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以布列斯特作献礼

进攻重新开始之后，以坦克为掩护，德国军队只用了半天就突破了红军的防御。他们冲进科布林堡垒内部，将红军分割成孤立的几片。苏联红军彼此间失去了联系，分别躲在炮台、工事和地下堑壕里，同德国人在近处交火。三十日，第四十五步兵师使用了火焰喷射器和燃烧弹攻击红军躲藏的工事，那一天通讯兵向军官电报前线详情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以布列斯特作献礼”。

奥罗拉和安娜斯塔西娅躲在已经被炮火夷为平地的军官宿舍废墟里。此处原本是地下室入口，现在已经被瓦砾和碎石掩埋。少尉看了一眼外面正在扫荡的德国人，他们手中拿着粗短的喷筒，向一切建筑内部倾吐火焰。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肉味，偶尔有几个人浑身燃烧着从建筑里翻出来，惨叫声撕心裂肺。到最后满身焦黑地倒在地上，尸体因余温冒出丝丝白烟。

她看了一眼之后转身回到地下室里。这儿大概躲着二十几个红军战士，被德国人的进攻冲散，与部队失去了联系，此刻都沉默着围了上来。“你们中军衔最大的是谁？”奥罗拉小声问，这些人里她只认识几个，大鼻头的彼得、和沙皇同名的尼古拉、额头塌进去一块的瓦连京、还有小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伊万诺夫原本应该在向德国人投降的队伍里，但他在最后一刻跑了出来，跑到了奥罗拉的身边。风吹起男孩额前淡黄色的头发。“你应该活下去。”当时，奥罗拉对他说。

“我的父母都被德国人杀死了，现在只有祖母住在古比雪夫。”小亚历山大回答：“可我要是这么回去，祖母一定会把我打出来的。她会骂我说你是红军的儿子，你手里有枪，怎么能够向杀死你父母的凶手投降？”

安娜斯塔西娅拍了拍小亚历山大的肩膀，她当然会留在奥罗拉的身边，一如既往。

少尉见人群里没有人答话，于是说：“我是内务部队一三二营的奥罗拉·李维·乌里扬诺夫少尉，如果这里没有比少尉更高军衔的人，就由我来指挥。”

人们沉默着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枪。

“休息，等待指示。”奥罗拉下命令：“准备突围。”

德国人的步兵还没有发现他们，但只是时间问题。而坦克从废墟上碾过去，履带上滴着血，柴油机发出突突的响声。奥罗拉微微张开嘴，轻声喘息。肩膀上的疼痛如影随形，稍一动便有如帖锥钻心，不动的时候便是一种隐绵绵的痛感，偶尔骤然一刺，时刻提醒着少尉伤口的存在。疲惫、衰弱、苦痛，侵蚀着奥罗拉的生命力。

安娜斯塔西娅心疼地看着自己的爱人，自二十七日以来的夜晚，她已经无数次看见过奥罗拉在浅眠中骤然醒来，额眉紧皱，冷汗涔涔。不是噩梦更甚噩梦。安娜斯塔西娅握住爱人的手，痛恨自己为何不能分担哪怕稍许的痛苦。

“安娜。”奥罗拉轻声说：“我们得干掉那辆坦克，这儿只有我们有对付坦克的经验。”她把枪从背上摘下来，换到左手里。少尉想起这钢铁巨兽从红军尸体上压过去的一幕，伸手去摸腰后面，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安娜斯塔西娅还剩下一枚手榴弹。于是奥罗拉命令红军战士们将所有手榴弹集中起来。他们每三枚用布带捆在一起，共计四捆。安娜斯塔西娅和另外两个战士各拿一捆，准备绕过去炸毁坦克；而奥罗拉拿着一捆，带领两个人负责吸引火力。

准备完毕。奥罗拉来到出口处，爬在地上。她看见视线内围绕在坦克周围只有两个士兵，背对着他们，正在放哨。

换安娜斯塔西娅走到前面，举枪瞄准。“等到枪响。”奥罗拉轻声对后面的人吩咐：“剩下的人就向东突围，路上看见德国人就干掉。用尽全力奔跑！千万不要回头、也不要停下！直到第二塔楼，撤退的时候我看见那里还有很多我们的人在，防御完备，弹药充足，易守难攻。”少尉走下去又走上来，依次拍过每一个人的肩膀，和他们对视，以示鼓励。

她刚刚重回门口，安娜斯塔西娅便开枪击毙了坐在石头上的那个德国人。奥罗拉掀开门跳出去，安娜斯塔西娅握着枪紧跟着她，众人鱼贯而出。另一个放哨的人刚刚转身，几发子弹便打过去，他马上趴倒在地上。

“散开！向前冲！向前冲！”奥罗拉左手挥舞手枪，指挥队伍向前。坦克发现了他们，黑黝黝的炮管转动，四面八方响起零落的枪声，果然要塞里不止那两个德国人。几名战士被击中，保持着奔跑的姿势滚到地面上，奥罗拉对此无能为力，她大喊：“不管发生什么，千万不要停下！”

少尉凭耳朵辨识枪响的位置，然后朝那里胡乱开枪。很多人都在胡乱开枪，奔跑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办法瞄准。她怀疑事实上除了安娜刚开始干掉的德国人之外，他们根本就没有对敌人造成什么伤亡。

奥罗拉带着三个人冲到坦克面前，但是这钢铁的怪物骤然启动了，嚎叫着向前突进。少尉身后的最后的战士躲闪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他的大腿被履带压断，骨头发出咯嘣的断裂声。奥罗拉扑倒在断壁边，丢出手中的炸弹。然而布带没有系紧，三枚手榴弹撞到坦克的外壳朝不同的方向弹飞，轰隆一声，在半空中炸成烟雾。

剧烈活动再一次撕裂了伤口，奥罗拉的右肩重新作痛。“奥罗拉！”安娜斯塔西娅颤抖地惊呼。但她没事，少尉甩了甩脑袋——现在她的金发已经被剪的只剩齐耳短——仰面倒在地上，尘土呛进肺部，奥罗拉剧烈地咳嗽出声，牵引肩部的伤口灼痛。

天空中穿梭着子弹，深入要塞的德国人反应过来，回身开枪。“别停下！”当她看到又一个人被命中倒下的时候，忍不住以乞求的口吻呼喊。安娜斯塔西娅在坦克的另一侧，少尉看不见她，但知道她正在靠近坦克。奥罗拉的视线跃过倒塌的宿舍和医院、跳过弹坑，第二塔楼从被烧得发黑的树枝后面冒出头，红砖黑瓦，炮台半坍——那上面没有炮，一开始就没有，要塞离完工还有很长时间，德国人就打了过来。如果所有的炮台上都有大炮，他们不会守不住要塞。

更可怕的是看上去塔楼里没有人，奥罗拉的心坠下去，但现在已经无法回头。更多的德国人冒了出来，朝他们开枪，有些士兵忍不住躲进弹坑里或者墙后面回击。这些人都会死——少尉脑海里翻滚着骇怖的念头——如果不能抵达塔楼，他们都会死。

德国人的坦克抬起黑洞洞的膛管，炮击声如雷震，安娜斯塔西娅看见它一瞬间缩了回去，耳侧随即炸响轰鸣。她被震倒在地上，回神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是一片灰尘弥漫。骸骨的魔女咳嗽着，几乎要把肺呛出来。“奥罗拉！”她流着泪喊。爬起身，却没注意到脚下的弹坑，差点崴了脚踝。

安娜斯塔西娅盲目地朝坦克开了一枪，耳畔还是蜂鸣和乱糟糟的呼喊声。她狠心咬牙，丢出手中的炸弹，然后猛地缩回弹坑。集束手榴弹卡进坦克的履带，爆炸的气浪将这钢铁巨兽掀起、旋即又落下来。火焰燃烧着漆黑的尸体，碎铁片从她身边掠过。

“我没事。”奥罗拉的声音传来。但是突围的红军队伍被截作两半，炮击命中他们赖以隐蔽的排屋，整栋建筑都垮塌下来，也摧毁了通路。德国人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到塔楼去！我们在塔楼汇合！”奥罗拉四处张望，乌黑的军队已经冲上前，她必须带着自己这一侧的人迂回过去。“我承诺给你。”她只剩下说一句话的功夫：“到塔楼去，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安娜斯塔西娅曾经发誓永远相信自己的爱人，这一次也不例外。尽管知道奥罗拉看不见，她还是点了点头。骸骨的魔女踉踉跄跄，重新开始奔跑，“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停下！”她接替奥罗拉指挥红军。

似乎是少尉的那一队吸引了敌人的火力，安娜斯塔西娅再没遇到什么阻拦就到达了第二塔楼下面。她第一个冲进去，却只看见寥寥几个人在里面搬东西，而他们都穿着黑色的军装，惊慌失措地想要拔出枪。

第二塔楼已经失守了。

“不！我们是四十五师的！”安娜斯塔西娅用德语喊。那些高大的士兵们愣了一下，这一瞬间的犹豫便送了他们的性命，安娜斯塔西娅迅速举枪射击，后面的红军跟上，不过几秒就只剩下了一地尸体。

“少尉……”半边脸都糊着血的红军战士走到安娜斯塔西娅身边，才发现她不是奥罗拉，“你……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但局势一团糟，必须得有人发号施令。

安娜斯塔西娅环视四周，看见塔楼下半部分里的尸体，有德国人的，还有许多属于红军，几乎都扭打纠缠在一起，尸体已经开始僵硬，难以拉扯开。似乎经历过一场艰难的战斗。而塔楼向上的半部分全部都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除了原本红砖的墙面都已经被烧的漆黑之外，什么也不剩下。

奥罗拉不在这里。她转头点数跟过来的士兵，只有不到十个。脆弱和无力感笼罩她的心头。奥罗拉，奥罗拉！安娜斯塔西娅在内心呼喊：我的爱人，我的黎明，你一定要遵守承诺！骸骨的魔女握紧枪，我将等待，她想着，看了一眼外面，注意到没有敌人追上来，但枪声此起彼伏。“我一定会去找你的。”安娜斯塔西娅回忆奥罗拉的语调神气，于心底坚定信念。

“武装保卫苏维埃是永远正确的最高指示。”但她不能在士兵面前表现出这些，安娜斯塔西娅拉响枪栓，声音嘶哑：“我们必须战斗。士兵，准备防御，坚持到少尉到来。”

她走到德国人的尸体前，解下他们身上的水壶，递给小亚历山大。谢天谢地，他跟上来了，安娜斯塔西娅欣慰地想。

“两个人守在下面，保持警惕，剩下的人到上面去。”安娜斯塔西娅犹豫了一瞬。“交替休息。”她说，就坐在了楼梯上。

时间分秒流逝，安娜斯塔西娅焦急地等待着，坐立不安。天幕渐黑，耳畔不时有枪声传来，忽远忽近，每一响都牵引她的神思。终于，安娜斯塔西娅听见军靴声，她呼地站起来，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凝固——声音多而杂乱，听上去人数几乎是奥罗拉带领的那队的一倍。

安娜斯塔西娅小心翼翼地举起枪，示意警戒的二人向她靠近，准备撤退到上层坚守。同时打手势让所有人准备战斗。是德国人吗？她屏住呼吸，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过去。

“安娜——”

骸骨的魔女甩开莫辛甘那，飞奔过去，一把抱住奥罗拉。和六月二十一日晚上的情形一样，安娜斯塔西娅又哭又笑，踮起脚尖、跳跃着，不断亲吻她的嘴唇。泪水淌过鼻翼流到嘴里，既苦又咸。安娜斯塔西娅伸出舌头，敲开奥罗拉的牙齿，与她分享自己的眼泪。

“奥罗拉！奥罗拉！”安娜斯塔西娅气喘吁吁地呼唤着这个名字，旋即又吻上去。“我的黎明！”那小小的躯体里燃烧着整座要塞也容不下的热情，迸发、绽放、汹涌如潮水般漫过一切。“哦，我的奥罗拉！”

少尉被堵住了嘴，最开始的时候她还想说这里有人在，我们不能表现得彼此之间如同热恋中的爱人。但是奥罗拉发现没有人关心这一点，战士们疲惫不堪，皆因有了暂时安全的落脚处而庆幸。她终于意识到：这里是布列斯特，已经沦为地狱。而地狱里没有人会在乎。

于是奥罗拉抱紧安娜，同样以全部的感情回应，再也不需顾忌旁人的看法。这些天来她第一次落泪，两人所积攒的感情瞬间爆发。一切言语皆已无需，奥罗拉与安娜斯塔西娅拥吻在一起，仿佛世界只剩下了彼此。

许久过来，奥罗拉和安娜斯塔西娅终于恋恋不舍地分开。若不是硝烟土灰，两人脸上一定都是红扑扑的。“我们和另一部分红军合流，因此耽误了些时间。”她才向大家解释说，奥罗拉身后跟着大约二十个人，现在他们重新有了一个排。

“可坏消息是——”少尉顿了顿：“中心堡垒已经失守，政委福明同志战死，布列斯特沦陷了。”

“因此我有两个决定。”奥罗拉环视众人：“第一，我们今夜突围；第二——”说到这里，她便只看向安娜斯塔西娅一人，眼神含情，做出人生中或许是最重要的一个决定：“安娜，嫁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