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神长香子的精神比她想象的好上太多。
她将为神长香子准备好的房门关上,低下头去,看见的便是她的浴衣与并未系紧的腰带,白色的带子垂落在脚边,晃晃悠悠,随着雨声一起令她感觉心烦意乱,并非不好意味的那种。她这么多年基本保持着没有任何变动的生活,甚至已经有许久没有这样熬夜,每日的躺下与清醒似乎只是在做一件早已习惯的事情,再之后的事务就要看自己的安排了,天知道为什么那位女王蜂会联系上她,给她邀请信。
最初只是想转变心情而已。毕竟她已经独身太久,学校或许是个不错的场所,和年轻人们在一起,听听新的潮流,试图找回些活力。虽说是不知何时死亡的“长生”,但她对这个社会也没有太多的兴致,可即使没有希望也得不到回答,放手离去也不是她的首选,她的心中总是空落落的不安,她有一种需求,可似乎埋藏的太深,并非是自身能够意识或是追逐的东西。所谓的“实现愿望”对她而言甚至不是救命稻草,更像是永远不会实现的童话。所谓不致命的绝症就是如此,不会对身体造成影响,但已然缓慢啃食了她的精神与记忆。
她只记得那时她并不着急,如以往一般在家安顿好了所有的事物,浇了花,将被子晒好收起,尽量把家中容易积上灰尘的东西放入橱窗,罩好防尘布,随便往旅行箱中塞了几件衣服就已经整备完毕——至少从背包到旅行箱这样的变迁她并不讨厌,能让她的腰少些压力。之后走山路,坐大巴,被同车的人询问为什么一个小姑娘家会来这种地方,用研学之类的理由随意敷衍而过,下车之后转坐公交车,搭乘地铁,最终来到明星学院。
好像的确在什么时候听过这样的传言,似乎在某个时间段还成为了那些大家族们培养后代最好的选择,毕竟是“女王蜂”们的手笔。
比曾经在报刊上看到的更加大,比起用“学校”形容,或许更应该被称为“市”或者“社区”,一座学校就有如此的规模,以后还得了。但这种话也只敢在心中想想,她可不想惹“女王蜂”那边的人。毕竟她还没有心绪与另一种漫长且仅是负面意义的东西打交道,她的漫长只是某种短暂罕见的异常存在,不知何时就会被掐断,而那边的漫长可是被认可且“正常”存在的某种基准,当然,她虽然从知晓过“女王蜂”那边具体的规则,但从多年来的报纸,社会的舆论,科技的走向,总是那么恰如其分地停滞或是引起某种波澜,即便是曾为“普通人“的她也能感知到些大概,用简单话来说就是“无情的大手”。
总之最后她站在明星学院的大门前思索,待回过神来,却看见另一人也是如此,这已经不是开学的时间,那孩子穿着符合教会工作者喜好的常服,与工作装款式相近,将双腿盖住,眼镜倒像是某种程度的标配,她看着那孩子颇为不解地眨眨眼,像是在苦恼着什么。
教会的人是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她们起的太早,早拜的时间来算也已经过去,若是普通班里的人校服之类的早就准备好了,而且——那孩子的旅行箱看着也并不大。
“比以前更大了。”她走去,站在那孩子身边感叹着。
“什么?”
“啊,我是说规模,明星学院相比于以前更大了不是吗?”她笑笑,稍稍欠身。
“我是刚转来的,所以并不知道这里以前的什么样子的,抱歉。”对方的回应颇为冷淡,在听完她的解释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往前走去。
“我也是转学生。”
“是吗。”
她紧跟着那孩子的步伐,从对方走路时的姿态,寻找目标点的习惯,以及抬手后在衣角处擦拭,她已经近乎确定那孩子是自己的“同路人”,于是在对方停在公交站牌前寻找在哪里下车时,她适当的抛出了一个相当有趣的切入点与话题,“黑组的。”
果然一下子就关注她了,还真是好懂。她看着对方缓缓审视着自己,露出微笑,甚至伸手挥了挥算作打招呼,对方眼神虽说不凌厉,但也失了些这个年纪孩子应有的“天真烂漫”,果然同是黑组的人,可要是这样的孩子是目标的话也太过可惜,至少现在而言,她还是蛮想看见对方笑起来的模样。
“……我也是。”对方看着她沉默片刻后,给出回答。
这样的反应也太过可爱了吧。本以为是无聊的你死我活游戏,结果还真让她找到了有趣的事情,“好巧,那我们一起走吧,车在那边。”她挽上那孩子的胳膊,刚刚扫了一眼,她就已经找到了去宿舍以及班级正确的路,“我叫首藤凉,请多关照。”
“……请多关照。”
淅淅沥沥的雨声令她将思绪重新归于“现在”,她仍旧在缘侧,鼻腔中也净是雨水的气息。香子之后应该会好好休息,要是雨真的这样继续下的话,她下午的处理的方式还真是富有前瞻性。
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已经把近乎一切都想到了。
“雨……”她喃喃念着,似乎总被他人描述成预示不好的事情倾泻而来的某种前奏,抬眸看着屋檐雨水也如她预想的顺着那般弧度跌下,雨停了需要收拾的东西可不少,可现在她所需要思考的也只是明天如何跟自己的朋友相处,“…这真不错。”
她是真心对这样的情况感觉满意。
待她将香子的碗洗净沥干放回抽屉,收拾了浴室顺着缘侧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后,她才发觉自己似乎被紊乱的生物钟所影响。
最终她还是缓缓睡去,醒在了凌晨六点。
她仍然活着,与以往无异。她起身拉开被子,看向自己的手臂,皮肤没有任何老去的迹象,仍旧像是刚过青春期方才成熟的少女,她披上外搭,推开门向远处看去,清晨的寒冷令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但也很快归于平静,毕竟这样的寒冷她也体会了多年,这般温度也不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什么别样的影响——不会感觉到腿僵,手与腰也如以往一样柔软温暖。
“凉,真是抱歉,让你这个时间点来帮我……”
“不,没事的。你感觉如何…还难受吗?”她跪坐在那人的床铺旁边,现在想来那真是间狭小逼仄的房屋,又因为梅雨季的到来而分外潮湿,也更显阴冷,“要不要到我家住,你这里……”
“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就不麻烦你了。”那人摇摇头,于是她与那人一齐陷入沉默,只有那人不平稳的呼吸声时不时传出,像是破了风的窗。她眯起眼,不愿直白地戳破那层窗户纸,“……这是第几年了?”
直到那人询问。
“我记不清了。”她如实回答。
“……当初和你认识的时候我还是个学生。”那人笑笑,侧过头来看她,她便又往前坐了一点,握住那人伸来的满是皱纹的手,“你总是对的,凉。”
她轻轻摇头,“这不是你的错。”
“……你早跟我说话不要和他结婚,我当时年轻气盛感觉一切都是对的,你是那么特别,我当时甚至还和他讲过你不像我,无法拥有自己的幸福…”一边说着,那人已然无法维持笑容,重重地咳嗽一声,像是要吐出自己的魂魄,“真是抱歉,凉。”
“好了,你别说话了。”看着面前的老人,她终于是叹息一声,这些曾经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你的孩子们呢,他们有回来吗?”
“……在回来了,只是刚刚非常难受才麻烦你过来。”
“那就好,之后商量下跟孩子们走吧,你年龄这样大,独自居住不安全。”
“…好,你总是对的。”
那是寒冷冬季的某个雨夜,她看着曾经友人的脸上布满冷汗,握着她的手又是那样冰冷无力,她能感觉到生命在手中逐渐流逝,并非是被她所掐断,而是一种自然的,无法停止的离去。
最终在早晨,友人的体温稳定,雨也停了,对方的脸色稍微好些,说话的声音也更有力气,想着对方的孩子们马上就会回来照看,她在这里也不是很好,便与之告别回家休息。
一觉醒来,得到的便是友人已经离世的消息。
冬季的尸体不容易腐坏,等待了几天孩子们仍旧没有前来,她这才后知后觉地醒悟,友人的孩子就像他们的父亲一般,早已抛弃了自的己母亲,而友人昨晚的沉默,也是认定了事实,在她到来后,才终于有勇气独自迎来自己的终点,将她婉言推开。
这该有多么孤独。
于是她再度走入友人的家,里面的确有着让人不适的气味,再度将她包裹在其中。她掏钱为友人收拾了一切,将之埋在与先前朋友与家人们相距不远的墓地中,她不清楚友人的老家在哪里,是否还有能够联系的上的亲属,最终没有盛大的告别,也没有亲人,丈夫和孩子们的陪伴,一个普通人就这样迎来生命的最后。她那时摸着友人墓碑上由她亲手刻上的名字,忆着友人和她的初遇,友人的丈夫和她算是同乡人,友人在学生时代便与丈夫相爱,即便年龄差了许多,她曾出言劝阻——毕竟在那时候,一个有钱的小少爷为何会无故对普通女校的孩子倾心呢?可友人却非常固执。她知道,恋情是自己的东西,凡是也都有例外,于是她不再劝阻,转而安静地听着。友人结婚生子后,丈夫开始表露出不耐烦的模样,最终完全不再回来,只留下友人独自拉扯几个孩子——直到孩子们都成年离开,友人才与她再一次同她说话。
这样的老友,她曾拥有许多。
之后她开始缓慢收拾老友的遗物,只是那是间很小的房子,说是收拾,其实也没什么贵重的物品,食物无法放置,东西她也不缺,之后估计会捐赠或是等待房产那边如何处理。最后她在梳妆盒中找到了友人的遗书,叠的工工整整,仿佛是曾经准备告白时候的情书。而打开看过之后,她却是感觉到一丝无法倾诉的满溢悲伤,友人的言语与曾经一样,那时候对方背着侧包从街角冲来,将她拉过坐在街边,问她自己的情书是否写的太多幼稚,她那时看过,虽觉得言语稍显稚嫩,充斥着对未来的太多遐想,但还是摇摇头浅笑着说他会喜欢。而遗书,甚至写的也是曾经的种种,不幸的婚姻与独自养育孩子们的痛楚一并跳过,只留婚前与孩子离开后的一些回忆与自我感叹,最终她如信中所托的那样拿走了友人的嫁妆和为数不多值钱的东西,在友人嘴里这是她对孩子们的埋怨,也是一种后到的报复,随后她将此处的门关上。
直到半年之后,友人的某位孩子才前来,对里面住着外人感到疑惑,于是只在屋外的树下踱步,她其实不愿与之说多少,但那人站在那里也实属碍眼,最终假装路过询问,给出解释,“这屋里的人半年前就去世了。”自从友人结婚后,重心便挪在了丈夫与孩子身上,她从未去看望,所以孩子也完全没有见过她,即便有过眼缘,她这近乎没有改变的样貌也绝对不会让人认为是同一个人,她看上去太过年轻,反而是那孩子显得有些无措,将她当成了被母亲照顾过的孩子,甚至出言安慰了她几句。
而孩子脸上流露出的也只是早已真相却要在外人面前伪装的悲伤。
毫无意义,她对这样的情感深觉厌恶。
反正她也会搬离到别的地方居住,这件事便也成为了不值一提的回忆,之后每每回去扫墓,也便一齐看望了。
“首藤,早安,你起的好早。”
不知何时,在她站在缘侧发呆的时候,神长香子便已走了过来跟她打招呼,只是雨声与回忆令她沉的太深,甚至知道对方话音落完,她才稍稍找到些实感,或许是因为先前与神长香子居住过一段时期的原因,神长香子这样的靠近与言语甚至没有勾起她的本能防卫。
“毕竟我习惯这个点起了,香子你呢?”她侧头笑笑,并未露出什么破绽,将发丝捋至耳后。
“嗯?”
“现在你不在组织,这里也不是黑组,再去睡一会也是可以的。”她伸出手习惯性地摸了对方的头,倒是没有最初那般抵触,反而是将头低下,注视着她。其实她一直觉得神长香子披着头发的模样可爱极了,这样想着,她又是将顺着对方的发抚下,发丝穿过她的手指落下,“或者一起吃点早饭,和以前一样?”
“……不,这次我来吧。”在神长香子的要求下,她只得应了下来,最终坐在厨房旁的餐桌上,看着对方系着她的围裙开始煎蛋,对方的衣服经历了那样的追逐即便洗净晾干了也不好再穿,她昨天也将自己的衣服找了一套放在为对方准备的房间中,现在看来大小勉强还算合适,这里没有皮筋,神长香子就那么披着发。
以她的审美看,真是漂亮极了。她就那样静静看着,没有出声询问,也没有上前指导,她在等待着对方的行动,正如同她一直所擅长的那样。神长香子打开冰箱,拿出东西,又将之放回,打开炉灶,似乎并不明白大火小火的区别,她看着对方频频抬手用手腕将垂落阻挡视野的发丝送向耳后,哪里都不是很纯熟啊。
这里并不是适合神长香子居住的地方,她是清楚的。
“热牛奶?我看到冰箱里有。”直到神长香子主动询问,她才开口应答。
“好啊,我都能吃。”更别提还是香子你做的。她将本想说出的后半句话空过,起身为神长拿出牛奶递去,凑去一看,鸡蛋再煎就要焦了,“该关火了,香子。”她适当地发出提醒。
“我知道了。”对方的眉轻轻皱起,与回应她话中的沉稳并不相符,这样的反应也是可爱极了。
这点来看也是和之前一样不够擅长……或许应该说是以前鲜少涉足的行为。毕竟神长之前炸弹的布置与组装精进的确是快速且熟练的,甚至被东看破后后续的进程也是有条不紊的推进,在那种事情上就是非常冷静和擅长,只能说是那组织只顾着让孩子们成为“武器”而非是有自主能力的“人”。
吃完饭后她揽过了洗碗的活,对方虽想要争取,但还是被她推在了一旁的沙发上,等她收拾好转头一看,神长香子已然趴在沙发扶手上再度睡去,毕竟是孩子,昨天睡得那么晚,估计起早只是习惯和在他人家居住的不安。她颇为怜爱地摇摇头,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随后将围裙脱下找来毛毯为对方盖上。
“香子,躺下睡吧。要是冷的话就回房间,我出去一下,就拜托你看家了。”
回答她的是神长香子不清不楚的喉音。
连这样的感觉也是久违了。
曾经她习惯在山中漫步,之后在黑组变成了喜欢满学院闲逛。从并未对普通学员们开放的温室到上锁了的室内泳池,这些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以进入的地方,也让她把开锁的技巧重温了个遍,实在懒得动弹她便会用“想提前侦查之后出手的地方”这样的理由跟那位裁决者一说,钥匙便轻易地落入手中了。至少学院内的商店不错,应有尽有,cd店也很好,她偶尔会去那边听听看新的专辑,还因为自己是“黑组”人的身份被普通学生们搭过话。她享受着这种萍水相逢的短暂友谊,之后便是在不同的地方——大部分时间沉溺在图书室或是书店,之后趁天黑之前返回宿舍。而当她回去的时候,神长香子往往正准备出去查寝,几次后她们二人便心照不宣的互相确定了彼此洗澡的时间,做到了互不冲突。
只是……她不喜欢脏手,至少最近几年而言。
湿润黏稠绵密的感觉,气味总是挥洒不去,即便再怎么寻找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节点,但现在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她是个守信的人,从以前到现在都遵守着诺言,既然说了会保护神长香子,那么也绝对不会因为他人的血而改变想法。她眯了眯眼,站在石板路上向远方雾蒙蒙的山间望去,这样不带伞出门落得一身湿,不知道对方会怎么想。
有些想看对方担忧自己的模样呢……是不是有些太坏心眼了?这样想着,她轻笑了起来,但果然还是觉得要笑起来才好啊。说起来她有见过神长香子笑起来的模样吗?
似乎是有的。在她们仍在黑组的时候,在神长香子习惯了她做早饭的日子里,会在一旁坐着等待或是主动帮忙,她则是一如既往地说些自己经历的趣闻,比如与明星学院普通学生聊天的内容,或是瞧见了一只猫,温室中有鸟儿在筑巢。神长香子是个合格的听众,在她说这些的时候从未发表什么负面的言论,也不会打击她或是觉得无聊,大多数时候会安静的嗯着,偶尔也会跟着说些自身曾经相似的经历,而后在她将早饭端上桌的时候露出微笑。也有在同她一起看着将棋书的时候——本意是劝她早些写作业,却无意间看清了内容,将双臂搭在沙发背后俯下身,她便将书递了过去,对方也就那么看了起来。
“走这步不行吗?”
“那你就正好落入圈套了。”
“……原来如此。”
难得有对将棋感兴趣并能看进书的人,在神长香子询问后,她便将书递去,随后主动起身坐在了书桌前写起作业,中途转身一看,对方就坐在刚刚她的位置,露出笑来,虽说不太明显。
“看懂棋局了?”
“嗯。”
也的确是个好懂的孩子。
山中树木多,树叶林荫为她阻拦了大雨,让她不至于落得那样难堪。她走到门口,在庇檐下甩了甩头,又抹了把脸,才推门走进房间,脱了鞋放在一侧,待会还要把泥泞的边沿擦净,而后她将门关合。屋中的温度还是有些冷,毕竟是与后院相通,这样的天气应该很少有人会选择在这种地方住宿,待会把门窗也关起来吧。大概擦了擦头发换了身衣服后,她才走入客厅,神长香子仍旧在沙发上熟睡,用毛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这样就好。”她走去伸手探测对方的体温,没有问题,这让她安心下来,不过今天的温度还是再盖件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