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不见月

第1章 被剪下的夜空

我悄悄推开天台的铁门,像一缕游魂侧身闪入。


这是第几次了?我记不清。只记得每次鼓起勇气,总会被什么打断——或是保安巡逻的手电光,或是某个迟归的学生。但今夜不会了。立海学园的钟声刚敲过十点,这片天空,终于只属于我一人。


我踱到楼顶边缘,水泥护栏刚好及腰。低头看去,地面上的路灯像一个个昏黄的漩涡,把花草都卷进模糊的光晕里。这个高度很微妙——足以致命,却也可能残存。不过夜色是最好的共犯,它会确保一切终结。


我在楼顶慢慢踱步,并非犹豫,只是在做最后的清点。该向谁告别呢?父亲?他上个月丢给我的生活费还原封不动在抽屉里。母亲?她连我换了一副黑框眼镜都没察觉。原来我在这世上,轻得像从未存在过。


好了。我站定在边缘,嘴角扬起一个练习许久的微笑。肌肉牵扯的弧度很陌生,毕竟太久没用了。但人总该以最美的姿态告别。


就在这时,身后的铁门响了。


又是这样。我心底一片冰凉。要么被拦下,要么被救活。立海的规则连死亡都要干涉吗?


我认命地转身,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身影。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她就坐在一个废弃的仪器箱上,仿佛已等候多时。


“床位空着会被扣分。”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多可笑,临死前还在背诵校规。


她却将脸偏向夜空,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这里的天空,好像被剪下来一块,太小了。”


这句话像一枚细针,精准刺破了我积攒的全部勇气。我愣在原地,所有准备好的说辞——无论是愤怒的质问还是冷漠的反驳——都消散在夜风里。


她转回头看我,目光清澈如这晚的月光。

“我是今天转来的星见琉璃。”她微微歪头,“你站在这里,是想把被剪掉的天空拼回去吗?”我怔住了。不是为了她奇怪的问题,而是为了她看着我的眼神——那不是怜悯,不是好奇,更像在博物馆端详一件破损的藏品,带着一种沉静的、近乎温柔的理解。


“拼回去?”我重复着,声音干涩,“不,我只是……想离开这个框框。”


“框框。”她轻轻点头,仿佛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答案。她拍了拍身旁的箱子空位,“要坐一会儿吗?这里的视角,看那片被剪下来的天空,刚好。”


我的脚像被钉在原地。理智在尖叫,让我别理会这个怪人,完成我来这里该做的事。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慢慢走过去,在她身旁一尺远的地方坐下。箱子比我预想的稳固。


沉默在蔓延,却并不难堪。夜风拂过,带来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像初春积雪消融时,渗入泥土的清冷气息。


“今天刚转来,”她忽然又开口,目光仍望着那片被校园围墙切割得整整齐齐的墨色天空,“他们给我看了《立海学生行为规范手册》,很厚。”她顿了顿,侧过头来看我,眼角有极淡的弧度,“比我们的心情,重多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用了“我们”。


“……那些规则,没有意义。”我低声说,像在对自己呓语,“只是为了把你框住。”


“嗯。”她应了一声,拾起脚边一小块剥落的水泥碎屑,在指尖捻了捻,“但框框之外,有什么呢?”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楼外。远处,城市的灯火织成一片模糊的光海,那是立海学园之外的世界。可那光海看起来同样遥远,同样不属于我。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也许……只是更大的框。”


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不是开心,更像是某种确认。“所以,跳出去,和坐在这里,本质上,都是在框里寻找答案,不是吗?”


我彻底无言以对。所有关于死亡的决绝,在她这些轻柔而怪异的话语里,仿佛撞上了一团柔软的壁垒,使不上力,也无法穿透。


她不再说话,只是重新仰起头。我也跟着抬头。今夜无星,只有一弯瘦瘦的月亮,嵌在那块被剪下的墨色天鹅绒上,发出微弱而顽固的光。


“看,”她轻轻说,声音几乎融进风里,“月亮还在。它没有被剪掉。”


那一刻,我积攒了整整十七年的重量,似乎因为这句毫无逻辑的话,减轻了一克。


我依然想死。这一点毫无疑问。


但或许,可以不是今晚。


我深吸一口气,夜里冰凉的空气刺得肺叶微微发疼。“……熄灯铃要响了。”


她点点头,利落地从箱子上跳下来,向我伸出手。那只手在月光下显得很白,指节分明。


我看着那只手,没有动。肢体接触在我这里早已等同于疼痛或厌恶。


她似乎也不意外,很自然地收回手,插进外套口袋。“走吧,”她说,“迟到,也是违反手册第几条来着?”


我跟在她身后,走向那扇沉重的铁门。在推门进去前,我鬼使神差地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夜空。


月亮依旧悬在那里,清冷,孤独。


却莫名地,像一道小小的、银色的伤口,烙在了这块被剪下的天空正中央。


铁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那片夜空,也隔绝了我几分钟前还无比坚定的决绝。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现实像一件湿透的衣服,重新紧紧裹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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