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雪(2023版)

第34章 (终章)我的名字(一)

睁眼那刻,我只觉头痛欲裂,刀劈斧砍。


耳中钉簇满溢,铛铛回响。


那是军士频频走动、凶器相互碰撞。


脑内鼓声不绝,働地喧天。


那是战马往来奔驰、蹄铁踏碎沙丘。


口中干涩难耐,我只得咽下唾沫。


喉头疼痛万分,气息却畅通无阻。


那毒物未将我带去阴曹地府。


一梦过后,我竟又回返人间。


我尝试移动肢体,四肢竟已能动弹。


稍事歇息,便可抬臂,亦能挣扎坐起。


难道邹正那点穴之术,真将毒物祛除体外,救了我一命?


有如此好运,实乃神佛庇佑、祖灵加护。


又或者,行凶之人本就不想置我于死地。


是想用我……拖住飞雪?


这事着实可疑。


若确为那迦马丹沙所做,他必定是在等候援军,想要将夏、吴二王一网打尽!


是阿柴,还是北虏?


无论他与何人勾连,飞雪都须有所提防!


我躺了一夜,人尚虚脱。


先前勉强坐起,现在却失了往帐外去的气力。


飞雪呢?


飞雪又在何处?


听这营中喧哗之声,似有大军正在周遭调动。


是吴王领着他的骑士来了?


还是仁多怯律从兰州派了救兵?


飞雪呢?


我想见飞雪!


飞雪为何不在我身旁?


难道,她真的已随那金眼小娘走了?


……


不。


胡思乱想。


妄加揣测。


杞人忧天。


那明明都是些梦里的幻境!


飞雪一定就在账外,她正指挥部下守御破敌、正想着怎样力挽狂澜、正守着我,一如……


“醒了?”


这人声不响,处处透着阴沉。


黑云浮上心头,血光漫过两眼。


循声看去,迦马丹沙正立在帐门侧旁,显是刚从外界进来。


胸口随之一紧,我自知此番凶多吉少。


可莫名地,我却不怕。


不知是因我平素便瞧不起这耗子的虚伪卖弄,着实怕不起来;


还是飞雪老对我说“不怕”,早将这二字同她声音一道,装进我心。


我落入了贼人陷阱——我懂。


但这并非我会畏惧一只耗子的理由。


他自然不晓得我心中所想,正得意得……不得了。


“夏国夫人夜里睡得可好?”


我见妳又叫又喊,怕是梦里有了遭遇?


他走近几步,笑得不怀好意。


“我只是梦见些许……”


“往后的事。”


我尚在心乱,便虚作敷衍。


谁知,他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张口狂笑,放肆得犹如酒徒醉态。


“往后?”


“往后的事?”


“妳?”


他声声反问,字字诛心。


在他看来,我哪里还有“往后”?


我也懂。


既然逆贼在场,便意味着飞雪已同邹正离营而去。


那外头的兵士人马,自然也尽是敌军。


落进这群恶畜魔爪,等着我的绝不会只有痛快一刀。


好在身上衣物完整,尚有机会留下清白之躯。


我立即伸手探入怀中,那里本该揣着短刃。


那刀我向来随身带着,免得飞雪到时举棋不定。


可任我怎样摸索,就是难以寻见那寒锋冷物。


我心急如焚,却换来吐蕃人轻蔑讥讽。


“别费力气啦!”


“刀子我早已取走,估摸着,眼下正被哪个糙汉用来宰羊切肉呢。”


讲完,他笑得狰狞。


真是,连装都不愿再装一下。


我走投无路,便想咬舌。


只是迦马丹沙又有话要说。


省了这份力气吧!


留着舌头,好在她回来时同她话别几句。


若她真只顾自己逃命、毁了约定,妳再死也不迟啊。


这通狂言,激得我怒由心生。


“殿下从不背信!”


“假使她说了要回来,那便一定回来!”


我竭力扬声,哪怕喉头撕痛也不管不顾。


实则我并不愿飞雪回来,除非她身后跟着大军。


见我不服,迦马丹沙顿时目露凶光。


“妳以为自家主子是什么正大光明之人?”


“若她将妳看得比天下还重,定然全力与我拼个胜负,断不会就此将妳抛下!”


这烂嘴喷毒挑拨,我自然要为飞雪辩驳。


“是我求殿下走的!”


“你这无耻叛逆,有何面目诋毁她的心意!”


我尽力回击,对那小人狠狠瞪去。


但他反笑了,还将声音提高许多。


“说我是叛逆?那她就是忠良了?”


“妳想不到!”


“为求我饶了妳的性命——”


“她答应将那蛮子王爷骗来此地交予我处置!”


“她答应我里应外合将那些宋军全数剿灭!”


“她答应我待此事了结,便与我……”


我怒不可遏,哪怕拼了小命也想断了这疯狗的妄言。


然而,这无赖还是说了。


“便与我行大礼,永世做夫妻!”


他笑得不成体统,往时那副王子的虚情全然不知所踪。


“胡说八道!痴人说梦!”


我两度怒斥,却因为实在气得发抖,脑袋空空,竟也想不出太多骂人词句。


与我相反,迦马丹沙说得兴起。


“她先卖了妳,又卖了杨穹!”


“为了守王座,为了夺天下,她可真是不遗余力。”


“真该让妳看看!”


“看看她是如何捆了那邹氏、如何打算用那雌雄不辨的妖物去胁迫宋人的!”


“妳的主子,就是一条满心狠诈的狐狸。”


“人待她越好,她越死命咬人!”


迦马丹沙反复诋毁,但我明白那些都不过是飞雪与邹正的计策。


她们若不那样说、那样演,单凭几句许诺,骗不过迦马丹沙的心机。


假设我勉强算作押质,那杨穹就是加倍利息。


为要挟飞雪乖乖就范,迦马丹沙也得暂时令我完好无损。


否则,他和手下群畜,又怎会在意我醒转与否?


恐怕不过须臾,我就在梦里被那伙两脚兽撕成碎片。


现下天光渐亮,飞雪也当身处回程。


图穷匕见,近在眼前。


可即便末路,我也不会叫自己在气势上输给耗子。


“那,难道殿下待你就不好吗?”


“你家里变故,逃得性命出来,若非殿下好心收留,你哪里去寻如今地位?”


“不借大夏威风,单凭方寸孤城,只怕早被人收拾干净了!”


“殿下许你在她座下容身,你却恩将仇报!”


“将来入了地府,你还有何面目见祖宗先人?”


我并不指望寥寥数语就能劝那人扪心自问,却不想他听罢竟有片刻默然。


随后这人又连声叹息,装腔作势,仿佛我错怪了他一般。


“许我容身?”


“妳又明白什么?”


“倘若没有妳,她早已做了我的赞蒙[注1]!”


“只要我与她有了子嗣,使嵬名家余烬重燃,便坐实了夏国正统。”


“将来我以青唐、阿柴十数万众投于蒙古,为北军先导,席卷高地。”


“到时,我再以功求河西之地,窝阔台又怎会不允?”


“即便单为这份机会,我那老迈昏庸的父亲也不至于被下贱的约如女人迷了心智!”


“正是妳,肮脏的麻雀、卑微的奴隶,搅得我此生不宁!”


他一副自怜自哀的可悲模样,引不起我半点同情。


听他那藏不住的私心私欲,我只觉得荒谬离奇,令人作呕。


“所以,你就是那脱思麻的王子,旧朝下旨和亲之人?”


我冷冷问道,盯着他看。


见我面无惧色,迦马丹沙愈加恼怒。


这人凶神恶煞地瞪着眼,却又偏要言辞悲戚,长篇大论,说说以往——


“那一日,父亲将我叫去。”


“有几个夏国使节在他的厅堂之中,垂头丧气,就像被大水冲了圈子的羊羔。”


“我从没见过这么卑微的党项人!”


“换作前些时日,河西来的大官从不正眼看青唐的人。”


“原来死到临头,嵬名元昊的子孙也会害怕。”


“他们带来一副画像,画中少女就和茶卡上的白花[注2]一样美丽绝伦。”


“父亲告诉我,这就是党项人许给我的妻子,脱思麻将来的赞蒙。”


“自那时起,我便认定了她。”


“可谁能知道,我苦苦等待,竟只等来一片荒唐。”


“她不做高地上尊贵的王后,却和一只卑微的麻雀飞去了天边!”


“父亲恼怒党项人的毁约,决定投靠铁木真的儿子。”


“我本该带着部众去贺兰山上杀了蛊惑人心的脏鸟,捉回逃跑的女人。”


“可谁知神佛偏不使我遂愿,纵容女妖迷了我父亲的心智;”


“再叫那糊涂虫将我逐出王城,好让我被冻死在浩亶河边的荒野里。”


“我不知流浪了多久,愿意追随的仆从越来越少,每日寻得的吃食也几近于无。”


“可即便如此,我所想的也只有她!”


“她是王赐我的妻子,我的女人!”


“我是她钦定的丈夫,她的主子!”


“她理应陪着我一同浪迹天涯,她必须追随我,由生到死!”


“岂有丈夫独自受着饥寒、妻子在篝火边独享安逸的道理?”


“幸而上天未曾像她这般绝情,将那荒山土城送予我遮风挡雨。”


“加上又聚了不少部众,我以为自己终于时来运转。”


“怎料想,这时我又听到了她的消息——”


“她竟从隐姓埋名的藏匿之人,摇身一变成了河西义军的共主!”


“不仅如此,她还屡屡打败前来讨伐的北军,占了许多城池,受万众推举,当了夏的庞宁!”


“我沦落荒野,她却登了玉座;”


“高贵的骏马成了野驴,掉毛的鹰反倒冲上云霄!”


“神佛是如何地偏爱这女人,又是如何地苛待于男子啊!”


“可这天下万国,不该都归男人所有吗?”


“女人只配打理牛羊、洗衣炊饭、照管孩子,哪里有本事统领千万百姓?”


“她不过凭着夏王的血脉!她终究不过是个女人!”


“女人不顺服她的丈夫,却要对贵胄家的男人发号施令?”


“世上何来这样的事?!”


“女人不嫁予男子为妻,却穿上男人的铠甲、还纳了另一个本该属于男人的女子为妾!”


“这般荒谬绝伦的儿戏,神佛怎会恩准?!”


“恨!可恨!”


“亏得我还屈膝投她,想用低三下四换她的青睐。”


“可我却在她的身旁见到了妳!”


“一只肮脏的、连名字都没有的蛮子麻雀,竟然被她捧在手心、供在怀里!”


“妳是什么东西?”


“又瘦又小,又呆又蠢!”


“脸黄得像个得了瘟病的半死人,木讷得就和傻子无甚两样!”


“从青唐的宫堡里随意找个姑娘,都比妳丰腴百倍、灵巧千倍!”


“她便是喜好女子,也不该挑妳这样劣等的羊!”


“我越是卑微,她越是傲慢!”


“我越是尽力,她越是轻视!”


“可只要妳有了什么动静,她的眼睛就会急急移过去。”


“就好像,被线牵着一样!”


“妳若是欢喜,她也就展眉!”


“妳若是悲戚,她也就垂眼!”


“要是见妳恼了,她就是随手丢了政事,也要先来哄妳!”


“她哪里看得到百官贵人?哪里在意过国事民情?”


“她的眼里只有妳!只有妳这只丑陋的麻雀!”


“哪怕我穷尽此生,终究也还是胜不过妳!”


“这不成!”


“我要报复!我要报复!”


“向那下贱的约如女人报复、向背弃了我的青唐报复!”


“向轻慢我的党项公主报复、向夺了我一切的妳报复!”


他简直声嘶力竭,脖脸涨得通红。


他骂我是劣等羊,其实他才形同发疯的山羊。


陷在沼泽泥潭、四蹄尽没,只能引颈哀鸣,向虚无中那不明所谓之物求救。


可是,他为何不问问——


是何人、何物立了规矩,要叫女人归属男人、要叫妻子顺服丈夫?


是何人、何物定了法则,只允男人统领天下、只允男人管治万民?


是天?


是神?


是佛?


非也。


那只是一群狂妄、贪心的男人,凭着手中刀剑弓马,擅自订下的教条罢了!


犹如农夫售禾,好坏相杂,却仍旧自卖自夸,一概而论,滥竽充数。


可如今,这刀剑弓马,女人也有。


非但有了兵刃,还比男人用时更顺手,还比男人用时更凶悍。


照这道理,女人自然也不必嫁丈夫、女人自然也能治天下!


我的飞雪,不过是个开头。


听着这男人疯狗一般的叫喊,我一度竟有些心生怜悯。


可谁又准他对我家良人口出狂言?


“闭上你的狗嘴!”


“飞雪和我,乃是神佛赐下的善缘!”


“千里万里,生生世世!”


“你不过是藏在地洞里的耗子,至死望不见天!”


“你不过是躲在水塘边的蛤蟆,成日顾影自怜!”


“妒忌贺兰山上的白鹰?你不配!”


我用力啐了他一口。


唾沫缓慢滑落,在男人黑红相映的面孔上留下清晰痕迹。


他起初呆若木鸡,似是愣了神,不信竟会遭一柔弱女子反驳;


待醒悟过来,顿时暴怒,出手便是一掌,凶狠落于我的左颊。


男人的力气终究不小,我被打得唇角开裂,血流如注,目悬金星,险些晕厥过去。


但比起心中恨怅,这一点儿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只可惜,见我这般凄惨,飞雪怕是要伤心了。


忽而想起她懊恼时的傻模样,我竟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嘴角起伏,伤处由之更痛。


可我不想停下,只因心里有了痛快滋味。


死前还能再见飞雪一面,难道不是幸事一桩?


于是我笑得更响,笑得更凶。


“妳这疯婆娘!”


他瞪大双眼,像要扑上来掐死我那样。


“对她死心塌地,妳又得了什么?”


“她当了皇后,成了他人之妻,对妳又有何好处?”


“妳以为宋廷封妳作夏国夫人,那杨穹便会认下这方碧头巾?”


“哪个男人会忍此大辱?何况他要做的还是皇帝!”


“凡能坐上中原皇帝之位的,谁人不擅尔虞我诈?谁人不是血债累累?”


“可笑妳还听了那妖人的鬼话,从中使了大力!”


“到头来,妳终究难免会被除掉,落得兔死狗烹!”


迦马丹沙竭尽恐吓,仿佛恨不能将邹、杨二人话作妖魔,将南国比为地狱。


可怜这劣质小人被私欲和仇恨蒙了眼睛,受困心井。


不明正理,不识天阔。


于是我冷面向他,勾起嘴角,尽显讥讽。


“这般以己度人,当真精彩纷呈。”


“说说看,脱思麻的大殿下,你还是那位……神佛教化的学徒吗?”


他定然想不到,我非但不惧,反而欣喜!


君王以私欲杀忠良,群臣以私欲相党伐。


宋为辽、金所迫,夏受蒙古之祸,哪个不是因为内里先烂了?


官家徇私,百姓赴死。


可如今,大宋却有了如邹正、杨穹那样的人物。


用情至深,却甘愿为国舍家;将登九五,却不惜以己为饵。


君臣一心,公而忘我,南国怎能不扬眉吐气?


至于飞雪,明明爱得热切、明明只求比翼……


但终究还是收敛自我,以救苍生。


择善而从,高瞻远瞩,大夏如何不余烬重燃?


相较之下,蒙古人惯于招降纳叛。


汉人、党项、女真、契丹、突厥、回回、吐蕃,各族沉渣、首鼠两端之徒争相投靠。


我只一番鄙夷轻蔑,便能叫他龇牙咧嘴。


其人浅薄,可见一斑。


哪怕其中只一半如迦马丹沙这般狭隘狂妄,那窝阔台的朝廷也必不长久。


既然还想要这河西之地,迦马丹沙就得暂且让我活着。


他只能向我犬吠,喷吐胸口恶气。


“那女人现下对妳还有几分情愫,”


“留妳在我手中,她就不敢有半分忤逆!”


“阔端王爷遣了一万精兵来此地助我,百万大军更在途中。”


“待我在这里杀了杨蛮子,便能做河西之主。”


“如今妳身上毒也解了,还能活着同她相见。”


“若是诚心顺服于我,或还能留妳在我宫里,当个使唤奴隶。”


“可若妳再自作孽,就休要怪我不讲信用!”


他之前凶悍恐吓、眼下虚伪画饼,还搬出蒙古人来,妄图使我屈服。


一嘴谎话,我又怎会相信?


这男人妒忌成性,倘若得逞,他决计不会让我活着。


要是飞雪降服于他,只怕结果更惨。


好在听他所说,那阔端已然中计。


蒙古大军既然离了延安等处坚城要隘,曹友闻所统宋军便能乘其后背,做一回黄雀。


如此,我这轻如鸿毛的性命,也就值得墓碣一方了。


然而想起飞雪,我忽又悲不自胜。


我理当伴她左右,替她解忧,为她分担。


可她正待飞得更高,我却要独自西行,留她一人形单影只。


方才那梦里种种,或是神佛所示,为着让我安心离去。


果真如此,我的愧疚倒也能减去一分。


望那金眼小娘能早与飞雪邂逅。


古灵精怪,也能为她送去欢畅愉悦。


虽不舍,可这新陈交替本为人世法度。


如能使飞雪康健,天下安泰,一切就都值得!


只是……


只是……


只是若能余有片刻,供我同她话别——


我还想再看她一眼策马弯弓的英姿、再听她爽快唤我一声雀儿。


然后,我会笑着告诉她,我的名字,实则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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