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标题
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2-10-11 14:59 编辑
《二》
小唯不知道自己貼著背後已經過多久,堅硬鎧甲甚至能麻痺假造臉皮,等隱約察覺馬蹄躂躂不再傳來,她才結束自己漫無邊際的單方閒聊,疑惑地看著持韁的那人停止戰馬行進,正仰頭注視午後青藍的天空。
遮蔽右半邊臉的黃金面具,強調了深刻的五官輪廓,挺立鼻樑和緊抿的唇,頗有異域雕刻的獨特風貌。
她真是美麗呢。小唯心想,當一半的臉被醜陋疤痕侵佔,還能用自身氣韻掌控妖狐的視線,這樣的人自然具備無須言說的傾城美貌。
「將軍……?」
「噓。」自稱皇女卻一身武將打扮的女子,手指放在自己唇上,示意小唯別作聲。
之後,小唯眨著眼睛,靜看她朝上空抬起右手,黑色的皮手套、戎衣與盔甲,遮蔽她身上任何屬於女人的部份,讓人聯想到夜裡與凜冽狂風一同現身的黑影,然而,天生背負的血統與武者訓練,塑造起了雄雄威勢,使這名不該獨自出現在邊關的公主,無論何處都正氣凜然,毫無鬼魅之感。
等了一會兒,小唯明白,靖公主是打算吸引上空盤旋的雀鳥。
那是雀兒,一路跟著她,甫學會化人不久的小妖。
雀兒看來也是一頭霧水,想不透這個人類想做什麼,但牠有著臣服氣勢的天性,不久就飛下停靠在皇女手背,爪子故意陷入皮手套,意圖弄痛她。
可惜,一臉冷淡的人類不為所動。
「拿去。」靖的右手輕抖,讓雀鳥順勢跳至背後的小唯肩上。接著她便再次執起韁繩,鞭策愛馬再度向目標方位前進。
「將軍……不、殿下,請問這是……?」
「這隻小鳥從昨晚就跟著我們。」沒有回過頭,只從黑色斗篷看不出任何溫度。「漠北禿鷹甚多,再繼續這樣傻傻飛著,一眨眼就會被吃掉吧。」
雀兒聽到被用“傻傻的”形容,非常不滿,翅膀拍啊拍著,小唯只好伸手摸摸牠的羽翼,聊表安撫。
「妳又很囉唆。」靖的口吻總是如此,毫不婉轉也無須婉轉,她是天子之女,與下位者說話甚至沒有婉轉的資格。「小鳥可以當妳聊天的對象,讓我耳根清淨點。」
邊說,指尖邊碰碰耳朵,寡言陰沉的皇女似乎真對同伴一路上的漫談十分苦惱。小唯不禁搖頭而笑,覺得那真是可愛的動作。
無論是沉默聽著許久,或是乾脆抓隻小鳥當她的陪伴,這一切一切都是,笨拙卻異常貼心的舉動。
她感覺到了溫暖,幾乎與那顆心跳相同,希望將來太陽的溫度也是如此。
「小女子多謝殿下厚愛。」小唯妖嬈的嗓音中,夾雜輕鬆笑意,食指戳戳被當成寵物的鳥妖,對方叫了幾聲,抱怨姊姊怎麼跟那個人類一起戲耍牠。「殿下,請讓小唯清唱一曲,回報您的……禮物。」
「……真不敢相信妳還要繼續說話……」不置可否的回答,帶點稚氣的嘟噥隱於風沙聲。
停在小唯肩上的雀兒,納悶地琢磨,浮現姊姊側臉的微笑。
沒有人在看著──沒有男人在看著──為什麼姊姊依然笑得如此風姿綽約?甚至比從前應付那些垂涎美色的男人更美麗。
雀兒想起旅程中聽過的說書人故事,他們總會這樣吟唱著,屬於人類的喜怒哀樂、人類不同面貌的笑容,似乎,就連不同人的淚水,都會是不一樣的味道。
但是,姊姊並不是人類。
接近傍晚時分,在城外官道的茶水攤休息,小唯注意到靖公主的臉色蒼白,陡然降溫的荒野並沒對她造成影響,反而使汗珠流下光滑的額際。逞強了一整天,尚未清除完畢的毒素也開始做怪了呢,小唯慢條斯理地喝著茶攤的粗茶,不太關心。
人類掙扎的模樣吸引著她,但人類頑固愚蠢的地方,讓她不甚愉快。
這個人類比至今遇過的所有男子更死腦筋。也許這就是一朝皇女單騎走千里來到邊關的理由,死心眼,不知變通,看不穿凡塵俗世的盡頭。
「……殿、將軍,您今晚不進城休息嗎?」把一杯難喝的茶全喝光的小唯,無可奈何地嘆息。
公主大人似乎正要開口回答,此時,幾輛馬車駛來靠在道旁,茶水攤的旅人皆看著十幾名衣著堪稱整齊、甚至有些穿著布料極好衣飾的女人們,一一從車上被馬夫和士兵叱喝著下車。
她們的膚色皆白皙粉嫩,不像接受過邊關酷寒環境的洗滌,就像……小唯對坐在隔壁的金色公主拋去一眼。
像是達官貴冑的女人們。
士兵和看顧女人的男人在一旁大聲喝茶說話,他們正要把新一批被貶為官奴的軍妓送至各城官家認可的娼館,或是討賊有功、殺了許多匈奴人的兵營。
原來如此。小唯想,她們原先的確都是千金小姐。父家、丈夫、兄長,男人們在仕途失利,連帶牽連這些女子淪為他人身下奴。
「將軍,再喝一杯茶吧,您看來不太舒服。」被關在寒冰中五百年了,小唯已不在意這些人間事,只把它當成可笑的故事,過目即忘,她悠哉地拿起茶壺伺候身旁的公主殿下。
「──她們會被送到白城當軍妓嗎?」皇女靖無視小唯的殷勤,也不管周遭人的目光,朗聲問著護送官奴的士兵。
白城。小唯知道這是公主要去之地,在那裡,也有公主欲見之人。
領隊士兵原本不想理會,但一看到問話者身上的黃金鎧甲,懾目輝煌,氣派萬鈞,身邊還有著明顯裝扮華美的女子,想必是哪個守城大將,帶女人出來玩樂。他整整紅褐色的頭盔,態度還算恭敬地回答:「是有幾人會送至白城。將軍可是白城將士?」
靖掃了他一眼,氣燄猖狂,明白表現出她沒有滿足對方好奇的義務,而這一眼亦足夠使其臉冒懼色,垂下目光。「白城士兵一萬,青年者八千,“幾人”──幾個女人、可夠?」
「這不是我……不是卑職能決定的。」
「我不想看將士們為搶幾個女人惹出無謂事端。」靖從袖口拿出一包東西,丟在桌上,白布大開,沉甸甸的幾塊金子與她的金鎧一同散發光輝。「要送去白城的女人,我全買下了。」
「將、將軍……她們是官奴,不能買的!」
「只要回報朝廷她們在旅程中染病死了──」靖站起身,右手放在腰間的黃金短刀上。「我知道你們總這麼做,別跟我裝模作樣。」
「但、但是,將軍……」
之後,被皇女靖霸道地強迫購買下,馬夫和士兵們帶著一輩子也沒見過的黃金啟程了,而那四五個惶惶難安的女人,被留下一字排開站在茶水攤裡,旅人們對這景象竊竊私語,也不少是存著看好戲的心態。
「將軍,」小唯無奈地輕聲問:「您想帶著一群女子上路?」
「莫提荒唐之語。」靖的斥責聲已不像稍早時清晰威嚴,隱藏不住的微弱說明了她的疲憊。小唯掏出帕子,替她擦拭額間隱忍不適的汗水。「好了,妳們都聽著──再過幾里路就是邊城《戴驅》,那是很小的城,很少的人口,過著很簡單的買賣雜物與畜牧生活。從此之後,妳們的生命會比當軍妓更悲慘或更好,我不知道,由妳們自己做決定。」
靖走到其中一名黃衣女子面前,將幾碇白銀塞往她掌心,對方水汪汪的黑眸著實動人。「把這些錢分給大家──保重了。」
小唯被任性自我的公主拉起手肘,示意休息結束。當她坐在馬後,雙手自然地環抱靖的腰際,那些女人們仍楞楞地看著她們,就連想哀求與她們一起走、尋求保護也沒勇氣。
「……您是個殘忍的人,殿下。」小唯柔柔說著大逆不道的話。「您知道那些女子恐怕連一晚也撐不下。她們在這種地方,會遇到比當軍妓更惡劣的事……會真正的、生不如死。」
「她們會有自由,就算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又有何妨?」靖居然笑了,不是先前爽快清朗的笑聲,而是淒澀自嘲的悲哀。「這是連天子之女都買不到的東西,她們該好好珍惜!」
策馬而去,那人的笑語狂烈而冷酷,小唯不再說話,只是在背後靜靜感受著,人類任性愚昧的絕望。
***
來到邊城《戴驅》時,公主大人就把小唯與所帶物品一起丟在客棧,自己一個人不知道跑去哪兒了。本來停在小唯肩上的雀鳥,此時也不在身邊。
罷了,她嘆息一聲,扮演溫婉的解語花,最基本的課題就是等待。
小唯有時會想起五百年前的事,但想最多次的往往不是那個說愛她的男人,而是男人的妻子。當年,被人民譽為聰慧賢淑,具有義膽之心的非凡婦人,王生之妻的狡獪與大膽,也非常人能及。
小唯勾引男人們,或是想接近任何人類,都以那名婦人的形象為參考。
「小娘子,在等剛才那一身黑的丈夫嗎?」酒氣衝天的漢子忽然從背後抱住她,在幾個同樣喝得爛醉的同伴們叫好下,邊打嗝邊淫笑道:「那丈夫真不好,放著這麼美的女人,去外頭找別的女人。」
「請你放開我。」小唯端坐在椅上,對於被冒犯的處境,她過於冷靜平淡的態度,反而顯得奇妙。「將軍立刻會回來,她不會高興見到這幕的。」
「將軍?」漢子與同伴們哈哈大笑,他只看到穿得黑抹抹的人,沒注意穿著,也不相信會有將軍跑來這個地方。「小娘子與大將軍,好故事!不過我聽說那些士兵打仗打久都不舉了──」
話沒說完,漢子慘烈地長叫好幾聲,他原本環抱小唯的右手臂被從後抓住,一瞬間彎成扭曲的可怕形狀,在他禁不住疼痛而跪地的身後,漆黑的人影就站在那裡,黃金面具下深沈的黑眸,隱含著卓絕的地獄業火。
漢子的同伴們都因此酒醒,卻沒一人敢上前搭救,因為只靠稍嫌纖細的一隻手,就能把粗壯胳膊扳彎,那名全身套著金黃甲冑的人,絕不是能輕易撂倒的敵手。
「……我說過,在我離開時,不希望有人碰我的東西。」靖瞪著連忙跑來賠罪的客棧老闆,對跪在眼前哀號的男人,置若未聞。
「非、非常抱歉,這位……這位將軍閣下,小的方才招呼別的客人,一、一時沒注意……真的非常抱歉!」
「將軍,」小唯站起身,一手輕撫脾氣不好的公主大人臂旁,她柔弱無依的模樣,彩衣翩翩靠在金色武裝的靖身邊,畫面鮮艷卻透著格外冷絕的氣氛。「我累了,今晚可以留在這兒休息嗎?」
當這句話說出口時,小唯才真正領悟,自己的確累了。一整天遇到的許多人類,似乎擷取完她僅剩不多的生氣,況且,皇女靖身上的毒,也到了該吸取的時候。
靖在沉默半响後,放掉男人的手腕,並把人從跟前踢開。
她盯著客棧老闆,沉聲問:「我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是、是的!上房一間,晚膳清酒,洗沐熱水,全都準備好了,準備好了!」
「走吧。」靖轉身走往樓上,不顧小唯還在身後,事實上,距離皇女幾步之遙,本是侍女最應有的禮節。
無論如何,不怎麼守禮的狐狸快步跟上前,纏著金色公主說:「我還以為您會說要趕路,不留宿了呢。」
「我聽到謠言。」靖淡淡答:「這附近有吃人心的妖怪。」
「您怕了?」
「我想待個幾天,找出謠言真相。」她不受小唯挑釁,只是沉冷地說出自己的決定。「若真有妖孽肆虐,侵擾我朝子民,我便不能坐視不管。」
「就算真有妖怪……」小唯笑得雲淡風輕,撥開肩上的黑髮,一派妖媚地開門進房,她跳舞似地在房中轉了個圈,寬大袖口宛若花叢中輕盈的蝶。「殿下並非捉妖師或降魔者,如何退治妖孽?」
「等遇上了總會有辦法。」靖才走幾步路,便有一陣頭暈目眩襲來,她一手撐著床舖木柱,忍耐昏沉,一邊說:「我聽過這個故事。在許久以前……好幾百年前,有隻妖怪也吃人心。」
「那是怎樣的妖怪呢?」小唯一手貼著靖的背後,攙扶她,關心她,讓她在自己懷裡,就像母親對待女兒。
「狐狸。」靖坐在床緣,呢喃童年聽過的恐怖傳說。「蠱惑人心的狐,千年的道行,吃心的妖物……」
還有關於狐狸與一個男人的故事。
但她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