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耻辱或死亡
二十七日中午,奥罗拉和安娜斯塔西娅正帮助将伤者抬回到教堂边上,她们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听见了枪声。
起初一切都毫无预兆,在两人前面小跑着的女人突然倒下了,胸膛前飞溅出血花——她穿着浅黄色的衬衫,瞬间便被鲜血浸透染红。安娜斯塔西娅马上扑倒奥罗拉,子弹从她们的头顶上嗖嗖地飞过去,两人看见从房子后面冒出陌生的面孔,三五成群,都穿着浅黑色的军装。
坚守五天之后,德国人攻进来了。这个时间终于到了,奥罗拉和安娜斯塔西娅对视一眼,心中俱感到被猛地一锤。这些天来,红军战士在数量上的劣势愈发捉襟见肘,许多段城墙都曾无人守卫,而援军始终未至,或许以后也不会来,敌人终于撕裂了防线。
更糟糕的是这里只有她们两人有枪。
奥罗拉对安娜斯塔西娅点点头,没有任何犹豫,后者马上半跪取下背后的枪,拉栓、上膛、开火,放倒冲在最前面的德国人。而少尉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迅速冲过几残断垣,跑进半塌的房子里,趁着德国人将枪口转向安娜斯塔西娅的方向时,从窗口跳了出来。
她跑出三步,滑进弹坑里,朝德国人开了第一枪,没打中目标。奥罗拉身体向前倾着继续冲过去,直到敌方人群中。少尉右手握住枪管,抡圈拿枪柄向敌人甩过去。
对方横举起枪挡住奥罗拉,莫辛甘那打在木柄上弹了回来。但是奥罗拉左手从腰间掏出手枪来,她本意便是如此,若拼力气,女人很难是男人的对手。“砰”地一声,敌人便倒下了。
更多的德国士兵冲了上来,黑色的潮流似要将她淹没。但对德国人来说,既已短兵相接,再开枪便不那么容易。这正是奥罗拉想要的。
“乌拉!”挤出胸腔里所有的空气,奥罗拉发出雷震般的咆哮声。她现在什么都不怕。少尉用力把手里的莫辛纳甘狠狠地朝下一个敌人迎面砸去,然后故技重施,对着他开枪。奥罗拉俯下身子,以期敌人正在倒下的尸体能够挡住其余德国人的视线。她跨过一步冲上前去,捡起自己的枪,朝第三个敌人刺过去。
安娜斯塔西娅一声枪响,正在奥罗拉左前方瞄准少尉的德国人应声而倒,额头上开出血色的花。
“乌拉!”
从奥罗拉的身后传来她料想未到的回应。
在红军尚未赶到之前,女人们冲了上去。她们捡起砖头、瓦块、带着钉子的椅子腿和开裂的门板,捡起一切能够被当做武器的东西。短短十数米的距离,冲在最前面的人在零落的枪响中便倒下一半,剩下的则前赴后继。力气上不是对手,就几个人抱住一个德国士兵,又砸又打,甚至还有用指甲和牙齿当做武器。
她们干瘦,弱小,手无寸铁,但不是任人宰割。
伤者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低伏着身子冲锋,仿佛滴血的野兽。有人捡起德国人的枪,然后拿枪托狠狠砸在对方的门牙上。垂着右胳膊的人用左勾拳击打敌人,被打翻在地的则用牙齿咬住对方的脚踝。
尘土飞扬,场面陷入一片混乱。奥罗拉用枪口抵在德国士兵的肚子上,还未来得及扣下扳机,一枚子弹便贯穿了她的右肩。只是感到猛地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她的右手就失去了力气,整个人也被带的踉跄、后退、跌倒。血从黑洞洞的伤口里冒出来,滴在泥地上,旋即被人践踏。德国人趁机踢开少尉的莫辛甘那,碗口大的拳头带着风朝她的脸上呼过去。
安娜斯塔西娅又是一枪,送德国人上了他们理想中的英灵殿。她拿一直眼睛盯着战场,另一只眼睛盯着奥罗拉。但魔女已然来不及拉回枪栓,两个黑色的士兵盯上了这个唯一的火力点,子弹擦过她的脸颊,血线凌空划过。安娜斯塔西娅向前一滚,钻进半堵墙里,甩手将骨笛扔出去。
骨笛的尾端开裂,成尖锐的三角形,有如一把刺刀,扎进奥罗拉右前方的德国士兵的颈动脉。对方手中端起的枪跌落到地上,眼睛瞪大张圆。他直到死都不会想得到究竟是什么杀死了他。
下一个德国人冲到她的跟前,却被其他人扑倒在地,奥罗拉抬手“砰”、“砰”朝他补上两枪,一枪胸口,一枪肚子。她瞄准了要害,手却发抖的厉害,疼痛潮水般涌上肩头。少尉双膝跪倒在地,把枪抵在他的胸口上,“砰”,尸体仍然动了一下。
那似乎是个军官。奥罗拉从他身上摸到了一把手枪,便马上丢开自己的这一把。她浑身哆嗦,甚至已经无法给枪上膛——右臂剧痛,几近无法动弹。任何一个德国人此刻都可以轻易地结果她。但少尉也已并非孤身一人,她朝着正在缠斗中的敌人开枪,击中对方的脚踝。那个士兵便跌倒在地,第一时间不是看向伤口,而是转过头来盯着奥罗拉,蓝色的眼睛里辨不清是仇恨还是愤怒,亦或绝望——奥罗拉不喜欢被这样看着,干脆一枪打死了他。
她呼呼地喘着气,听见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不知是濒死前的呼号还是愤怒的奏乐。然后用左手支住身体,向前,半趴着,猛地蹬地撞到敌人身上,和对方一起翻滚了几圈。奥罗拉的脑袋晕乎乎的,想拿枪托去砸他的眼睛,但一没力气,二没准头,手头便从眉骨边缘滑了过去。
“滚开!”
奥罗拉听见对方喊了一句德语,然后就被拎这领口提了起来。肩头变得有如烙铁火烧。她毫不犹疑地咬住对方的手,然后朝下面狠狠踢过去。德国人挨了一记重击,从嗓子眼里滑出哀嚎声。然后她捡起地上的半截砖头,坐在敌人身上,一下又一下。
与此同时,安娜斯塔西娅终于躲过了德国人的追击,她又放倒了两个人,此刻正卧在弹坑里,把枪口指向下一个黑色的士兵。骸骨的魔女突然听见从侧翼传来枪响,马上转向瞄准声音的方向,缺了玻璃的瞄准镜里露出红军土黄色的制服。
“终于来了!”安娜斯塔西娅兴奋地喊。她放下枪,引上刺刀,从弹坑里冲了出去。“乌拉!”
进攻被打退了,红军战士补上了缺口。战场上留下了近百具尸体,其中一多半属于苏联人。女人们躺倒在地,再也无法醒来。奥罗拉用左手在一侧撑住地面,大口喘息着,这才有时间处理自己的伤口。她的右肩膀上被子弹钻出一个小拇指大小的孔洞,血肉被螺旋绞碎,成丝状相互扯拉,而头发粘在伤口表面,甚至扎进去。她看也未看,从药草包里掏出一把草灰拍在上面,瞬间便因为锥心的疼痛而呲牙咧嘴,额头上涌出细密的汗珠。
但药效显著,血不再流出来。少尉吐出粗重的鼻息,恢复体力。一个黄头发的男孩子脱力似地坐在她的正对面,背靠德国人的尸体。汗水塌湿了他的衬衫,瘦弱的胸膛剧烈起伏,男孩的手上握着一把匕首,他两只手都浸着血,也不知道是谁的。
“你受伤了吗?”奥罗拉吃力地问。
男孩摇了摇头。
“你杀死了几个德国人?”
“只有一个。”
“叫什么名字?”
“亚历山大·伊万诺夫。”
这在男孩子里是个常见的名字。
“多大了?”
“十四岁。”
“你会用枪吗?嗯?我十四岁的时候已经会用枪了。”安娜斯塔西娅飞奔而来,脸上带着泪水。她总是这样,一惊一乍,无论何种感情都仿佛迸发出了自己全部的生命似得。奥罗拉勉强站起身,正因为此,她才决不愿在爱人面前表现出受伤虚弱的一面。少尉盯着小亚历山大的眼睛,把自己的枪丢给他,告诉他说:“保护你的母亲,保护你的姐妹,保护所有你爱的人。”
她转身将她的安娜拥入怀中,尽管右胳膊耸拉着,奥罗拉仍以左臂环住安娜,轻轻晃着身子安慰担心的爱人,口里吐出温柔的呢喃。但少尉以眼角的余光瞥见地上尸体毫无生气的面孔,心中担忧愈沉愈深。
但在那之后,德国人未再进攻,而是决心以轰炸、干渴、饥饿以及疲劳战胜敌人。他们在布列斯特投下了一枚两吨重的航空炸弹,接连不断的炮击持续了两天。然后,扎夫里洛夫少校决定所有妇孺向德国人投降,而红军战士将战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