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时间:四月
不知是由于磨弓爽约,还是已经动身前往地上的吉吊分身乏术,她们之间的秘密通信中断了。磨弓仍惦记着给吉吊回信,遇到机会便旁敲侧击地询问袿姬自己是否可以借用纸笔。
“磨弓要纸笔做什么?”
“这个……想要稍微练一下字。”
“真稀奇,磨弓什么时候会写字的?”
“既然能认识字,稍微学一下应该就会啦。”
“可别是在逞强啊。”带着好奇,袿姬半信半疑地把她拉到书案旁,取出纸,铺平压实。磨弓没有闲着,赶紧预备好了笔墨,如果袿姬不是清楚往常都是为她准备,磨弓的动作才如此熟练,她定会以为磨弓胸有成竹。磨弓先是用握剑的那只手提起笔,却犹豫再三,几滴墨水掉到洁白的纸上,尽管面上没有变化,磨弓的肩膀垂下去,似乎是在懊悔。袿姬忍不住轻声嗤笑。
“挥剑的时候倒是很自信呢,对付不了小小的一支笔?”
“您说的对。”磨弓习惯性地回答着,少见地没有在意袿姬的话。她将笔腾到另一只手上,颤抖着落了笔。
“左利手?”袿姬惋惜地想,换成钢笔就好了,磨弓一定会满手沾满墨水,把字迹蹭花。那的确是捉弄磨弓的良机。她马上关注起磨弓笨拙的字迹来。忍笑很辛苦,尤其是她试图在一个墨团中艰难地识别出任何对的上的符号。接连尝试几次后,清晰的字迹竟从墨团做成的卵中脱胎,原先像是虫子,后来则是羽翼未丰,光秃秃的雏鸟。再试下去,磨弓像是控制住剑刃那般,完全控制住了笔锋。她另起一行,写上了首不知是何时,不知在何处看见过的和歌:
花好终难留 飞花点点散不休 空惹一腔愁
“居然是和歌?我还以为磨弓会先写自己的名字来着。”
“啊……我没见过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吉吊彬彬有礼的来信倒是只会写上“杖刀偶”,而早鬼则是画个埴轮了事。能够学习到的地方实在有限。
“只是凭印象照抄吗?”袿姬舒了口气,浅浅笑道,“那我来教磨弓写自己的名字吧。”
“承蒙厚恩——”来不及多客套,袿姬的右手抓住了她握笔的左手。令袿姬失望的是,只是示范了一遍,磨弓就能很流畅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不过,她仍是以写得不够好为由,提出模棱两可的修改意见,较劲似的拉着磨弓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示范,从磨弓的名字,到自己的名字,再到和歌。磨弓委婉地提醒袿姬,轮到她值守了,袿姬装作没听见。
“我是十足的笨蛋,袿姬大人身为书画的天才,教了这么多遍,我还是没学会……着实冥顽不灵,请绕过我,让我老老实实遵守本份,持剑维生吧。”
“是的呢,磨弓还差得远呢。去干你该干的事吧。”听到这话,磨弓松了口气。虽然顺利脱身,但没能成功讨到纸笔,如何给吉吊回信呢?磨弓马上又苦恼起来,止步不动。
“……堆放在这儿的藏品太多了,我打算腾一部分到别的展馆去,磨弓帮我的话,我就送麻纸和笔墨给你哦,作为奖励。”
“好……太好了,什么时候?啊,抱歉,首先应该表示感谢……”磨弓手足无措,言语失状,只得深深鞠了一躬。从头顶传来袿姬的笑声,让磨弓更感难堪。她努力地不去在意吉吊的批评:她只不过是袿姬的玩具。
搬运藏品仅仅是赠礼的由头,对于不会感到疲倦的埴轮而言相当轻松,即使袿姬在藏品的选择和展出位置不断纠结,要求磨弓来回搬运调整,也比她预计的耗时更快地完成了工作。干劲十足的磨弓呆立在原地,望着两手空空的袿姬,以为工作尚未结束,等待她发出下一个命令。如果再不说点什么,磨弓的脑袋便会难过地垂下去了。她受挫的样子尤其能使袿姬感到愉悦。袿姬拖了好一会儿,才告诉磨弓在原地等待,她会去取约定好的赠礼。
“因为是新做的,花时间准备了。要耐心地等待惊喜揭晓的那一刻,可不能擅自跟上来哦。”即便不用提醒,磨弓也会乖乖遵照指示,她并不想给袿姬任何反悔的机会。袿姬却心安理得地将其解读为忠犬的百依百顺。
走出展馆的袿姬接到了人类来访的报告。她从传递来的视讯中辨认出来访者的身份,正是之前被动物灵附身,击败她的人类之一,普通的魔法使雾雨魔理沙。此时她正对着镜头欢快地招手,曾以纯粹的人类的身份到访过一次,魔理沙便认为自己是熟客,催促看门的埴轮们赶紧放行。袿姬想起上次魔理沙到访,她未能亲自见上这个强大的人类一面,只是通过磨弓的报告稍微地了解了魔理沙的事,心中仍有些好奇。
“哟,你是那个……”魔理沙见到袿姬,马上摆出老相识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该如何称呼。
“造型神啦。”
“词都溜到嘴边啦,我记得的。真是的,你看起来像是本土的神吧,怎么会有那么拗口的名字啊。如果不是那么拗口,我早就说出来了哦,绝不是没想起来。”
“那你就称呼我为邪神吧。”
“哈哈……还没忘记被误会的事啊……在小气这方面,神明都是共通的。”魔理沙虽然在挠头,但并未有半分愧色。“话说灵长园的造物可真了不起……”魔理沙马上转移了话题。
“……要是你选择站在我们这边,一起改变畜生界的话,这里所有的道具任你取用哦。”袿姬表示着欢迎,随后抛出了招揽的话头。
“这倒很有吸引力……”看上去天真无邪的魔法使随口应付着,却狡黠地没有作出承诺。“不过我到现在都没有搞懂纷争的源头呢,再卷进去可不明智。冷静地旁观也是在全力避免给您添麻烦啊,这不是冷漠,而是我这个可爱魔法使的善意哦。”
“被很干脆地拒绝了啊。”
“才没有这么无情呢。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答复。”
“那么,想不想要一个你的雕像呢?”
“敬谢不敏了,毕竟刚见面时你说过很可怕的话啊。”魔理沙突然想到什么,“对了,你的塑像都会自主行动吗?万一我同意了,我的复制土偶不就成了你的工具了吗?”
“啊,被发现了,只能来硬的了吗?”
“喂喂,可别乱开玩笑啊,差点就要开火了。”看到袿姬只是在微笑,并没有采取行动,魔理沙把八卦炉收了回去。“我来到这儿可不是给你当模特的,磨弓呢?”
“磨弓?”
“这副一点也不记得自己的埴轮兵长的语气是做什么啦?她没有跟着你吗?”
“啊,她有自己的事要忙呢。”
“看在我大老远赶来的份上,你作为她的主人,就不能稍微让她休息一下,过来见见我?”
“不。”袿姬不假思索地拒绝。“你找她是有什么事呢?”
“朋友之间相见是不需要有什么特别的契机的啦。”
“朋友?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只是你单方面这么认为吧?”
“就因为对方是土人偶,所以认为我单方面地对其灌输感情,把她视为陪伴吗?是呢,毕竟是亲手做出来的,会对她作为人偶的部分深信不疑也很正常。即便能对人的言语和行为做出回应,也能视为是人工智能的作用。但为什么每次提及自己的感受,她都会避而不答呢?明明顺着说话者的意思撒谎也是一种选择,还更让人心安哩。磨弓反复强调埴轮没有自我,其实是在微弱地给出提示啊。”魔理沙回忆起她遗憾的神情,她关切地冲上来的样子。
“明明只见过一面,你也太多愁善感了吧?”
“真不好意思,我可是神经大条的那类,反过来,是作为监护人的你很迟钝哦?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把磨弓视为朋友。”
“行了,我会告诉她你来过。”袿姬平静地下达了逐客令。
“就不能再通融一下?好歹也是神明大人啊?”魔理沙还想说下去,却意识到这样不会有结果。她逃离的那个家也曾给她带来类似的感受。“好了好了,下次再来就是,真不巧,撞见的是你。”
“下次来要带着来做模特的自觉哦。不然就把你的肉身当作伴手礼了。”
“没人会蠢到违抗神明,不是吗?所以随你高兴。”魔理沙撂下这话,闷闷不乐地飞走了。
袿姬进来时,磨弓正对照着展牌,用手指描摹着上面的字迹。她的脚步声听起来比平常更要急切,却并不因欢快而变得细碎,倒是有如大敌当前般的坚定。磨弓并不想在最后时刻出岔子,她谨慎地转过身,恭敬地等候着袿姬发话。即便看见她怀里千代纸所包裹的礼品,磨弓匆忙地瞟了一眼,便盯向地面,绝不展现出过多的兴趣。
“跟我走。”考虑到可能会被人类灵撞见,袿姬叫上磨弓,回到神域。磨弓大感疑惑,随即马上把自己过往的行为评估了个遍,却越寻思越困惑。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与吉吊的会面,她们的秘密通讯败露。磨弓仍在纠结是自己先一步认错,还是装傻到底。如往常一样采取防守姿态或许是最稳妥的选择。于是,袿姬不说话,她也坚决不开口。
“那个魔法使来过了。”袿姬把给磨弓的礼物放在了一边,随后操起言辞的利剑,磨弓的战斗直觉告诉她那是一次引蛇出洞式的攻击。防守,却不能太消极,采取格挡的架势,向前移动脚步。
“啊,她是来过,不是得到了您的允许,可以参观您的作品吗,那次是我接见的。”
“仅仅是接见了吗?”
“我给您做了详细的报告,如果还有疑问,我马上再核查一遍,并再向您报告。”拨挡开这一击是不够的,那样便无法预测下一击的动向,最好将其引诱至自己期望的方向……磨弓暗暗觉得这样能行。
“不必了。”袿姬抽回了进攻的势头,磨弓暂时得以喘息,但她并没有掉以轻心。她专心思考着袿姬的下一句会指摘她什么地方。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劈过来的并不是利剑,而是另一手的斗篷,磨弓并不知晓那里面有什么。
“我说的不是你接待的那次,就在刚才,她又来过了哦。”
“是……是这样吗?”磨弓几乎脱口而出,要代替魔理沙向袿姬道歉。然而,主动地把其他人的过错揽到身上,不正好又给了袿姬处罚她的理由吗?这次她尤为谨慎地等待袿姬先表明态度。
“是啊。而且是专程来找磨弓的哦。”
“可是……她没有见到我就走了……不是远道而来的吗?从地上过来一趟应该很辛苦吧?魔理沙小姐是那种容易放弃的性格吗?”提及魔理沙,她再也无心进行言辞上的决斗了。不如说,磨弓的要处已经受了伤,无法维持战斗的姿态。“我……是不是被讨厌了?”
“才没有。磨弓比自己想象的要受欢迎哦。她说磨弓是她的朋友来着。”
“朋友……魔理沙小姐真是这么说的吗?竟然想和土偶交朋友。”虽然在自嘲,磨弓的语气却罕见地轻松。
“是啊,是她单方面以为和磨弓是朋友哦。但是,成为朋友是不可能的。我把她打发走了。”
“为什么——”磨弓发出了短促的质疑,但袿姬并没有注意到,我行我素地讲了下去。
“对她的承诺是,要先加入我和人类灵,一起改变畜生界,才可以任意使用灵长园内的道具呢。但被她拒绝了。那么,她也就没有权限指挥你,让你扮演她的朋友。”
“扮演?”吉吊挑衅的话语,再度在她耳畔回响。终于,磨弓也忍不住问了出来:“我是玩具吗?”
“对于想和你交朋友的人?当然是。玩娃娃的小孩子,不都把它们当作朋友吗,稍微懂点事,就甩在身后了。”
“所以呢,您不也是把我当作和小孩子交易的玩具吗?如果魔理沙小姐最后会厌倦我,把我抛弃掉,那为了得到她的支持,把我也算在交易筹码内的您不是更残忍吗?至少在刚得到我的那刻,她会真心地感到高兴吧?您倒是随时做好了舍弃我的准备呢。不,这很合理,毕竟您可以想造多少个就造多少个。”
许久,袿姬才说出一句话。
“磨弓,这就是你一直试图藏在石头般的外表下的真实的你吗?”
“我不知道。一直不都是您说了算吗?”磨弓预感到被毁灭的结局,绝望地回答道。“您一定很讨厌我吧,不然,您怎么会把唯一能使埴轮感到痛苦的东西,加到我的身上呢?”
“讨厌?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呢。你为什么不用仅有的一点自我,问问自己怎么还好好站在这?”
“我猜,大概是我的痛苦能让您感到愉快吧。某种程度上而言,确实是我的殊荣。是啊,只要能让您开心,我也就尽到了我的义务——身为玩具的义务。”
“这是你自己的真心话,还是别人这么告诉你的?”袿姬冷笑着,“埴轮只会工作,根本不知道玩具是什么吧?你说的话,好像是从卑鄙的动物灵嘴里说出来的。”
“您很了解您的敌人。而您的敌人……他们已经了解了我。”磨弓闭上眼,承认了一切。“处死人类灵的时候,就早该被毁灭了。我只有一个遗愿……请告诉魔理沙小姐,有机会的话,我真的很想和她做朋友。”
“不。”
“好吧,您说了算。毁灭会自我修复的埴轮需要用到什么工具?”磨弓走到了工具架前。
“我说了,不。”
“您介意再说得明白些吗?啊,毕竟我是蠢材嘛。”
“不会让你传达出那样的遗言。连最后的话都不是留给我的,怎么可以?”
“那么,就再附带几句好了。”大难临头时,反而再也感觉不到紧张了。“我完全不能理解袿姬大人在想什么呢。拼命地追上您的脚步也好,逐字逐句地解读您的深意也好,无论如何都相差甚远。您将自我意识送给了错误的人偶。虽然不敢说没了我,您就会变得幸福,但请施予我一些慈悲,结束我的痛苦吧。”
“不,不,不会答应你自私的要求。就这么想要摆脱我吗?”
“失去忠诚心的埴轮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吧。啊,埴轮是没有心的呢。”
“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是那个人类吗?还是吉吊?他们不都伤害过你吗?把你打碎,蛊惑你犯下可怕的罪过……你宁愿相信她们?”袿姬声音颤抖,自言自语,或许根本没有听进磨弓的话。
“原本是更想要全心相信您的呢。”笑容是磨弓永远无法掌握的表情,因此所有的自嘲仅剩未被稀释的苦闷。
“你必须相信我,你只能相信我。畜生界到处都是危险,只有我——”
“不是还有地上的世界吗?”磨弓轻描淡写地回答。她听见筒中的金属片互相撞击,齐齐砸落在地上的声响。收纳的竹筒碾过刀片,发出略微刺耳的咔滋声,骨碌碌的滚动声。磨弓这时才回过头,惊恐地发觉袿姬手持剪刀,即将向自己划去。她冲上去抓住了袿姬的手腕,无暇顾及自己的力道会不会把对方揪痛。
“杀了我吧,怎么都好,但请不要这样!”袿姬仍顽固地尝试把剪刀凑到耳畔,磨弓只能死死扼住她的手腕,另一只胳膊扣到她的胸前。袿姬扭转身体和手腕却纹丝不动,她抓挠着磨弓的胳膊,又握拳击打了上去,却没留下半点伤痕。
“放开。”她停止了挣扎,甚至无力站着,干脆拖着双腿,将全身倚靠在磨弓身上。但她仍然在颤抖,磨弓看到她被抓握住的手腕处浮现了一大块红斑。袿姬忍耐着疼痛,镇定地命令道。
“不,您先把剪刀放下。”磨弓惊叹于她的毅力,在承受痛苦的状况下,仍没有松手。她减小了力度,顺着袿姬的手腕缓缓滑向手背,掰开她捏着剪刀的手指。此外,磨弓伸出一只脚,随时预备把落下的剪刀踢得远远的。
“好痛……我没准备做蠢事……”听到袿姬痛苦的低吟,磨弓才看见她的脖子根部漫起大片的红晕,青色的血管几乎要从透明的肌肤里跳脱出来。几滴泪水顺着她的面庞滑落,汇集到下颏并撞在一起,砸到磨弓的胳膊上。
“我不想伤害您……”磨弓松开了她。
“磨弓已经那样做了。”她挑起一绺头发,将其剪下。磨弓错愕地看着缺角处。她想拿来梳子,帮袿姬把短一截的头发掖进深层。袿姬拉起了她的手,解开了磨弓固定护臂的红绳,把她赤裸的手从中剥离出来。陶瓷人偶的手并未因持剑、控弦和捻箭而变得有半点粗糙,光滑到诡异的地步,比例完美,形状匀称,尽管磨弓的手掌比袿姬还要大上一圈,却并未有笨重之感。倒不如说,那是极具有女性气质的一双手。手背的掌骨清晰可见,显得单薄而柔弱,手指的线条舒缓地于指尖收拢,她的指腹并未因追求稳定的持握而被雕琢得肥厚、圆润,那更像是落在玻璃窗上的雨滴的形状,轻盈,可爱,使人心碎。而那摊开的细腻平滑的掌心,似乎随时准备好稳定地托起对方的手,像是呵护雏鸟一般给予安抚和慰藉。袿姬克制住了把脸埋进去的冲动,那只不过是她无数杰作中的其一,微不足道的成就,不可能痴迷其中无法自拔。她必须反过来,统治自己的作品,郑重地留下个人的印记。于是,她把她水蓝色的头发绑在了磨弓的手腕上,紧实地绕了好几圈,并打了个漂亮的死结。接着再把磨弓的护臂穿回去,重新绑好红绳,确认内层的头发被稳妥地保护在内。
“为了让你记住……你是我的。”
“嗯。”磨弓前所未有地感到疲倦。“如果袿姬大人能告诉我,我是您的什么,就更好了呢。不过,或许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磨弓抱着那只胳膊,等待袿姬继续说下去。在片刻沉默后,她惯常地深深鞠躬,说了声抱歉,然后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