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变迁无声但有痕
在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段大学适应期后,我的学业总算步入了正轨。
离开了芦谷高中那个封闭又充满戏剧性的小世界,我才迟缓地意识到一个五味杂陈的事实:人与人之间的原子化,只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环境的变迁而加剧,高中时那种亲密的羁绊,似乎不见了踪影。
大学校园很大,同学很多,但每个人都像是运行在各自轨道上的卫星,礼貌而疏离。没有了“芦高女子Quintet”那样近乎的亲密纽带,却只有一种冷淡而安全的距离感。在这里,没人知道我那波澜起伏的高中生涯,没人在乎我是“量产型女生”还是“真唯的……”。我只是甘织玲奈子,一个成绩凑合,有点安静,似乎不太擅长社交、但相比之下还是挺不错的理工科女生。这种普通,于我而言,似乎也是一种心灵的平静。
毕业季来临,像所有应届生一样,我投递了无数份简历,经历了大大小小的面试。每一次面试都像一场酷刑,面对面试官审视的目光,我体内的MP计量器疯狂下跌,经常需要依靠背诵事先准备好的标准答案才能蒙混过关。出乎意料的是,我的专业成绩和项目经验似乎相当不错,最终我收到了几家公司的offer。
最终,我成了一名游戏设计师,整天和电脑、代码、参数控制以及团队里那些比我更不擅长社交的程序员打交道,似乎也过得去,有时甚至被领导点名表扬,“你们这些技术人员,要多向甘织小姐学习,脑袋要放灵光一点,既要有创意又要会表达嘛!别变成写代码的榆木脑袋了!”
我一度产生错觉:也许玲奈子其实是天生的阳角体质?!
毕竟,在虚拟世界里,我可以天马行空地设计出充满想象力的关卡,为角色赋予跌宕起伏的命运。
但是我总算能和男性正常交流了,初中的创伤已经结痂。我以为我多少学会了如何在成人的世界里伪装自如,至少MP的储量和管理技术总该有点长进吧。
应该是吧。
但那个名字,那群人,轻易就能让我这些年搭建的所有防火墙瞬间崩溃。
最终,我还是出现在了这里。
出了地铁站后,看着曾经真唯开过恋人派对的饭店,同时也成为了香穗婚礼的举办场地,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作“物是人非”。
穿着一条为了这次婚礼特意买的、价格让我心痛了好几天的小礼裙(在镜子前检查了不下三次),脸上的妆容比上班时精致了起码两个等级(耗费了平时双倍的时间与化妆品),提前半小时就到了会场门口(然后在马路对面那家飘着咖啡香的星巴克里,如坐针毡地耗掉了那多余的二十五分钟,对着面前冷掉的拿铁进行了无数次腹式深呼吸)。
但直到我到场,才猛的意识到,自己用的发卡,好像还是高中争取成为“量产型女生”时期的那一款...
婚礼仪式本身美好得像一部标准的浪漫电影。香穗哭得毫无形象,眼线膏晕开了一点,但整张脸都在发光,那种纯粹的、几乎有点傻气的幸福,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她挽着的那个男人,看起来温和稳重,递手帕给她的动作自然又体贴。司仪说着煽情的台词,台下不少宾客也在偷偷抹眼泪。这么多年过去了,希望她已经不需要隐形眼镜的暗示,就能做自己心目中那个阳光可爱的女孩了吧...
我应该被感动的。
但是我的大部分注意力,却像出了bug的程序,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飘向宾客席的另一侧。
真唯和紫阳花坐在一起。
王冢真唯。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磁场。十年时光似乎并未磨损她分毫,反而像是最顶级的工匠,将她雕琢得更加…“王冢真唯”了。她穿着一身珍珠白色的西装套裙,剪裁利落,面料高级,完美勾勒出她高挑纤秾合度的身材。金色的长发没有像学生时代那样随意披散,而是优雅地挽起,露出线条优美又带着几分疏离感的脖颈和锁骨。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侧头听着身旁的紫阳花说话,指尖偶尔轻轻点着座椅扶手,就像一幅被精心收藏的名画,周围的一切喧闹和色彩都自动沦为模糊的背景板。她看起来……很好。是一种我早已习惯的、存在于另一个我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维度的“好”。
濑名紫阳花则温柔一如往昔。她穿着浅香槟色的及膝礼裙,裙摆柔和地散开。时光似乎格外厚待她,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那份温柔里,沉淀了更多沉静与通透的力量。她眼角眉梢带着柔和的笑意,时不时轻轻拍拍激动过度的香穗的手背,递上纸巾。她偶尔会转过头,和真唯低声交换一两句意见,两人之间的氛围有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旁人难以介入的默契与熟稔。
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抠着裙子上精致的蕾丝边。MP槽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持续下降,发出无声的哀鸣。明明只是远远地看着,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却仿佛已经进行了一场耗尽心神的高强度社交。
仪式在甜蜜的吻中结束,人群像潮水般开始流动,涌向隔壁的宴会厅。我混在人流里,下意识地低着头,奢望自己能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或者至少像一块不起眼的墙纸,悄无声息地飘到某个最偏僻角落的座位上去。
“玲奈子。”
一个声音,清澈、沉稳,带着一种我刻在DNA里的、独一无二的韵律和穿透力,在我身后响起,精准地命中了我的名字。
我的脊背瞬间僵直。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秒。我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像个生锈的机器人一样转过身。
真唯就站在我身后,不足半米的距离。她比我高一些,看我的时候需要微微垂下视线。那股淡淡的、记忆中熟悉的、介于花香与冷杉之间的优雅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来。那双碧蓝色的眼睛,像十年前那个差点让我摔死的屋顶上的天空,深邃又明亮,一瞬间就把我所有的感官都吸了进去。
“真…真唯。”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个很久没上油的门轴,发出的声音自己听了都尴尬。
她没有说话,只是细细地打量了我几秒,目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从我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滑到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烫的脸颊,最后落在我因为用力攥着手包而指节发白的手上。然后,她的唇角才缓缓向上扬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不是那种应对媒体或陌生人的、无懈可击的完美微笑,而是更……私人的,带着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玩味的温度。
“好久不见。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玲奈子。”
“你…你也是。”我笨拙地回应,大脑疯狂运转却只榨出这句毫无营养的、近乎本能的废话。她变了,变得更耀眼,更遥不可及,气场更强大了,但也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是吗?”她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气流拂过,带着一点点揶揄,“我还以为我成熟了不少,至少看起来没那么像高中生了吧?”
“啊,不是!我是说,是成熟了!非常……成熟!但,那个,核心的……王冢真唯的部分……完全没变!”越说越乱,词汇系统彻底崩溃,我的脸颊温度急剧上升,几乎能煎鸡蛋。完了,MP即将耗尽警报疯狂闪烁,系统提示音尖锐地响彻脑海。
“核心的部分吗……”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目光在我烧红的耳朵上多停留了半秒,才状似随意地转向我身边空无一人的位置,“一个人来的?”
“是、是的。”我老实回答,像个被老师提问的小学生。
“嗯。”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那个简单的音节,落在我的耳朵里,却像被加密了一样,充满了各种难以解读的意味深长。
就在我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压垮时,救星终于来了。紫阳花拉着刚刚补完妆、依旧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香穗走了过来。
“小玲奈!你果然来了!”香穗还是一如既往地充满活力,像个小太阳,上来就一把抱住我的胳膊,“刚才在仪式上就看到你了我都没机会打招呼!怎么样怎么样,我的新郎很帅吧!对我超——好的!”
“啊,嗯!很帅!看得出来……对你很好。”我赶紧借着她的话头,从真唯那令人窒息的目光注视下稍稍解脱出来,悄悄松了口气。
紫阳花就站在真唯身边,对我们温柔地笑着,那笑容像春日的阳光,能驱散一切不安:“好久不见了,小玲奈。最近工作忙吗?看你好像有点疲惫的样子。”她的观察力总是这么细致入微。十年,足以改变太多。我早已不再是那个在天台上为了一点小事就焦虑到胃疼的阴角女高中生。但此刻,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会因为紫阳花同学一句“小玲奈”而心跳加速的傻瓜。
“还、还好。老样子,就是……写代码。”我下意识地回避了细节,含糊其辞。在一群光鲜亮丽、仿佛人生赢家模板的老同学面前,说自己是个整天窝在暗无天日的办公室里、和bug以及策划案较劲的游戏设计师,总觉得有点……难以启齿,甚至自惭形秽。尽管,那确实是我热爱且擅长的领域,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只不过是以当初未曾设想的方式与游戏结缘罢了。
“真唯姐才是厉害呢!我当年的推就是强!”香穗叽叽喳喳地补充,语气里满是崇拜,“现在已经是独立设计师了,超有名的!时尚杂志都上过好多次了!我这次婚纱的顾问和搭配首饰都是她帮我搞定的!是不是超厉害!”
“只是提供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建议而已,主要还是香穗自己喜欢。”真唯淡淡地说,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炫耀的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但这种举重若轻,似乎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壁垒。
“诶——太谦虚了!啊,老公在叫我了!好像要准备切蛋糕了!你们聊你们聊!等下记得来抢捧花啊小玲奈!”香穗风风火火地嚷着,又像一阵小旋风似的跑开了。
短暂的沉默。
我们三个,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时空缝隙。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张力。
十年前那种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无所适从又心跳失序的感觉,又无比清晰地回来了,且因为时间的发酵而变得更加浓郁和令人心慌。
但是,此刻我清醒而迷茫地意识到,那一次说出口的决定,恐怕已经不能让我们以十年前的身份,再次继续那场名为“恋人”的契约了。
有的东西,可能已经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