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可撤回的休止符
大学的第二个学年,在兵荒马乱的期末备考中走向尾声。
图书馆里弥漫着纸张、旧书和咖啡因混合的沉闷气息。我对着摊开的《数据结构与算法》,感觉那些熟悉的代码符号像一群躁动的蚂蚁,在眼前爬来爬去,无法组成任何有意义的逻辑。
大脑像一团被反复揉捏后又晾干的浆糊,混沌而滞重。我知道,这次恐怕要遭殃了。
果然,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我几乎是踉跄着随着人流挤出考场。夏日的阳光白得刺眼,照得人一阵发晕。耳边是同学们热烈讨论答案的声音,那些熟悉的术语和数字飘进耳朵,却像外星语言一样无法理解。
“完了……”心底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哀鸣,“绝对考砸了。”
这种糟糕的预感,在几天后成绩公布时得到了冰冷的证实。一个难看的、足以拉低我整个学年GPA的分数,赫然躺在成绩单上。它像一枚精准的图钉,将我所有的侥幸和微弱的自信,牢牢钉死在耻辱柱上。
挫败感如同黏稠的沥青,从脚底漫延上来,几乎要将我吞没。我把自己关在租住的狭小公寓里,拉上窗帘,隔绝了外面世界过分活跃的夏日气息。电脑屏幕上,是写了一半、再也进行不下去的课程设计代码。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突兀地亮起,是SNS的推送。我机械地划开,漫无目的地浏览着。
动态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喧嚣。有人晒出光鲜的实习offer,有人在风景如画的旅行地打卡,更多的是……关于离别。
「毕业快乐,各奔前程!我们的故事未完待续~」
配图是穿着校服拥抱的情侣,笑容灿烂,背景是熟悉的高中校门。评论里一片祝福和羡慕。
但往下翻,却是另一番景象。
「果然异地就是爱情的坟墓啊[苦笑],祝你前程似锦。」这条下面,是朋友们小心翼翼的安慰和“早就说过”的感慨。
「高考结束=分手季,诚不我欺。谢谢你来过我的青春。」文字带着强装的洒脱,配图却是模糊的、过曝的旧照。
一条,又一条。
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在高考后的那个夏天悄然蔓延。曾经在校园角落里偷偷牵手、在毕业纪念册上写下永不分离誓言的那些人,如今轻描淡写地用几句略显伤感的文字,为一段感情画上句点。理由五花八门,却又惊人地一致: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大学,不同的未来轨迹,以及……“不想拖累你”。
“现实”这个词,像一头庞大而冷酷的巨兽,无声地碾过那些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喜欢”。那些绚烂的泡泡,在触碰到所谓“前途”和“现实”的瞬间,轻易地破裂了,连一点水渍都不曾留下。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从真唯拿到那所法国顶尖艺术学院offer,从紫阳花以优异的成绩获得跨国交换生资格的那一刻起,某种隐忧就像水底的暗礁,一直沉默地硌在我的心底。
只是我一直在逃避,用“每个月还有恋人间的通信”来麻痹自己,假装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越来越宽的鸿沟并不存在。
为了让我们之间的交流更具仪式感,毕业典礼的那一天,我曾主动提出,“让我们每个月都相互写一封信吧!传统纸质的那种哦。”
她们相视一笑,默认了我的提议。
“玲奈子果然还是那么浪漫呢。”
每个月,我们都会给对方邮寄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尽管为自己流水帐式的文笔感到羞愧,但是她们的回信真的好认真,好精美...真是闪闪发亮的生活啊...
我把每一封信都放在了老家床边的书架上。
旁边还有着那早已泛黄却完好如初的“友谊的纸巾”,有着纱月送给我的自制浴灯,球技大赛上的奖状,厚厚的一沓相册,以及那早已退役但始终舍不得扔的小四...
纸页间斑驳的墨痕,让我浮想联翩,似乎诉说着那段轰轰烈烈、冲动与真情交织,却不得不...向现实妥协的关系。
王冢真唯。她在巴黎。她的名字开始出现在一些新锐设计师的联合展览介绍里,虽然只是不起眼的角落,但那是一个我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她的信里,偶尔会提及卢浮宫的藏品、塞纳河畔的咖啡厅、以及那些我连名字都念不顺的设计大师。她的光芒,正在一个更广阔、更璀璨的舞台上绽放。而我,连期末考试的算法题都解得一塌糊涂。
濑名紫阳花。她在波士顿。她的信充满了新鲜的经历和温柔的见解,关于异国的课堂,关于友善的寄宿家庭,关于她参与社区服务时遇到的那些可爱的孩子们。她的温暖和善良,在那个陌生的国度里,依然能吸引所有美好的人和事。她的未来,清晰而坚定地指向一个充满奉献和光热的方向,成为她想成为的大姐姐。而我,还在为未来的就业前景迷茫不已。
而我呢?甘织玲奈子,在一所平平无奇的大学里,读着一个看似实用最近却让我越来越力不从心的专业,成绩中游,社交圈狭窄,对未来感到一片模糊。我像是被困在了一个透明的茧里,能看到外面世界的精彩,却无力振翅飞出。
巨大的落差感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让我窒息。
我凭什么……还能维系着那种关系呢?
“恋人”这个词,此刻重若千钧。它应该意味着对等,意味着并肩,意味着共同面对未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们在云端翱翔,而我却在泥泞里挣扎,甚至可能成为她们翅膀上的负重。
那个可怕的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地蔓延滋长起来。
如果……如果我的存在,反而会牵绊住她们迈向更广阔天地的脚步呢?
如果她们因为顾及远在东方、平庸又笨拙的我,而错过了某个更好的机会,某个……更优秀、更匹配的人呢?
强烈的自卑感和一种近乎自毁的“为你好”的冲动,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黑暗的思绪在脑中奔涌叫嚣:放手吧,甘织玲奈子。你早就该明白的。像SNS上那些终于向现实低头的同学一样,这才是常态,这才是“成熟”的做法。长痛不如短痛。趁着距离还没有将最后一点温情消耗殆尽,趁着彼此的记忆还算美好,主动斩断这早已不再对等的关系。
至少……至少还能以“朋友”的身份,保留每月通信的微小权利,远远地、安静地注视着她们的光芒。
这个想法让我心如刀割,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自我牺牲般的悲壮感。
挣扎。无尽的挣扎与彷徨。
那一周,我像是活在梦魇里。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代码写不下去,游戏也提不起兴趣。脑海里两个声音在激烈地争吵。
一个声音,颤抖而不甘地嘶吼着:不要!你甘心吗?那是真唯和紫阳花啊!你明明那么喜欢她们!怎么能主动放弃?她们...不也爱你吗?
另一个声音,冰冷而现实:正因为是她们,所以才更不能自私。你的喜欢,对现在的她们而言,或许已经是一种负担。真正的喜欢,不应该是成全吗?
我曾希望能向纱月同学求助。
但是,在LINE上写好留言草稿后,我凝视着发送键,永远也没有按下。
谢谢你,我的纱月A梦。
但是,当初在舞台上豁出半条命向她们表白的是我,现在自食其果的,恐怕也得是我。
最终,那个冰冷的、自以为“成熟”的声音,占据了上风。
在一个凌晨,窗外晨光微熹,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我却觉得像身处最深的黑夜,寒风凛冽而刺骨。我打开台灯,抽出信纸——和每个月寄给她们的一样的那种。
笔尖悬在纸面上空,颤抖着,迟迟无法落下。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晕开一小片墨蓝色的痕迹,同样也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擦掉眼泪,开始写下那个艰难的决定。
给真唯的信,和给紫阳花的信,内容大致相同。我极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理智,偶尔还会像在LINE上聊天一样刻意营造一点轻松的氛围,甚至刻意带着一丝“我已经想通了”的豁达。
我写道:看到你们在更广阔的世界里变得越来越好,我真的为你们高兴!我也在思考我们之间的关系。距离遥远,未来莫测,我担心我们之间逐渐拉开的差距,会让彼此感到疲惫和压力。我不希望因为我的缘故,让你们在任何选择上有所顾虑。
我写道:或许,将我们的关系回归到“挚友”的位置,是对彼此更负责任的选择?我们依然可以像现在一样,分享生活中的点滴,为彼此的成就感到高兴。只是……不再让“恋人”之名成为你们人生的羁绊。
我写道:这只是我的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无论你们如何决定,我都会尊重并接受。请不必为我担心,我会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
写下最后一个句点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整个人轻飘飘的,却又无比沉重。心脏的位置空了一块,嗖嗖地漏着冷风。
我把信纸折好,塞进信封,贴上邮票。在晨曦初露的时候,像做贼一样,快步走到街角的邮筒,将它们投了进去。
“咔哒。”投递口合上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像惊雷一样在我心中炸响。
结束了。
或者说,被我单方面地、“伟大”地结束了。
我没有告诉遥奈。我知道她一定会用最犀利的语言骂醒我,戳破我所有自欺欺人的悲情戏码。
但我需要这种悲情,来麻痹那几乎要将我淹没的痛楚和后悔。
出乎意料,又或许在意料之中。真唯和紫阳花都在下一次的回信里,默契地没有提起那封信的事。
真唯的信,一如既往地简洁有力,谈论着巴黎的展览,附了一张她站在埃菲尔铁塔下的照片,笑容自信耀眼,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在信的末尾,她多加了一句:“无需多想,专注你自身。我始终在这里。”
紫阳花的信,则更加温柔,事无巨细地分享着她的生活,语气一如既往地亲切温暖。她也只是在最后轻轻带过:“小玲奈的想法,我明白了。没关系的哦,无论以何种形式,能和小玲奈保持联系,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自从那一次你和我一起离家出走后,我就已经是这么想的了。”
她们没有质问,没有挽留,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平静地、包容地,接受了我怯懦而残忍的提议。
这种平静,反而让我更加无地自容。我的内心风暴,我的自我牺牲,在她们的成熟和从容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幼稚。
但契约,就此无声地改变了。
“恋人”这个词,从我们往来的信笺中悄然蒸发。我们依旧每月通信,分享生活的琐碎,事业的进展,甚至偶尔微妙的情感困惑。笔触依旧认真,信纸依旧精美,关怀似乎也依旧存在。
只是有些东西,确实不同了。
那道裂痕,被我亲手劈开的裂痕,即使被岁月和持续的书信努力覆盖、修饰,它依然沉默地横亘在那里,在每一个看似亲切的称呼背后,在每一次客气而谨慎的关怀之间。
此后多年,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那两封信。仿佛那只是青春期一场无关紧要的、短暂的风寒,早已痊愈,了无痕迹。
只有我知道,那场“风寒”几乎抽干了我所有的勇气,并在心底留下了一个难以愈合的窟窿。那些泛黄的信纸被精心收藏在老家的书架上的,不仅仅是一段青春的记忆,更是我大二那年,因为自卑和恐惧,而亲手画下的、一个巨大而无声的休止符。
我以为时间会磨平一切。我以为我真的能安然地以“挚友”的身份,在远处仰望她们的人生,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直到今天。
直到十年后,在真唯深邃的目光和紫阳花温柔的笑容里,那个窟窿又开始呼呼地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