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序 莱特兰的光与暗
诗人在傍晚来到了山谷,漫长的旅途让他那头棕发变得干枯,帽子将肆意伸展的发梢压回去,但那上面本应华美迷人的极乐鸟羽毛此时也黯淡无光。
夜幕从天边降下,他看见前方燃起了一点篝火,在这被灾难和饥荒肆虐过后的土地上,四处荒芜死寂,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生命之息了。
于是诗人向那团火走去,生火的是一个把自己包裹在宽大袍子下的少女,听见有人靠近的声音她先是一愣,随即抬头看过来,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让人想起大海,但海面平静无波,有的只是疲倦和过早显现的沧桑。
“我能在这里借住一晚吗?”诗人出口询问。
“请便。”少女的目光在他异域的装束上停留了一会儿,“你从东方来?”
“或许是吧。”诗人的答案却不那么肯定,“我走了太久,也不知道是否偏离原来的方向。”
“你一个人旅行?”
“我从来都独自一人。”诗人说,他的话语听不出本该有的寂寞,“有时难免烦闷,但也是一种难得的乐趣。”
少女笑了笑,不知是嘲讽还是感慨:“像你这样还抱有希望的人不多啦。”
“希望从不会消失。”诗人微笑起来,他抬头看向天空,星星已经开始闪烁光芒,“你想要听故事吗,朋友?我们并不同路,或许你需要点解闷的东西。”
“我听过太多故事了,它们千篇一律。”少女往篝火里添了点木头,“你有不一样的吗?”
诗人说:“我有龙和精灵的故事,它们发生在这个世界诞生的最初三万年。”
少女摇摇头:“那太遥远了,旧日的君主被‘落日之战’击败,辉煌散落进尘埃。”
“但那并不是失败,‘滴血之盟’上仍旧书写着他们的名字。”
“卑劣的背叛,我知道。”少女说,“龙、精灵和人类达成了不可告人的交易,他们把本来的胜利者驱赶到荒芜之地,兽人和哥布林数千年的怨恨就是从此而来。”
诗人又说:“我还有人类三贤王的故事,它们发生在晶铁纪的末尾,三大王国[注]由此开端。”
少女还是摇头:“这个故事被传唱太多了,英勇的格里菲斯以狮子为旗,睿智的多兰掌握着最高深的魔法,如玫瑰花一般迷人的西尔维娅有着谁也不敢小觑的尖刺。他们建立起的三个国家传承了几千年,但是现在也已经不复存在啦。”
诗人并不在意她的口味刁钻,仍旧温和地往下说:“在后晶铁纪的第一千年,有一个名为凯尔文的国王,他的故事至今依旧迷雾重重。”
少女仍然不满意:“我知道,‘狮子王’凯尔文在和平的年代忽然起兵征讨四方,他的铁蹄踏碎了斐利的红蔷薇,折断了伊特诺尔的银宝剑,但是最终他死在了最爱的王后手里,匕首将他的生命结束在了床榻上。”
“好吧,好吧,那么你一定没有听过这个。”诗人不但没有气恼,反而开怀地笑了起来,“在‘狮子王’陨落之后的第四百年,有一位君主书写了更加传奇的辉煌——”
“你要讲戈拉多姆的‘复兴王’?”少女却打断他。
“不。”诗人摇摇头。
“那么,你要讲斐利的‘白银皇帝’?”
“不。”诗人还是摇头。
“难道你要讲伊特诺尔的‘屠龙者’?”少女的眼神有了些变化,但却依旧兴致不高,“‘屠龙者’降生于北方的冰原,不过是个蛮族。”
“不。”诗人自顾自地拿起了他的琴,“人们只知‘屠龙者’坐在王位上的后半生,却不知其前半生,那些扑朔迷离的流言也将太多真相掩盖,这个故事足够长,能给你的旅途带来不少启迪。在故事的开端,我们的主角是两个矮小的哥布林——”
“哥布林?”少女却并不打算做个安静的倾听者,她随心所欲地表达着质疑,“这不对,没有哪个故事会用他们来做主角,他们阴险狡诈,贪婪而卑鄙。”
诗人终于露出了不太赞同的表情,他的声音强硬起来:“谁都可以是故事的主角,孩子,用心倾听吧,即使是最耳熟能详的传说也往往有着不为人知的真相。”
在故事的开端,我们的主角是两个矮小的哥布林,和其他所有同类一样,他们有着绿皮肤、尖耳朵和大大的红色眼睛。他们的个子还没有侏儒高,但是对金钱的执着却和侏儒不相上下。这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夜晚,两个哥布林悄悄溜进了王宫。
位于莱特兰大陆西北方的伊特诺尔是贤王多兰所建立的国度,人类王族格罗里亚统治了这里千年之久。王城德萨科斯的宫殿里居住着老国王利安德尔和他的家人,就在两个月前,他的第六个孩子,小公主苏珊刚刚降生,整个伊特诺尔直到现在都还沉浸在喜讯之中。
哥布林不会关心人类在高兴些什么,他们的目标永远是这群背叛者们口袋里的钱。巴兰轻轻挪开墙角几块松动的砖,一个勉强能够通过的缺口显露了出来,他左顾右盼一会儿后钻了进去,压低声音招呼着身后的同伴:“拉夫,进来!”
名为“拉夫”的哥布林紧跟着也钻了进来,他晃了晃脑袋,用尖细且畏首畏尾的声音说:“老大,我们不会被发现吧?”
“只要你别毛手毛脚。”巴兰转动着那双红眼睛观察着四周,“他们今晚刚开了场宴会,美酒总是会让人放松警惕,现在这儿没有卫兵巡逻,大概都喝得睡过去了。”
“好吧,那我们去哪儿?”
“跟着我,拉夫,别做多余的事。”巴兰说,“你要记住我们是贼,我不想再因为你要救一只兔子而被人发现了。”
“噢,对不起。”拉夫的尖耳朵耷拉了下来,这让他显得可怜巴巴,“我跟着你,老大。”
巴兰对他这副模样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他挥了挥手,带着拉夫沿墙根往深处溜了进去。
今晚的王宫出奇地安静,不仅没有巡逻的卫兵,就连一个醒着的人甚至都看不到,巴兰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命运之神今天站在他们这一边,这次一定能捞个盆满钵满。
他们率先溜进了王宫晚宴的大厅,人们醉得东倒西歪,横七竖八趴在桌边或是地上不省人事,红酒洒了一地,吃剩的食物变得冰冷再无人问津。巴兰小心地从一个卫兵的脚边跨过,他像尸体一样瘫坐在门边,头垂在胸前,呼吸闷进了头盔里。
长桌上用来盛放食物和酒的无一不是价值不菲的宝物,金银器皿上镶嵌着各色宝石,将哥布林贪婪的目光牢牢吸引住。他们很快把值钱货装了满满一个口袋,巴兰低头在一个穿金戴银的人手指上扒戒指的空档,拉夫盯上了更贵重的东西。
老国王利安德尔歪着头坐在王座上睡了过去,酒杯滚落到地上,灰白的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或许在太过安稳的梦中,胸口甚至都看不见起伏。拉夫的目光在他头上那顶金光灿灿的王冠上久久无法移开——那是一顶纯金打造的王冠,几乎每一个角落都点缀着阿尔麦恩的绿宝石和匹斯克夫的璀璨珍珠。拉夫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珍珠并排镶嵌在同一个东西上面,它们中的任何一颗都有着绝对高昂的价格。
矮小的哥布林跳上了王座的扶手,他小心避开国王垂在身侧衣袖,老国王仍旧闭着眼,拉夫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了他的目标。
他安全碰到了王冠,老国王没有动静。他又轻手轻脚把王权和财富的象征从这个国家的君主脑袋上摘下来,这个过程并不算长,老国王的头发像他的胡子一样蓬松,王冠一点点离开了它原本的位置,拉夫松了口气。
但是当他用这顶王冠填满口袋里最后的空间时,国王忽然睁开了眼。
“啊!”
拉夫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巴兰吓得从桌子上摔了下来。
“你干什么?!”他气急败坏地朝这个总是出岔子的家伙看过去,一边飞速思考着吵醒这些人类后的最佳逃跑路线。
但是并没有人醒过来,除了国王。
拉夫跌坐到地上,他很快发现国王不太对劲,那双眼睛仅仅只是睁开而已,它们没有焦距,没有倒映出任何东西,浑浊的黑色眸子里似乎混杂着一点腥红。他看不太清,因为国王站了起来,在哥布林面前就像个巨人。
国王的目光直视着前方,可是前方什么都没有,失去王冠的装点后他少了几分威严,却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拉夫大气都不敢出,巴兰同样震惊地看着这诡异的画面。沉默蔓延了好一会儿,国王终于动了起来——
他像梦游者一样迈开虚浮的脚步朝前走去,哥布林慌忙退到一边给他让路,但其实并不需要,因为他精准地跨过了横在前进道路上所有的障碍物。老国王在两个闯入者的注视下走出了大厅,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这……怎么回事?”巴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我不知道。”拉夫惊魂未定地摇摇头,“可是我感觉他、他好像已经死了。”
“死人可不会走路,拉夫。”巴兰反驳道,但他的语气也并没有那么确定,“这真是个见鬼的地方,反正东西拿得差不多了,我们赶紧走——你要去哪儿?”
拉夫在他说话的时候忽然动身往国王消失的方向跑了过去,对于巴兰的提问只扔下一句模糊不清的话:“你没听到吗?老大,你听!”
巴兰竖起耳朵,确信他只听见了死寂的空气,他的潜意识叫嚣着让他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是仅存的那么点同伴情谊催促他跟上去——噢,该死的拉夫!
哥布林最终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大厅里这下再没有了任何活物的气息。
拉夫跟在老国王身后来到了一间屋子,一进门他就为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皱起了鼻子,这间屋子华丽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女人,胸口插着的那把刀宣告着她的死亡。老国王对此视而不见,他踩着还未干涸的血迹来到了一张婴儿床前,双手撑在床边低声念叨着什么。
这是一连串不知所云的奇怪音节,他从刚刚就一直从喉咙里发出这些声音,它们本来微不可闻,但传到拉夫耳朵里却不知为什么变得振聋发聩,那像是某种咒语,又像是一种奇异的歌声,这让拉夫难以忍受地捂住了耳朵。
国王自顾自念叨了一会儿后终于停了下来,他伸手从婴儿床里抱起了什么,然后转过身直接脱力一般跪到了地上。
他的头再次低垂了下去,黑色的眼睛重归寂静,他的手却还固执地向前伸着,拉夫凑过去看了看,国王的臂弯里托着个孩子。
在看见孩子的一瞬间拉夫倒抽了口凉气,因为孩子的腹部插着一把匕首,但是很奇怪,没有血从伤口渗出来。这孩子如同死去一样紧闭着双眼,拉夫犹豫着伸出手,在孩子的鼻间没有探到呼吸,他又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脖子,彰显生命的脉搏跳动也同样悄无声息。
他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干脆狠心拔掉了那把匕首。
于是奇迹就这么出现了——
那个本来已经“死去”的孩子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睁开了眼睛,那双和老国王一样黑色的眸子里倒映出哥布林滑稽的脸,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孩子咯咯笑起来,拉夫不确定地又碰了碰那幼小纤细的脖子,这时强烈的脉搏传递出了健康的信号。
“这太不可思议了。”他不禁感叹出声,孩子挥舞起手臂要来抓他的尖耳朵,拉夫的红眼睛里出现了柔软的情绪,“嘿,小家伙,你可真是个奇迹——”
“拉夫!你在干什么?”巴兰气喘吁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神奇的小家伙。”拉夫向他的同伴解释道,“老大,我想我们能——”
“我们不能!”巴兰在看清国王手里的东西后立刻就明白了拉夫想要说什么,他气急败坏地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上次是兔子,这次是个人类小崽子?拉夫,我想你没有忘记你自己还是个哥布林?人类给了我们什么?你居然想要帮他们养孩子?!”
“可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拉夫固执地反驳道,“老大,那些和这孩子没有关系。”
“我说了不行!”巴兰大声吼了起来,反正这里已经没有别的活人了,“我们是哥布林,我们阴险、贪婪、卑鄙!我们不需要那种狗屁善良!拉夫,你如果要带走这个崽子,那咱们以后就分道扬镳!我——你还真要带走?你给我住手——”
但是已经晚了,拉夫仿佛没听见他怒气冲冲的狠话,伸手把孩子从老国王手里接了过来,而就在孩子离开国王手臂的瞬间,他整个人忽然烧了起来。
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火焰将国王的身躯迅速吞没,哥布林们被这灼热的温度吓得后退几步,火以国王作为燃料越烧越旺,点燃了床铺和柜子,用难以阻挡的速度朝四周蔓延开去。
“拉夫!你给我惹了什么好事?!”巴兰叫骂着转身就跑。
拉夫抱紧孩子连忙跟了上去,尖细的嗓音在空荡荡的王宫里回响着:“我不知道,老大!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