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六)王女
(十六)王女
蒙军派来山中进剿的,乃是一支自兀拉海城南下的百人骑兵。
原本驻防于摊粮城中的蒙古汉军也派来五百步兵,同他们的主子汇合。
宋蒙之间的战事愈演愈烈,蒙人似乎难以调来更多兵马。
而那一小股藏匿谷地的盗贼,自然也入不了大汗高贵的眼。
蒙寇来袭的消息一经传至,飞雪便布下了她预设的对策。
营里的老弱妇孺均被送去后山洞窟,女兵们守卫着新设的营帐。
留下的人们砍伐树枝、制作耙犁,在墙上遍插旗帜,在墙后广设锅灶。
百余民兵防守山寨,百余骑手随飞雪下山。
马蹄上扎了草,叫敌人难以觉察。
她原想将我同其她女人一起送走,可我又如何愿意错过与她同生共死的良机?
我小声安抚雷音,踩镫跨鞍,还故意对飞雪现出得意的姿态。
“要怨,就怨那教我骑马的人!”
教我骑马的人顿时笑了。
她不再多言,腾身上马,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一行百骑驰至山脚,藏于登顶必经的小道附近,静候敌军。
早前散出的斥候不久来报,述说对手数量众多,少顷便至。
初阵者为此惶惶,但见飞雪泰然自若,又得一旁老兵劝解激励,终也心绪平复。
唯有我,才能自她那起伏的胸膛中,听闻急迫跳动的声音。
未时刚过,敌军行到山脚。
蒙军百骑驰骋在前,五百汉军依附于后。
为首一员蒙古将校,吆来喝去,举刀扬鞭,仿佛目空一切。
蒙将近侧,则是摊粮城守,党项人仁多怯律。
后者年过不惑,颇有清廉之名。
他本就是那座小镇的守将,只是恐惧蒙人屠戮,早早领着手下归降。
新主子轻视他,却要他的步卒守卫后方。
他们在路口停下,指指画画。
那蒙将对仁多怯律颐指气使,如同训斥低贱的仆人。
党项将军人微言轻,只得连连道歉,退至一旁。
属下步兵目睹此景,默然中却已怒形于色。
其中情形,皆如飞雪早前侦知。
征服者与被征服者,泾渭分明。
我们在崖上看得真切,敌军虚实尽收眼底。
敌将骄傲冒进,不待扎营少歇,便领军沿小路仓促进犯。
飞雪原有分兵诱敌之计,蒙古人的傲慢省去了我们的麻烦。
蒙将贪功心切,麾下骑兵横冲直撞;
仁多怯律的步卒本善攻城,谁知反被丢在后头。
待这两队人马一拥而上,飞雪便唤起众人,悄然尾随在后。
山寨中,此刻烟雾缭绕。
百余个灶头已被全数点燃,水汽蒸腾,烟雾缭绕,似有千人正待开饭。
墙头上旗帜招展,木枪如林;民兵个个张弓,严阵以待。
蒙兵刚一露面便遭飞矢逐退,不得再进半步。
敌将以为对方人多,急令骑兵后退,打算叫步兵带云梯攻城。
但道路两侧乃是绝壁,而骑兵已然摆开冲锋阵势,人拥马挤,难以调头。
而步兵刚刚负甲登山,正值疲惫不堪,队形混乱,整队交战,也非易事。
蒙将破口大骂,高声责难后来的仁多怯律;
党项、汉人怒目而视,有意阻挡前方的蒙古骑兵。
敌军自陷混乱,困于狭地,成了寨中弓手的靶子。
蒙兵缺少掩护,不多时便折了许多人马。
他们虽也开弓反击,奈何寨墙阻挡,箭出失的。
敌军愈发焦躁,步卒骑手挤作一团。
仁多怯律见势不妙,大声疾呼,强令手下止步。
此刻后方烟尘大作,飞雪挥军赶到。
八十骑在前,二十骑遗后。
前者弯弓迫敌,牢牢阻住对手唯一的退路;后者故设疑阵,拖着木耙在沙地上往来奔驰。
敌人以为我们尚有援兵,又见己方落入陷阱,顿如惊弓之鸟。
惊慌之余,汉军争相举起盾牌、长矛。
飞雪却下令守住阵角,不要放箭。
她策马向前,带着我一同来到这群困兽面前。
仁多怯律虽已附蒙,但始终是个党项人。
他早知飞雪的名号,因此也约束手下,不敢妄动。
惊惧于白鹰的兵锋,汉军兵卒惶悚不安。
人群中却也有着惊奇的目光,因为白鹰的怀里竟还伏着一只麻雀。
飞雪轻扯缰绳,雷音停住脚步。
天马低沉啼息,疲敝之兵股战而栗。
一派肃杀之中,飞雪的声音威风赫赫。
“山下来的不速之客们!”
“睁开你们被马奶酒糊住的双眼,看着我的长相!”
“太子德任的女儿、大夏的公主,就立在你们面前!”
自报家名着实冒险,但飞雪自有打算。
她的样貌堪称惊艳,王家威势足慑小民。
当面之人皆是夏的遗众,对嵬名氏族固有敬畏。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鹰啸长空,声震大地。
“蒙古的狗子焚烧我们的城池、劫掠我们的羊群、残杀我们的百姓。”
“他们让党项家破人亡,叫汉人妻离子散!”
“他们还在丈夫眼前凌*辱妻子,在父亲眼前强*暴女儿!”
“但凡仍有一只草原的恶豺在这片土地上横行,我都势必与之不共戴天!”
“可你们——这群苟且偷生的男人,”
“昨日胆小如鼠、袖手旁观,坐视一众老幼妇孺死于非命;”
“今朝气焰蔽日、为虎作伥,相助仇寇妄图加害同族血亲!”
“想!好好想!”
“这般恶行,就不会让你们愧对祖先的魂灵吗?!”
飞雪的双瞳就如我们初见时一样冷峻。
重压之下,汉军兵卒无不垂首掩面。
我看见——
一些人咬牙,眼睛里充满悔恨;
一些人闭目,面容中愧色尽显。
北虏在这个国家屠戮百万,哪户人家能够置身事外?
飞雪的责备,令这群劫后余生之人欲哭无泪。
仁多怯律沉默不语,似乎飞雪所述也使他感同身受。
其叔父一家在王都满门遇害、妻子一族也尽行死难。
飞雪派去城里的探子早将种种打听清楚。
在这河西之地,北虏豺狗血债累累。
“现在醒转,还为时不晚!”
飞雪趁热打铁,转而激励。
“卑鄙的豺狗们驱使你们,明明就想叫我们同族相残!”
“无论哪一边胜了,流在贺兰山上的,都只有大夏的血!”
“难道你们还不明白?”
“难道你们真的甘心为奴仆、为羊马?”
“今生后世,因果轮回。”
“难道你们还想再用女人、孩子的命,添加自己残躯中的业障?!”
她话音未落,汉军中间就已经有人鼓噪起来。
他们大声叫喊,将武器举向天空。
“不!不!不可!”
正是我们等待许久的喊声。
“夏人非敌,仇寇必诛!”
“妖魔就在你们身后!”
“倘若血管里还流着河西的血,就去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报仇雪恨!”
“杀豺狗!”
“诛仇寇!”
飞雪大喝,谷中顿时呐喊连天。
几乎所有党项人与汉人都参与其中,寨里寨外的民兵相与和声。
族间血仇,深邃若横山之谷,不绝如大河流水。
小小火种,便可燎原。
前方蒙军刚刚摆脱墙上弓手纠缠,突觉有变,急欲摆脱纠缠突围而出。
可步卒已然倒戈,锋利的长矛挡住了去路。
蒙古军校怒不可遏。
他拔出腰刀,砍翻几名拦路之人,怪叫着闯入军阵,妄图冲向我们。
可他随即就中了一箭,坠马之后便被愤怒的党项人剁成肉泥。
射箭之人却不是飞雪。
“追随公主!追随公主!”
仁多怯律不再沉默,他高举马弓,大声呼喊,挥师攻向陷入混乱的蒙军。
曾经胆小的将军,现在判若两人。
太阳落山前,战场上再也见不到任何一个还长着脑袋的蒙古人。
次日清晨,留守摊粮城的剩余汉军接受了仁多怯律的劝说,全数归顺。
此役虽小,然则震动四邻。
夏国公主“起兵”消息藉由行商之口,转瞬传遍河西大漠。
知晓她的人越来越多,前来投奔的更是络绎不绝。
飞雪搜捕奸细,聚集忠义,将其中青壮编入行伍。
从军者众,她便延续旧时做法,以老教新,严加训练。
仁多怯律续任摊粮城守,我们以那里为根据地,筹措粮饷,打造军械。
已经灭亡的夏国,竟从此吹响了反攻号角。
世事难料,世事难料。
冥冥中,神佛又自有分断。
盘踞中兴府的蒙人又惊又怒,兴师问罪已成定局。
无奈大汗的眼睛盯着关中,宋军攻势正烈,北虏无暇西顾。
次年正月,飞雪麾下已聚集骑兵五百,步卒两千。
城中和山寨的人口,也达两万之众。
二月,她在城外点兵场上校阅三军。
杀牛羊祭祀天地,陈敌首告慰亡者。
典仪罢了,飞雪以长公主监国的名义打出了旗号,颁令新的年号,实行夏国旧历。
她的黑旗镶着银边,高傲的白鹰展翅其上。
时值夏国绍武元年,宋国端平二年,蒙古国窝阔台汗七年,
嵬名王家最后的女儿,飞雪,起兵复国。
这年,她二十三岁,我二十二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