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最后的行军
“我们向南突围,游过布格河。”奥罗拉用手指在地上空划一道,指向南方。在蜡烛头的最后一点余火照亮下,她向战士们说明突围计划:“东面和北面是德国人进攻时的重点,那里人最多,还有坦克,而且离我们太远。至于西面则是中心堡垒,只是从一个包围圈里逃到另一个更小的包围圈中去罢了。”
“南面的德国人较少,而且隔着河,他们只在桥上重点防守,机会最大。”
“如果布格河对面也有德军呢?”有人问。
“那就打光最后一颗子弹,流尽最后一滴血,站在最后一块苏维埃的土地上死去。”奥罗拉掷地有声:“但不可能所有人都活着出去。我需要有一半的人留下来,向东佯攻,制造尽可能大的动静,吸引德国人的注意力。”她没有说出来的部分是——这些人几乎肯定会死。
“负责佯攻的部队成功牵制住敌人之后,剩下的人就趁夜色开始突围。握紧枪,但不要轻易开枪,别发出太大的声音,别让同志的牺牲白费。听明白了吗?”
少尉深吸一口气,攥住安娜的手:“现在共产党员站到前面来。”
除了安娜斯塔西娅和小亚历山大,所有人向前靠近一步。
“有不会游泳吗?”不会游泳意味着不可能渡过布格河。有三个人站了出来,他们被分到了留下来的一半人里。
“剩下的人抽签。”奥罗拉数出一把草芯,悬在蜡烛上空。“抽到染血的就留下,没有染血的就突围。”她扫视众人,看见凝重的神情。
无人表示异议,奥罗拉是第一个。安娜斯塔西亚从身后环住她的腰。但少尉紧紧攥着草芯,没去看它。然后红军战士们依次取走了自己的一根,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然后彼此相互拥抱、告别。到了最后,少尉深吞一口气,慢慢打开拳头——没有染血。
奥罗拉听见爱人的放松下来的吐息。
“准备五分钟。”她说,忍不住垂下头。都是些年轻人,都是些好小伙子,她想,但现在就连纸和墨水也没有,战士们连留下最后一封给家人的书信也不可能,而且就算写了,也不一定能够带的出去。
“我的奥罗拉,你已经成为一名出色的红军战士了。”安娜斯塔西娅看出爱人的焦虑。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中满是自豪。骸骨的魔女将奥罗拉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还有五分钟,你来帮我编条辫子吧。”
安娜斯塔西娅在奥罗拉身前坐下,安静乖巧,但枪就放在她身边,枪口和眉毛平齐。少尉的手指从焦糖色的发丝间坠落,停在发梢末端。奥罗拉卷起其中一簇,轻轻拨弄。她已经盘算好了,编个简单的长辫,这用不了太多时间。
她的手在黑暗中灵巧地飞舞,如梭似蝶。长辫逐渐成型,露出安娜斯塔西娅雪白的脖颈来,令奥罗拉目眩神迷。
我真幸福,少尉心想,这是我的妻子。但奥罗拉转念又想:安娜对此是怎么看待的呢?我是她的丈夫吗?还是……妻子呢?思及此处,少尉忍不住扑哧一声轻笑出来。
“怎么了?”
“没,没什么。”
红军战士在两人身边走动,偶有低语,或者踩到碎石。他们拿衣角擦干净枪管,将子弹上膛,整理腰带和口袋。五分钟转瞬即逝,安娜斯塔西娅站起身,反手扣住爱人的手背,轻轻捏着,传递鼓励与支持。奥罗拉朝留下的那队人点了点头——指挥他们的是个乌克兰农民似的男人,韦夫兰·柳热施基中士——将所有的手榴弹留了下来,包括从德国人尸体上找到的。
“少尉同志,我打算留三个人在堡垒里,从高处掩护我们。”韦夫兰声音沙哑,仿佛掺了砂子的石磨。
“是的,这有必要。”
他或许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说了一句:“为了祖国苏维埃。”
“为了祖国苏维埃。”
然后中士带领战士们冲出堡垒,向北突击。几息过后枪声大作,伴随着“乌拉”的咆哮声,奥罗拉看见黑夜里闪烁着惨白的亮光,那是莫辛甘那在向敌人倾吐死亡。紧接着就从其它地方也闪起了枪火的光芒,明亮,扎眼,德国人大声叫嚷。而留在塔楼里的战士则朝着亮光的地方开火,压制敌人。
不知是谁丢出了第一颗手榴弹,爆炸掀翻了扭曲的钢铁残骸,方圆十数米一瞬间亮得如同白昼。安娜斯塔西娅看见突围的队伍里有人被击中里,倒在地上翻滚,她咬紧嘴唇,示意奥罗拉该行动了。
少尉带领突围的人轻声下楼,朝南慢慢走出堡垒,各自躲进掩体后面。她屏住呼吸,以脉搏计时。这边也有亮光,就意味着也有德国人在。但他们都没发现藏在黑暗里的红军,而是冲进了堡垒里,或者从两侧绕了过去。离奥罗拉最近的一个德国士兵,少尉甚至能看见他的眼神。但他没有望两侧瞥一眼,看来德国人信仰的神在黑夜里也如同人类一般视力堪忧。
奥罗拉和安娜斯塔西娅都不信神,所以从不祈祷。
她的心脏跳动了一百八十下。“我们走!”此刻敌人的注意力悉数被东面的佯攻吸引,包围圈出现漏洞。少尉第一个从躲藏处跳出来,带领突围的红军扑向南方。最开始的数十米什么都没有,枪声渐远,风呼呼地从她的耳侧刮过,很快便能看见围绕堡垒的城墙。这段城墙被炮火反复轰炸,已经多处出现缺口。她们就从缺口中出去。
但德国人很快就发现了这批突围的红军,慌忙开始射击。枪声乱响,闪光四起,奥罗拉感觉到她的左边和右边都有德国人,并且都在射击,但在一片黑暗里,谁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多少人。德国士兵叫骂着,红军战士只管蒙头突围。
啪嗒一声,探照灯打开了,粗大的光柱直插天穹,利剑般撕开黑暗。
而布格河已近在奥罗拉眼前,只要翻过墙壁的缺口。
二十米。
奥罗拉听见机枪的嗒嗒声,光之巨剑从她们的背后劈下来,于地面上粗暴地反复横扫,仿佛喝醉了酒的巨人挥舞棍棒。子弹迫近,两人手牵着手,用尽全力奔跑。那些肮脏的咒骂和不堪的混乱都被抛诸耳后,夏风温暖,将一切洗刷干净。
十米。
少尉跳过横倒下来的大块石头,差点儿跌倒。奥罗拉上半身向前倾倒,但是安娜斯塔西娅带住了她,牵着爱人继续奔跑。子弹追上她们的脚步,像一排整齐的钉子钉在地面上,激起白色的轻灰。
五米。
奥罗拉手中一轻,原来是安娜斯塔西娅突然跌倒在地。少尉一愣,霎时间心神如坠冰窟。她滑铲倒地,侧肘支撑住身体。奥罗拉翻身过来,手足并用地爬到安娜身前,跪着扶起自己的爱人,把她拖进石头后面,然后就想去看看伤口在哪,祈祷那千万不要致命。
比疼痛更先至的是寒冷,安娜斯塔西娅哆嗦了一下,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体内所有的热量。她头晕目眩,但回过神来之后,第一个清晰的念头就是自己就要死了。德国人的子弹击中的安娜斯塔西娅右腿上的大动脉,同时打断了她的胫骨。失血速度实在太快,骸骨的魔女的耳膜里似乎都回荡着血流的咕涌声。
灯柱乱扫,子弹飞过两人头顶,后面德国人追上来,发出不可理解的吼叫声。就算背上她突围,最终安娜斯塔西娅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但安娜斯塔西娅虚弱地对着少尉露出笑容,脸颊雪白,不见一丝血色。还没看见伤口,奥罗拉便先发觉自己的双膝上沾满了血。并且地上的血泊还在以可怖的速度扩大。
“这是报应。”安娜斯塔西娅说:“我杀死了太多德国人,报应来了。”而奥罗拉泣不成声,安娜伸出手,拂过她的脸颊:“百年后再见!我的奥罗拉!记得那天晚上我们说的,决不能陪着我一起死掉,那是最傻的傻事。”
血淌遍地,安娜斯塔西娅感觉越来越冷,她意识到自己时间无多“答应我最后三个请求,然后就走吧!德国人快来了。”
奥罗拉的心几乎已如死灰,她没有准备好,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况,怒吼?嚎啕?还是悲怮?少尉手足无措,但两人确实相互许诺过,奥罗拉木然点了点头。
“记住我,不要找男人,也不要找其他女人。”
安娜斯塔西娅勉强支撑住自己,坐起身。
“当然……”
“在勃兰登堡门前踢正步给我看,记得要拍照片。”
她的手无力地垂落到奥罗拉的肩膀上。
“嗯。”
“还有……”骸骨的魔女微笑地看着跪倒在地的爱人,眼睛里只剩下她一人,然后用尽全力推了奥罗拉一把。“不要回头!”她大声喊,继而站起身——子弹打断了她的腿骨,安娜斯塔西娅本应该再站不起来,但骸骨的魔女强行将骨头接在了一起。血液喷涌,但魔女视而不见,背过身去拉响枪栓。
“走吧,奥罗拉。”
这不该是对你的报应,这应该是对我的报应。奥罗拉注视爱人的背影,从未如此厌恶过自己——她作了弊,身为草木的魔女,早就知道哪一根草芯上染着血,而哪一根又意味着能够有机会活下来。现在报应来了,她得到了机会,代价是失去此生的唯一。
为什么被击中的不是我呢?奥罗拉张大嘴,却什么都说不出。
德国人吵嚷着,几支枪组成交叉火力,压制住安娜斯塔西娅,剩下的则小心翼翼地绕上来。她必须得走了。奥罗拉爬起身,誓约过后,她的性命早已经不仅仅属于自己,同时还有一半属于安娜斯塔西娅。如果平白浪费在这里,那即便死后她也无法原谅自己。何况安娜刚刚请求——“要拍下在勃兰登堡门前踢正步的照片”。
奥罗拉踉跄着爬出缺口,沿着斜坡翻滚下去,掉进布格河里,和尸体混在一起。很快,岸上的枪响就结束了,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泪水忍不住泉涌而出。
德国人在岸上看了几眼黑色的河水,象征性开了几枪就回去了,似乎觉得不可能有人活下来。“我们得救了。”奥罗拉无声喃喃,不知道身边还剩下多少人。她抬起头,阴云罩住月亮,黑漆漆的天空中不见星河。
在那之后又过了约五分钟,确认德国人的确已经离开。黑暗的河面上突然翻响水花,老维奇冒出头,他已经游到了对岸。这名老红军匍匐身子,慢慢地爬上坡堤,伸出脑袋朝外看。
一梭机枪子弹横扫过来。于是老维奇的头就被开了瓢。他晃了两晃,随即滚落河中。
德国人在河对岸筑有完善的防御工事,突围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失败。
少尉在河中心愣着。冷水侵袭她的四肢,灌进她肩膀的伤口里,有如一把冰刀,迅速带走身体最后的余温。她看见那蓬血是怎样从老维奇的脑袋上泵出来的,突然就失去了力量。奥罗拉咬着嘴唇,她决不愿意死在这里,孤零零地一个人,变成河中心的浮尸。少尉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回去,既然都要死去,那么为什么不和安娜躺在一起,紧紧抱住她,握着她的手,最后倾诉自己的心语?还有那么多想要对安娜说的话,一辈子都说不完的话。
从水底忽然传来歌声。
安娜斯塔西娅的歌声。
并非水底,奥罗拉注意到,声音自她左手的无名指上传来,从骨头经过骨头,激起。震荡、然后直接回响在她的脑海深处。歌声模糊,只能分辨出旋律。是安娜最常吹奏的笛曲。奥罗拉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仿佛安娜正坐在草地上,背后群山峻岭,顶峰胜雪,被太阳盖上一层粉红色的霞披。少女用手扫了扫裙子,拍打地面示意她一并坐下,然后吹响横笛。
奥罗拉颤抖着。
“今后再也不会有什么能将你我分开。”火车将安娜送来的那个晚上,她曾哽咽着说过。
“我可是骸骨的魔女,当我唱起歌,死去的骨头,活着的骨头,都将舞蹈。”骸骨的魔女自信地对她微笑。
“于是此后就算死亡也无法将你我分离。”而今天夜里,安娜再度如此承诺。
她想起那些吻,那些拥抱,想起安娜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过的每一句话。
歌声游荡,仿佛庞然的海怪的无数条触须,随着凉风蔓延、伸展、卷曲、包围,唤醒这片土地上某种古老的黑暗力量。从要塞里传出一声枪响,然后是两把枪、五把枪、十把枪、一百把枪,一千把枪同时响起!死者蹒跚着从弹坑里、废墟间、尸山中爬了出来,无声咆哮。血肉啪嗒地掉在地上,肢体的断面上白骨森然,支撑它们行动,攻击面前一切生者。安娜斯塔西娅,骸骨的魔女在死后唱起最后一支歌谣,布列斯特要塞以最可怖的方式活过来了。
德国人发出惨叫,他们打开火焰喷射器,尸体燃烧起来,血肉皆被烧干,但依然继续前进。
而奥罗拉看见水面上倒映出那个影子,在火焰里呈现全然的黑色。单薄,瘦弱,是一个女人。她第二次站起身来,偏着脑袋,颈椎似被折断,举起枪,靠在墙壁的缺口里,朝视线里每一个敌人开枪。无惧无畏,坚强勇敢,不会倒下,即使是被子弹命中,即使是被烈火点燃,她就站在那儿,一枪,接着又一枪,向德国人射击。
“不要回头。”安娜刚刚恳求过。
那,就向前走吧。
前路已无障碍,安娜斯塔西娅为她打开了道路。德国人都被要塞里突如其来的攻击吸引,陷入惊恐之中。河对岸的士兵茫然无措地看着要塞里诡异的战斗,匆匆离开堑壕前去支援,再也没有什么挡在奥罗拉面前了。
少尉的视线一片模糊,她扼住自己的喉咙和其中痛苦的喊声,强忍着不回头,和安娜斯塔西娅背对着背,向前、向前、向前,背后火光冲天,吞噬一切,宛若地狱光景。但她一步步远离布列斯特,远离她的挚爱。
直到要塞在她身后变成一个燃烧的点。
奥罗拉点齐突围成功的人数,一、二,加上她还剩下三个人。没有小亚历山大,他不知道在哪里被德国人的子弹射中,没能跟上来。魔女抹去眼角的泪花,带领大家向前走。在他们面前的是笼罩于夜色之下的无尽黑暗,既看不见前方的道路,也看不见指引目标的光。但奥罗拉知道他们该往哪里前进。
“少尉,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先向北,与大部队会合,然后再向南。”
“向南?要去哪儿?”
奥罗拉猛偏回头,半张脸颊因远方要塞的火光而被映成橘红色,这个问题不会有其它答案。在此后一千四百个白天和黑夜里,它都会是奥罗拉不变的目标。
“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