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行军

第4章 柳林风声

到了六月二十六日的晚上,还差几个小时,战斗就将满整整四天。德国人包围要塞也已经有三天半。被困住的红军战士们第一次开始觉得,他们可能没办法活着离开布列斯特了。

安娜斯塔西娅悄无声息地走到倒塌的砖墙下、奥罗拉身边。按照安排,少尉守上半夜,她守下半夜,现在正差不多是交换的时间。奥罗拉像个男人一样坐在砖墙上,腿伸直,枪背在身后。她的身上扯着半条薄毯子,双手捧住铁罐,长发披散。安娜斯塔西娅歪着脑袋,注视着奥罗拉,突然想到:“你有多久没梳头发了?”

“安娜?已经到时间了?”少尉惊讶道,继而从墙上跳下来,“也许四天?也许五天?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也许是因为没有枪声,我睡不着。”骸骨的魔女开玩笑。“坐下来吧。”她背靠墙根坐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我来给你打理头发。”

少尉闻言乖乖躺下。安娜斯塔西娅将五指握成爪,轻轻拢顺奥罗拉的长发,上下反复。亚麻金色的发丝从她的指缝间掠过,成股成缕,触感轻痒而又舒适。她将散开的头发归拢到一起,吹气拂走金色表面的灰尘。而奥罗拉慢慢蜷缩了身子,耳朵尖儿露出来,似滴血般通红。

“你有白头发了。”安娜斯塔西娅咯咯笑着,拔掉一根白发,炫耀似地拿给奥罗拉看。

“我本来就比你大。”少尉翻身仰面朝向星空,伸出双手夹住安娜的脸颊揉滚起来,“让我看看你又是怎么样?”

“好了、好了。”安娜斯塔西娅被她逗得止不住发笑,却又强忍着,生怕声音传出去,惊醒了熟睡的其它人。“白头发也很好。”她说,头不住偏来偏去躲避奥罗拉的魔爪,发丝便扫过裸露的锁骨。“要么像雪一样干净,要么像银子一样发亮,都很好看。”

“这还差不多。”少尉住手。安娜斯塔西娅得到喘息的机会,胸口微微起伏。骸骨的魔女抽出被压在肩带下面的秀发,捧到手心里轻轻搓揉着。

“等会儿我去睡觉,墙上有药草茶,犯困的时候喝吧。”奥罗拉闭上眼睛,说:“可能有点儿苦。”

安娜斯塔西娅取下墙壁上的铁罐,罐子饱经摔打,表面坑洼不平,昭示着它曾经历过的无数次惨烈的战斗。骸骨的魔女朝里面看了一眼,漆黑的水面不反射一丁点儿光。

“这个……”她晃了晃罐子,因为只半满,所以发出水流的哐啷声,“不是黑魔法?”

“我可不会黑魔法,有点儿苦罢了。原本用沸水能够煮去药草茶的苦味,但是用冷水就只能忍受自然本身的味道了。”奥罗拉看着安娜轻抿灌沿,露出舌头被麻痹般的痛苦表情,不禁浮现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来:“有点儿苦,是吧?”

“这可不是有点儿的程度。”安娜斯塔西娅把罐子放到一边,假装出一幅悲痛欲绝的神情:“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爱人?”

“我道歉。”见状奥罗拉马上举手投降:“不过现在水异常宝贵,慢慢喝吧,别浪费。”她们先前曾经找到过尚能用的水井,但也于昨日干涸。毕竟那本就是被废弃的设施。还有弹药也缺,之前曾有一个孩子兴奋地过来告诉她说找到了未毁的仓库。“姐姐。”他喊,叫得既甜蜜又亲切。但就在仓库跟前,男孩子还在朝她招着手,德国人的飞机投下的炸弹把他和仓库一起炸上了天。

少尉觉得有点儿伤心,发出一声叹息,伸手反掩住额头。这些天来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才刚刚能叫的出彼此的名字,下一刻便已陷入永眠。奥罗拉眨了眨眼,注意到天上有星星在同她一起眨眼。

“等等,安娜!天上有东西在闪光,是德国人的飞机吗?”

“那是金星,我的奥罗拉。”安娜斯塔西娅瞥了怀中的爱人一眼。

“哦……”她摸了摸鼻子尖,顾左右而言他:“金星……我当然知道!你去英国就是在学这个?”

“有些区别。”安娜斯塔西娅思绪飘远:“主要是在目的上,其他人看的比我更远。”魔女耸肩:“他们想了解宇宙,边界、尽头、力和规律,还有其它一些东西。但我只想把人送上太空。苏联将第一个把人送上太空,从哪儿俯瞰我们的地球,就如同现在我们仰望天上的月亮一般。”

“是很高很高的地方?”

“是的,但我觉得你理解不了有多高。”安娜斯塔西娅笑道:“毕竟奥罗拉有点儿笨。”

“你就是这样看待你的爱人?”这回轮到奥罗拉假装悲痛欲绝了:“要上太空的魔女小姐?”或许是觉得这个称呼太过反常,她小声重复了一遍,结果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安娜,将来你想要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奥罗拉结束了这个话题。

“什么?”安娜斯塔西娅惊讶道。

“战争开始,日后必将会有许多孤儿,我们要领养一个男孩还是女孩?”奥罗拉握住安娜的手,然后把它放到自己胸前。

骸骨的魔女陷入沉思。“不如要个男孩?这样等他长大,能帮我们做许多事。”但是安娜斯塔西娅转念一想:“可是女孩儿也不错?等到我们老去,她会照顾我们的,也会将我们的花田打理得整齐又好看。”

“都行。”奥罗拉回答:“还有时间,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真是奇怪,明明德国人就离我们只有一百米远。有坦克,有大炮,还有飞机。我们却在这里谈论以后是要一个男孩还是女孩。”

“因为爱总是要和生死联系在一起的,古往今来,众口相传的故事莫不如此。”奥罗拉说,直视爱人的双眼:“我从没想今天这样感觉到爱。答应我,安娜,倘若万一战争结束之前我死了,你绝不能陪着我一起死掉。殉情是最傻的傻事。”

片刻沉默过后,安娜斯塔西娅轻轻点头:“你也要答应我同样的事。”

“我可不愿意想象。要真那样,我一定会恨德国人恨得发狂。”少尉回答:“啊,也别把我拉起来了,老实说……怪恶心的。”

“嗯。”

“但是,哪怕是一发也好,要是能为你挡住敌人的子弹的话,就还是把我拉起来吧,只要能帮住你,安娜。”

“嗯。”

安娜斯塔西娅低下头。四下无人注意,只有星空见证,她和奥罗拉吻在一起。“上一次——”长吻过后,骸骨的魔女气喘吁吁地说“我们没能守住马德里。可这一次,我们要一起到柏林去。”

“当然。”奥罗拉没放过她,仰面追逐着安娜的嘴唇。

再度分开之后,奥罗拉枕在她的腿上渐渐入眠。安娜斯塔西娅扯过薄毯子替她盖上。红军现在不缺毯子,不是因为他们又找到了充足的物资,而是因为需要的人比之前变少了。

安娜斯塔西娅摸出自己的骨笛,尝试吹一首安眠曲。但是开始的时候音色不受控制地忽高忽低,而且总是跑调。骸骨的魔女按住裂纹,渐渐的,她找到了能够吹成曲子的方法。

月色皎洁,如纱轻笼,奥罗拉和安娜斯塔西娅倚靠墙边,另一侧是一棵年轻的柳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骸骨的魔女吹响骨笛,仿佛周围没有未来得及掩埋的尸体,没有在痛苦中翻来覆去的伤者,没有数不清的弹坑,没有硝烟与火,没有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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