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巫师.昙 白之塔(其二)
周身裹着泡泡保护魔法的昙打着哈欠走到艳阳下伏卧在赤岩崖壁上的巨龙身边。
高出昙十多米的巨龙将脑袋转过来看着昙,眯缝的金色的瞳孔,犹豫了几秒钟后扬起翅膀遮在了昙的头上,“你睡了整整三天,我以为你就要死了。”
昙在阴影下不好意思地笑笑,顺手抚摸上神圣巨龙乌图龙身上赤红的鳞片——然后被烈日晒了好几个小时的鳞片烫到——老天,我真的傍上了一头神圣巨龙!
遇到神圣巨龙、建造自己的度假圣地、与龙探讨并书写论文,这一天之中一连串的事件让昙兴奋过度,消耗了大量精力与体力,最终孱弱的身体在她终于开始睡眠时启动了维护模式,强制她休息了三天。
“这不是常有的事,只是我们相遇的那天过于美好了,让我忘了自己可能没有那么健壮……”
乌图没有理会昙的解释,她在昙昏睡期间总是怕这个脆弱的人类一不小心死去,所以观察了昙很久。在昙的睡眠时间超过八小时后,昙的身体便开始出现更加耀眼的魔法灵光,乌图尝试着解析,发现是修复和舒缓的治疗魔法,而这魔法在昙陷入睡眠的12到64小时间持续运作,而后逐渐黯淡消失。这是自动调用魔法容量的修复魔法,昙的魔法异常精细,且体力与精力的不济也并不影响其运作。
说老实话,乌图作为神圣巨龙,魔法容量与施法的精密程度都远不及昙,这让乌图大受打击,所以她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
好在除了“沉默”这个神圣巨龙的传统应对方式外,乌图还是有个新话题的。
“那个方向,”乌图修长的头颅从亲代的尸体方向转向一边,“从一天前开始,就来了几个人类,其中一个举着黑色的管子朝向这里,有灭绝的气息。”
昙愣了一下,随即朝着乌图指的方向调整视觉魔法看去,马上就兴高采烈地冲那边挥了挥手,“那是我的后辈同事,他们想要过来,乌图,能让他们过来吗?”
乌图的金色瞳孔缩了缩,“人可以,黑色的管子不行。”
“把枪留下,伊诺!人可以过来,枪不行!”昙向着那边喊道。
“我不知道人类的听觉能够这么好。”乌图盯着藏着人类的方向,她看到男性人类不情愿地放下手里的黑色管子,起身与一个女性人类交谈,随后他们乘上名为“车”的工具,向这边过来了。
“不,不是听力,而是视力,那孩子是森林女巫养大的狙击手,异端监管局第二序列中队的一员,序列N.伊诺,旁边是他的观察员索菲娅。”昙仰头看向蜿蜒脖颈的巨龙,“你对人类和人类的不同组织了解多少,乌图?”
不算特别多。
乌图又沉默了,人类的组织数量众多且变化速度极快,宛如涓涓时间细流中的一个小点,乌图过去与其他神圣巨龙一样不屑于了解。
就在几天前,乌图在盯着昙敲完论文并上传的整个过程中弄明白了魔法星辰网络是怎么运作的,于是通过自己的魔法阵式连了上去,大致了解了人类的各种稀奇古怪组织后,还在昙的论文《神圣巨龙的性别区分与继承法基础》下留言指出自己就是通讯作者,指正了论文中的部分表述错误。
乌图留言的五分钟后,魔法星辰网络因为剧增的魔力流量而瘫痪,乌图那时候正冲破了异端监管局官方网站的层层魔法屏障进入资料库查阅昙的相关数据,却刷新了数次也未能如愿,只能困惑不解地退出了链接。
这时候的昙和乌图当然都不知道自己造成了多大的震荡,也不知道这场网络闹剧成功避免了一次人类与神圣巨龙的大型冲突。
“我——我是说我们,不,是上面命令,只要龙出现在视线里,就直接杀死它,把您救回来,维奇女士,所以我和索菲娅才来了,因为我能杀死所有东西,但是索菲娅说网络崩溃了,内部通讯群里都在说什么论文——就是因为论文,不能马上开枪,我,我是说我们,就等,等到现在,您才出来,让我们过来,嗯,进来这里。”棕色头发的男孩眼神漂移地坐在白塔里的豪华软沙发上,紧张兮兮且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目前的情况,他的手老是习惯性地想要抓住什么,但屡屡落空,每当这时他的话语总会古怪地停顿一下才能继续。
昙完全没明白伊诺在说什么,她懒洋洋地滩在伊诺对面的软沙发上,半透明睡裙上充满了走光点,这也是伊诺眼神漂移的原因之一——房间里除了一条站在角落变成人形对自己虎视眈眈的神圣巨龙之外,面前还有一个人生字典里不存在“矜持”二字的女巫长辈,而自己的搭档兼暗恋对象就坐在身边,他身为一个从小摸着枪长大的猎手甚至此时连枪都不让带在身边!
“伊诺,闭嘴。”
坐在伊诺身旁的索菲娅开口叫住了他,她平静地拿过背包翻出一根大约30厘米长的加长战术手电塞进伊诺手里,很显然这是作为枪管的替代品专门准备的安抚物,伊诺把长柄手电握在手里,非常不好意思地笑着闭上了嘴。
索菲娅没有责备的意思,她的一只手按在伊诺的大腿上,“我来说。”
昙饶有兴味地看着伊诺捏着手电的手紧了又松,最后在索菲娅的亲昵举动下整个放松了下来。
多有意思啊,年轻人的爱情,不知道他那位已经被收编回国的老古董爸爸看到了会作何感想。
心心念念想让儿子脱离国家的掌控而送来异端监管局这种人类世界之外的三方机构,结果他的好儿子却爱上了国家派来监视他的女人。
索菲娅是伊诺的观察员,狙击手身边的副手,由伊诺的祖国为他指定。事实上,伊诺作为一个森林女巫培养出来的民间猎人,对于外部世界的常识几乎不了解,因此除了射击以外的所有其他工作都是索菲娅帮他完成的,从文书报告到生活起居。
昙不讨厌索菲娅,毕竟当年他们俩的面试官就是昙,作为一个混入众多稀奇古怪生物中的普通人类,索菲娅的武力、体力与办事能力至今依旧令人印象深刻。
“您的情况我们大致了解了,”索菲娅掏出一打文件,“按照异端监管局之前处理对人的对物权转移情况,需要交易双方接洽,进行严格的转让程序,并由新的主人决定是否继续履行与异端监管局的合约,或是支付违约金。”
“神圣巨龙的对物权仅低于原初三神,高于其他任何生物,我不觉得有进行转让程序的必要。”乌图红色的眼眸看起来凶极了,她一方面认为神圣巨龙的法远高于人类,不用经过对方的允许就可占有,另一方面则是她没打算放昙回去工作,而她又一穷二白完全付不起违约金。
对待自己的财物时,龙总是显得强势,无礼且暴躁,无论是何种龙类,但乌图确实还是讲规则的。
伊诺已经被乌图吓得缩进了沙发里,他被森林女巫教导得具有野兽的直觉,这头变化人形的神圣巨龙危险度即便在已经击毙过各种怪物的伊诺看来,也已然拉满了。
索菲娅却只是眉头动了动,她盯着乌图的眼睛看了两秒,目光转向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昙,“神圣巨龙的法高于我们所掌握的所有生物的成文法?”
“以及所有自然法。”昙翻倒在沙发上,样子看起来格外慵懒,“这真是个很不错的论文题目,《神圣巨龙的物权法》,以我作为案例就可以。”
“我明白了。”索菲娅起身走到角落,打开通讯设备与异端监管局沟通,昙注意到屏幕对面的人换了好多个,其中不乏让昙感到心烦意乱的声音。
昙在沙发上不耐烦地翻滚着,最后把注意力放在了对面的伊诺身上,这个男孩缩得小小一团在沙发角落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膝盖,昙这才意识到自己完全不在意形象的动作似乎在不经意间露出了数次底裤,不过她也没有遮盖的打算,毕竟按人类的年纪来看,她都可以做这个男孩的祖母了,年轻的孩子就该忍受年长者的不矜持。
“伊诺。”昙闲闲地叫着男孩的代号。
“昙……昙女士,有什么事吗?”伊诺搓着手里的手电筒,看着自己的膝盖目不转睛,他刚刚略抬了抬眼,就看到了异端监管局最强大纯白女巫那纯白色的蕾丝小内裤,现在脸羞得通红。
昙脸上的笑又回来了,“你知道的吧,索菲娅是来监视你的,她比你大了五岁,你在她看来就是个小孩子。”
“我、我知道的。”伊诺一时间有些失神,可他马上握紧了手里的手电筒,“您知道我喜、喜欢她,是吗?”
“事实上,除了你那远在祖国的父亲,大家都知道这回事,如果你想谈一段秘密的恋爱,也许你该再含蓄点,孩子。”
毕竟八卦是几乎所有智慧生物的共同爱好。
伊诺的脸涨得更红了,却不是因为害羞,他有点生气,也有点像是下定决心,他没那么习惯表达自己,却还是小声但坚定地对昙开了口,“我知道索菲娅是来做什么的,我也知道他们给我选了个看起来像奥莉西娅的姑娘,我也知道她对待我就像是对待小弟弟,我甚至知道如果为了方便控制我和我家族的血脉,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跟我结婚生下孩子——”
“可我、我还是喜欢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伊诺憋着气说完,他还是头一次说这么多话却没有结巴,昙与他的父亲都是序列第一中队的队员,于公于私交情都不错,昙在伊诺新入队时也颇为照顾,伊诺一直都对昙很亲近,但即便如此,伊诺还是对于昙的探听有些生气了,因为昙说到了他的索菲娅。
“你比我想的知道得还多,孩子。”昙从沙发上翻转过来望着伊诺,余光里瞟到拿着通讯设备毫不畏惧地和乌图交涉的索菲娅,“和自己的枷锁相亲相爱也没什么,不是吗。别这么看着我,我在夸赞你,放心吧,温柔体贴的昙阿姨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的父亲的,不过昙阿姨建议你们造成既定事实之后再告诉你父亲,比如说用一百种不同生物的成文法结婚,并且诞下合法子嗣以后。”
伊诺现在连耳朵也红透了,像是过了热水的深海巨虾,他嗯嗯啊啊了几声,什么都没说出来,继续缩在角落了。
年轻的孩子可真是可爱,昙的心情阳光起来,一直到索菲娅结束与乌图的交涉,端着通讯视频走到昙的面前,屏幕里是一位蒙着眼睛的中年魔女,她穿着残破黑塔的标准制服,戴着女巫刻板印象里的尖帽子,笑盈盈地看着昙,笑得昙心烦意乱。
“我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昙,你的黑纸在你被这位伟大的神圣巨龙乌图-艾迪菲伽什召唤的一瞬间焚毁了,大家都以为你死了,可位置坐标地图却显示你在红色荒原的中央存活着。”
“我也很高兴自己还活着,盲目女士。”昙难得地坐得端正,眼神却飘忽不定,她不怎么想直视盲目女士,即便她没有眼睛。
盲目女士是残破黑塔的创始人之一,人们说她的年龄超过二十个世纪,还传说她用一双眼睛从原初的泽菲亚那里获得了无穷的力量与智慧,她用不存在的双眼甄别最具有潜力却身体残缺的学徒,迫使他们签订被奴役终身的契约——也就是黑纸——作为主人控制着他们,在他们不服从管理时轻易地烧毁那张黑纸,送学徒们的灵魂直达地狱。
昙的记忆力很好,或者说魔法的天赋让她在年幼时便自然而然地用魔法加固或者代偿自己脆弱的器官,其中便包括了大脑,因此她还记得,她初记事不久器官衰竭将死之际,盲目女士是如何来到她的病床前,以救活她为条件,从昙和她的父母手中获得了昙的人身所有权。
那时候的盲目女士用那双不存在的眼睛盯着昙,俯下身在气息渐渐微弱的昙耳朵边用骗小孩的语气逐句朗读昙的“卖身”文件中的条款,让昙的父母都不由得抗议:“您完全可以等这孩子再大些,懂事之后再和她说这些,您看看她吧,她就快死了!”
“这是签订契约的必要条件,交易双方必须清楚每一条款项。”盲目女士缓慢轻松地说道,她的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杆秤与一块金子,她用金子敲向秤,在清脆的声响中愉快地开口,“根据我所续存的法,此物归我所有,我以此间财富交换她的全部。”
金子与秤都被扔向昙的父母,盲目女士的面前出现了一张写满契约的白纸,她抓握住昙惨白纤细的手,“易碎的,美丽的孩子啊,你从今以后就叫做‘昙’,而我是你的主人。”
话音刚落,白纸便开始燃烧,黑色的火焰从上到下染黑了契约,昙的好似溺水者苏醒一般用力呼吸着空气——被告知的真名给了她一些活下去的力量。
这是昙第一次被作为物品交换,那时的昙没有太真切的感受,残破黑塔里负责照顾孩子们的无心女士相当温柔,使得年幼的孩子们很快就渐渐遗忘了父母的样貌,而事实上,拿到金子与秤的父母会在交易完成的一瞬间忘记自己曾经拥有过一个孩子,残破黑塔的学徒们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父母。
昙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命握在盲目女士手里,是在少年时围观的一场公开处决。这样的处决并不多,但每一次都要求全员到场,无论是牙牙学语的年幼学徒,还是闻名遐迩的大魔法师,所有人一同见证着被判处死刑的同僚被盲目女士点燃与之契约的那张黑纸,无法扑灭的白色火焰异常缓慢地灼烧,痛苦又暴露的死亡过程长达三天三夜,所有人必须目不转睛地看着犯人惨不忍睹的挣扎直至黑纸燃烧殆尽。
而这一过程中,主刑的盲目女士嘴里始终带着温和平静的笑。
盲目女士是个公正的人,她不会随意处决自己的学徒,除非他们真的罪无可赦。
但这不妨碍所有学徒产生可怕的心理阴影,饮食障碍与素食主义者在残破黑塔的学徒里数目众多,昙没有放弃美食的打算,可随心所欲天不怕地不怕如她,从此也不再敢直视盲目女士那张总是带着笑的脸。
“我所续存的法,被神圣巨龙乌图-艾迪菲伽什的法轻易覆盖了,它们压制泽菲亚,更不要说只是窥得泽菲亚一隅的渺小人类。”盲目女士的语气听起来依旧轻松,她不太会表露除此之外的情绪,“我在几天前读了你的论文,孩子,我知道你没有事,但我依旧想见见这条慷慨的龙,现在我看到了,她会是你的新主人,一个好的主人。”
昙的嘴张了又张,还是说出了话来,“我又一次在没被告知的情况下,作为一件物品被交换了。”
“从你论文里众多的错别字来看,你写作的速度很快,兴奋得手指颤抖,好像并没有那么不喜欢这次交换,昙。你不高兴吗?我以为残破黑塔里的所有学徒都希望能够无恙地脱离我的控制,你做到了,你的新主人甚至是一条神圣巨龙。”
“我希望脱离你的控制,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乌图。”昙突然有些生气,她现在知道伊诺刚刚被自己挑拨的感觉了,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女士,没有任何关系,你不是我的主人了,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再见,别再见了。”
“当然,昙,当然。”盲目女士的笑容依旧,可昙觉得分外刺眼,“不过记得与无心女士联系,她哭得快要长出一颗心脏了——”
昙按掉了通讯设备,盲目女士的声音戛然而止。
昙的心情糟透了。
乌图的心情很不错,每日的守尸时间里她甚至是以人类形态去的,因为她对于昙的所有权为昙的原所有人承认,当然这本来就是既定事实,无论他们承认与否,不过最主要的是乌图不需要承担昙的违约金,昙的办公室里有两封语气不善的辞职信,先于乌图的召唤与占有,这就代表着人类方面只要接受这两封辞职信,便可以避免与穷得只剩下昙的乌图就令龙暴躁的赔付问题进行扯皮。
残破黑塔与异端监管局的选择显而易见。
谁想得罪一条神圣巨龙呢?
从小就没什么可支配财产的乌图头一次明白了占有欲被满足的美好,连带着毫无生机可言的赤色荒漠和双亲悲哀的尸体都变得可爱起来。
这时昙裹着毯子赤着脚从白塔里走出来,她看着乌图晃着变成人型也依旧保留着的尾巴的背影,为自己加了个泡泡保护魔法,突然之间奔跑起来,用宛如跳水一般的动作摔到了乌图怀里。
这个人类又在发什么疯?乌图僵着身子想。
乌图知道昙的心情不太好,她看着昙很有理智地造了个魔法空间,变出一大堆垃圾摔摔打打,还觉得人类表现感情的方式真是简单直接且粗暴。
可现在这个人类心情依旧不好地在乌图怀里对她动手动脚,乌图想要反抗,可她记起来昙那异常脆弱的身躯在自己的力量下会轻易毁灭,反抗就变得委婉起来。
昙胡闹了一会,很快就消停了,她抓着乌图头上的角——乌图现在十分后悔变化人形所保留的“神圣巨龙高贵的双角”——强迫乌图和她四目相对。
乌图认真地盯着昙艳红色的眼睛看,昙却慢慢地哭了起来。
“我没有家了,乌图。”她说。
乌图不太明白,“这里就是你的家。”
乌图可以就产权问题给昙解释三个钟头“为什么这里是昙的家”。
但乌图没有,即便是迟钝的她也知道这时候不合时宜,于是乌图小心翼翼地圈住怀里的昙,收紧,再收紧些,对,她看起来好像可以承认这个力度的来自神圣巨龙的拥抱。
直到昙的哭泣的脸离她那么近。
“这里就是你的家。”乌图依旧认真地强调着。
于是昙点点头,靠上了乌图的肩。
“乌图,”过了良久,昙带着哭腔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你抱得太紧,我没办法呼吸了。”
乌图觉得人类这种宠物真是难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