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 这里有一头熊
熊?选民如是说
这是我们被选已生存的土地,那熊将危害我们的生存
这土地并不属于你我
即便这土地从不属于你我
即便这熊终有一天会死去
万事万物都会死去 】
“首藤,抱歉。”
这孩子这几天怎么总在道歉?她知道神长香子是个有礼又听话的孩子,近乎可以说的上是家长们嘴中经常提起的“别人家的孩子”,但也是并不适合成为杀手的好孩子,她也清楚神长香子是孤儿,也大致了解了那组织培养杀手的习惯,并不关注个人,更加注重用处。
“怎么了,突然说这种话?”这几天相处下来,神长香子一直都是那副安静的模样,看上去似乎与以前并无差别,仍然细心,会想办法做些什么,也仍旧很爱看书,虽说不是不好吧……但比起在黑组的时候似乎更加迷茫。
人生多多少少都会有这样的时候,因为一时兴起的决定而踌躇不止也好,或是突然的变故不知之后如何是好也罢,总归会让人陷入一段并不舒服的时期,埋怨自身,恐惧外界,最终归咎于某处错误。对方的伤好在不深,看来即便嘴上说着之后洗手不干,但生存本能仍旧残留,这样很好,不然独自一人在外又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未免太过危险。乖孩子很好,令人喜欢,但要是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被人欺负了……可就来不及插手了。
说起来难不成刚刚对她道歉,是想要离开吗?
“之前让你独自一人,抱歉。”
……嗯?她看着神长香子露出颇为愧疚的模样只是笑笑,将医用棉签扔入垃圾箱中,“什么一个人?”她伸手用手背触碰着对方腰腹的伤,因为处理伤口的原因对方的衬衣还未扣上。
都过了几天仍会渗血,这样的天气根本不利于伤口恢复。但看前些天的反应对方似乎对这样的疼痛与血习以为常。她甚至并没有深刻思考对方为什么道歉,因为在她体会下来,神长香子从未给她带来过任何麻烦。
“之前在黑组的时候,把‘长’的职位拜托给了你,又让你独自一人。”神长香子见她收手转而开始合上急救箱后,才开始扣起扣子,“当时我只想离开组织,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
是这样没错,但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受苦的是小香子你,所以不用对我道歉。”她将急救箱重新放回墙边,毕竟这几天都在使用,也没必要再放回柜子深处,“我啊……是喜欢小香子,但是感情是自己的东西,无论你接不接受我都做好了准备,而你选择面对当时对你而言重要的决断,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她望向神长香子,对方那双明亮的双眸正静静地注视着她,是让她不得不喜爱的,漂亮的蓝眼睛,比她的发色更深,让她想到曾经在家乡中遥望过的碧蓝海色,“我当时祝你武运昌隆了对吧。”
“嗯。”
“虽然会寂寞,但当时想的肯定是你要是能成功杀掉晴实现愿望就好了。”她伸出手,面前的人便伸手放上,即便不知道她这样做的缘由。对方的手比起她的手要粗糙些,虽说在肤色的掩盖下仍旧算得上纤细,毕竟干她们这行的多多少少都会处理精细的东西,而且握力与腕力也需要训练,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太注意这些——犬饲那样的除外。“我之后听东说了,你的胳膊还好吗?”
“胳膊没什么问题。”稍重的力道传来,这是对方给予她的回答,“没有太大影响。”
“东那家伙也是,小臂上的神经可是很多的。”要是因为这种事情让右手无法发力握住东西,那未免也太过可惜。虽然这话对曾将炸弹直接扣在一之濑晴脖子上的她来说似乎并不适合说出。她垂眸,将手转向,与神长香子十指相握,她曾经在哪里听过一种言论,适当的亲密接触会刺激大脑产生激素,缓解压力……增强安全感。
现在想来或许她上一次跟他人接触还是在处理尸体的时候。
虽说还算温热。
于是她将手松开。
“晚安,首藤,我先去睡了。”
“别着凉了。”清理伤口是平日里她与神长香子睡前最后的相处,见对方率先朝她道了晚安,她便随口提醒,望向缘侧。
还在下雨。
在这里,她们两人的习惯与在黑组的时候截然相反,神长香子总是先回房间休息,她则是习惯了这种阴冷的天气,毕竟哪怕再怎样下雨,也赶不上冬天豪雪时期的彻骨,那就是仍能忍受。
这里比起黑组的确是过于清冷且没有人情味,她无法对神长香子提出什么有趣的话题,也无法跟对方谈论近些年来流行的东西……最多也只能说说在对方走后黑组所举办的那场“金星祭”。
“是吗,还有这种活动。”神长香子当时在听完后只是眨眨眼,目光并未从书中移开,“真遗憾啊……”
似乎这不是该与对方提及的话题。
在神长香子回屋后,她往往会在客厅坐着…论以前的习惯来说,她或许该去书房或是房间看书。但万一,对方之后出来或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找她呢?于是她会待在客厅,沏一壶茶,只留下缘侧两边的小灯,将自己完全隐没在黑暗中思索,直到茶水温冷后才将之倒掉回去睡觉,那时早已过了神长香子在黑组普遍的睡觉时间了。
暴雨,绵延不绝,在这个地区近乎常见,她经历过豪雪,豪雨,地震,也在时代的战争与波及中存活,这几天因为太过开心,反而忘却了最基本的常识。
“啊,停电了。”茶还算烫口,缘侧一瞬间就漆黑一片了。
她习惯性地感叹,哪怕知道无人回应。以前在电灯刚刚普及的时,下雨天大家都会关灯,再往后电器时代迅速发展,偶尔的停电为习惯了光的人们带来了些许困扰,大家不再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白天属于人,夜晚也应属于人 ,但对她而言,黑暗与白天并无什么不同,她曾经习惯过夜晚,现在也习惯着白天。只不过即便她拥有与常人不同的生命,但腕力,视力,体质等都和绝大部分人并无差异,会因为熬夜感觉难受,也会因为生病而卧床不起,独自一人活过漫长的时光,最终只剩自己。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但是,很孤独,很寂寞,想要同人说话……再怎样与他人不同,她也仍旧是“人”。
只是这样因外界而产生的黑暗,让她多多少少的想到了自己曾经,或是之前在哪里听过幻想的故事,小时候睡在母亲身边,听着母亲哼着歌,外面无论怎样大的雨心中都只是满溢的幸福。
幸福……是与现在的她无缘的东西。
“神长香子。”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用这般语气将那孩子的姓名念出口,带着些陌生的情愫,或许是因为活了太久,当对方不在面前出现时,反而对姓名与本人的连结性产生了那么些许的怀疑。如是说,她并不了解神长香子,甚至都不够了解自己,仅存一套空空的皮囊。
起风了,不远处涌起滚雷。
听着雨点敲击屋檐的声音,即便一片漆黑,她也能够想到究竟是怎样的情景。
只是这一次有些不同了。
虽说这样想着,她仍旧起身凭借着并不明晰的记忆在房间中找到了蜡烛,而打火机的确是没有的,她并不抽烟,而燃气灶也是插电使用的,最终她在玄关置物架的低层抽屉中找到了一盒火柴,谢天谢地仍有余量。当她回到和室之时,发觉神长香子不知何时走出,对方没有戴眼镜,所以只是停在了缘侧,借助着并不足以照亮环境的月光辨别,最终寻到了她的身影,于是目光停驻。神长香子仍旧披着那稍显宽松的长衬衣,扣子似乎又没扣好,或许是对方刚刚躺下就发觉哪里不对便爬起来穿衣的缘故。
“首藤。”端着蜡烛的她过于瞩目,以至于对方很快就注意到了她。
又是一声滚雷,亮光只有一瞬,将神长香子的面庞照亮。
她并没有回话,这样的黑暗让她一时间不愿动弹,可她也并没有错开神长香子的视线,她习惯性地笑笑,只觉得现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能有人陪伴在身边。
事实上,在她失败后还不清楚究竟要去哪里的时候,也曾下了一场大雨,那时她坐在巴士站的遮檐之下,旁边带着的仍是她来时所带,似乎与最初重量毫无差别的旅行箱。巴士站台无法给她应有的遮蔽,那时候她甚至还能够闻到那张卡牌烧灼的刺鼻气味,神长香子为她所做的炸弹也因为她的设置而落在地上,没有了任何杀伤力。
她首先感觉到的便是可惜,毕竟那孩子为她做了如此之多,她却因自己私欲而将对方的好意用在这种事上,而后涌上的便是一种怅然若失的哀伤。毕竟这样一别,可能永远不会再见了,即便在接受“长”的职务后,她也曾翻阅过每个人的个人档案,联系方式什么的不用猜也能知道绝不属于神长香子“个人”,但若是想要寻找,以她的阅历与能力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可她没有去做,她从最初就不是主动的人,二来她这些年与他人大多数的接触也总是萍水相逢,若是她真的付出了真心,最终收获的也总是遗憾。
“你还好吗,”神长香子小跑着朝她走来,她将一手抬起,避免对方来时带起的风将蜡烛吹灭,“我还以为有人进来了,你没事吧?”
又是这般担忧的神情。
“……香子,扣子不扣好的话,要被看光了。”她摇摇头,任由对方凑到她的身边。
“首藤!”
“抱歉抱歉。”她笑笑,“好像停电了。”
“要我去看看吗,电表。”神长香子在她提醒完后只是将胸口的衣服紧攥,听她解释完后才放心下来,只是看神情仍旧担忧着黑暗中的事物。
“大晚上还在下雨,太危险了,我先把电源都关掉,等明天一起看看吧。”她摇摇头,走去将方才缘侧的灯关掉。事实上,电表电路什么的根本不需要神长香子操心,她擅长这些,虽然神长香子可能并不知晓。即便是最初的神长香子的自制炸弹,她也能够凭自己的能力做出来,毕竟她的故乡曾被指定为技术密集城市,精密机械什么的,多多少少有过涉猎。
她享受着神长香子对她的关切,将她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试图与她一齐分担压力。但对方的担忧也并非敏感,这些天她也有在山间巡视,的确没有看到什么外来人的影子,要么就是因为下雨而暂时放缓步伐,要么是已经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开始想法设法的避过她。
“……香子,今天可以一起睡吗?”
或许是这样的黑夜影响到了她,在将蜡烛递去时,她这样说着。
“当然。”对方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让她手中一顿,她本以为是对方并未听明她说的话,可侧目望去时,对方脸上的表情却是淡然,甚至在注意到她的目光后偏了偏头,“我来拿吧。”
“好。”她将蜡烛递去。
最终,她在神长香子房中铺好了床,拿了碟子将蜡烛固定好后躺下,神长香子在她身侧,虽仍有距离。
在简单的道过晚安后,她把门关合,只将窗开了缝隙。
“好像在黑组一样。”烛火摇曳,她轻声感叹。
“……我其实一直非常庆幸。”本以为对方已经入睡,但却听到了神长香子说话,她没有转身,仍旧平躺着看着天花板,“庆幸我的舍友是你。”所以并不知道现在神长香子的视线究竟落于何处,只是听见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对方兴许翻了个身,“也非常庆幸与你再见。”
她又何尝不是呢?松手放开的风筝再度飘回了她的窗口,于是两人的连接便如线一般,似是相识,却不会再轻易放开。如若说在黑组的别离是无法阻止无法改变的事实,那么现在,则是她能够以自身意愿所选择的相逢和离别。她曾经渴望过的亲切如今已然来到她的身边,只是……神长香子的愿望又是什么呢。
【要是我成功完成任务,以后就洗手不干!】
她明明听到了,她明明知道,却还是想要将对方留下,如鲠在喉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这边想着,她难以自持地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我也很庆幸与你再见。”说这话的时候,她伸出手,影子便投射到墙上,她侧目望去,将手掌变动,最终停留在了最为简单的“鸽子”上,她晃晃手指,墙上的鸽子便展翅而飞,“香子,要稍微聊聊天吗?”她变换手指,墙上的影子便也变动,开始失去了本体,变回了普通的手影。
“我很乐意。”她听着身边传来被褥摩挲的声音,她侧头看去,神长香子已经转身过来望向她,“……我小时候也有过这种经历。”
“在这样的下雨天?”
“嗯,我不是在孤儿院中长大的吗?小时候总是四五个人睡一间房,暴雨天还被吓哭过。”见她如此,神长香子也举起手,将手翻转,稍稍改变了角度,墙壁上便出现了“犬”的影子,对方动动指尖,那犬便开始吠叫,“有些好心的前辈会来安慰我们,甚至夜光好的时候也会给我们看手影。不过我只记得这个了。”说罢,神长香子的犬张开嘴,一口咬向她的鸽子,她的手影便被对方的手影吞没“手影倒像是以前人们会玩的东西啊……”
“但很有趣不是吗?”在神长香子放下手后,她便也垂下手,在听到对方嗯了声后,她笑了笑,“小香子你肯定不太懂这种东西吧。”
“比起不理解……更像是一种怀念。”神长香子并没有直接承认或是拒绝,“至少以前在忏悔室中,也会看到投射在墙上的影子,还有十字架。”
“忏悔室?”
“……因为我的失误导致了前辈的死亡。”神长香子将十字架拿起,影子便在墙壁上不断晃动,“这是前辈的遗物,因为以前我说了很漂亮……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或许不说比较好吧。”
所以才会那样啊。她眨眨眼,忆起曾经在黑组时神长香子的模样,那样沉重,在灯光下将这十字架紧紧攥住,犹如在忏悔的罪人,只是忏悔的对象并非是神,“正因为小香子你说了漂亮,她才会把十字架留给你吧。”
“……我更希望她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她不知该如何诉说了,甚至连手臂也变得沉重,明明只是想说些轻松的话,明明只是想更加了解对方,却因为这种言语又再度沉重起来。神长香子理应享受普通的生活,就像她的愿望那样,和自己在乎的人一起,普普通通的就好……她闭上眼,缓慢地舒出一口气,即便是这样愿望,她与神长香子都无法得以实现,毕竟彼此重要的人已经早逝了。
“希望我们都能长命百岁。”她喃喃自语,对于神长香子,她的确希望对方能安稳活的长久,最好能够与普通人一样生活,但对自己,更像是一种诅咒和期许,如果她的时间真的能够停在百年,那也算是一件好事,“可以帮忙把蜡烛熄灭吗,香子?”
“好。”片刻后,随着对方的一声急促地吹气,房间便陷入黑暗了。
在梦中,她想了许多,虽然是模糊不清的回忆,她似乎看见了母亲牵起她的手,似乎看见了她第一次学会奔跑时父母的笑,再度看见了不断驶向港口的船只,蒸汽,电力,建筑涌起,而后她与武雄一起前往东京读书………在成年后恍惚发觉自己与他人并不一样。
父亲母亲如此担心她,但她那时候也只是笑着说至少我可以更好的给你们养老了。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究竟为什么要承受这些呢?
等到睡醒,她翻身而起,手掌触及自己的额头,视野中的发仍是浅蓝,自己的皮肤仍旧顺滑,她还没有老去,至少今天没有。她望向身边的神长香子,对方仍在睡着,是一副安静的睡姿,与在黑组的时候无异,她仍有能做到的事情,如果自己的生活无法回归正轨,那么看着他人走向正轨,或许也是一件能够感觉幸福的事情。
雨声仍在她的耳中回荡。
“小香子,我们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