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9 最幸福的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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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祖』的力量,或許可以用殘忍來形容。祂能夠讓同胞化身無垢巨人,墜入無盡惡夢,並且奴役它們的心智,讓這些可憐人成為『始祖』思考的俘虜。
因此,在前往瑪麗亞之牆的過程中,沒有任何一個無垢巨人成功襲擊希斯特利亞。希斯特利亞只要動念,便能命令他們沉默;只要希斯特利亞切斷與這些無垢巨人之間的「道路」,就可以令它們血肉蒸發,連灰都不剩。
『始祖』的力量,當然也可以用卑劣來形容。祂可以隨意扭曲同胞的記憶,甚至是改寫任何艾爾迪亞人的思考邏輯。珍貴的回憶、個人的人格都不例外,無論是成為英雄的願望、對女孩的思念、或者是暗藏在心中的艾爾迪亞復權計劃,在始祖的面前,除了玩物,什麼都不是。
因此,當希斯特利亞在瑪麗亞之牆遇見了馬萊的戰士隊,『鎧甲』萊納、『超大型』貝爾托特、『野獸』吉克、『車力』皮克,在這些原本等著調查軍團的傢伙還在訝異的時候,希斯特利亞已經在戰士們的腦中洗入了調查兵團來襲的記憶,並且製造他們大勝、卻沒能奪走艾倫的假象。
同時,希斯特利亞變回人類的型態,偽裝成被萊納抓到的樣子,進而以俘虜的身分登上了馬萊的驅逐艦。在那裏,她終於見到了尤彌爾。在那一瞬間,儘管希斯特利亞被貝爾托特摀住口鼻,但是她的心情是喜悅的。
然而,這並沒有改變尤彌爾被送回馬萊之後會被立刻吃掉的情況。
於是希斯特利亞一直全力保護著尤彌爾。
在繼承儀式上,希斯特利亞忍受著劇烈地頭痛,悄悄地發動能力,改變波爾可˙賈利亞德的人格,讓原本對於繼承『顎』感到相當興奮的賈利亞德因恐懼而精神崩潰。
她也操縱萊納,讓萊納替自己代言,向無法被洗腦的馬萊人馬加特提出了留下尤彌爾的請求,並替尤彌爾擔保。
而在戰場上,當尤彌爾被巴拉斯要塞的反巨人砲打穿後頸、命在旦夕時,希斯特利亞便召來無垢巨人,踩爛了那附近的反巨人砲。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實現希斯特利亞自己的願望──跟尤彌爾在一起。
然而,『始祖』的能力,比起力量,更像是『詛咒』。
就好像『始祖』可以操弄其他艾爾迪亞人的思緒,她也會逐漸取代掉希斯特利亞的意志,最終讓希斯特利亞成為卡爾˙弗利茲的俘虜。有時候,先祖的鬼魂會透過弗利妲的聲音在希斯特利亞耳邊低語,『妳不該爬出柵欄,』她這麼說,『妳不該離開樂園。』低語如同霧氣,在希斯特利亞的身邊懷徘徊不止,彷彿時時刻刻都在等待希斯特利亞的意志露出破綻。
就算不強行觸犯『不戰之約』,每當希斯特利亞使用一次能力,她都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便更稀薄一分。這個情況在離開樂園之後變得更加嚴重。
儘管如此,儘管自己正在消失,希斯特利亞還是想要跟尤彌爾在一起。因為這是希斯特利亞卑微而唯一的願望。
然而尤彌爾的反應卻傷透希斯特利亞的心。她為了讓希斯特利亞安全,千方百計地遠離希斯特利亞,這讓希斯特利亞感到心碎。希斯特利亞明白尤彌爾的掛心,卻也痛苦於尤彌爾對自己的不瞭解;那個傻瓜應當知曉,對於希斯特利亞而言,沒有尤彌爾的活著,就跟死亡無異。
那一個晚上,希斯特利亞鼓起了全部的勇氣深吻尤彌爾,卻沒能改變那個傻瓜的想法。『笨蛋,』希斯特利亞在心中大罵,『大笨蛋。』
然而,希斯特利亞始終沒有用『始祖』的力量去改寫尤彌爾的意志。不知為何,她覺得如果自己怎麼做了,就會失去某樣重要的東西。『被洗腦的尤彌爾還算是尤彌爾嗎?』希斯特利亞曾經捫心自問,換來的卻只是椎心刺骨的痛,『我不想失去尤彌爾,』希斯特利亞暗忖,『無論是被馬萊奪走,或者是被始祖洗腦,』這些事情,希斯特利亞都不會讓它發生在尤彌爾身上。『絕不。』
當威利˙戴巴提出他的建議時,希斯特利亞被打動了。不,與其說希斯特利亞被打動,不如說卡爾弗利茲被打動了。當初,卡爾弗利茲與戴巴家族聯手,瓦解艾爾迪亞帝國,同時藉由不戰之約束縛『始祖』,希望達成長久的和平。坦若把寄生於王族血脈的『始祖』交到擁有極高國際地位的戴巴家族手中,那麼就不可能再發生古立夏那樣的事件。
希斯特利亞幾乎要對戴巴家族拖出一切的實情;她想立刻告知他們『王族』與『始祖』就在他們的眼前。
但是,在最後,希斯特利亞的意願占了上風。
「因為早在我們都還在島上的時候,她就已經向我求婚,而我也早已在心中答應她了。」
當時的這句話,是希斯特利亞發自肺腑的心語。
當化身為『顎』的尤彌爾為了希斯特利亞而來到戴巴宅邸、當尤彌爾拿出怪裡怪氣的戒指在自己面前跪下求婚、當自己在尤彌爾的懷抱中與尤彌爾擁吻,希斯特利亞才感覺到了真正的幸福。
犧牲了朋友、家人、先祖的意志以及無數無辜而被自己愚弄的同胞,希斯特利亞的手早已沾滿不可見的鮮血與悲劇,她知道自己愧對所有人,她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但她並不後悔;因為此時此刻,尤彌爾就在自己的身邊。
我們會在一起,一直在一起,一起活下去,永遠也不會分開。
希斯特利亞曾一度這麼相信著。她曾一度覺得自己可以相信自己、相信尤彌爾。
然而希斯特利亞的夢想被砲火擊碎。當牢籠落下,五隻可以輕鬆殺死巨人的砲管直直對準自己與尤彌爾時,希斯特利亞終於看清楚自己的幻想是多麼遙不可及。阻擋她們的遠遠不只是卡爾˙弗利茲的詛咒,而是這整個殘酷的世界。
在皮克發難的同時,希斯特利亞便慌亂地思考著對策,尋找著讓尤彌爾與自己一起脫身的方法。她想要洗腦操縱反巨人砲的士兵,在劇烈的頭痛之後卻只發現他們都不是艾爾迪亞人。她意外的發現,掀起人類兩千年血腥歷史的『始祖』,此時此刻竟然是如此的無力,就連一個自己所深愛的人也保護不了。
然後城牆之王的聲音又從心底響起,『艾爾迪亞人是不能存在的,』卡爾˙弗利茲的聲音迴響,『艾爾迪亞人必須滅絕。』
是「不戰之約」的作用嗎?
是卡爾˙弗利茲的意志嗎?
或者,這是走過兩千年血腥歷史的『始祖』所做出的選擇?
又或者,是希斯特利亞自身的思考已經來到了極限?
無論如何,那一個瞬間,希斯特利亞認清了絕望,她終於明白無論自己如何努力,都無法與尤彌爾一起迎接未來。
希斯特利亞累了。
雖然是意外,但是她仍然吃掉了父親,也形同吃掉艾倫。她令米卡莎痛哭,讓同儕失望。她的沉默、她的知而不答使調查兵團長年的努力化為烏有。而當她為了尤彌爾而背棄樂園的那一瞬間,就連城牆之王的責任也被她拋在腦後。
不知不覺中,為了自己的夢想,希斯特利亞早已踏在了一座高高的屍山上了。
希斯特利亞完全可以看得見那一些戰友。不只是被吞噬的艾倫與心死的米卡沙,也不只是因希斯特利亞的沉默而憤恨的調查兵團成員,希斯特利亞還清楚地看到了更多、更多、更多的人。
在與中央第一線兵團的對峙中失去生命的凱奇、阿貝魯、妮法;在厄特加爾古城裡戰死的納拿巴、吉爾迦、麗奈、赫寧格;在托洛斯特區攻防戰中獻出心臟的馬可、米娜、托馬斯、法蘭茲、漢娜。一百零七年來,被化為巨人的同胞吞食也好、因為人類之間的鬥爭死去也好,無數的樂園的子民都因為『始祖』抹去了他們的歷史而失去了生命。
這是『始祖』的責任,也是希斯特利亞的責任。
同時,希斯特利亞也看到了另外一群人;那是父親羅德˙雷斯、姊姊弗利妲˙雷斯、叔叔烏利˙雷斯,還更多雷斯家的人,以及卡爾˙弗利茲……不……在卡爾˙弗利茲的背後還有更多、更多、更多的人,成千上萬,堆成屍山,填成屍海。有巨人,也有一般人;有艾爾迪亞人,也有馬萊人,還有更多、更多的流有不同種族血脈的人。
那是巨人在世界身上刻下的傷痕。
打從兩千年前以來巨人之力出現以來,世界付出了無數的代價,無論是艾爾迪亞人或其他民族都因為『始祖』的存在而受盡折磨。無數個世紀累積起來的犧牲者才讓卡爾˙弗利茲成功立下了「不戰之約」。而現在,這些犧牲者正看著希斯特利亞,看著這一個自私的城牆之王,居然選擇拋棄了樂園,讓『始祖』重新陷入危機、讓整個世界再次暴露於『始祖』威脅之下。
所有人都想要知道,自己所獻出的心臟,又或者是自己那被奪走的心臟,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儘管尤彌爾就在自己的身邊,儘管夢想好像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但是世界擋在希斯特利亞的面前。那由屍體堆成的,名為「罪惡」的高牆,化做一座牢籠、五門反巨人砲以及十具機關槍,將希斯特利亞與夢想遠遠地隔開。
一切的希望,都只不過是希斯特利亞腦中幼稚的妄想罷了。
後來尤彌爾又咆嘯了起來。她似乎以為希斯特利亞曾經將她洗腦。『這怎麼可能?』希斯特利亞在心底無奈苦笑,『這個世界上我最不願意去洗腦的,就是妳了。』
然而尤彌爾轉瞬之間便對希斯特利亞許下了承諾,「難道妳覺得,一旦讓我知道妳是『始祖』,我就會討厭妳嗎?難道妳覺得,一旦讓我知道妳對我的感情動過手腳,我就不會繼續喜歡妳了嗎?」,她這麼說,「妳給我聽好,希斯特利亞,給我聽好。這次輪到我對妳說了。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站在妳這一邊的。」
希斯特利亞先是一愣,這才想起自己有多麼深刻地愛著尤彌爾。
也就是這一瞬間,她忽然理解了過去尤彌爾做過無數次的蠢事:她忽然理解為什麼尤彌爾當初會選擇萊納與貝爾托特,她忽然理解為什麼尤彌爾會選擇被吃掉而不是苟活,她也忽然理解為什麼尤彌爾會希望自己離開軍隊,而不是常伴她的身邊。
與克莉絲塔那種名為犧牲、實為送死的愚蠢行為不同;直到此時此刻,希斯特利亞才明白,為了保護一個自己所愛的人而豁出全力,是多麼令人心暖的事情。
就算必須因此而死,就算必須因此而分離,就算必須因此而讓她忘記我,只要她能好好活下去就夠了。
所以,在雷光竄升,巨人的血肉開始包覆尤彌爾的身軀的同時,希斯特利亞只是小小聲的開了口:「謝謝妳,尤彌爾。能遇見你真是太好了。」
然後,希斯特利亞切斷了與『顎』的道路。
當『顎』的血肉崩潰、筋骨癱倒,尤彌爾因陷入了極度的混亂而不知所措時,希斯特利亞利用『始祖』的力量,改寫了尤彌爾的記憶。
她洗去了尤彌爾的過往。乞丐、偽王、罪人、巨人、偶然獲得的第二人生、以及出現在尤彌爾生命的自己,全部都被『始祖』的力量抹去得一乾二淨。希斯特利亞感覺到心痛,因為她正在殺死與自己靈魂相吻合的另一半,但是她也感覺到暖心,因為她知道這可以保護尤彌爾。
希斯特利亞知道,唯有讓尤彌爾遺忘包含自己在內的所有過去,在能夠讓尤彌爾獲得真正意義上的重生。
『我做得比尤彌爾完善多了,』希斯特利亞的心底有一點點自豪,『我能讓她遺忘所有心痛的記憶,這樣她就不會跟失去她的我一樣痛苦。』
她在尤彌爾腦中植入完全虛假的記憶,把她塑造成一個對馬萊無限忠誠的戰士,也是一個與自己未曾謀面的人。然後,她目送趕著前往訓練地報到的尤彌爾的背影,消失在長廊的角落。
儘管潘察小隊的機關槍直到最後都沒有離開尤彌爾的後心窩,但是皮克始終沒有發難。
「……這就是妳的目的嗎?」忘卻自己的尤彌爾離去後,希斯特利亞聽見皮克這樣說,「妳跨過海洋,來到敵人之中,犧牲妳的一切,甚至冒著讓『始祖』落入馬萊手中的風險,就只是為了妳的情人?」
「這確實不是我該做的事情。」希斯特利亞說道,流著淚,「但是我阻止不了我自己。」
希斯特利亞抓著自己的手,靈魂在彼此拉扯著,幾乎要撕開希斯特利亞的胸膛,「先祖的亡魂要我留在牆內,讓樂園迎接安詳的黃昏,可是尤彌爾卻在牆外、在海的另一頭。我無法替樂園驅逐巨人,但是尤彌爾,但是尤彌爾……」
希斯特利亞哽咽,「我……我想要跟尤彌爾在一起……我想要陪在她身邊……我以為當我從先祖的意志中找到縫隙,我就能夠實現我的夢想,但是實際上阻擋在我眼前的卻不只是先祖的鬼魂,而是整個世界……是我太傻,以為我辦得到,以為我能夠實現自己的願望……」
說著,希斯特利亞雙腿一軟,跪了下來,在牢籠內埋首哭泣。
「我從沒見過像妳這樣自私的人,」她聽到皮克怒斥,「妳讓『始祖』與『王族血統』來到這裡,來到這樣一個只要身為艾爾迪亞人就必須被丟石頭的鬼地方,就只是為了陪在妳的愛人身邊?妳有沒有想過,整個世界會為了妳們兩個人的感情付出多少的代價?」
皮克瞪視著希斯特利亞,「軍方會掌握完全的始祖!只要他們控制妳,讓妳產下孩子,再讓其他艾爾迪亞人把妳吃掉,她們就可以讓『始祖』的力量出現在戰場上啊!當這一切發生,我們艾爾迪亞人如果不是變成純粹的戰爭兵器,就是被滅絕殆盡!這就是妳要的結果嗎?」
「我對不起妳們。我知道我把妳們全部都脫下了泥淖,我知道我會讓艾爾迪亞人陷入無止盡的悲慘命運。我對不起妳們。」
希斯特利亞抬起頭來,看著皮克,一瞬間她又想起了古立夏˙耶卡。
這個女孩也是一個可憐人,在樂園之外留住了歷史,卻必須面對世界的仇恨。
「吶,我說,妳可以看得到『始祖』記憶對吧?或者,我能否直接稱呼妳為『始祖』呢?」皮克開口問道。
希斯特利亞沒有回答她。皮克大概是把這當成希斯特利亞的默認。
「『始祖』,你能回答我嗎?你究竟是怎麼看我們這些沒能進去『樂園』的艾爾迪亞人的?我們的祖先是不是一群傻瓜,傻到沒有跟著你一起進去樂園?我們是不是一群卑劣的叛徒、自願當馬來的走狗,化身為無垢巨人,危害樂園的安寧?」
皮克似乎快哭了出來。
「我們到底還是不是始祖尤彌爾的子民?你究竟有沒有想過要幫助我們?如果你肯幫我們,如果你肯為了雷貝力歐收容區的艾爾迪亞人而戰的話,就算是要與馬萊為敵,我跟潘察小隊也……或許還有波可……我們也願意跟你一起……」
皮克幾乎哽咽,但是希斯特利亞只能沉默,一如她對阿爾敏他們所做的那樣。片刻之後,希斯特利亞只是再次伏首。「請原諒我,」希斯特利亞聽見自己說道,「請原諒這個弱小、無力、沒辦法創造出樂園的我。」
眼前的皮克看起來搖搖欲墜。希斯特利亞知道因為自己的行為,世界上又多了一個失去希望的人。「但是我還想掙扎,我不能讓馬萊軍方得到妳。」皮克說道,「所以妳必須死在這裡。我要賭,賭重新降生的始祖沒有人會發現。」
「這是個好方法,」希斯特利亞說道,同時她感覺到自己露出了笑容,「祝妳好運。」
「我才不要你的祝福,」皮克說道。希斯特利亞看見她舉起了手,「動手吧,殺死她。」
機關槍的達達聲響起。
子彈貫穿血肉的聲音響徹地下密道。
然而,儘管死亡近在眼前,希斯特利亞卻又想起了尤彌爾。
吶,尤彌爾,你知道嗎?妳是唯一一個找到我的人。
所有人都希望我成為她們眼中的樣子;母親希望我不曾存在;兵團的大家則期待我善解人意,溫柔婉約;姊姊要我成為一個招人喜歡的女孩子,然後跟大家互相幫助;父親要我成為神的容器,將神呼喚回這個世界;先祖希望我負起城牆之王的責任,帶領樂園走向黃昏;連我自己都希望自己能在某個地方、為了某個不重要的理由死去。就只有妳發現了我,就只有妳找到了藏在克莉絲塔這張面具底下的希斯特利亞,就只有你叫我要抬頭挺胸地活下去。
吶,尤彌爾,你知道嗎?妳是一個言行不一的人。
說了那麼多漂亮話,叫我要抬頭挺胸地活下去,自己卻不斷為了我而自我犧牲。厄特加爾古城那次也好,妳如果自己逃走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巨樹之森那一次也好,妳如果不要強行試著把我帶出沒有未來的牆內,也不會有後來的麻煩了呀?想要對萊納與貝爾托特報恩也好,想要被吃掉也好,作為馬萊的戰士上戰場也好,像妳這樣的傢伙,急著送死的程度簡直比艾倫或克莉絲塔還誇張,這樣的妳還談什麼「抬頭挺胸地活下去」呢?
吶,尤彌爾,你知道嗎?妳是世界上最倒楣的人。
如果,妳沒有在教堂裡因為聽到我的消息而起了進訓練兵團的蠢念頭,以妳的身手,大概靠偷竊就可以累積一大筆可觀的財富,輕鬆地把剩下的時間過完吧?如果,妳進了兵團卻沒有遇見我,大概也能輕鬆當上憲兵,享受王都的美好日子吧?如果,妳邂逅的對象是兵團內的其他人,那麼妳應該會有一段完全幸福的第二人生,就算伴侶進不了憲兵團,你們也可以一起愜意地在囤駐兵團裡過活,對妳來說也很容易吧?如果,妳所看著的是克莉絲塔,而不是希斯特利亞,那妳是否就不會執著於希斯特利亞這一個空洞的靈魂,而會更加為自己打算呢?如果,有那麼多的如果,只要有一個成真,妳就可以從這玩笑般的命運中脫離,但是妳卻偏偏遇見了我,偏偏看見了希斯特利亞,才讓妳落到這種慘況,在鬼門關前來來回回的。我說,尤彌爾,妳真的是一個倒楣到不行的人呀!
吶,尤彌爾,你知道嗎?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雖然被父母否定,雖然不應該出生,雖然我戴上了克莉絲塔這張面具,但是妳找到了我、找到了希斯特利亞。希斯特利亞是個沒人要的孩子,但是妳卻把我挖了出來,抱在懷裡,用妳的言語與靈魂將我緊緊抱住。雖然妳講話不好聽、動作粗魯、睡相難看、常常偷懶打架做壞事,但是從妳的身上我才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是溫暖、什麼是被人摟在懷中的安心感。
是妳在古城讓我第一次知道為了活下去而戰鬥是什麼感覺、是妳在巨樹之森讓我知道想要跟一個人一起面對這個世界是什麼感覺、是妳讓我知道被一個人丟下是多麼令人心碎的感覺。也是妳讓我知道,為了前往另外一個人身邊而付出一切,是怎麼樣的感覺。是妳,尤彌爾,是妳讓我感覺到我自己活著,是妳讓我感受到愛著一個人所能經歷的快樂、興奮、溫暖、難過、傷心、憤怒。是妳讓我去知道,愛上一個人,是多麼美妙、又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情。
『謝謝妳讓我愛著,尤彌爾,』希斯特利亞閉上眼,同時感覺到自己露出微笑,『因為妳讓我愛著,我才能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如果要說有什麼遺憾,就是嫁給妳的日子稍嫌短了一些吧。
機關槍的聲音傳來。
達達聲響徹地下密道。
然而,除此之外,還有第二個聲音。
那是巨人的咆哮聲。
「吼─────!」
希斯特利亞猛然睜眼,她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聽見了機關槍的聲音,自己卻毫無痛覺,然而當她的眼睛重新適應光線前,聲音已經早一步傳入她的耳朵,「該死!」某個潘察小隊的成員大喊,「不要用機關槍,用反巨人砲!把那傢伙打下來!」
希斯特利亞看到一個潘察小隊的隊員已經化成模糊的血肉,而他原本控制的反巨人砲則成了廢鐵。另外四台反巨人砲同時將角度轉向上方,於是希斯特利亞下意識地將視線往上,透過鐵籠望著地下空間的天花板。
然後她感覺到錯愕。
一個大頭、大嘴、滿口尖牙、黑髮、黑眼、軀幹短小、手長腳長的五米級巨人症掛在天花板上,怒目瞪視著散落在數個角落的潘察小隊隊員。
「尤彌爾?」希斯特利亞聽見自己驚呼,「為什麼?」這不可能,我明明洗掉了她的記憶,而始祖的洗腦是絕對的。為什麼──
皮克也在嘶吼,「等等,不要先發射,你們要先觀察她的動作──」
「碰!」潘察小隊的隊員似乎沒有聽到皮克的命令,數發砲彈同時擊發,精準地射向天花板上的巨人。然而尤彌爾彷彿早就在等這一瞬間。她幾乎是在聲音出現的第一刻就跳開,砲彈們擊在原本尤彌爾駐留的地方,而尤彌爾則撲向一個正想要填充砲彈的傢伙。他還沒能慘叫,便被尤彌爾拍到牆上摔爛。下一個瞬間,尤彌爾抓起反巨人砲,直接往另外一個小隊隊員甩了過去。
那個傢伙慘叫,連忙跑開,卻仍沒能躲過直襲而來的炮台,於是他與他的反巨人砲一起則被砸得粉碎。
尤彌爾咆嘯,然而這一折騰,最後兩門反巨人砲已經填裝完畢。
「過來啊,惡魔!」一個隊員大吼,「看我把妳轟爛!」
忽然,雷光一閃,『車力』也現出原形。「你們掩護我!」皮克大吼,然後撲向尤彌爾。
尤彌爾怒吼一聲,雙手硬質化,往車力臉上就是一甩,但是皮克卻不閃不避,用力前頂,讓尤彌爾的右手直接甩入車力的臉,深陷血肉之中。
然而,同一時刻,車力的臉開始結晶化。尤彌爾的右臂因而被結晶化的血肉卡住。
「趁現在!」車力大喊,「右手!」
後方的一座砲台猛然開炮,不偏不倚打中了尤彌爾被箝住的右手手肘,讓顎巨人右側的肘關節直接被炸斷。
然而也就是這個瞬間,尤彌爾重獲了自由。她立刻從車力的身邊閃過,用單手雙腳飛速地衝向後方僅存的兩座砲台。她用力揮出左手,目標當然是剛剛沒有擊發的那座砲台。
「碰!」碰聲猛然響起,尤彌爾左掌的硬質化直接被反巨人砲打穿,化為肉屑。擊碎尤彌爾左掌的小隊隊員舉手高呼,「混蛋!知道厲啊啊啊啊啊─────」他話還沒說完,尤彌爾已經張開大口連人帶砲咬起,而下顎收縮的瞬間,鐵塊與血肉碎裂的聲音同時傳來。
車力怒吼,「該死!」她快速撲向顎,然而尤彌爾完全沒有防著她的意思。她任由車力咬下自己的左小腿,自己卻只是用咬緊剛剛在口中變形的炮台,將頭猛力用力甩出,直接讓砲台的殘渣砸向最後僅存的一個砲台與隊員。
「卡爾洛!」皮克驚呼,她立刻放開尤彌爾的左足,之後用力躍起,成功撞歪了尤彌爾用下顎甩出的鐵塊。然而尤彌爾已經撲來。她失去了雙手一足,右足與下顎卻完好,於是她飛快的咬下了皮克的後雙足的阿基里斯腱。皮克慘嚎倒地,而尤彌爾欺上了她的後頸。
然後反巨人砲再次襲來,正中尤彌爾的左眼,並從後腦杓穿出。
尤彌爾大吼一聲倒地,但是她受損不嚴重的左手卻在同一個時間修復完成。她隨手抓起了一個因為戰鬥而落下的石塊,握碎成碎石,在自己向後倒下的同時用力甩向卡爾洛。後者轉瞬之間被碎石擊成肉泥。
「大家……妳竟然……!」車力巨人大吼,那畫面簡直像是怪物。她撲上倒地的顎,顎立刻揮出左手,但是車力快了一步,她率先用右手壓住了顎的左手腕,用力一扯,把顎唯一完好的上肢扯下,「混帳東西……!」車力高高舉起本應被當成左前足的左手,握成拳,車力拳頭隨即硬質化。
「等一下───」
希斯特利亞大喊,但是她慢了一步。車力揮下了拳頭,將尤彌爾沒能來得及硬質化的腦袋打了個粉碎。
希斯特利亞睜大雙眼,她立刻知道尤彌爾危在旦夕。於是她呼喚『始祖』的力量,想要切斷與『車力』間的道路。
可是閃電劈進她的腦袋裡。幾百個弗利茲的亡魂咆哮著,而紊亂的思緒讓她沒能在先祖靈魂的嘶吼中保持住意志。『不行,我要救尤彌爾,』希斯特利亞憤怒地思考著,但是力量卻離她越來越遠,她幾乎要昏了過去,『尤彌爾,尤彌爾,尤彌爾──』
車力再一次揮拳;一陣血肉爆開,這一次她準確地擊碎了顎巨人的後頸。
希斯特利亞跪倒,想要哭卻哭不出聲。
然而,在顎巨人四散的血肉中,希斯特利亞看到了一個影子騰空而起,躍至半空,衝向車力巨人。
希斯特利亞瞪大雙眼。
那是尤彌爾。
她的手上,黑金竹做成的刀刃閃著寒光;而她的腰間,燃燒著冰爆石的立體機動裝置正轟然作響。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