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x月

第8章 银月烙印与未答之间

晨光比预期的更早穿透了厚重的深蓝窗帘,将房间染上一层稀薄的、灰蓝色的微明。月是在一种奇异的、被禁锢般的温暖中醒来的。身体僵硬,因为整夜保持着一个姿势——侧卧,蜷缩,被一条手臂不容置疑地环在腰间,后背紧贴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和心跳。

花蝶的呼吸平稳而绵长,拂过她的后颈。那份热度,和手臂的重量,是如此真实的存在,几乎将昨夜惊心动魄的刀光和混乱都挤压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

月没有立刻动。她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感受着腰间那条手臂的力道。花蝶似乎睡得很沉,但手臂的肌肉并没有完全放松,依旧带着一种潜意识的守护(或者说占有)姿态。月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自己左手腕上。红肿的烫伤疤痕在晨光下颜色显得深了些,边缘依旧有些发亮。昨夜被花蝶攥紧的右手腕,也残留着隐隐的酸痛。

那些刀片……不在原来的地方了。被花蝶从窗户缝隙扔了出去,消失在楼下的黑暗里。这个认知让月的心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涟漪——不是失落,也不是安心,而是一种……被彻底缴械、连自我伤害的可能都被物理性断绝的、奇异的空白。

就在这时,腰间的手臂动了动。花蝶似乎也醒了,或者她根本就没怎么深睡。她发出一声带着浓重睡意的、含糊的咕哝,手臂收紧,将月更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下巴无意识地蹭了蹭月的发顶。然后,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手臂的力道松了,人也彻底清醒过来。

她没有立刻放开,而是维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几秒钟,仿佛在确认怀里的温度是真实的,然后才缓缓抽回手臂,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晨光中,花蝶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没睡好的倦怠,眼下的阴影比平时更深。她转头看向月,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在检查她是否完好无损,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昨夜未散的警惕和疲惫。

“醒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睡醒的粗糙感。

月也慢慢坐起身,点了点头,没说话。两人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昨夜那种紧密到几乎窒息的依偎感褪去,留下一种微妙的、混杂着尴尬和某种未言明联系的沉默。

花蝶揉了揉眼睛,掀开被子下床。她的动作带着一贯的利落,但脚步间能看出些许僵硬——在狭窄沙发上蜷缩半宿,又经历了半夜的惊魂,显然并不好受。她走到窗边,目光落在那道细微的缝隙上,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窗框,仿佛在确认昨夜丢弃的“危险”已经远离。然后她转过身,看向依旧坐在床上的月,目光平静,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去洗漱。换衣服。”

月顺从地下床,走向卫生间。关上门,打开灯,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乌黑的眼睛下也有淡淡的阴影。颈侧,那个由花蝶留下的深紫色牙印已经变成了淤青,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醒目。她抬手轻轻碰了碰,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微微隆起的皮肤,传来一阵钝痛。她又看了看左手腕的烫伤,和手肘上贴着的创可贴。

花蝶……似乎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印记。以各种方式。

她快速洗漱完毕,换上了干净的校服——虽然今天是周末,但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走出卫生间时,花蝶已经整理好了沙发上的毯子,正站在桌边,背对着她,手指间夹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只是无意识地捻动着。

听到声响,花蝶转过身。她的目光落在月身上整齐的校服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她走到月面前,从自己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很小的、扁平的深蓝色绒布袋子,看起来有些旧,但很干净。

“这个。”花蝶将小袋子递到月面前,动作干脆,没什么修饰,“昨天说的。”

月愣了一下,才想起昨夜混乱中,花蝶在她耳边说的“给你准备了点东西”。她看着那个深蓝色的小袋子,迟疑了几秒,才伸出手,接了过来。袋子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

“打开。”花蝶催促道,语气平淡,但眼神却紧紧盯着月的反应。

月解开袋口束紧的细绳,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

那是一枚耳饰。

非常简单的款式。细细的、泛着冷光的银色金属弯成一个精巧的、近乎完美的下弦月形状。月牙的线条流畅而优雅,两端尖细,中间饱满,表面没有任何多余的雕刻或镶嵌,只有金属本身细腻的光泽。它很小,但做工精细,在晨光下闪烁着清冷而柔和的光芒,像真的将一弯微缩的月亮摘了下来,凝固在此。

月怔住了。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银色月牙,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冰凉的金属。月亮……是她的名字。这份“礼物”,直白得近乎赤裸,又带着一种奇特的、与她此刻灰暗世界格格不入的精致感。

“月亮。”花蝶的声音响起,证实了她的猜测。她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觉得……挺适合。”

适合什么?适合她这个名字?还是适合她这个人?月抬起头,看向花蝶。花蝶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像是有点不耐,又像是有点紧张,视线飘向别处,手指又捻了捻那根香烟。

“但是,”花蝶转回视线,指了指月的耳朵,“你没耳洞。”

月的耳垂确实光滑完整,没有任何穿孔的痕迹。她从未想过要戴耳饰,那似乎是属于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的装饰。

花蝶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她拿过月掌心的那枚月亮耳饰,小心地放回绒布袋,收紧袋口。“我家有工具。”她说得理所当然,“穿耳洞的。现在去。”

不是询问,是决定。

月几乎没有思考的余地。或者说,她此刻混乱的思绪也无力做出任何决定。她只是看着花蝶将那个装着“月亮”的小袋子仔细地放回自己外套口袋,然后走过来,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走了。”

花蝶的手心依旧很暖,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月被牵着,再次离开了302室这个冰冷的巢穴。清晨的空气比夜晚更凛冽,街道上行人稀少。花蝶走得不快,但目标明确。她没有解释要去哪里,月也没有问。两人沉默地走着,穿过渐渐苏醒的街区,最终在一个看起来稍新一些、但同样普通的居民楼前停下。

花蝶带着月上了五楼,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扇漆成深绿色的防盗门。

门内的景象,和302室截然不同。

空间不算很大,但充满了生活气息。东西有些杂乱,但并不肮脏。沙发上随意扔着几件外套和几本翻开的杂志,茶几上摆着没喝完的水杯和零食袋,电视柜旁堆着一些CD和游戏光碟。墙上有几张模糊的风景海报,还有用图钉钉着的几张便签。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属于年轻人的、自由散漫的味道,混合着一点点烟味和洗衣液的清香。

这里不“空”。这里塞满了主人的痕迹,随意,甚至有些邋遢,但却……是活着的空间。

“进来。”花蝶松开月的手,自己踢掉鞋子,随意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换上,又给月找了一双。“随便坐。”

月有些拘谨地走进来,换上拖鞋,站在客厅中央,不知该坐哪里。

花蝶已经径直走进了其中一间卧室,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看起来颇为专业的黑色硬质塑料盒,上面有英文标识和医用十字标志。

“工具。”花蝶晃了晃盒子,走到沙发边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过来,坐这儿。”

月走过去坐下,身体微微绷紧。

花蝶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地排列着消毒棉片、一次性无菌穿孔针、定位夹、以及几对简单的医用钢耳钉。东西齐全,看起来干净专业。

“你……自己弄?”月有些迟疑地问。她没想到花蝶家里会有这个,更没想到她会亲自操作。

“不然呢?”花蝶瞥了她一眼,语气寻常,“以前帮人弄过,也给自己加过。”她说着,侧头撩起自己耳侧的头发,露出耳廓上不止一个的银色耳钉和小小的黑色耳骨环。“放心,死不了,也比外面店里干净。”

她先是用消毒棉片仔细擦拭自己的双手,然后拿起一片新的,看向月。“左边还是右边?”

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垂。“……左边。”

花蝶凑近了些,用消毒棉片擦拭月的左耳垂,冰凉的触感让月瑟缩了一下。花蝶的手指按在她的耳垂上,温热的指腹轻轻揉捏着,寻找最合适的位置。两人的距离很近,月能清晰地看到花蝶低垂的、专注的睫毛,和她微微抿起的嘴唇。花蝶的呼吸很轻,喷在她的耳廓和颈侧,带来一阵微痒。

“会有点疼,一下就好。”花蝶低声说,声音比平时柔和些许,“别动。”

月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不是因为对疼痛的恐惧(她对疼痛的阈值早已扭曲),而是因为这种奇特的、亲密的、被如此专注对待的时刻。

她能感觉到冰凉的定位夹轻轻夹住了耳垂,固定住一小块皮肤。然后,是更冰凉的一点——消毒。接着,一个尖锐的、明确的压力点,抵在了耳垂正中央。

没有预兆,花蝶的动作快而稳。

“嗤——”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穿透了什么薄物的声响。紧接着,一阵短暂而尖锐的刺痛,如同被蜜蜂蜇了一下,从耳垂瞬间传递到大脑皮层。

“唔……”月闷哼一声,身体本能地僵直,手指攥紧了沙发边缘。

但疼痛真的只是一下,很快褪去,变成一种持续的、火辣辣的胀痛感。

“好了。”花蝶的声音响起,同时,定位夹和穿孔针被移开。月感觉到一个微凉的、小小的柱状物体被轻柔地推进了刚刚穿出的孔道,两端似乎被什么固定住了。

她睁开眼。花蝶已经退开一点,正在用消毒棉片擦拭她耳垂周围可能渗出的、极其微少的血珠。动作依旧仔细,但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刚刚只是完成了一项简单的任务。

“医用钢钉,先戴几周,等愈合了再换那个。”花蝶指了指自己口袋的方向,那里装着那枚月亮耳饰。“这几天别碰水,别用手摸,每天稍微转一下就行。”她交代着注意事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一项产品使用规范。

月抬手,指尖小心翼翼地、隔空触碰了一下自己左耳垂。那里明显多了一个异物感,肿胀发热,伴随着清晰的、一跳一跳的痛感。但这痛感是“新”的,不同于旧伤的隐痛,它连接着一个刚刚发生的、由花蝶亲手执行的“改变”。

她抬起眼,看向花蝶。花蝶正在收拾工具,将用过的针头小心地放入一个专用的废弃针头盒,其他东西归位。她的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清晰而平静。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月的心底缓慢升腾、发酵。

花蝶闯入她的世界,留下疼痛的吻和牙印,夺走并丢弃她自毁的工具,强制她接受照顾,现在……又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个新的、永久的印记——一个以她名字命名的、银色的烙印。

这些行为,粗暴的,强制的,偶尔流露笨拙温柔的,充满了绝对的掌控和不容拒绝的介入。它们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从那个下沉的漩涡里强行捕捞上来,束缚住,贴上标签。

连结……变了。

一开始厕所隔间里偶然的、带着不耐烦的介入,到花坛边那个带着咸涩和宣告意味的吻,再到昨夜生死一线的抢夺和拥抱,以及此刻这个在她身体上穿凿出孔洞、为那枚“月亮”预留位置的行为……

这不再是简单的“看不惯”或者“一时兴起”。这太深入,太持久,太……不计代价。

一个念头,如同破开水面的气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月混乱的脑海。它如此清晰,又如此荒谬,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悸般的震颤。

在花蝶收拾好工具盒,转身看向她,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月抬起头,乌黑的眼眸直直地望向花蝶,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问:

“花蝶……”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聚勇气,或者确认自己真的要问出口。

“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句话问出来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花蝶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她手里还拿着那个黑色工具盒,脸上的平静表情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冰雹击中,瞬间出现了裂痕。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堵在了喉咙里。一抹极其罕见的、近乎慌乱的神色,飞快地掠过她的眼底,随即被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愕然、被看穿般的窘迫、以及下意识想要否认的尖锐情绪所覆盖。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晨音,和两人之间骤然紧绷的、几乎能听到嗡鸣的寂静。

花蝶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她避开了月那双过于直接、过于清澈、仿佛能映照出她所有混乱心事的眼睛。她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工具盒上,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花蝶猛地将工具盒往旁边的茶几上一放,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咚”。她转过身,背对着月,肩膀的线条显得有些僵硬。她抬手,有些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本就凌乱的头发。

“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花蝶的声音响起来,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不耐烦的语调,试图用音量和不屑掩盖某种猝不及防的狼狈,“喜欢?哈!你以为我是那些围着漂亮脸蛋转的白痴男生吗?”

她猛地转回身,脸上已经挂上了惯常的、带着讥诮和烦躁的表情,眼神锐利地刺向月,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我不过是看你可怜!看你那副要死不死的样子碍眼!顺手捡回来,管一管罢了!少自作多情!”

她的否认又快又急,斩钉截铁,甚至带着攻击性。但月却静静地听着,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耳根,看着她那双虽然强作凶狠却下意识游移、不敢与自己长久对视的眼睛。

如果是以前,月或许会被这凶狠的否认击退,缩回自己的壳里。但此刻,耳垂上新鲜的、火辣的疼痛清晰地提醒着她刚刚发生的一切。昨夜花蝶颤抖的拥抱,今天这枚特意准备的月亮耳饰,以及花蝶为她穿孔时那份专注到近乎小心翼翼的神情……这些碎片,拼凑不出一个简单的“可怜”或“碍眼”。

花蝶的否认,听起来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在虚张声势地哈气。

月没有反驳,也没有退缩。她只是依旧用那双乌黑平静的眼睛看着花蝶,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疑问。

她的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让花蝶感到无所适从。

花蝶被她看得越发烦躁,胸口那股被突然戳破心事的慌乱和羞恼横冲直撞。她猛地抓起沙发上自己的外套,胡乱地穿上,动作幅度很大。

“行了!”她粗声粗气地说,不再看月,“耳洞穿好了,东西也给了。你自己记得护理!我……我还有事!”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走向门口,手忙脚乱地换鞋。拉开门,冰冷的空气涌进来。

就在她一只脚踏出门外的时候,她停住了,没有回头,声音硬邦邦地抛过来,带着最后一点强撑的霸道:“伤口……记得处理!耳洞也是!别让我发现你搞感染了!还有……下周一,我来接你上学!记得回家。”

说完,她像是怕再听到什么,或者怕自己再说什么,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月一个人,坐在还残留着花蝶气息的沙发上。左耳垂上的疼痛持续而鲜明,像一个小小的、燃烧的烙印。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枚冰冷的医用钢钉,然后,缓缓抚过自己颈侧那个深紫色的牙印。

喜欢……吗?

花蝶没有回答。或者说,她用激烈的否认和逃离,给出了一个模糊不清、却更意味深长的答案。

月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枚银色月亮耳饰冰凉的触感。

一个烙印已经打下。另一个,还在等待被佩戴。

而她们之间,那原本由单方面拯救与依赖构成的、脆弱的连结,似乎在这个清晨,被一个未答的问题,悄然扭转了方向,滑向了更深、更暗、也更不可测的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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