因惊愕而睁圆的眼睛，我慢慢松开她的衣领，用平静的声音对她说道。

「这跟成年人没什么关系，但你应该知道，接吻真的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像一回事儿。」

说着我向后退了一步，重新抬眼看向她。

「你……」

却没想到她的双颊变得绯红，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说话也没了之前的伶俐，变得磕磕绊绊。

「你……为为为什么能面不改色地亲别人？！」

「……」看到她惊慌的样子，我跟着也莫名变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如、如果你面前有一头美丽的独角兽，你会不想去亲吗？」

「……独角兽会得流感吗？」

「会的吧。」

「那就还是不要了……」

「好哦。」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开始聊起毫无营养的话题。

「不是，我们刚刚在聊什么来着？」

「接吻的话题。」

「不对，我是想说……你，你，你干嘛亲、亲……」

「你是纯情小学生吗，就算是小学生说这个也不会结结巴巴。」

「可……那是我的初吻……」

「……咦？可是……你看，你明明是个美女……」

这回换我变得结结巴巴。

「你说这话的时候就已经是某种歧视了。」

没想到她突然板起脸来。

「……对不起。」我老实道歉，并且不抱期望地问她，「……你觉得我买的蛋糕能够赔偿你的精神损失吗？」

「再加十个的话也许可以……」

「好哦……」

没想到会被讨价还价。

我小心翼翼地窥探她的脸色，一边把蛋糕递给她。

她沉默不语地接下来，开始默默吃起蛋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蛋糕还算好吃的缘故，她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起来。

「这个要排蛮久队的吧？」

「还好啦，反正我很闲嘛。」

「这样哦，还蛮好吃……」

默默吃完蛋糕，过了一会儿，她盯着空空的蛋糕盘长叹一口气。

我偷偷看了她一眼，担心她是不是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感到郁闷，都不敢跟她搭话。

不过她却抬起头凝视起夜空，一边像是自言自语般慢悠悠地说着。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好傻耶。虽然我对沙沙井的好感一直拉扯着我接受她做的那些事情，但实际想想的话，我只不过是沉醉于喜欢她的这种情感中罢了。」

随她的视线抬头看看天空，我也跟着发出喃喃自语般的声音。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过于看清这种事的话，所谓的「青春」自然也就结束了。

「……嗯。」

对于我的回应，她点了点头，收回仰望星空的视线看向我。

「喂，直叶。」她第一次不带敬称地叫我的名字，让我一时愣住，那张脸上单纯的笑容却让我的心为之漏跳一拍，「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愿意帮我呢？」

为什么呢？

我收回呆呆看着她的视线，歪起脑袋左思右想。

『大概因为，你和我完全不一样。』

——这样的话我没能说出口。

「因为我在保持内心的平衡。」

「又是那个啊。」她不满地撇撇嘴，「你啊，看起来明明有点傻却又还蛮聪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哦。」

「你讲话很矛盾耶，不过……我很软绵绵。」

「什么，那是对你胸部的评价吗？」

「……是我的为人。」

「意思是软趴趴很好欺负？」

「是软绵绵，就像解压玩具一样啦。不过这不重要，我想说的是，犬戒……」

结果我刚一叫她，她就突然绷起脸来，还一脸不快地瞪我。

「你很奇怪耶，之前明明还叫我伊徒，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叫你的名字不是感觉我很奇怪吗？」

「就算你用落单闹别扭一样的语气跟我说这种话，伊徒小姐……」

「你又不是那种会对年纪比自己小的高中生加敬称的人。」

虽然有所缓和，但她依旧用不悦的眼神看我。

「……伊徒。」

「嗯，怎么了？」

像挂假的一样，她一改之前的满脸不悦，用愉快的语气答应道。

「……害我忘记要说什么了。」

我看着她，无奈地笑了起来。

结果，我究竟想要对她说什么呢。

我望向今夜的星空。

无云的广漠天幕，繁星闪烁，比起之前的深邃墨蓝，更加清晰地映入我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