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告白？

门关上的声响，像一块投入寂静深潭的石子，涟漪扩散，最终归于更深的沉寂。月独自坐在花蝶家客厅的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停留在微微发烫、带着新鲜穿刺感的左耳垂。医用钢钉冰冷的触感，和皮肤下隐隐搏动的胀痛，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存在感。这感觉与手腕上旧疤的钝痛不同，它更明确，更“新”，并且连接着一个清晰的、由花蝶亲手赋予的“因”。

她环顾四周。这个空间与她302室的空寂截然相反。略显凌乱的沙发，散落的杂志，茶几上的水杯残留着半圈水渍，墙上随意钉着的便签纸被窗外的风掀起一角……每一件物品，每一个细节，都仿佛在呼吸，在低语，诉说着主人随性、不羁却也鲜活的生活痕迹。空气里属于花蝶的气息——淡淡的烟草味，干净的汗味，还有某种说不清的、带着侵略性的活力——比在302室时更加浓郁，无所不在地包裹着她。

她刚才问了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我？”

那句话像是不经思考，从某个连她自己都未曾探知的深渊里浮上来的气泡。问出口的瞬间，她自己也愣住了。为什么会这么问？是因为那些强硬的吻？那些带着惩罚意味的咬痕？还是因为昨夜花蝶颤抖着抱住她时，那份几乎要将她揉碎的恐惧和后怕？抑或是，因为此刻耳垂上这枚由她亲手刺入的、为“月亮”预留位置的钢钉？

月不知道。她对“喜欢”的理解，贫瘠得如同荒漠。那似乎是属于另一个明亮、喧嚣、与她隔绝的世界的情感。温暖，甜蜜，带着光的温度。可花蝶给予她的一切，都混杂着疼痛、强制、暴怒和不容拒绝的掌控。那是截然不同的质地，像荆棘，像火焰，灼热而伤人。

可是……如果只是“看不惯”，只是“顺手”，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需要将她的刀片从窗户扔出去，需要整夜保持警醒，需要为她准备刻有名字的礼物，需要亲自、专注地在她身上留下一个永久的印记？

花蝶激烈的否认和近乎狼狈的逃离，并没有解答她的困惑，反而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照出某些更加混乱、更加难以言说的东西。那否认太过用力，反而显得可疑。

月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身体有些僵硬，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了。她走到窗边，看向楼下。花蝶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人流稀少的街道尽头，走得又快又急，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

她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这个充满花蝶痕迹的空间。她应该离开。回到那个属于她的、安静的空壳里去。但脚步却有些迟疑。这里的气息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不安，却也带着一丝奇异的吸引力。仿佛踏入了一个与她截然相反的磁场，混乱，却有温度。

最终，她还是走向门口，换回自己的鞋子，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楼道里的空气比室内清冷许多。她一步步走下楼梯，左耳垂的刺痛随着步伐微微牵动，持续提醒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回到302室。推开门，熟悉的、冰冷的、空洞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只是离开了几个小时，这个空间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重新将自己包裹进那种绝对的“无”之中。阳光透过薄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惨白的光斑，更衬得四下寂静无声。

月走到床边坐下。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屏幕漆黑。她解锁，点开通讯软件。列表里，那个简简单单的“蝶”字头像静静地躺在最上方。没有任何新消息。最后一条记录，还是几天前她回复的“好”字。

她盯着那个头像看了很久，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想说点什么？问“你到家了吗”？还是问“耳洞有点疼，正常吗”？或者……再次追问那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最终，她什么也没发。锁上屏幕，将手机扣在胸口。身体向后倒去，躺进冰冷的被褥里。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熟悉的光影，大脑却无法停止运转。

花蝶说，下周一，来接她上学。

今天才周六。还有整整两天。

两天，四十八小时，两千八百八十分钟。对于曾经在虚无中麻木度日的月来说，时间没有意义，只是数字的堆积。但此刻，这个明确的“约定”，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拴在了未来的某个时间点上。她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时间成了需要“度过”的东西，而终点，是花蝶的出现。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等待，又不像。没有明确的期待，也没有焦虑。只是……知道了有那么一个时间点，在那之后，那个带着烟草味和强势温度的人，会再次闯入她的视野，用那种不容拒绝的方式，将她从这片寂静中拖出去。

她会来吗？以花蝶的性格，说了，大概就会做到。除非……她被那个问题彻底惹恼，决定不再管这个“麻烦”。

这个念头让月的胸口掠过一丝细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抽紧。她翻了个身，侧躺着，脸埋进枕头。左耳垂不小心压到，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皱了皱眉。她小心地调整姿势，手指又轻轻碰了碰耳钉。

“月亮”耳饰还在花蝶那里。要等耳洞愈合。

愈合……需要时间。而时间，现在有了一个刻度：下周一。

接下来的周末，对月而言，成了前所未有的、充满微妙张力的空白页。

周六的白天在寂静中流逝。她机械地吃了点东西，喝了水。大部分时间坐在窗边发呆，或者躺在床上，目光没有焦点。左耳垂的疼痛逐渐变成了持续的背景音，偶尔碰到或转动钢钉时，会重新变得鲜明。她按照花蝶说的，轻轻转动了一下耳钉，动作笨拙而小心。

她忍不住几次去看手机。屏幕始终安静。没有消息，没有电话。花蝶像突然从她的世界里蒸发，只留下一个耳垂上的洞，和一个周一的约定。

夜晚降临。独自面对黑暗时，那些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再次悄然围拢。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当那种想要用疼痛确认存在的冲动隐约泛起时，她左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冰凉的钢钉，新鲜的刺痛，像一个小小的、燃烧的锚点。然后，她想起花蝶从窗户缝隙扔掉刀片时，那决绝的动作和冰冷的眼神。想起花蝶昨夜抱着她时，那几乎要将她骨头勒断的力道和无法控制的颤抖。

“你的命有一部分是我的了。”

“在我烦够之前，你给我好好待着。”

那些蛮横的话语，在黑暗中回响，竟奇异地压制了自毁的冲动。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更复杂的、她尚且无法命名的感觉。仿佛破坏自己，不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还关乎另一个人激烈的情绪和……某种她还不理解的“所有权”。

周日。时间依旧缓慢。她甚至开始无意识地留意时钟的走动。下午，她洗了澡，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左耳，用花蝶留下的消毒棉片轻轻擦拭周围。伤口看起来还好，只是有些红肿。

傍晚，她站在窗边，看着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毫无新意的橙红。手机忽然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她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快速拿出来看。

不是花蝶。是一条无关紧要的促销短信。

她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几秒，然后默默删除。心底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夜色再次降临。周日的夜晚。距离周一早上，只剩下不到十二个小时。

月躺在床上，却比前两晚更难以入睡。耳垂的刺痛感在寂静中似乎被放大了。身体因为即将到来的“变化”而隐隐有些紧绷。花蝶明天会来吗？会是什么样子？还会因为那个问题而生气或不自然吗？会……像以前一样，不由分说地牵起她的手吗？

这些纷乱的思绪，像水底纠缠的水草，让她无法沉入安宁的睡眠。她又一次拿起手机，点开花蝶的聊天窗口。空白的对话框，像一面沉默的墙。

她输入：“耳朵还好。”

删除。

又输入：“明天几点？”

再次删除。

最终，她什么也没发，关掉了手机，塞回枕头下。黑暗中，她睁着眼，听着自己并不平稳的呼吸和心脏跳动的声音。左手，又一次抚上耳垂的钢钉。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向周一。

当窗外天际泛起第一丝灰白，远处传来早班公交车隐约的声响时，月知道，等待的终点，就要到了。

她起身，洗漱，换上校服。对着卫生间镜子，她仔细看了看左耳。红肿已经消褪了一些，钢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她用消毒棉片再次轻轻擦拭周围。

回到房间，她收拾好书包。动作比平时慢一些，像是在拖延，又像是在准备。

该下楼了。

她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看向楼下小区门口的方向。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街道上行人车辆稀疏。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书包，走向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时，停顿了一下。

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依旧昏暗安静。她一步步走下楼梯，脚步声清晰回荡。左耳垂的刺痛随着步伐轻微牵动。

走出单元门，清晨微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站在门口，目光投向小区大门的方向。

那里，空无一人。

心脏，几不可察地向下沉了一瞬。

她垂下眼睫，正准备像往常一样，独自走向公交车站——

“喂，发什么呆？”

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带着惯常的不耐烦，从侧后方传来。

月猛地转头。

花蝶就站在几步之外的一棵光秃秃的树下。她斜挎着书包，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另一只手的手指间依旧夹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晨光勾勒出她略显凌乱的短发和清晰的侧脸线条。她的脸色看起来比前两天好了些，但眼下仍有倦色。此刻，她正微微皱着眉，看着月，眼神里带着审视，还有一丝……极力掩饰却依然泄露的别扭和不自然。

她真的来了。

比约定更早。等在这里。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清晨的薄雾在她们之间缓缓流动。

花蝶先移开了视线，像是有些不自在。她迈步走过来，脚步依旧带着她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节奏。在月面前站定，目光飞快地扫过她的脸，在她左耳垂上特意停留了一瞬，然后迅速移开。

“耳朵，”花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语气试图维持平淡，“没事吧？”

月点了点头，轻声说：“嗯。”

“那就行。”花蝶像是完成了某项检查，随即，很自然地伸出手——不是去牵，而是摊开掌心，悬在半空。

一个无声的、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明确的指令和邀请。

月看着那只手。手指修长干净，掌心有细微的纹路。就是这只手，夺走过刀片，抚摸过她的伤口，笨拙地处理过她的伤，为她穿刺耳洞，也曾紧紧地、颤抖地抱过她。

她几乎没有犹豫，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花蝶立刻收拢五指，将那只微凉的手牢牢握住。掌心传来的温度，比清晨的空气灼热许多。

“走了。”花蝶说，牵着她转身，走向小区大门。

两人的身影在晨雾中渐渐融为一体。

没有人再提起周六清晨那个未答的问题。没有人解释这两天的沉默。仿佛那只是漫长纠缠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被刻意地、心照不宣地翻了过去。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月被动地被花蝶牵着，走在熟悉的上学路上。左耳垂的刺痛，右手被握住的温暖，身边人身上传来的熟悉气息，以及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一张新的、更加复杂的网。

而新的一周，就在这片沉默的牵绊和未解的迷雾中，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