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2 雷貝力歐收容區
尤希的馬萊日記 第二章 雷貝力歐收容區
「這裡是雷貝力歐收容區。」馬車上,萊納說道。
『我知道,』尤彌爾暗忖,『這裡也是我的故鄉。』
尤彌爾沒有開口回應萊納,因為她的口中被塞入了毛巾,以免自己有咬舌的舉動。她坐在軍用馬車上,雙手被限制,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雙腳雖然還算自由,但其實也有厚重的褲襪與腳鐐鎖住。這一切都是為了不讓尤彌爾製造傷口,變成巨人。
除了尤彌爾與萊納,馬車上還有一個士兵,拿著上膛的手槍,冷冷瞪著尤彌爾。手槍能殺人,但殺不死巨人,萬一尤彌爾真的巨人化,這個士兵攔不住她。但是萊納也在車上。論戰鬥力尤彌爾不可能是萊納的對手。
事實上,尤彌爾也根本不可能逃。因為一有異常的舉動,便無法保障希斯特利亞的安全。
雷貝力歐收容區在尤彌爾的記憶中只剩模糊的殘影,畢竟尤彌爾還在雷貝力歐時,絕大多數時間都是乞丐。自從被人稱作「尤彌爾」,帶到了地下的一個洞穴之後,她就被信徒供奉、豢養著,長達數年,直到馬萊的兵士破門而入為止。
在這之後,尤彌爾與信徒一同被流放到了「樂園」,化身為無垢巨人,經歷了長達六十年的惡夢。一直到尤彌爾偶然吞食了馬賽,她才重新取回自己的意志。
說起來,尤彌爾至今仍然沒有記起那天發生的事。她不記得自己如何遇見萊納等人,也不記得自己如何吞噬了他們的同伴。那個名叫馬賽的人是個怎麼樣的人呢?尤彌爾猜想他肯定是個好人,因為這可笑的命運絕對會讓一個身負重任的善良小孩,被一個偶然路過的可悲巨人給一口吞下。
那麼這個馬賽長什麼樣子呢?不知為何,尤彌爾下意識地看向押送自己的士兵,而她只得到了士兵的回瞪。
『大概就長這樣子吧。』尤彌爾猜想。
大街兩側塞滿了人,彷彿是閱覽遊行壅擠,但是人們只是站著,沉默地注視著馬車,以及馬車上的尤彌爾。尤彌爾意識到這些全部都是艾爾迪亞人,居住在雷貝力歐收容區的艾爾迪亞人。
尤彌爾與這些艾爾迪亞人共享同一個故鄉。然而,此時此刻,這些人的眼神卻冰冷地不能再冰冷。
『我肯定被他們當成帕拉迪島上的惡魔,』尤彌爾暗忖,『一個被活捉、淪為階下囚,象徵馬萊戰果的惡魔。』
押送尤彌爾的馬車出奇地單薄。它並非封閉式的馬車,也沒有車蓋,這與其說是馬車,更像是被馬拉著的座椅群。馬車上的人毫無隱私可言,一舉一動都會被所有圍觀的民眾看得一清二楚。尤彌爾明白這樣的馬車只因兩個目的存在,一個是讓凱旋歸來的英雄乘坐,接受民眾的歡迎與崇拜,另一個則是讓階下囚暴露於群眾的目光之下,讓人們看清處罪人的下場。
很明顯,尤彌爾屬於後者。
馬車持續前進,而民眾依然沉默。某種情緒正隱身於沉默裡,在群眾之間拓展自己的領地。
「惡魔。」尤彌爾聽到人群之眾傳來某個細小而低沉的聲音。
「啊,是惡魔。」「帕拉迪島的惡魔。」
人們開始鼓譟起來。
「可惡的惡魔!」「弗里茨王的走狗!」「帕拉迪島的惡魔!」「怪物!」「沒有人性的傢伙!」「妓女的後代!」「都是你們的緣故,我們這些善良的艾爾迪亞人才會被關在收容區裡!」「你們快點死光吧!」「去死吧!」「帕拉迪島上的混蛋,去死吧!」
一個空罐子飛了出來,剛好打到尤彌爾額頭,但是這不怎麼痛。謾罵聲蔓延到所有人群,然而,或許是因為害怕打到同樣在馬車上監視尤彌爾的士兵吧,後續卻沒有其他東西向尤彌爾飛過來。於是馬車便在一片謾罵聲中繼續前進。
於是尤彌爾懂了,這些人根本不知道尤彌爾出身於六十年前的雷貝里歐收容區,他們也不知道尤彌爾是被馬萊帶到島上,以無垢巨人的姿態流放,並在無數偶然之後才被以俘虜的身分被抓回來。尤彌爾放眼望去,圍觀群眾中不乏滿臉皺紋的老人,這些老人說不定曾經在年幼時與尤彌爾有過一面之緣,但這重要嗎?人們只以為尤彌爾是帕拉迪島上的某個邪惡的艾爾迪亞人,並被馬雷的戰士隊俘虜,現在正被押送,遊街示眾。
就像牆內的人不知道牆外世界與馬萊的存在,馬萊的人們也不知道牆內世界的樣子。他們大概以為牆內的人仍然供奉著擁有始祖巨人的弗利茲王,並且無時無刻都計畫著如何瓦解馬萊,重新奪回整個世界,讓艾爾迪亞人再次成為世界唯一的獨裁者吧。而他們把尤彌爾當成了他們想像中的「惡魔」的一份子,儘管事實上他們所相信的惡魔根本就對牆外一無所知。
當然,萊納等人會把牆內的狀況帶給馬萊高層,但是眼前這些血統卑賤的艾爾迪亞人,又怎麼可能知道這些真相呢?
群眾的鼓譟聲持續不斷,直到馬車駛入軍方機構,鼓譟聲才因為民眾的不得進入而減退。萊納沒有說話,負責押送的士兵也一言不發,馬車就這樣駛入了高聳的水泥建築,天空自此消失,而尤彌爾感覺到馬車前進的角度開始傾斜向下。
這輛馬車正在前往地下。
尤彌爾立刻明白了這其中所代表的含意;她正在被運往某個地下空間。
馬車又經歷的幾次的轉彎,唯一不變的是它持續在下行。尤彌爾的空間感並沒有好到能判斷現在到底位於地下多深,但絕對不是自己巨人化之後能夠透過徒手挖掘便返回地面的深度就是了。
經過了好一段路陰暗狹窄的長廊,眼前忽然一亮,馬車進入了一個寬敞的空間。這個空間完全由閃亮發光的晶石所構成,輝煌如王的聖域,而在巨大空間的空央,有一座階梯,連接著一個突出的高台,而高台的兩側,兩條巨大的鎖鏈懸吊著,彷彿等著祭品站上高台,雙攜跪下,屆時鐵鍊將鎖住祭品的雙手,限制祭品的一切行動。
然後,被巨人吃掉。
在被取名後的那幾年,尤彌爾受到一群信徒的供奉,在這段時間她學會了讀寫,並從艾爾迪亞的古籍中學習了許多與九大巨人相關的記載。理所當然,尤彌爾也讀過這個地方──九大巨人傳承時,所使用的地下儀式空間。
馬車停了下來,士兵將尤彌爾押下馬車,拖著她爬上高台。尤彌爾踏上台階,沉重的腳鐐拖慢她的步伐,但她終究是站上了高台的盡頭。
馬萊士兵重擊尤彌爾的膝蓋後側,尤彌爾隨即跪下,之後尤彌爾感覺到自己的四肢被鎖鏈扣上,雙手更是被迫展開,呈現了一個彷彿要展翅高飛的可笑姿態。
之後,士兵抽掉了尤彌爾口中的毛巾,讓尤彌爾得以重新說話。
「……我口很渴呀,」尤彌爾說,「在把我吃掉前,先給我喝點水吧。這樣我會比較好吃。」
「妳還不會被吃掉。至少這兩三天內不會。」站在台下的萊納說道。
「那可真是謝天謝地啊。」尤彌爾冷笑道,雖然她覺得這其實沒有區別,「怎麼?是要吃了我的人拉肚子,吃不下東西?還是他覺得我看起來太難吃?」
「別耍嘴皮子,女人。」
聲音從身邊傳來,讓尤彌爾吃了一驚。她轉頭,發現說話的是剛剛幫自己鎖上鎖鏈的士兵,而那傢伙正以冷漠的眼神看著尤彌爾。「為了防止巨人傳承後的混亂,馬加特隊長下令繼承儀式時,一定要有十台以上的反巨人砲在場,然而在戰爭時期,要調來十門大砲可得花上不少力氣。」士兵說道,「要不是隊長的命令,我肯定早就把妳吃了。」
「你就是──」
「波爾可˙賈利亞德,被妳吃掉的馬賽˙賈里亞德的弟弟。」那士兵冷冷道,「也是『顎』的繼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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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尤彌爾的呼吸聲,偌大的儀式空間裡再無其他聲音。
尤彌爾被鎖在儀式之間,已經過了整整一個禮拜。其實這跟驅逐艦上的生活差不了多少,一樣是每日一餐,同時享受無盡的孤獨,只不過環境更差,被吊起的雙手讓尤彌爾連好好躺下睡一覺都辦不到。
無盡的沉默中,尤彌爾盡量讓自己睡著,但是有時她還是無法勉強自己入睡。她控制著自己不要去想希斯特利亞;希斯特利亞肯定已經來到了馬萊,但是自己不可能再見到她,也不該再見她。
說起來,當初在巨樹之森時,就是因為自己忽然想要見希斯特利亞最後一面,才要脅萊納與貝爾托特配合自己回頭奪走希斯特利亞。坦若自己當初能夠放下這自私的念頭,那麼希斯特利亞現在就會好好的待在牆內,而非來到這個視艾爾迪亞人如糞土的可怕國度。
是的,都是自己的自私,才害希斯特利亞走到這步田地。
尤彌爾認為自己沒有資格再去想念希斯特利亞。然而,儘管自己的罪孽是如此的深重,儘管自己是一個這樣無可救藥的爛人……
『我不是說了嗎?』那令人心安又心碎的聲音在尤彌爾腦中響起,『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跟你站在一起。』
「希斯特利亞……」尤彌爾在無人的空間中低語,「我好想見你……」
尤彌爾甩了甩頭,強行中斷自己的思緒,以免情緒崩潰。
為了轉移注意力,她強迫自己回憶起三天之前,波爾可˙賈里亞德的造訪。
「妳吃了馬賽,」這是那一天波爾可獨自到來時,對尤彌爾所說的第一句話,「到現在我還是不敢相信……他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就被妳吃掉呢?妳到底用了什麼伎倆?」
當時的尤彌爾不耐煩地看向賈利亞德,「你們的戰士長問過我一樣的問題。答案一樣:我根本不記得我吃了誰。」
賈里亞德抓了抓頭,「我想也是。」然後他盤腿坐了下來,在高台的下方看著尤彌爾。
「……你是要來吃了我嗎?」尤彌爾冷冷道,「要就快點。被鎖在這裡很累的。」
賈里亞德轉頭望向尤彌爾,「我也想。」他說道,「但是軍令不能違抗。妳曾經是雷貝力歐的居民吧?現在我們的處境比起你們當初可是更慘啊,明明把我們當成巨人士兵使用的是馬萊軍方,但是全世界都想要殺光所有艾爾迪亞人。馬萊諷刺地成了我們這些艾爾迪亞人與外界唯一的屏障,簡直就像是城牆一樣呢。」
「所以你們就這麼聽話?還真是乖寶寶呢。」尤彌爾道,「……還是說這只是藉口,實際答案是你怕了?」
「我怕了?」
「啊,畢竟繼承巨人之後,只能活十三年的樣子,」六十年前閱讀過的古籍所帶來的資訊,一一在尤彌爾腦中浮現,「你還年輕吧?如果吃了我,那你就只能再活一小段的時間,這點讓你害怕了嗎?」
「害怕十三年的期限?妳說我們這些戰士候補生嗎?」波爾可的眼神好像是聽見了一個大笑話一樣,「絕對沒有一個戰士會害怕十三年的期限,無論是萊納、貝爾托特、皮克、戰士長、亞妮、或者是我、或者是馬賽,大家都一樣。」
「啊啦……」尤彌爾知道他說的是實話,「真是勇敢啊。」
賈利亞德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坐在原地看著尤彌爾。尤彌爾被看得不舒服,卻也無法脫逃,索性回瞪賈利亞德,但她的瞪眼似乎沒能讓賈利亞德移走視線。
「智慧巨人的繼承者間,有一定比例的記憶會被傳承。」賈利亞德打破沉默,「根據巨人學會的說法,如果是有血緣關係的親人的話,繼承的記憶量將會提高許多。」
「你想說什麼?」
「等到我得到『顎』的力量,我有很高的機率可以取得馬賽的記憶。」賈利亞德說。
「喔,喔,原來如此。」尤彌爾恍然大悟,「那恭喜你。等你吃了我,你大概可以看到你老哥是怎麼被我吃掉的。記得把答案記錄下來,印在報紙上發送出去,讓大家都知道答案,以免有人要再來煩我。」
賈利亞德沒有理會尤彌爾的話,「馬賽……他是一個標準的大哥。我們這群候補生中,吉克戰士長是最年長的,但是馬賽才是那個像大哥一樣把我們拉拔起來的人。他總是果決、冷靜、並且為人著想。」
「聽起來是個好人啊,」簡直就像是在萊納在牆內的樣子,噁心,「或許我該為我吃了他跟你道歉?」
「我原本一直以為會繼承『盔甲』的是我,而不是萊納,然後我會跟馬賽一起加入奪回始祖的行動。」賈利亞德沒有回答尤彌爾的問題,「我以為我會一直追隨著他的背影。有時候,我會好奇馬律賽爾的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麼?他是真的天性如此,或者是有什麼東西督促著他前進?但是他卻先走了一步。」賈利亞德說道。尤彌爾發現賈里亞德已經並非看著她。某種意義上,這男人正在與自己對話。
「而我將繼承他的力量……我會看到他曾經看到的一切,看到他眼中的我們。我終於能夠理解他。」賈利亞德的視線重新聚焦在尤彌爾身上,「就這個意義上來說,妳吃了馬賽這件事,或許也不是完全的壞事呢。」
「那可真是太好了。」尤彌爾不太能理解賈里亞德這種情感,而她也無意去理解,「既然如此,不如幫我把鎖鏈調鬆一點?這鎖鏈讓我連躺下睡覺都辦不到。」
「想也知道不可能。」賈里亞德站了起來,轉身離去,「很期待吃掉妳的那天,女人。」
與賈利亞德的對話在回憶中終結,在那之後三天尤彌爾唯一見過的人是送食物的人,而與人的對話則是一句也沒有。
今天大概也會就這樣度過──尤彌爾剛這樣想,巨大空間入口的陰暗長廊就傳來腳步聲。那是三個人的腳步聲,兩個沉重,另外一個則相當急促。
是誰?是賈里亞德打算提早來吃了自己?是萊納與貝爾托特要來審視尤彌爾的狀況?是馬萊的人想要來看這個剽竊戰士之力的惡魔最後的下場?無論答案是哪種,對尤彌爾來說都不重要,她將永囚於此,直到被賈利亞德吃掉為止。
急促腳步聲的主人踏出長廊,尤彌爾睜開眼,朦朧逐漸退去,而那人的輪廓逐漸清晰。是一頭秀麗的金髮。
「……希斯特利亞?」
「尤彌爾!」
希斯特利亞立刻跑了起來。她身上的穿著已非調查軍團的制服,而是在尤彌爾在雷貝力歐區所見過的馬萊基本軍服。她的左臂上繫著跟萊納等人一樣、印有星星圖案的臂章,腳上穿的則是軍用的皮靴。儘管頭髮散亂,至少她本人身上的傷口已經沒剩多少。
這是夢嗎?
直到此時,尤彌爾才注意到萊納與貝爾托特正站在狹窄長廊的出口,看著自己與奔向自己的希斯特利亞。然而兩人似乎沒有湊過來的意思,他們就只是看著。
希斯特利亞跑上台階,來到尤彌爾的前方。「尤彌爾。」她蹲下來,她的臉與尤彌爾靠得極近,近得幾乎要貼到彼此,這讓尤彌爾耳根一陣赤熱,腦中一片混亂,這也讓尤彌爾沒有注意到突如其來的攻擊,「妳這個騙子!」
希斯特利亞的聲音從兩側的耳朵傳入尤彌爾的大腦,而尤彌爾的額頭則受到一擊劇烈的頭槌。這一次的撞擊讓尤彌爾疼痛異常,卻也從懷疑這一切是不是夢境的疑惑中徹底清醒過來。
眼前的人真實存在。真的是希斯特利亞。
「妳自己跟我說,要我為了自己抬頭挺胸地活下去!」希斯特利亞大吼道,「但妳卻背叛了我……為什麼比起我,妳更願意選擇這裡?為什麼比起活下去,妳更願意選擇死掉?」
「希斯特利亞──」
「回答我!」
「我……是因為……」尤彌爾發現自己竟然結巴。
「不要打哈哈!」希斯特利亞高聲喊道,「快回答我!」
「因為牆壁裡是沒有未來的。」尤彌爾的情緒被煽動,她發出了以她的身體狀況不該擁有的聲音,大概是巨人之力受到尤彌爾的意志的驅使,正在專心修復聲帶吧?「妳也看到了吧,馬萊的力量!可怕的武器跟軍隊,還有壓倒性數量的智慧巨人!就算我跟妳一起留在牆內,我們一樣什麼都改變不了,只會被馬萊屠殺殆盡!」
「所以呢?」希斯特利亞道,「所以妳就把自己的生命當成禮物,送給這些人?」
尤彌爾咬牙,「這是唯一的辦法,」尤彌爾的視線飄向萊納,「我跟萊納約好了,只要我配合他們,他們就會保護妳不受傷害。」
「不受傷害?這算什麼不受傷害?傷害我最深的從來不是萊納、貝爾托特、或者是馬萊,而是妳!尤彌爾,妳這個混蛋,竟然丟下我……」希斯特利亞的眼角出現了晶瑩剔透的淚珠,而她似乎意識到了,於是用袖子拂去眼淚,「……可惡,尤彌爾,你太可惡了……」
尤彌爾不知該如何安撫眼前哭泣的可人兒,「活下去,希斯特利亞,」尤彌爾從嘴角擠出空氣,想要說些漂亮話,「我到此為止,但妳不同,你必須活下去,希斯特利亞。妳要連帶我的份一起活去下去,妳替我去吃我沒能吃過的東西,去看我沒能看過的美麗風景──」
「這種鬼話妳去跟自己說就夠了!難道妳真的這麼不瞭解我嗎?妳難道不明白,失去妳的活著,對我來說就跟死去一樣嗎?」希斯特利亞吼道,「我的不知道妳是愚蠢還是殘忍了,尤彌爾,你這個笨蛋!」
希斯特利亞又賞了尤彌爾一記頭槌,把尤彌爾撞得眼冒金星。當尤彌爾的視線重新聚焦,希斯特利亞手上已經多了一把短刀。
「希斯特利亞……?」
「我要切斷妳的手腳,讓你脫離鎖鏈,等我們逃到地面上之後,妳就變成巨人,然後帶著我一起逃走。」希斯特利亞說道,握刀的手明明還在抖,另外一隻手卻已經抓住尤彌爾的被鎖鏈拴住的右手。
「住手,希斯特利亞!妳瘋了嗎?妳這樣做只會讓妳遭殃!」
「想送死的妳才瘋了!妳最好開始想想我們等等要往哪個方向跑。給我用力想,想想要怎麼做我們才能一起活下去──」
「到此為止了。」
萊納的聲音從身邊傳來,他拍落了希斯特利亞手上的短刀,而貝爾托特則架住了希斯特利亞。「貝爾托特,放開我!」希斯特利亞大喊,努力掙扎,但是她的力氣完全不是貝爾托特的對手。
「希斯特利亞,你要體諒尤彌爾的用心……」貝爾托特邊說,邊架著希斯特利亞走下台階,往狹窄長廊的入口走去,然而希斯特利亞仍然不放棄地掙扎著,「尤彌爾!給我想想辦法,尤彌爾,笨蛋,討厭鬼!我絕對不會……絕對不會原諒妳……」
直到希斯特利亞的哭罵聲消失在長廊的盡頭,巨大的空間才重歸沉默。
「希斯特利亞目前被我們藏在艾爾迪亞女兵中,畢竟如果直接把一個小女孩放到收容區里,任誰都會起疑的。在軍中的話,至少我們可以隨時接應。」萊納站在尤彌爾身邊說道,望向希斯特利亞與貝爾托特離開的長廊。
「你們讓她加入馬萊的軍隊?」尤彌爾的眼睛瞪得老大,「……你們要讓希斯特利亞上戰場?」
萊納吞了一口口水,「這無法完全避免。」
「這跟說好的不同。」
「我們盡力了,而且當馬萊的士兵其實並不危險。馬萊靠著巨人力量稱霸大陸,一百年來沒有多少國家敢跟馬雷開戰,就算是現在正在跟中東聯合開打的戰爭,也已經進入了最後的尾聲……」
「但還沒結束。」尤彌爾打斷萊納的辯解,「而希斯特利亞也會被馬萊放到戰場上。」
萊納沉默。這是默認。
「只要我也在場,我會盡力保護她。」
萊納似乎試著做出一些承諾,但是尤彌爾不甩這一套,「你當然得保護她,你當然他媽的得保護她,」尤彌爾憤怒地吼著,束縛著雙手的鎖鏈傳出摩擦的聲音,「我告訴你,萊納˙布朗,只要你敢讓希斯特利亞陷入一點點危險,只要你敢讓希斯特利亞受到一點點傷害,我絕對殺了你;就算我被你們的同伴吃了,我也會從他的肚子裡爬出來,扭斷你那可笑的脖子,然後跟你一起下地獄!」
萊納臉色發青的點了點頭,讓尤彌爾的憤怒稍稍減退。直到此時,尤彌爾才發現自己剛剛的威脅有多麼的不合理,因為尤彌爾自己才是傷害希斯特利亞最深的那個人。
「……是希斯特利亞強迫你們帶她來的?」尤彌爾向萊納問。
「有一部分原因確實是。自從來到馬萊,她就一直吵著要來見妳。但是也是因為時間快到了,所以我跟貝爾托特才決定偷偷帶她下來,見妳最後一面。」
「我的時間是嗎?」尤彌爾理解萊納語中所指,「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馬加特隊長、皮克小姐跟我會來,也會有大量反巨人野戰砲待命,以免妳或者是賈利亞德失控。」
「明天下午嗎……我明白了。」
「尤彌爾……妳希望希斯特利亞來看嗎?」
我希望希斯特利亞來嗎?
萊納的問題簡單又沉重地重擊了尤彌爾的心。她當然想要再與希斯特利亞見面,那可是她心中朝思暮想的伊人,但是讓希斯特利亞目睹自己被吃掉,是否對她是一種殘忍?到底要怎麼做,才是對希斯特利亞最好的呢?
「……隨便你們吧。」尤彌爾最後放棄了思考。
「我知道了。那麼,保重,尤彌爾。」萊納說道,隨即走下台階,離開偌大的地下空間。只留下尤彌爾一人,以及她對希斯特利亞的無盡思念和牽掛。
─────────
繼承儀式即將開始。
反巨人砲被部屬在不同的方位,以免出現任何死角,同時每門砲都配有兩名馬萊士兵與一定數量的備用彈藥。
而在尤彌爾的高台的正下方,波爾可˙賈利亞德正站在那裏,手上拿著一管針劑,想必是巨人化的藥水。
出口處,那個名叫「皮克」的女人已經巨人化,成為車力的巨人,那個巨人還裝備有尤彌爾未曾見過的重型武器。她背上的鋼鐵簡直就像是個要塞,裡面探出四個機關槍槍頭,似乎藏了一定數量的士兵。
車力巨人的腳邊,馬萊巨人戰士隊的指揮官,迪奧˙馬加特則站得筆直,監督著顎之巨人的繼承過程。
最後是萊納。他也站在車力巨人腳邊,不發一語。他沒有巨人化,這理所當然,因為鎧之巨人太過高大,這個地下空間沒有辦法讓鎧之巨人自由行動。尤彌爾覺得除非現場情況真的失控,否則大概不會有萊納出手的機會吧。
而萊納的身邊還有另外一個人。
是希斯特利亞。
她還是來了。
她看起來與昨天截然不同。現在的希斯特利亞面如死灰、雙眼紅腫,還帶了兩個巨大的黑眼圈,想必一夜未眠。她的雙手背在背後,長裙拖地,雖然看起來沒有異常,但是任誰都知道裡面藏了手銬與腳鐐。
尤彌爾現在已經猜不透希斯特利亞的心思,也無法判斷她到底是來好,還是不來好,她只希望希斯特利亞不要鬧事,讓一切就這樣過去,然後自己會死,而希斯特利亞將待在馬萊,在有限的安全之下活下去。
『難道妳真的這麼不瞭解我嗎?妳難道不明白,失去妳的活著,對我來說就跟死去一樣嗎?』
希斯特利亞的話語又閃過尤彌爾腦中,令尤彌爾胸口猛然一悶。『不行,』尤彌爾告訴自己,『別再想了。』
「時間到了,賈利亞德。」指揮官馬加特說道。
賈利亞德點點頭,拿起了針劑,抵住自己的手。
然後,賈利亞德開始顫抖。
那簡直就像是被雷劈到一樣,賈利亞德顫抖著,拿著針劑的手尤其嚴重。尤彌爾看見賈利亞德的眼睛瞪得老大,冷汗直流,嘴與鼻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全身上下的寒毛好像都豎了起來。
『他在緊張,』尤彌爾意識到,『不,這不是緊張,他……在恐懼著。』
「怎麼了,賈利亞德?你難道害怕繼承榮耀的九大巨人之力嗎?你不想為祖國馬萊犧牲奉獻了嗎?」馬加特似乎是察覺到了賈利亞德的變化,他出聲刺激賈利亞德,同時眉頭卻也皺了起來。
賈利亞德沒有回應。他先放下針劑,閉上眼,用力地喘了一口氣,然後快速地提起針頭,用力插入自己的前臂──
──但是他卻沒能將針劑前推,巨人化的藥水仍然留在管身裡。賈利亞德抖得更猛,喘得更為急促,猛然他大喊一聲,當場跪下,針劑因此在地上摔了個粉碎,藥水全部都撒了出來。
「馬賽……哥哥……我……我沒辦法……」
賈利亞德瞪大雙眼,倒在地上抽搐,嘴裡發出令人無法理解的喃喃自語。
尤彌爾無法理解眼前的狀況。他昏倒了?他嚇到昏了過去?這跟幾天前與尤彌爾對談的賈利亞德根本不像是同一個人。
「賈利亞德,給我起來!你想讓你的家人變成無垢巨人嗎?」馬加特大喊,但是賈利亞德只是抽搐著,沒能再次爬起來。
「賈利亞德?怎麼會這樣?」萊納一臉錯愕。
「……以前發生過類似的情形。害怕吃人的繼承者、害怕變成巨人的繼承者、害怕十三年年限的繼承者,在繼承現場精神崩潰……這些事都發生過。」馬加特說。
「那麼,當時是怎麼處理的呢?」車力巨人發出了不像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音,但是勉強還能辨識。
「這種情況下只要強行注入藥劑就可以了,但是賈利亞德的狀況不同,」馬加特說對車力巨人說,同時他嘖舌,「你們是政府花大錢訓練出來的戰士候補,你們巨人化後的十三年年限,一分一秒都屬於祖國,而我沒想到賈利亞德的心理狀態竟然這麼不堪……現在的他如果強行繼承顎巨人,只會讓馬萊蒙羞,也無法成為進攻巴拉斯要塞的可用之兵。」
「既然如此,要不要找另外一個人來繼承?」車力巨人問道,「如果波可不適合擔任顎巨人,那麼就應該要讓下一順位的人補上。」
「如果我們還有別的戰士候補生,當然必須這樣做,可是你們這一批戰士候補生只有七個人,而波爾克˙賈利亞德是最後一個還沒有繼承巨人的。下一批候補生的訓練才剛開始,是有個叫柯爾特的孩子堪稱突出,但也還遠遠不夠。」
馬加特說道。尤彌爾看見馬加特先望向倒在地上的賈利亞德,又望向與高台上仍然被束縛的自己。
「可是,對中東聯合的戰爭已經來到最後關頭,我們急需『顎』的力量,才能突破巴拉斯要塞……」
現場陷入一片沉默,只剩下賈利亞德的抽搐聲與喘息聲。
然後萊納開口。
「馬加特隊長,我有個想法;尤彌爾據有顎之巨人的力量已經五年,雖然比不上戰士隊,但她還是一個可以使用的即戰力。」萊納說道,尤彌爾看到那隻癩蛤蟆把希斯特利亞拉到前面,「同時,只要我們控制住希斯特利亞,尤彌爾就不會背叛我們。」
「喔?」馬加特帶著懷疑的目光說道。「為什麼呢?」
「因為她們是戀人,是彼此存在的唯一理由。」萊納說。
一陣沉默席捲,現場的氣氛詭譎,讓尤彌爾摸不著頭緒。姑且不論賈利亞德突兀的心理崩潰,萊納的表現也完全不像平常的他。難道萊納想想要報恩?又或者馬萊對於顎之巨人需求的迫切程度,已經到了如此刻不容緩的地步?尤彌爾覺得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推動著這一切,但是這太過荒謬。
「……這很不像你會說的話,萊納˙布朗,但是很有參考價值。」馬加特說道,望向尤彌爾,「也就是說,你要我們使用這個俘虜,當成進攻巴拉斯要塞的棋子?」
「我認為可行。」萊納說道。
「你願意為她擔保?假如這俘虜背叛了我們,我不單單會要了這女孩的命,連你也會被剝奪盔甲巨人的地位。你的家人,包含你的母親,也全部都會被當成下一次要投放的巨人兵器。就算這樣,你還是願意為了這個俘虜擔保嗎?」馬加特問道。
「我願意為她做擔保。」萊納的回答速度快得不像話。
「太可笑了。」一名馬萊士兵喊道,「她可是帕拉迪島的惡魔──」
「不,這或許可行,而萊納˙布朗的忠誠度無庸置疑,」馬加特說道,轉向尤彌爾,「聽見了吧,女人?你將成為馬萊的卒子,參與進攻巴拉斯要塞的戰爭。當然,只要你有任何令人起疑的行動,這個女孩就沒命了。你怎麼說?」
全部的人同時看向尤彌爾,包括萊納、車力巨人,十門反巨人野戰砲與馬萊士兵。尤彌爾的視野掃過眾人,一個又一個的複雜情緒與算計,壓得尤彌爾喘不過氣來。地面上,賈利亞德仍然抽搐著,而巨人化的藥劑已經蒸發殆盡。
最後,尤彌爾的視線對上希斯特利亞。
尤彌爾在希斯特利亞的眼神中讀到殷切的希冀。
「當然,」尤彌爾如同機械般說道,「我會配合你們的。我會為祖國馬萊獻出我的心臟。」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