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霄雪2
(一)
封青霄玉女,赐名琼姬,位居上神,与巫山神女瑶姬并称昆仑二神女,连天庭五帝都对她礼让三分。
可她最初也不过是昆仑山巅一朵六角霜花。感天地造化,集日月精华,历百年开启灵智,被西王母收为弟子。餐霞饮景,又经千年修成上神,与同僚瑶姬一道侍奉于王母娘娘座前。
向来傲雪凌霜、高高在上,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会跌得个满身尘泥。
昆仑山从未像今日这般热闹过,她穿戴齐整推门而出时,门口已列好了一队缉拿她的天兵,为首水正端端正正朝她一礼,抖开一束捆仙绳。
雪山上少有的明媚日光晃得她微微眯起眼,依稀记得去岁此时,玄帝同样肃容躬身,却是求她相助。
当初真该一口回绝。
琼姬面无表情随玄冥登上九重天,又面无表情随玄帝踏进凌霄殿,再面无表情受天帝升堂审问。
辰时殿前受审,午时刑台领罚。
治的是不道之罪,受的是离火之刑。
看似严惩不贷,实则是从宽发落。众仙心里都明白,那离火焚身不过是逢场作戏,只为给妖界一个交代。
青霄玉女乃玄阴之体,又有九寒冰晶相护,八道离火至多损其修为,不会伤及根本。
这是王母娘娘特意为她求的情。
正当时她被捆在刑柱上,火正祝融掌着离火印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神情严肃地结印召火,还不忘对她道一声“上神,得罪”。
贫,还是这么贫。
离火顺着缚仙索蜿蜒而上,炙热的火舌舔舐着衣角发梢。一道堪熄,一道又起,如此这般,她还需忍上七道。
汗珠顺着额角滑下,聚在下颏上,再不堪重负地滴进火焰里,瞬间蒸发。她微微蹙起眉,觉得自己难渡此劫。
天帝在御座上看得连连点头,心说琼姬虽然看上去阴沉死板,关键时刻竟也能演得不露破绽。
在场众仙面上正襟危坐,暗中心不在焉。行刑的结果人人心知肚明,偏偏又要讳莫如深。
只有西王母的眉心愈蹙愈紧。
有些不对劲,琼儿不像在做戏。
她诚然没有做戏,换作以往这点离火确实伤不了她。可如今冰身已破,冰晶已融,她再不复玄阴之体,恐熬不过离火之刑。
但是她谁也没说,所以没人晓得。
守不住冰心玉壶,负了青霄玉女之名,她合该受此一罚。
正应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
她在天刑台上熬过第五道离火,冰蚕丝织就的衣裳完好无损,可里头裹着的芯子却已冰消冻解,从指尖到发梢,每一处都在往下淌水。
今次怕是要形神俱灭了。
那妖孽果真是个祸端,自己清规戒律上千年,阴沟里翻船也只一夕间。
瞎,忒瞎。
她万念俱灰地朝凌霄殿里一望,正瞧见王母娘娘面沉如水长身而起。
该是瞧出端倪了。
被烧得昏昏沉沉的脑袋已有些神志不清,恍惚听得一声嘹亮凤鸣划破云霄,由远及近呼啸而来。
那声音似真似幻,熟悉无比。她撑起眼皮循声望去,视野朦胧中只见天际云彩渐红,霞光万丈里一只丹凰破云而出,引颈长鸣,响彻寰宇。
双翼架东风,双目曜日月。周身浴火,彩翎流光。所过之处莲开十丈,灼华连天;火蔓百里,煌煌烨烨。
【凤凰召红莲,焚业生火,万象森罗皆归灰烬,百法分凑悉成尘烟。】
她想起卷宗上有关红莲业火的记载,当初对阵时亦曾深受震撼,而今经年已逝,仍是这般华美炽烈。
天兵天将被业火生生逼退百步,又惊又惧地看着丹凰落地化出人形,旁若无人地信步走来,凤钗明垱玲玲作响,六幅裥裙曳地而摆。
一步一莲,且笑且叹:“上神竟落得这副惨状。”
言辞戏谑,语气揶揄,偏偏眉眼温存尽是怜惜之意。
琼姬吸了口气,滚水一样的胸腔里炸开几个气泡。这厮还是这么欠抽。
时隔一年,昀烨枫依旧是初见时那唯我独尊的臭德行,全然不把凌霄殿里几位帝座放在眼中。
也确实无人敢拦她,三千天兵执戟,竟眼睁睁瞧着她走到了琼姬面前。那人袖手凑近,眼角眉梢里柔情满溢,朱唇皓齿间吹气如兰:“跟我在凡间拨云撩雨多快活,偏要回来送死。你瞧瞧,五道离火就险些熔了你。”
说着探手在她脸上抹了一把,揩下满手水渍。
琼姬很想一口啐她脸上,奈何启唇便溢出一缕鲜血,只得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声:“滚。”
昀烨枫也不着恼,唇畔笑涡春意深深,玉音婉转:“甫一来便教我滚,上神果真薄情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怎地到你这儿全不是这般?”
琼姬无力回怼,撑着一口气死命瞪她。
那妖孽凤目流转,眼尾两条胭脂色翩然若飞,巧笑还眉颦:“今次也算做到了那‘风雨同舟江浪不能移’。如此三条兼备,吾之真心,天地可鉴”
呸。
她心中暗恼,眼眶瞪得发酸。
被冷落许久的天帝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怒指天刑台上的凰鸟;“妖女忒也放肆!真欺我天庭无人么!”
天兵天将齐齐一凛,如梦初醒般围了上来。昀烨枫扬眉冷笑,双袖一展,红莲次第绽放,业火翻涌如浪,将她二人护在中央。
“不分青红皂白,不过斗筲之辈,又何足算也?”
天帝大怒,去他的两界和谐、仙妖和睦,扁毛畜生欺人太甚!当下抬手朝殿外一指:“平素看在你家兄长面上对你一再忍让,可你却不知好歹愈发猖狂。今日就算给你个教训,来人,拿下!”
话音方落,凌霄殿里飞出两道人影,玄冥祝融一左一右向她袭来。
昀烨枫丹衣飒飒脚踏红莲,昂首环视睥睨四方:“我纵横六界百余载,从不晓得教训为何物,尔等若有本事,大可前来赐教!”
琼姬仰头看着那人衣袂翻飞、眉目张扬,遥想当年刀兵相见时,昀烨枫也是这副不可一世的狂样,下颌一抬唇角斜勾:“我相中你了,且看今日是你诛我,还是我降你!”
待回神,三道离火缘索而上,烈焰焚身,灼心炙肺。意识涣散间,见那人欺身而下,面色苍白如纸,眉心那盏红莲却艳得仿若滴血。
昀烨枫并指点在她眉间,莲花印犹如活过来般轻轻摇曳,妖冶而又诡谲。
她只觉眉心一阵灼痛,旋即便有一股热浪翻涌而入,霎时流遍全身,灵台瞬间清明无比。她抑不住呕出一口血,抬眼却瞧见那人眉心的红莲一瓣一瓣黯然凋谢。
丹凰弯唇浅笑,微晕红潮一线:“有了这红莲真元,世上再无火焰可伤你半分。”
红莲真元,凝凤凰元神,集一身阳血。
此番竟是性命相托。
心里刹那间百味陈杂,诸多情绪纷至沓来,纵横交错结成乱麻。她以往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不知该作何表述。唯有怔怔地瞧着鲜血顺着那人口鼻蜿蜒而下,她听见她轻咳一声,嗓音略微喑哑:“你不必太过在意,我本也时日无多。”
不,不要。
她张了张口,却如鲠在喉。
眼瞧着那嫣红唇瓣一分一分褪尽血色,琥珀瞳仁一寸一寸熄灭光亮。巨大的绝望从心底溢出,漫过心坎,涌上心尖。
在即将浸透眼眶时,被一只温软的手掌覆住,朱颜不见,只余气息缱绻,兰香拂面:“上神眼中,不应有我衰败之容。”
继而复调笑:“且想想,何时最为惊艳?”
她从善如流阖起眼,脑中光景如飞鸿,一瞬倒回当年十里画廊初见,那人青丝红裙风情无限,纵有天光云影玉树芳萱,也不及风月情浓里一眼万年。
恍惚间又听得她于耳畔轻笑,
“青霄雪下死,做鬼也风流。”
时年,南岭丹凰殒于天刑台,青霄玉女贬黜神女位,谪守未央落霄殿,永世不得踏足九天。
(二)
那年她奉旨下界度妖,却一个不慎着了那妖孽的道儿,深陷囹圄,囚于栖凤谷。
说到底还是她自个儿不小心。
彼时她拨转云头飞越南岭的层峦叠嶂,照着舆图所示一路寻到了栖凤谷谷口。
与料想中不同,谷口没有任何禁制,不过是千仞绝壁间的一线云堑,两侧爬满了红丝草,间隙里淌出涓涓细流。
穿过狭长隧道,眼前豁然开朗,谷中别有洞天。
南岭之妙,集于栖凤谷。
栖凤谷之绝,得于十里画廊。
恰是金乌西坠,十里画廊树影悠长,半壁梧桐淬金,半壁丹枫染霞。上有云蒸霞蔚流光溢彩,下有碧草红叶斑斓如画。天然一卷好风光,轻而易举迷了她眼。
又闻轻叹浅笑声渐近,转眄流盼,见霜林中有一裥裙女子拂叶而来,美目碧长眉翠浅,销魂正值抬首看,眼角含情,唇畔带笑。天然一段好风韵,轻而易举灼了她眼。
斯人斯景,仅两眼已落下乘,她心中郁结。
那边厢红衣女子信步走来,凤钗明珰玲玲作响,六幅裥裙曳地而摆,笑容似蝶舞春桃,嗓音若莺啼烟柳: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烟视媚行,眼尾两条胭脂色飘逸含情:
“幸得相逢兮,与子偕臧。”
鬼念经。
她一向懒得废话,端着棺材脸直奔主题:“吾乃青霄玉女,你就是那妖凰?”
那女子一愣,复笑开:“南岭丹凰昀烨枫,便是我了。”
凤目流转,眉眼间尽是云情雨意:“天庭真会对症下药,知道我舍不得对可人儿动手。”唇畔笑涡浅浅一旋,“美人儿也是来度化我的?那我可甘愿得紧。”
来时的一路她还思忖着,到底是按天帝的意思晓之以理,还是依自个儿的作风绳之以法?如今见了这副嘴脸再没什么好迟疑,当下左手结印,布下遍谷结界,右手虚握,祭出银剑霜华。
“可不巧,本宫是奉旨来诛你的。”
青女素娥冰心冷,昆仑霜华胜婵娟。
说白了,就是块不解风情的冰疙瘩。
天光云影之下,玉树芳萱之间,那人迎着对面秋水长虹,一眼道尽风月情浓:
“敢情好,青霄雪下死,做鬼也风流。”
霜华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她恨那妖孽的轻嘴薄舌,更恨自己一瞬间的心慌意乱。
眉目立沉,神色冷如三九严寒,再不多话拔剑出鞘,法术剑罡齐往凰鸟身上招呼。
这厢有去,那厢有回,你来我往几百回合,斗了个旗鼓相当。
此番算是彻底点燃了昀烨枫一腔热血,凰鸟下颌一抬唇角斜勾,豪气干云道:“我相中你了,且看今日是你诛我,还是我降你!”
银眸里结起一溜儿冰凌,她心直口快剑更快:“受死。”
随后又是一天一夜的五五开,九寒冰晶对红莲业火,冰结自有火熔,火生自有冰冻。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十里画廊冷热交替,一日之内几回寒暑,众鸟雀喷嚏连连,纷纷感染风寒。
第二日晨曦初现时,这场季节之争总算进入终章。她技高一筹,略占上风。
是时身在半空,她已然油尽灯枯,靠着惯性御剑直指对方咽喉,那人再无力动弹。眼见尘埃落定,她还没来得及高兴,身下地面突然青光一闪,蹿出来个杀千刀的,一头撞在她肋叉子上。
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她当空呕出一口血,直直往下跌去。霜华脱手,堪堪钉在那厮头顶一寸之上。
背脊一暖,抵上两座绵软火山,适才还奄奄一息的凰鸟此刻双臂就箍在她腰间。
“楚娘,时机把握得甚好。”
她僵着脖颈偏过头,瞧见绿衣少女眉融春水眼含桃花,一双眸子含羞带怯径往她身后瞄,怀春之态溢于言表。
当下无语凝噎一回,想自己辛辛苦苦布下结界,以为遍谷都是只会飞的鸟,万料不到还有只会打洞的老鼠。百密一疏,竟教这小羊桃用遁地术钻了进来。
恨,忒恨。
恨红颜祸水,恨女生外向,恨土地老儿生的闺女坑死自己!
(三)
那年她奉旨下界度妖,却一个不慎着了那妖孽的道儿,深陷囹圄,囚于栖凤谷。
彼时栖凤谷里秋意深浓,十里画廊层林尽蒅,丹枫金梧碧云边,红叶黄花幽岩下。偏偏凰鸟那厮横插其间,生生折煞了一卷好风光,轻而易举碍了她眼。
南岭丹凰昀烨枫,容颜倾城,素好女色,流霞宫内豢养变宠无数,擒了她也是百般撩拨千般引诱。怎奈她性子冷傲,自觉被辱得厉害,宁死不从。
昀烨枫倒也不急,先用红莲枷封了她一身法力,再送来一帮子宫女伺候他衣食起居。每日晨昏定省似的到她跟前晃悠一遭,调笑两句,左右不离风花雪月,横竖都是巫云楚雨。
十足的惹人厌。
虽是厌极了那恼人的火鸡,她也不得不承认,栖凤谷着实是个好地方,四季如秋风和日丽,没了法力不能乘云,反倒在信步其间时发觉出诸多妙趣,有泥融飞燕子,有沙暖睡鸳鸯,更有采菊幽岩下,悠然见南山。
远处天高云淡,近处水流花川,果真不是昆仑山一片乱琼碎玉能比。
若说那昀烨枫,倒有几分似同僚瑶姬,外头罩了副盛世皮囊,内里裹着团浮花浪絮。轻嘴薄舌道不尽甜言蜜语,巧言令色辨不清真情假意。
幸而她冰心冷情,这档子事从来不往心里去。
至某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昀烨枫携了她登上凤凰台,俯瞰霜林叠浪,仰观旭日东升。回眸一笑间满目烟柳色,葳蕤自生光:“上神这恹恹的模样分明是在谷中呆得闷了,不若我带你去凡间逛逛?”
她袖手乜一眼身侧那妖孽,板着棺材脸没吭声。
昀烨枫眨眨眼,诱之以私欲,“凡间可热闹了,吃喝嫖……玩乐应有尽有,一准教你乐不思昆仑。”
换来白眼一记,冷哼一声。
遂改变套路,晓之以歪理:“民生福泽不正是天之所司?不入凡世又如何体察民情?不知民情又怎能因地制宜?”
一连三问问得她一连三愣,暗忖半晌竟寻不出话来反驳,只得心情郁结地默认了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
挣扎少顷,方不情不愿应了个“好”字。
(四)
晰晰燎火光,氲氲腊酒香。
凡间正值除夕,白日新落了场雪,夜里烛影映琼英,银雪镀窗明。又闻爆竹声声不绝于耳,复见火树银花蜿蜒如龙。
昀烨枫拉着她飘上城楼,高处不胜寒,朔风扑面,细雪萦身。一弯新月当头,数点寒星缭绕。
脚下便是万顷皇城。
她垂眸望一眼红灯度火,又侧耳听一回高楼笙歌。心中不无感慨,凡间果真热闹得紧。
凰鸟拂袖一扫,清出一方空地,再合掌一握,掣出一张小几一碟麻糖,一壶椒柏两只酒樽。
二人隔着小几坐于甍上,雪中煮酒,月下对酌。
昀烨枫斟上酒,举杯相敬,眼底一川星河湛湛,唇畔两泓梨涡浅浅:“莫使金樽空对月,今夜不醉不休。”
她把盏垂眸,见得冽酒盈樽,融了除夕的月色,分外诱人。
在昆仑山时她清心寡欲一心问道,酒色不沾荤腥皆忌。而今……
头顶月色撩人,眼前美色动人,纵是不解风情如她,也于这盈盈清辉里、脉脉眼波中一瞬怦然。
遂阖眼举杯,仰头饮尽。椒柏辛辣,似在喉咙里燃起一把烈火,又往心尖上浇下一桶热油,灼得她眉头轻蹙。
微眯了眼朝身旁看去,那厮亦是眼尾通红侧首望来,月华下红裙流晕容色倾城,冁然而笑间更是灯火阑珊、星月无光。
她心旌轻轻一荡,忽然觉得,戒律换今宵,好像也不亏。
那一夜她酩酊大醉,记不得笙歌几时歇,夜半几时归。只隐约念着一景,似乎是酒至酣处,某人倾身贴来,身后星月交辉,眼底灯火流光。
朱唇开合,低切细语随风散入夜,飘飘袅袅,似真似幻:
“……愿夜夜朝朝斑鬓新,年年岁岁红颜旧……”
“……此情如水,无妨涓细,唯求长流……”
“……既得卿卿,白首不离……”
她迷迷糊糊觉得唇上一热,柔滑入齿,酒香萦舌,那感觉妙如生花,明知不该,却又舍不得放下。推来挣去,只能是欲拒还迎。
业火焚冰心,红莲乱雪痕。
迷离间指尖轻颤,四肢百骸热流涌过,一身桎梏隐隐松动几分。
(五)
翌日冬雪初霁,晴光正好,二人酒后醒来,相伴游于闹市。
昀烨枫怀揣纸包若干,满载糕点零嘴,毫无风仪地边走边吃。
她捏了串亮晶晶红彤彤的糖葫芦,蹙眉端看半晌,实在拉不下脸站大街上啃。
凰鸟鼓着腮帮子瞥来一眼,含混道:“街上尘多,再不吃可要脏了。”
她这才犹犹豫豫举起那红串子,小心翼翼舔上一口,甜丝丝、凉津津的,居然挺好吃。
不禁愣怔一回,辟谷千余载,她除了云华的清苦再没尝过其他滋味。不想偶落凡尘,竟得以一品甘甜。
造化就是这么妙不可言。
遥遥听得前头一声唤:“来这边瞧!”
那厢已走出老远,立在来来往往的行人间,朝她招手。
晴川历历,白云悠悠,胜似惊鸿入眼,忘了满心烦愁。
牙关一合,咬下半口山楂,一股酸甜弥漫开,像在舌尖上绽开了一朵红莲。
她细嚼慢咽一回,心情不坏地信步跟上。
并肩行得数十步,人墙后锣鼓震天,百步外木起高台,台上立有一人一狮。
昀烨枫拉着她挤进人群,方才仰头瞧清晰了。人作武士打扮,正手握绣球逗引狮子。再看那狮子,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帖齿,踏着鼓点随引狮人腾翻扑跌,原是在演狮子舞。
她们来得有些迟,这出狮舞已近尾声,鼓点渐疏。那狮子窜过一遍桌子踩过一回滚球,在一片喝彩声中摇头摆尾四面一礼,算是彻底收场。
她见昀烨枫似是意犹未尽般怔立不动,便轻轻扯了扯那人袖口。
凰鸟如梦初醒,眨眨眼回过神,冲她勾唇一笑,正欲说什么,却又忽地神色一凝,猛然回过头。
琼姬顺着她视线望去,只见台上的舞狮人已卸去了狮子装扮,打着赤膊,单着了条绿狮裤,正威风凛凛地瞪着她们。
那眼神锋锐无比,迫得她几乎不能直视。当下蹙起眉暗中打量,此人身上妖气霸道以极,一双眸子寒如星,两道浓眉利如剑,胸膛横阔,肌肉虬结,活似撼天狮子下云端。
一看便是只修为极深的妖。
舞狮人虎目含煞,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跳下高台,身形一晃,消失在一处窄巷里。
虽然瞧着不像善茬儿,但降妖除魔可不是她分内之属,对方既不来招惹,她也就懒得搭理。
转身走了两步,回头见凰鸟兀自立在原地,遂开口唤了一声。
那厮偏头望来,眉心微攒,神色意味不明:“你且逛着,在街尾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罢不待她回应,径自闪进了巷子。
琼姬心底冷笑三声,脚底一转,扭头走人。
等你?想得美。
巴不得你不在身边呢。
没走几步,身前突然横出一条胳膊,她脚下顿了顿,垂着眸子往旁边挪上两步,绕开胳膊继续朝前走。
那条胳膊在原地一僵,旋即又固执地横在了面前。
她终于停下脚,撩起眼皮瞅了一眼,看清来人形容,眉心登时打了个结。
所谓冤家路窄,果然不是瞎说的。
眼前人绿衣青伞,气质温婉,却是那坑她的土地神闺女苌楚。
于此时此地遇见苌楚,她是万万没有料到。
话说半月前,自打赤凤回谷以后,那火鸡就不晓得中了什么邪,竟将三宫六院成百上千的佳丽统统赶出了栖凤谷,扬言从此弱水三千只取她一瓢饮。
凰鸟兴高采烈向她表真心诉衷情时,她正就着铜盆洗脸,闻言一个没忍住,满盆冷水兜了那厮一头一脸。
昀烨枫那些个变宠中也不乏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悉数置之不理,闹腾上三两天自觉没趣,也就臊眉耷眼地卷铺盖走人。
唯有苌楚不哭不闹,闷声耗到最后期限,赶在宫人操鸡毛单子来轰之前,背了个小包袱独自离开,着实教人省心。
宫女将苌楚留下的一纸红笺呈到凰鸟手上,那厮笑吟吟投去一瞥,当着她的面丢进了火盆里。
复深情款款揽上她肩头,眼波一轮流转,春风十里柔情:“青霄万里唯系一朝雪。”
她端着满面寒霜顶不屑地哼上一声,心里却贼没出息地荡了一回。
故,于此时此地遇见苌楚,她是万万没有料到。
苌楚见她终于稀得搭理自己,收回胳膊微微一福:“上神万安。”
她瞧一眼少女手里的绿纸伞,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雪晴日寒撑着把伞,既不遮日头也不挡风雪,纯属卖弄风骚。
苌楚将纸伞往上抬了抬,露出隐在阴翳下的温柔眉眼,嫣然一笑:“可真巧,竟在这里遇上。”
她向来不懂客套,唯报之以冷眼:“有事?”
那厢玉音婉转,轻声问:“上神可知红莲枷的解法?”
眉目一沉,眼神陡利。
苌楚恍若未见,唇角微翘,衬着眉心一粒朱砂,说不出的诡谲:“我晓得破解之法。”
这羊桃什么时候点了朱砂?
真是愈瞧愈不顺眼。她心中郁结,冷冷吐出一字:“说。”
“情生业,心结莲,欲破枷。”
未等她悟出话中之意,那人已翩然离去。擦身而过时,探手拈去了她肩上一根落发。
“纵有障眼法遮掩,离了身体依然会显出本色。上神还是仔细些好。”
琼姬余光瞥见,见是一根恢复了银色的落发,也不甚在意,心里反复琢磨着适才那句话。
情生业,心结莲,欲破枷
她一面缓步而行,一面低头沉思,直至衣袂一掣,才猛然回过神,却带落了街边摊上一盒香粉。
她下意识屈指一弹,指尖灵气逸出,托住香粉盒稳稳当当搁回了原处。
瞬间愣住。
体内居然泄出了一丝灵力。
她怔怔瞧着自个儿剔透的指尖,心中隐隐浮出一念。
眉间一凉,仰头望天,竟又下起了雪。
原来晴天带伞,是未雪绸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