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卅二)堂上
我大意了。
再次醒来,飞雪已然离去。
领卢自兰州来,殿下召他去堂上议事了。
正在房中值夜的女官们对我说。
这几位都是早年王府里的旧人,自被飞雪救了性命,便一直留在我们身旁。
人家还告诉我,是飞雪命她们专程守在这儿的,免得我忽然惊醒却见不着人。
唉,又叫她操心了。
飞雪肩担国事,我无法为她分忧,反倒害她徒增困扰。
我不会因孤单而害怕,但难免愧疚,忍不住想要打听。
“各位姐姐,可知领卢那边有何要紧消息?”
兰州要地,仁多怯律不会擅离,他星夜赶来,必为军情之故。
女官们向来消息灵通,对小麻雀更是知无不言。
而事情果然也如我所料——
就在使团往西凉来后不久,宋人便在洮水下游集结重兵。
步、骑、铁铳,听闻人马多达七、八万之巨,大有西进之势。
领卢致书询问,曹友闻却不予答复,只是列阵境外,频遣侦骑。
以我之见,此事多半与邹正有关。
杨穹忧近臣安危,故而如此布置,以为威慑。
先礼后兵,夏国便不得不有所忌惮。
倘若由我出使别国,飞雪想来也会如此安排。
而宋人意在立盟,只要我们处置得体,便不会擅开战端。
可总有人为之多虑,重臣之议正是为此。
前线公文多飘来一封,飞雪的劳累便也增加几分。
夜未过半,妾已失眠,唯有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我麻利起身,换了日常衣裙,召集值夜侍女前去后厨。
从守卫口中所知,子时前后受召入府,共有文武二十余人。
因此我们便备了份量相等的汤饼、炖肉,和着厨房新制的奶茶、酥酪一同送去堂上。
可我们刚一来到朝堂后边的内廊,便听得争执之声由堂上传来。
这声音就像一群苍蝇围着鲜花,混乱嘈杂,令人不快。
我每日都随飞雪上朝,听得许多争论;
唯有此回,只让我觉出异样。
再走近一些,迦马丹沙的放肆恰好入耳。
他的党项话里夹杂着许多吐蕃词眼儿,仿佛故意有别汉人;
好在居留河西十余年,我也略通各族语言。
然而听到的话,却叫我毛骨悚然——
“城内蛮子数量稀少,我只需调兵三千,就可趁其不备,团团围住。”
“邹正就算再巧舌如簧,也休想活着去见他家主人!”
迦马丹沙竟然谋划着袭杀宋使?
难道不怕吴国公报复?
待南国大军渡河,再想起要哭,只怕为时晚矣。
他的恶意当即引来质疑,抗辩声声,吵闹不绝。
“院令之谬太甚,监国毋听!”
带头反对的还是中书,朝中汉臣以他为首。
“杨氏兵临边境,若在此处伤了宋使,两国必定接战!”
“我国与北虏旧怨未了,又同南人平添新仇。”
“腹背受敌、首尾难顾,怎能觅得先机?”
“当年景宗以灵夏一隅力敌宋、辽,无非胜在谋略。”
“远交近攻、扶弱锄强。”
“敌欲和则施以恩,敌逆战便惩以威。”
“彼以倾国之力攻我,则必虑为邻人所乘;”
“示我以赤诚,则可引为外援,虎慑强邻。”
“故无论宋、辽,皆重河西,百余年间不复觊觎。”
“然后三分可成,鼎足遂立。”
“监国,观今日之势,可有几分昨日之象?”
他说得倒是中肯,毕竟就连在街上互搏的懵懂小儿,也知双拳难敌四手。
这样的道理,飞雪不会不明白。
真正令我俩都难释怀的,还是邹正的联姻之议。
若无此事,盟约早成,哪里还会有如今这许多争执?
中书没能等来飞雪的首肯,却立即招来了迦马丹沙的诽谤。
“杨穹是乱臣贼子,赵氏忠臣未必肯服他调遣。”
“草原各部不过是群不识字的凶兽,行事从无顾忌。”
“一旦那杨穹篡了位,江南陷于内乱,而蒙人趁势进攻,谁能抵挡?”
“蛮子自身难保,如何还顾得上我?”
“不如趁早除掉邹正,将兰州等地人、畜、财物一概搬来西凉,分予各部。”
“以河为界,仔细防守。”
“蛮子就算夺了兰州,也只能拿回白地空城;”
“他要想渡河,咱们就烧光所有渡船,让黄河湍流对付他们!”
“那些大铳每只都重百斤、千斤,难道还能漂过来不成?”
说罢,吐蕃王子愚蠢大笑,仿佛所说的都已历历在目。
但仍有不少人附和,其中既有吐蕃、回纥,也有党项、女真。
徐舜机怒起,当即驳斥——
“院令真当宋人不会造船?”
“你也听到邹正于堂上所说,南国工匠百万,造船千艘亦不过耗时月余。”
“且那大铳厉害,弹及数里开外,河东击发而河西糜烂。”
“我等当至何处觅神兵铁人,防守河津要地?”
“若有妙计,还望院令告知!”
比起迦马丹沙的狂言妄语,中书的怒气才更似真相。
可惜那些人都被堵了耳朵、迷了眼睛;
只馋从兰州得来的好处,却尝不出混进蜜里的毒药。
就此争执又起,愈演愈烈。
迦马丹沙讥中书胆怯,中书斥吐蕃鼠目寸光。
朝中重臣也因此自分群属,汉、蕃两边,间隙渐生。
“你是汉人,自然偏向南国。”
“假设我军败绩,杨氏渡河,你只怕是头一个开城投降的吧?”
迦马丹沙果拽着族属一事不放,大肆质疑对手的忠心。
遭人挑衅,中书当然自辩。
“胡言乱语,不堪入耳!”
“下官与众臣一致,或是党项,或是汉人,或为他族,可也俱是夏人!”
“社稷倾覆之时,我等未以身殉,有失节守;然监国不咎既往,拔我于布衣葛衫之间。”
“知遇如此,无以为报,只能为监国鞠躬尽瘁,虽死尤荣!”
“院令,论及出身,汝也非嵬名一系、党项八部。”
“以此故,我便可疑汝等心系吐蕃、欺我大夏?”
徐舜机反唇相讥,随即得获众位汉官的连连赞同。
迦马丹沙一党立刻群起攻之,两方争论不休,甚至挥拳相向。
全靠仁多怯律带卫士弹压,堂上才算勉强重拾秩序。
我一直盼着能够听见飞雪严厉的呵斥,期待她逐退猖狂的迦马丹沙。
可我的白鹰……今晚颇为沉默。
我知道何事令她踌躇如斯,也明白这担忧所为谁人。
假使我不怕,那飞雪也就不会怕了。
于是我打起精神,招呼身后侍女,端着点心送入正堂。
守门卫士见我到来,立即报知飞雪。
她原本侧倚玉座,目光失焦,略显倦怠。
刚听得几句禀报,便扭头向此张望,睚眦全开,双瞳放光。
我知她将要召我入内,未料她竟再坐不住。
堂上众臣还在争吵,但见监国本人跃下座阶,甩开一干人等,直奔内廊而来。
我捧起食盒,正想说明来意,却被她一把抢了过去。
“不好好睡觉,搬这死沉之物来此作甚?”
“夜里路暗,小心跌跤!”
她当场训我几句,眼睛瞪得老大,龇牙咧嘴,仿佛真在生气。
知她怜惜于我,心中顿时情愫油然。
“殿下为国劳心,不分昼夜,我又哪里能睡得踏实?”
我取出方巾,轻拭她鼻尖两侧浮汗。
飞雪体热,心有焦虑便会如此。
她轻叹一声,又问盒中所装。
我直言忧其腹饥,故而特意与众位姐姐备了餐点,以供解乏。
飞雪总算露出些许笑容,随即命堂上侍从前来,自女眷处接过食盒,将其中饮食分赐众人。
中书吃了半碗酥酪,礼貌致谢。
迦马丹沙却拒了食物,还吓唬送上餐盒的幼年侍从。
吐蕃王子远远看我,视线阴沉,面色无光。
以往他与我不睦,但总还能装得殷勤客套;如今却连这层画皮也快要弃去,不复寻常。
许是宋人求联姻,此人已知再无指望,因而自暴自弃之故。
我隐隐觉出威胁,只是为免有碍国事,未作伸张。
不想迦马丹沙反倒得寸进尺,视我为无物,又污中书与宋合谋。
“他人忧虑重重,食不下咽,你却大快朵颐,吃得欢畅!”
“不会是因为听说蛮子大兵压境,所以心里喜庆了吧?”
如此映射,简直闻所未闻。
而他再呼“蛮子”,更叫我怒由心生。
我在堂上鲜少预事,今日却再忍不了!
“院令真是好口才,人家不过吃碗点心,你便引出这许多幻象。”
“只怕是以己度人,才会如此熟稔吧?”
我佯装与他调笑,以玩乐之态作斥责之语。
因我向来不涉政务,迦马丹沙防备不及。
“妳、妳这……”
他以手指我,却不知该以何名相称。
就算想用“蛮子”侮我,飞雪冷眼一瞪就叫他顿时哑然。
仗着飞雪虎威,我也趁机当一回狐狸——
“那吴国公调兵西来,所为不过邹翰林。”
“只要我们好生待他,宋兵便决计不会轻动。”
“待契约修成,便将其众礼送出境,此事也就了结。”
“诸公何必争执?”
我说出心中所想,引得汉臣赞许、蕃人侧目。
慑于飞雪威严,迦马丹沙不敢妄言,但仍惺惺作态,称我不明国事,安知宋人之意。
他既来“问”,我自当告知。
“诸位,可曾记得前番筵席之时,监国询杨穹轶事?”
“妾身观那邹翰林,凡论军国大事,必神情肃然、调音平直,使人难辨本心;”
“一旦述及吴国公其人,其容舒展,其声亦善,且所知甚多,不乏细致。”
“非极亲近之人,岂会如此?”
“翰林还说,吴国公早年曾受雇商贾之家,以武艺教其子弟。”
“而翰林不及三十便官居高阶、跻身中枢、位列心腹。”
“思其出身商家,又同杨氏年差十余,二者关联,或不在浅。”
其实我也仅凭猜测,全无佐证。
但在中书等人眼中,这番论调已帮了大忙。
“按夫人之意,可是说那邹翰林,实乃杨氏弟子?”
徐舜机求证,而我欣然为援。
“亦徒亦友,一如……一如家人。”
以我之见,这般描述大约最为契合。
汉官那里如获至宝,大论宋军此来所为私人,须保邹正无恙,方可弭兵。
党项那边也有多人呼应,指那邹正虽然可恶,却也罪不至死,不该害她。
仁多怯律更是主张息事宁人,告知兰州孤城,若无援军,定然不守。
迦马丹沙一时孤立,党羽大多支吾。
而我,自然已是眼中钉。
“汉人果然亲近蛮子!”
“监国小心,这府里多的是奸细!”
他咬牙切齿、戟指嚼舌,往日那副礼貌作派荡然无存,本来面目暴露无遗。
我从未想过某日会在朝中与人针锋相对。
但对手既然是这脱思麻的耗子,于公于私,我都不会相让!
“哼!院令所说不错,此间确有不轨之徒作祟。”
“颠倒黑白、引风吹火,妄想启衅于内,使我党项、汉人兄弟闫墙,从中牟利!”
“诸公还须多加提防,休使细作从中挑拨,坏了监国恢复大业!”
此言既出,旁人自明。
方才这朝堂之上,就数迦马丹沙最勤,而他既非党项,又非汉人。
迦马丹沙即刻慌了,心虚的家伙最怕别人揭破。
他还想再辩,然而飞雪一言九鼎——
“姑且调步骑五千,益兰州之兵,以防不测。”
“但可守御,不得越界。”
“若曹友闻领兵犯边,我自当亲率大军御之;”
“若能各守其境,我国不可开衅在先。”
“谁人敢伤及城中宋使,无论勋贵功臣,一概正法,绝不姑息!”
“西域事急,还需南国助力,除此,毋须再议。”
领卢、中书庆幸不已,连赞监国贤明、百姓有福。
鼓噪之人也纷纷退避,不敢造次。
唯独迦马丹沙不死心。
他只剩下最后一点儿可怜巴巴的毒物,还急着往人们心中灌输。
“那宋人逼婚之事,监国又将如何应付?”
“难道真要远嫁那梅雨纷扬之地,委身不知面目的丈夫?”
他质问飞雪,眼睛却冲着我来。
这话歹毒至深,直叫我心口紧拧,跌陷寒颤,如同被魔爪扼住喉头,刹那间断了气息!
我明知此时最应回击,决不能使这奸贼自鸣得意。
可我连喘气都无办法,又安能出声维护挚爱?
正在我六神无主之际,惊鸿绝影闪过眼前,飞雪犹如鹰从天降。
那一瞬我被她搂住了肩头,这一刻我便又活了过来。
只听她愤怒咆哮,朝堂上风卷雷动,群臣间鸡飞狗走。
恍惚中,我好像见到有三、五卫士上前,将迦马丹沙反擒双臂拖了出去。
吐蕃人高声嚎叫,似是咒骂,但在我听来不过犬吠羊啼。
脑袋昏昏,两眼迷离。
待我终被飞雪轻声唤醒,人已出了朝堂,躺坐庭院廊下。
见我复苏回魂,她不由愁息长舒,忙着宽慰于我。
“那厮酒迷心窍,满嘴昏话。”
“我已叫人将他丢入水缸,泡醒为止!”
“我家雀儿不可听他胡说八道——”
“委身杨氏?我岂会做那蠢事?”
“神佛既赐我俩姻缘,也会叫我俩互为形影,又怎是他者可拆?”
“若宋人胆敢入境抢亲,我定杀得他鬼哭狼嚎,恨不能爬回娘胎!”
飞雪说话一贯豪迈,在旁人听来凶悍无比,入我耳则安似夜曲。
她果决,我向来不疑;
只是后悔自己无能,原想激励于她,到头来还是为她所救。
又和她述述衷肠、小坐片刻,飞雪见我无碍,便要送我归闱。
群臣还待立堂上,国务仍需处置。
我不愿再误她正事,硬将她手推开,执意要她速速回去,免得有人说她公私不清。
我有理有据,飞雪只得照办。
“各位姐姐,劳烦将这小麻雀领去幕中,好生照料。”
“待我理清俗务,再来伺候她顺毛。”
“到时,看她还有几分气力同我犟嘴!”
她将我托给诸位女官,临走还冲我扮个鬼脸。
众人皆笑,我则无奈。
唉。
飞雪越是温柔,我就越怕弄丢了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