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回憶
顧巧函打開家門的那一刻,向來淡定的臉難得地扭曲了幾秒。
她終於明白,自己絕對是撿回了一隻不亞於唐研安的人間禍害,其髒亂程度、麻煩程度、難搞程度都與它目前行蹤未明的主人不相上下、旗鼓相當。而這團混亂的罪魁禍首,此刻卻毫無所覺窩在毛毯內愜意地打著鼾。
顧巧函強忍掀翻紙箱的衝動,死死地瞪著那團橘色毛球不放。然後,一秒、兩秒、三秒後,她終於嘆了口氣,蹲下身去輕撫小貓的額頭,為牠掖了掖毛毯。 她回過身開始整頓自己買回來的寵物用品,開始有些明白貓奴那種打不下手、卻又恨得牙癢癢的心情。一想到接下來的日子,顧巧函還是不由得胃疼了起來⋯ 但是, 比起這些,她還有更加憂心的事情。
剛才先去研安房裡瞧了瞧,本意是想看看有沒有剩下的貓食、貓砂,可以先頂著用。可奇怪的是,那裏根本沒有一絲貓咪用品的痕跡,連貓砂盆都沒有,也沒有貓籠、貓抓板⋯這隻貓,真的是研安養的寵物嗎?可牠若不是研安的寵物,又怎麼會在她房內?從窗戶偷溜進去的?剛撿回來沒多久的⋯?但是,以野貓而言, 牠未免也太肥、太乾淨了⋯
顧巧函想著想著,只覺得疑慮更深,對唐研安的擔憂不減反增。
另一頭,唐研安睡至太陽西下,終於悠悠轉醒了。懶懶地打個哈欠後,印入眼簾的,就是顧巧函模模糊糊的側臉。
怎麼搞的,看起來這麼不開心⋯?
唐研安看著顧巧函緊鎖的眉頭,直覺猜想大概是因為自己幹的好事。但當她討好地蹭到顧巧函腳邊時,卻發現,比起生氣或不耐,那雙眼睛流露更多的是一種難掩焦躁的擔憂。
顧巧函幾乎是無意識地在進行手邊的動作。唐研安整隻貓都快要巴在她褲腿上了, 她才注意到牠。
「嘿,別急⋯我今天去買了飼料和貓砂回來,還有貓砂盆和小爬架⋯你看,這個顏色還可以嗎?」
唐研安看了看,立刻嫌棄地撇開頭。
怎麼又是藍色?整個房間都快被汪洋大海淹沒了,她還嫌不夠嗎?
顧巧函被牠的動作逗樂,含笑問道:「怎麼?不喜歡?那你說說你喜歡什麼顏色?」唐研安急了。明知她現在沒法說話還要她說?這個女人肯定是故意的,但她偏不 讓她稱心!沒有嘴,咱還有手呢!
她大搖大擺走向窗台,嘩啦一聲把簾子掀開,指著那隻黃色小鴨喵了一聲。 沒錯!就是這種黃色!明亮飽滿充滿活力的鮮黃!誰像妳一樣老愛用那種灰溜溜的色調,還自以為沉穩有氣質⋯反正我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顧巧函驚訝地望著小貓。她沒有理會牠怪異的比手畫腳和嘀嘀咕咕的咪嗚聲,而是激動不已地想著:牠真的能理解人類的話,甚至還能試圖和人溝通⋯
她急急忙忙蹲下來問小橘貓:「妳⋯妳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吧?那妳能不能告訴我, 研安去哪裡了?妳知道她在哪裡嗎?」
唐研安凝視著顧巧函。她沒有想到她會這麼擔心自己,也沒有看過她這種焦急的表情。
顧巧函緊張地等待回應,卻只見小橘貓沉默地凝視她幾秒,伸出小手輕輕碰了她臉頰一下,然後就不知所以然地一溜煙鑽進小窩裡,跑了。
唐研安深深埋在毯子裡,摀著自己發燙的耳朵。
老天,她剛才在做什麼?居然打算安慰顧巧函?她居然有一瞬間覺得,那張漂亮的臉蛋看起來特別脆弱、簡直像是快掉淚了似的?她絕對是哪裡不正常了,比如變成貓以後視力變差、腦子變鈍之類的⋯
另一邊,顧巧函在追問小貓好幾次後,也開始覺得自己的行為有點愚蠢。就算那隻貓再怎麼聰明,也是有一定限度的吧,與其將希望寄託在牠身上,還不如再想想別的辦法⋯
她又再一次陷入無法可解的擔憂之中。
晚餐時分,唐研安一邊饞涎欲滴地望著顧巧函桌上的米粉湯,一邊憤憤咒罵著面前盛了貓糧的食盆。
她不要吃這個!這是什麼鬼東西?給貓吃的東西她能吃嗎她?!而且、重點是, 這破碗還是該死的水藍色!
唐研安老大不高興地瞪著顧巧函。
此時她已經忘記顧巧函是如何大人大量地不追究自己胡鬧的行徑,默默收拾好房間後,還為她佈置了正式的小窩。她也忘了剛才那種感動溫暖、又有些小彆扭的莫名心情。她只覺得,那張平淡的臉真是討厭至極!和那張臉的主人住在一起更是討厭的要命!
顧巧函一邊翻書一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晚餐。她抬起頭,注意到小貓盯著她的那雙無辜大眼,忍不住笑了起來。
「發生什麼事了?怎麼這樣看著我?」
唐研安也不回應,二話不說乾脆跳到桌上,直接將頭埋到袋子裏準備開吃。
「嘿! 別這樣,這個你不能吃,太鹹了。那邊不是有貓糧嗎?」
顧巧函將唐研安拎到食盆前,俯下身望著她道:「我知道你覺得米粉湯很香,很想吃一口,可那真的不適合你吃。聽話,好嗎?我可不想害你進醫院。」
唐研安恨恨地一腳把食盆踢翻。
我不是貓!我是人類變成的貓!為什麼不能吃米粉湯?!
她怒氣沖沖地蹲坐原地,決定以絕食抗議表達自己對於高壓統治的不滿。
然而顧巧函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慢條斯理地吃完米粉湯、將餐具收拾乾淨,而後說一句:「等你餓了自然就會想吃了。」就自顧自地開始唸書。
唐研安堅忍不拔、屹立不搖地坐在那裡將近四個小時,直到顧巧函關上檯燈,洗澡睡覺的時候,才悄悄地癱軟在地。
好餓啊!餓得都沒力氣叫了⋯而且腳好酸好疼啊⋯⋯可惡的顧巧函,假道學、只會裝認真,我最討厭妳了啊啊啊啊啊!
那天半夜兩三點時,顧巧函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驚醒。看著一個小小的黑影在食盆附近發出喀拉喀啦的咀嚼聲,她笑了笑,翻個身又睡著了。
隔天,當唐研安醒來時,房裡已經空無一人。
顧巧函貼心地將窗簾拉上了,因此室內十分昏暗陰涼,教人根本無法察覺已是日上三竿。
她甩甩尾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然後在看清時鐘時如遭雷擊:老天啊!已經是 下午三點了?她居然睡了將近十三個小時?!而且還不需要擔心遲到、報告未交、或是被當?
唐研安突然覺得,身為貓咪實在是太~幸福了。
她懶洋洋地晃悠到食盆前,小口小口吃著貓糧,又舔了舔一旁的清水。
昨天夜裡,她餓得受不了,卻又找不到任何可以吃的東西,掙扎半天後,才終於決定試試那盆可疑萬分的貓糧⋯畢竟她忍辱負重地被顧巧函包養,不就是為了逃離飢餓而死的命運嗎!都已經忍耐了這麼久,怎麼能在關鍵時刻放棄活下去的機會?!
她閉著眼睛,緊張地含了一口,連咬都不咬就準備咽下去,卻突然覺得---咦? 這味道,好像魚酥⋯?
她又咬了幾口,越吃越歡快,聽著貓糧在她口中喀拉喀啦作響,簡直就像是回到身為人類時,窩在沙發裡喀拉喀啦咬薯片的日子⋯於是,不知不覺間,整盆貓糧就這樣被她解決了。或許宵夜吃這個也算不賴⋯?
時間回到現在,唐研安其實並不太餓,懶懶地撥弄食盆幾下後,才猛地想到,自己又一次失策了。昨晚居然這麼乾脆地把整盆飼料都解決掉,連做個不甘願的樣子都沒有,這不就驗證了顧巧函那句:「等你餓了自然就會想吃了。」嗎?! 唐研安悻悻然把食盆推開。
這就是顧巧函最討人厭的地方---在她面前,唐研安總覺得自己矮她一截,無論如何自己總是輸的一方。每當她鬧彆扭、不高興時,顧巧函總會用無奈包容的態度安撫她、哄她,或是乾脆直接等她自己氣消,這讓她覺得被看輕,彷彿顧巧函把她當成長不大的小孩,從沒把她放在一個平等的位置看待。
唐研安有些委屈地想起小時候與顧巧函共同的回憶。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心情了,自從疏遠顧巧函後,她就漸漸淡忘了那時自己當時天真的渴望。
她忘了自己那時總是花招百出地討好這個冷淡的女孩,拼命搞怪做鬼臉只希望逗她一笑,也忘了每一次覺得自己受到冷落時,總是氣憤又彆扭地和顧巧函冷戰, 卻又在幾天後不甘寂寞地磨磨蹭蹭向她主動示好;她忘記了,那時顧巧函在她心目中,是個美好的、天使一樣的存在,這個女孩陶瓷似的側臉與沉靜平和的語調都與其他人那麼不同,無論男女,沒有人能像她一樣,那麼美,那麼特別,那麼⋯意義非凡。
可是相反的,唐研安記住了那時心裡累積的所有不滿。她記得每一次覺得自己在熱臉貼冷屁股時,所感受到的屈辱與不堪;記得每一次她站在顧巧函身邊時,被眾人忽略的自卑感。這些醜陋的情緒隨著年歲增長逐漸擴大,唐研安開始對顧巧函的一切都看不順眼,覺得她裝清高、裝乖、狗腿、自以為、假掰⋯回憶就像磨砂的放大鏡,醜的更加醜惡,美的卻顯得太不真實,於是漸漸地,唐研安也開始以為、以為⋯
「什麼以為?!」
她突然喵地一聲,情緒失控地掀翻了食盆。
「才不是以為!顧巧函就是這麼討人厭!我最討厭她了⋯!老是讓我覺得那麼
⋯那麼煩躁,她憑什麼!老是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煩不煩啊!老娘就是看她不爽!
超級不爽!才不需要什麼原因!」
唐研安努力把腦海中顧巧函的笑臉驅逐出境。她想起這兩天顧巧函對她好的場景, 便更加憤怒了---顧巧函才不是什麼溫柔的人,她絕對不會被外表的假象給欺騙! 可是、可是那隻小鴨子和照片又該怎麼説呢?說不定顧巧函還是有那麼一點在意 她們的友情、還有那麼那麼一小點的在意唐研安⋯?!
「⋯才沒有這回事!少在那邊自作多情了!人家顧巧函可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大人啊!她要忙著唸書、彈琴、看小說、和同學聚會,還得討好師長,才沒有時間理我這種貨色呢!還不快點醒醒?」
她狠狠甩了甩腦袋,想治療自己日益惡化的妄想症。可她卻又想起了昨天顧巧函問自己:「妳知道研安在哪裡嗎?」的那種著急的表情。
研安、研安⋯她還這樣叫自己⋯不過以前她可是叫她小安的,用那種輕柔的、沉穩的語氣⋯
唐研安陷入了近似坐禪的恍惚狀態,一種朦朦朧朧的甜蜜充斥了她的內心,彷彿四肢被浸泡在蜜糖裡。好一會兒她才清醒過來,並暴跳地開始搧自己巴掌。 她究竟在做什麼?!居然就這樣一步步踏入顧巧函一手策劃的陷阱裡,難道她的意志力就是如此薄弱、如此禁不起誘惑嗎?
唐研安懊惱地開始開始在房內逡巡。她得想個法子,逃離這該死的地方,否則再這樣下去,她絕對會瘋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