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时间:四月
“有人说你死了。也有人说,现在的埴轮兵长是和上一个一模一样的全新土偶。”吉吊将手上夹着的卷烟凑到唇边,深吸一口,烟丝滋滋地燃烧着,不规则的火红圆环向着她的指节奔去,留下一节仍保持着筒状的疏松的烟灰。“看到你之后,我才放下心,你还是你。这段时间你去哪了?过得怎么样?啊,不想和我说也没有关系,我应该先和你道歉?”烟雾从她戏谑微笑着的嘴角跑出来。吉吊扬起眉毛,却盖上了眼帘,那使她染上了些许忧虑的色彩。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并不是为了谁而忧虑,仅仅是怀念起用烟斗品尝烟草的滋味。仅在对物件的喜爱这方面,她才稍微靠近了袿姬。“放心吧,我的手下办事谨慎,没人知道我们的会面。”这句话倒不假,光是能摸清磨弓的习惯却没有被发现,已经相当能证明鬼杰组组员的能力。
水獭灵在灵长园边缘出现时,磨弓才把前来参观的人类送出去。那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她身着富有西洋趣味的服装,戴着夸张的尖顶宽帽,与崇尚着忧郁与静美的东洋审美并不相似,脸上总挂着活泼而兴致勃勃的表情。她用类似扫把的道具才能够飞翔于空中,却丝毫没有因被缚于地面而丧失神气,踢踏着轻快的脚步,使得跟在后面的磨弓也不自觉加快速度。像是行进乐队队首的指挥家,她将手中的扫帚当指挥杖,变着花样地挥舞。无论是谁在她的身边,都会不自觉地放松并露出微笑吧。磨弓也尝试抱着轻松的心态,听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唉呀,能造出有自我意识的人偶还真是厉害。我有个家里蹲朋友,一直都想要做出类似的人偶呢。到底是差了什么呢?啊,难道是材料的问题?不过,叫那种都市派去玩泥巴,她肯定是一万个不情愿的。
”家里蹲?都市派?净是磨弓不了解的词语。她含糊地接受着。“袿姬大人的作品,能够吸引灵魂寄宿其中。我们埴轮能自主活动正是因为这点。”
“诶?所以驱动你们的不是魔法,而是灵魂?不,怎么说也挺暗黑的吧?听起来就像是把人的灵魂灌输到人偶里的邪恶魔法啊。”魔理沙脸色大变,神神秘秘地靠近磨弓,将手举到耳边合成筒状,“喂喂,有人在里面吗?啊,磨弓不要说话,我听见了!你的身体里有个人在求救呢!还有还有,砰!砰!”
“什么?”
“它敲着你的胸膛,拼了老命想要出来!”
“……魔理沙小姐是在开玩笑,对吧?”
“切,磨弓没有被吓到啊。”魔理沙摆了摆手。“没劲没劲,就算里面真有什么灵魂,也只能是老爷爷的吧。磨弓你啊,千万别和那个红白巫女一样,明明是个小女孩,但心里其实已经是大叔了!”
“您说的是博丽灵梦小姐吗?她的强大确实让人印象深刻,袿姬大人对她相当感兴趣。”
“造出你这种性格的人偶,自然也会对暮气沉沉的巫女感兴趣啦。不过,那两人都算得上天赋型呢。”说到这,脸上什么也藏不住的魔理沙沮丧地撇了撇嘴,但很快便恢复了轻松的样子。对于少女而言,心中的阴霾不过是万里晴空中的一缕卷云。那使磨弓短暂地忘记了自身处在时刻淘汰着这类天真的畜生界,以及比那畜生界更要成熟,更要坚固的要塞。
“话说回来,这地方还真是苦闷。你那位不靠谱的大人想要往上跑也能理解啦。”
“请不要这么评价袿姬大人。”
“生气了?抱歉抱歉啦。”
“埴轮是没有感情的,谈不上生气。维护袿姬大人的名誉也是我的义务。”
“我倒是不觉得意外就是,毕竟地上也有像你一样视主人高于一切的从者。净是些奇怪的家伙,换句话来说就是很有个性。”
“个性……”
“光说是理解不了的啦。磨弓要不要也上来看看?真是的,神明到处乱逛,搞得灵梦也紧张兮兮的,虽然懒得做出行动就是。一直留你看家也太不公平了。”
“灵长园必须有人值守。另外,既然袿姬大人让灵梦小姐感到紧张,再添一个埴轮兵长,她就更焦头烂额了吧?多为灵梦小姐着想一下啊。”
“虽然是反驳我的话,但我很喜欢哦,你这家伙也不是毫无个性嘛。磨弓你啊还是太嫩了,有一类人表面上不想被打扰,但真没人看望的话,就会过得相当凄惨,明明向其他人求助就好,非要一个人在漩涡里打转……在这种情况下打扰就不能叫打扰,那是在拯救其他人的生活啊。”
“魔理沙小姐知道那个鬼杰组的组长吗?”
“之前就是她带我来的畜生界啊。”
“你们诡辩的样子如出一辙呢。”
“不对吧,我明明是可爱的魔法使,和那个笑里藏刀的货色不一样吧?还有啊,那种光是触碰到其他人就让其失去反抗意志的做法,和用真心感染其他人肯定是不一样的。”
“嗯,就当您说得对。”
“倒是把对主人百依百顺的态度放在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的身上啊。”魔理沙虽然在抱怨,但仍然嬉笑着。那使本在纠结自己的话语是否有些过分的磨弓彻底放宽心。穿过深绿色的密林,磨弓看到了她熟悉的畜生界大都会风景,此时却觉得无比遗憾。
“就只能到这里了吗?算了,毕竟灵长园必须有人值守嘛。”
“魔理沙小姐可别被饥饿的动物灵吃了啊。”
“诶,刚见面的时候也说了类似的话。这么怀旧,难道真是大叔?”她打了个响指,扫帚便横在空中。魔理沙先是背身倚靠过去,漂浮着的扫帚向后滑动了一小段,磨弓几乎要冲上去拉着她的手,避免她真的摔倒。魔理沙借着惯性,华丽地抬起腿并翻身跨上扫帚。骑着扫帚飞行本就需要绝佳的平衡感。磨弓呆立在原地,尴尬地将双手背在身后,站得比平时更挺拔。
“该道别了哦。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是得告诉你,挤一挤的话还有空位。”魔理沙漫不经心地拍着扫帚头。那并不是真的用来扫地的扫把,上面并没有灰尘。反之,它呈现出动物毛皮般的顺滑。“不高兴的话离家出走也是可以的。你没什么表情,但硬要让人判断的话,还是不高兴的吧?”
“埴轮是没有感情的。也谈不上高不高兴。”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魔理沙不耐烦地回答到。“怎么想都觉得有点过分。”
“感谢关心,不过我必须留在这。接下来也是有事情要办。”
“啊,算了算了。偶尔也要尊重一下不想被打扰的人的意愿呢。再见啦。”
磨弓并未过多思虑魔理沙的话。目送她离去,磨弓盘算起接下来要做的事。“为我摘一朵白色的花来。”袿姬许久以前和她说过。那时的磨弓结束巡逻,便赶紧抱着满怀的花束来到袿姬面前。她先是笑了,而后数落着磨弓没有好好听清楚命令,她只需要一朵。于是磨弓低下了头。袿姬拉着磨弓的手,要她再选出一朵,而后将磨弓选出来的花戴在了自己胸前。次日却一改温和,严肃地把磨弓叫了过去,昨日的花也不见了。“没有叫你停下,不可以偷懒,以后的每天都要摘一朵白色的花来,不是随随便便就交差了事,而是仔细地选出一朵足以托付心意的花,知道吗?”磨弓慌慌张张地点头,赶紧去到灵长园边缘的树林,特意采了一朵和昨日不一样的花,忐忑地交给了袿姬。袿姬看着她狼狈的样子,轻声笑着,拈走了夹在磨弓头发里的树叶和杂草。磨弓紧揪着的心也随之放松。此后摘一朵白花带给她便成了磨弓每日的重要事项。她曾试过将不同品种的白花按照一定的顺序交过去,却被袿姬轻易识破,又挨了顿数落。于是摘什么花回去成了每日需要慎之又慎思考的课题。但只要在脑海中想象袿姬戴上那朵花的样子,磨弓不再觉得她被刁难,而是被看重,被喜爱着。她无比感激袿姬赋予独属于她一人的任务。最近袿姬忙于在人间奔走,并不在灵长园,但磨弓还是坚持每日采一朵花,放在她的梳妆台前,再把前一日采的,已有衰颓迹象的花拿走。
“离家出走……怎么做的到。”尽管这么说,磨弓猜测着袿姬回来后找不着她的反应。她几乎无法想象袿姬崩溃的样子。她的质地比愤怒和悲伤更轻盈,她贴近时,总是漂浮其上,浅饮一口但绝不沉湎其中。或许神明有着与生俱来的无情特质,不会轻易动摇,注定要成就伟业。那些只对她一个人的轻言细语,最后会遍寻不着吧。
“地上……奇怪的家伙很多。应该很热闹吧。”她想袿姬并不会牵挂笨拙又无用的土偶。她无奈地承认那是合理的,并尽力摆脱荒诞的想法。今日是什么呢?海棠,鸢尾,还是山茶花?或许袿姬今日就会回来,磨弓更不敢怠慢。思忖之时,在畜生界大都会与灵长园的交界,磨弓的视野之内,水獭灵在混凝土路面放上了一朵纯白的杜鹃。磨弓的头脑中警铃声大作,不仅因为害她受罚的吉吊,再一次想联系上她。就在磨弓并不知晓的时候,吉吊已经摸清了只有她和袿姬才知道的秘密。
那的确是和吉吊做个了断的好机会,但磨弓搜肠刮肚,却找不到任何怨恨对方的理由。相反,因为那朵白花,磨弓产生了被理解的错觉。她鬼使神差地上前捡起杜鹃花,拐角处的水獭灵伸出短小的前肢,指了指磨弓不远处的一把雨伞,示意她撑开伞,遮挡住有可能来自上方的窥视。街道提前被清空,以确保会面的安全。吉吊在废弃的大酒店门口的雨棚处等待着。在往昔,灵长园仍是动物灵赏玩被囚禁的人类灵的乐园时,周围的地段自然也是黄金地段。著名景点变成了危险的要塞后,处在附近的酒店失去客源,就此颓圮了。
“磨弓,你来了。”吉吊的脚边已经落了一地烟头。“有人说……”她又点燃了一根。
“那朵花怎么样?我也不太懂植物和插花什么的。我只是想如果你需要,我就提供给你。这样你就会听我说两句话了。”吉吊唠叨了许多,磨弓依然一声不吭。花朵是敌人送来的,应该马上丢掉,但磨弓觉得袿姬戴上白花牡丹的样子一定很美。如果吉吊完全不知道用途,她或许可以收下。
“……听动物灵们的回报,地上的情况颇为有趣,我对灵长园失去兴趣了,所以,我们不再是敌人。能找到一个有肉身的代理人对控制地上大有裨益。袿姬似乎也想把手伸到地上呢,到处想和人讲人类灵的悲惨故事,讲自己如何拯救了他们……这是传教啊,好在上面的那帮人根本不关心。那里没有信仰她的环境,这时宗教就不如暴力组织好用了。”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磨弓如果逃到上面去的话,她是不可能抓得到你的哦。”
“我为什么要逃跑呢?”磨弓不明白为什么今天遇见的一个两个都要她抛弃袿姬,去到地上。
“那还用说吗?因为磨弓你啊——是个没用的孩子。”吉吊笑着露出獠牙。“为了淡化处决人类灵的影响,袿姬让你消失了一段时间。不过,即便没有你,灵长园的一切也运转得井然有序。真失败啊,对上动物灵们战无不胜的埴轮兵长,完全不敌有肉身的人类不说,日常守备的工作也被袿姬游刃有余地处理了。随着我们动物灵的战略向地面上转换,磨弓你只会越来越闲吧?那个时候你打算干什么?啊,要不要和我说说作为袿姬的玩具,你平时都怎么和她玩耍的?”
“住嘴。”吉吊的领子被磨弓一把抓住,几乎要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周围的水獭灵纷纷伏低身体,从牙缝中发出警戒的嘶嘶声。吉吊的脸上仍然挂着戏谑的表情,嘴边叼着的卷烟掉下一节灰烬,在磨弓的手臂上摔碎并像雪片一样滚落。这会儿同时站在地上,她才发现磨弓确实比她高挑,虽然顶着张稚气未脱的脸,磨弓迅捷的动作和透过揪着她的臂膀所传来的力量,意外地使吉吊感知到她身上那股独属于青少年的雌雄莫辨的魅力。吉吊想,袿姬还真够恶趣味的,不禁嗤笑出声,得寸进尺地摘下嘴边正燃烧的烟蒂,戳向磨弓的虎口,对着她的脸吐出一大团烟雾。磨弓金色的头发被烟雾轻轻拨动,她眼都没眨一下。
“真好啊,我也想要你这样的人偶。不,到底是人偶还是宠物呢?”
话音刚落,吉吊被猛地掀出去,她扬起双臂,重重地摔在酒店的玻璃幕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幸亏玻璃是较为坚固的那类,而她的龟甲也缓解了相当多的冲击,她一挺身子就稳稳当当地站着了。那把让磨弓撑着的雨伞,以柄头为支点在地上划着弧线。吉吊抬起眼,磨弓的拳头便已经冲到面前。她的脖子承受着来自头颅的巨大扭力,带动身体旋转,再次惨烈的摔在玻璃幕墙上。裂纹和可怕的碎裂声以她紧贴着玻璃的脸颊和胳膊肘为原点爆散。
“坏狗,坏狗。主人不在就对着别人龇牙?要是把我漂亮的角打断了,就算是埴轮也把你碎尸万段。”吉吊将两根指头捅进嘴里,清点自己的牙齿,好在一颗没少也没有松动。她揉捏着下巴,冰凉的手使伤处的灼热感渐弱,她也很快恢复了冷静。
“把我杀了也改变不了事实。倒不如说,除了我,谁还理解你的处境?说是知心好友也不为过。这样还白白挨了一拳……”吉吊啐了口唾沫。
“你从来不是谁的朋友。”磨弓悲哀地盯着被碾碎的白花杜鹃。
“你也是。”
“我不是——玩具。”出于羞耻,她的声音变小了。
“那你自己说说,你对袿姬而言是什么?得力的部下?值得信赖的埴轮兵长?或许在攘除动物灵的那会儿是吧。当我们不再是敌人,埴轮军队便没有半点存在的意义了。你要依靠什么继续存在?如果你一开始就是没有自我意志的埴轮就好了,那样甚至连被抛弃的痛苦都感觉不到。”
“痛苦?埴轮不会感到痛苦……”
“遇到无法应对的局面,就把自我缩在石头一样的外表下,到底谁才是乌龟啊。提起袿姬,想要藏着的情绪就全暴露了。揍我这拳的力度可说不上是心平气和。埴轮没有感情,只是自欺欺人的说辞罢了。磨弓,你明明就和人类一样,却不能哭泣,不能欢笑……处在不能理解的神明,不会思考的埴轮和无法融入的人类灵之中,你是永远的陌生人。”
“想要交朋友吗,和你身份平等的朋友。”吉吊将散乱在面前的短发向后撩去,碰到头顶那对让她自傲的鹿角,炫耀似的转动脖子,让那对坚固,外形优雅的角灵巧地抖动。“和仅有一个的神明不同,朋友可是可以有很多个的哦,越多就越热闹。虽然在畜生界没有关系好的说法,不过我们都懂得如何合作让时间度过得更愉快。”吉吊在心里嘲讽着早鬼的品味,再敲出一支早鬼送给她的卷烟。“怎么样呢,朋友是不嫌多的。我可以成为磨弓的第一个朋友哦。不怕你的动物灵,也只有我们几个组长了吧。”
“不。但谢谢你的好意了。”磨弓想起魔理沙无邪的笑脸。
“不错,至少我们把话说开了。等到袿姬回来后,我会去到地上亲自侦察。一起吗?穿越地狱的旅途并不有趣,有个伙伴就好很多。不是劝你逃跑,只是去地上看一眼也没什么的吧?马上就回来的话,袿姬甚至都不会发现你离开过。毕竟你也不是不可或缺的嘛。”
磨弓没有作答。但离开时,她与吉吊道了别。
送走了前来参观的魔理沙,与吉吊秘密会面后,又过了约莫一周的时间。磨弓仍然像往常一样执勤、训练,与其他的埴轮别无二致。她将自己的巡逻路线安排在最外环,竭力避开她曾伤害过的人类灵。这段时间,她开始留意起畜生界的都市风景,辨认出灵长园周遭可见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幢高楼。据说外界也有座都市的构造与畜生界十分相似,密集的高楼大厦,棋盘一般的街道,以及中心大片的绿地,这些地方一模一样。她好奇地窥视着从钢筋水泥丛林中探出身子的动物灵,看它们穿过马路,在某个入口停下,然后高楼中千百扇昏暗的窗户亮起一盏等待他们归来的灯光。令人意外的是,野兽们凶残的面貌在日常的城市生活中几乎无所得见,就和那造型规整的建筑一般,被死死地框定在某种理性又神经质的外壳之下。偶尔,她会瞧见动物灵像彗星那样从高楼砸向地面。或许因为那个地方不归神明统治,才充斥着不幸。无法交付信仰,也无缘得到拯救。她面无表情地哀思,原本焦虑期盼着袿姬回来的心情一分一秒地黯淡下去。
其实自从和吉吊会面后,磨弓就再没有去为袿姬采花,她原本期望袿姬回来后斥责她一顿,然后她可以把和吉吊的会面与袿姬和盘托出。日子风平浪静地过去,磨弓没有等到忏悔的机会,在默许中成为了吉吊的同谋。鬼杰组的密探用白花扎成了显眼的花环,挂在了灵长园边缘的树上。当磨弓为自己的怠惰而悔过,预备重拾起之前的习惯,走入树林寻找白花时,在花环下的树洞里发现了吉吊留给她的信件。
磨弓原以为她是更习惯使用毛笔的东洋派,看到信上清晰又美观的钢笔字迹后,奇妙地对她有些改观。吉吊的书面语比她亲口说的话更要恭敬,更加难寻觅到真意,磨弓读了好几次,没有看太懂,但也没有随意将其丢掉。自那之后磨弓会有意无意地回到花环处查看,仿佛是被看穿心思般,树洞内这次放的是明信片,背面是灵长园仍是游乐园时的上色风景照。照片中被装点成滑稽的动物外形的娱乐设施,磨弓叫不出名字,却暗自神往。玩乐对于这个为工作而生的埴轮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奢侈。吉吊的书面用语依然客套,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无聊,并顺手在空白处画了只长翅膀的蠢驴子,在眼睛处划了个大大的X,嘲讽早鬼进军地上的失败。见识到吉吊幼稚的画技,磨弓的眉毛怪异地抽动着,似乎是想笑但笑不出来。对美术,对雕刻,对袿姬的嫉恨,大概全体现在此处。次日磨弓收到了别样的邮件,纸包里装着一小瓶烈酒,一张牛仔电影海报的明信片,以及骊驹早鬼和吉吊八千慧的合照。磨弓读了明信片后面的文字,才知道吉吊对自己的杰作过于满意,竟把自己的画复印成传单,撒出去羞辱劲牙组。照片里的早鬼脸上贴着大小的绷带贴,颇具挑衅意味地笑着,一把揽来满脸不爽的吉吊。吉吊故意歪过脑袋,角快要戳到早鬼的眼睛里,因此照片里的早鬼挤眉弄眼,像是对着镜头外的人搔首弄姿。磨弓二话没说,点燃了烈酒,把照片和明信片烧掉了。早鬼过于亲密的口吻和赠礼让她开始感到害怕。就在她犹豫要不要把这棵树砍倒以明志时,埴轮兵赶来,告知磨弓袿姬正在找她。磨弓一时慌了神,随手摘了束白丁香便匆匆赶回去。
磨弓进入工作间时,袿姬正一手扶着木框,夹着画布,另一手拿着钉枪。她赶紧上去稳住木框,帮她把画布绷紧,让袿姬一气呵成地打上钉子。
“袿姬大人今天不做喜欢的塑像吗?”为了掩盖心虚,磨弓主动挑起话。
“嗯,毕竟被博丽的巫女拒绝了嘛,打造御神体的事。”袿姬把滑落到肩膀前的头发撩到身后,等磨弓把画框固定在架子上。
“地上有许多您感兴趣的东西吧?”
“是啊,人类灵在那边会更好呢。不过,还是被博丽的巫女拒绝了。”袿姬翻看着自己的水彩本,思考一会儿先画什么。
“博丽的巫女也太神通广大了吧?明明是巫女,代言的神呢?您和她交涉实在是屈尊了。”
“磨弓在这里为我打抱不平没用哦,所以没有夸奖。”
“不是为了得到您的夸奖才这么说。”磨弓嘟囔着。“道理就是那样。”
“好了,看在你这么明事理的份上,还是要奖励一下呢。把手摊开。”
磨弓照例伸出双手。袿姬神神秘秘地把手背过去,眼神俏皮地游移着,时而踮起脚尖,又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看到那副雀跃的姿态,磨弓被感染的同时,也不禁思考,地上真有这么好吗?幸好磨弓做不出什么表情,心中的阴云也丝毫没有显露,败坏了袿姬的兴致可就糟了。袿姬双手盖着要交给磨弓的东西,挪到她的掌上,而后像是鸟儿振翅那般,指头次第打开,而后完全舒展开双手,一朵与磨弓发色一至的棣棠花落在她的掌心。
“真漂亮啊。这朵花很幸福呢,被袿姬大人选中了。”
“诶——”袿姬听闻此话,突然愣住,然后马上转过身去不看磨弓。“磨弓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嗯。需要我把它和您要的白花扎在一起吗?”
“是送给你的啦,所以不用……”她把脸埋在双手里,希望这样能快点降温。
“诚惶诚恐,感激不尽,我一定会倍加珍惜。”虽然这么说,可不需要休息的埴轮也没有定居处,磨弓苦恼着怎么收纳这朵花。她想干脆就放在军械库里。“您要的花……”
“不用啦,你看。”磨弓这才注意到她胸前别着一朵从没见过的花。“地上的春天好像快结束了,我找到了一支开得很早的荼蘼。”
“啊,确实是没见过的花,比之前见过的都要漂亮呢,不愧是地上。”
“是啊,樱花像红云一样延绵不绝呢。”袿姬垂下眼眸,略带怀念地说着,没有过多在意磨弓平淡的反应。以不打扰袿姬的工作为由,磨弓退了出去。她以往总是在外守候,直到居屋中的灯光黯淡。并不是每次袿姬都会立即呼唤她。近似恐慌,她在心中仔细清点待办的事项。像是一件派不上用场的工具,比如全新却并不顺手的毛刷,某个特殊却生硬拗口的词语,她被妥当地安放在空闲的时间段中,静静地等待再被提起。磨弓绝望地察觉到其中的不公平之处。她想要给吉吊回信,假设有属于自己的纸笔,苦思要写下什么。
“我一定会说,‘您香槟色的头发看着真是漂亮’。如果对方不是敌人,而是可以普通地交谈的对象的话。但是,这样在意别人的外貌,是不是过于轻佻了呢?毕竟并不能像是赞美自然山川那样,直白地赞美另一个人。我真想说,自我明事理以来,言辞和沉默的效用完全一致,或许更糟……当伸出胳膊,举剑攻击时,也将自己的手腕暴露在敌人的跟前。只要对面稍微一抖剑锋——整个握剑的手就掉下来啦。不,她应该不会对武术感兴趣吧。”
磨弓就这样在脑海中反复涂改给吉吊的信件。但直到次日吉吊邀请她一起出发去往人间界的信件送到了花环下,磨弓也一字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