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霄雪(重置)

第5章 青霄雪5

(一)

虽离家千里却未疏远闻,她出谷前和哥哥约好,每隔一月便在沧州境外的山林里通一回信。

妖界一月恰是凡间一年,四季更迭,一番兜转,又回到了初冬时节。

头场雪纷纷扬扬飘落时,她收到了第一封家书。

短短五字,墨迹犹新:

麒麟角被夺。

她捏着信纸的手狠狠一颤,指尖微松,白宣悠悠坠地,被雪水浸透,洇开一片墨痕。

盗取凤凰翎,夺走麒麟角,若是一人所为,她究竟有何意图?

脑海中猛然闪过那日窄巷中的女子,神出鬼没取走凤钗。幸而她早有防备,已将真正的凰翎换下,头上所簪不过寻常发钗。可那女子当真是苌楚?依她的了解,小羊桃断没那个本事。

八成是哥哥口中的化形术了。

需知天地间无论仙、妖、还是魔,但凡本体不是人形,修成人形后只会有一副皮相,身上的衣物配饰也是本体的角、毛、羽之类所化。

如凰鸟,化形后朱羽变作红赏,凰翎化为凤钗,瞳仁仍保持着琥珀色,眼尾的妖纹也无法抹去。若想与常人无异,唯有用障眼法再作修饰。

但化形术不同,此术为青丘九尾狐族所创,可化千面万相,真伪难辨。九尾狐生性贪玩好动,钻研此术也不过是为游戏世间多找些乐子。

然万年前,应龙陨落,九尾狐族亦下落不明。

本以为化形术就此失传,不想如今竟又重现于世。

当务之急是先查清那人的身份。

她再无心赏雪,拉着琼姬回到沧州小院,再鸟不停翼地调头往冀州飞去。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所谓伊人,立于中庭。

经年光景,再见苌楚,心中一时复杂难明。

然她惯于矫情饰行,只化出人形的功夫便收敛好心绪,莲步轻移,在脉脉斜晖中言笑晏晏:“楚娘,别来无恙?”

朔风起,乱琼飞过秋千去。墙头薄雪在夕照下灿若琉璃,浮光跃金里绿裙少女循声望来,挺秀的鼻梁划出泾渭分明的界线,光影交叠的侧颜晦明变幻,半面绽放在余晖里,半面氤氲在暮霭中。

神情恍惚难辨。

四目相对的瞬间,苌楚的眼眸倏然迷蒙,升腾的水汽弥散开,飘飘袅袅盈满眼眶。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笔直地拖至少女脚边,像横亘在心间的独木桥。苌楚咬着唇角垂下头,慢慢挪动脚步,轻轻踏在了那一剪倩影上。

足尖轻点,苌楚沿着影子缓缓走向她,每一步都像踩在意中人的心尖上,小心翼翼又郑重无比。

短短一丈的距离,好似走过了一年的光阴。

推开渊涓蠖濩的宫门,穿过莺啼燕语的林荫,踱回岁月静好的彼岸,再站到她面前时,依然是当年不经事的少女,情怯依旧,悸动如初。

可眼前人,却已今非昔比。

容颜艳美如昨,满腔深情不复。

眷恋的目光描摹过熟悉的眉眼,千言万语化作一声低唤,跃过千山万水拂过她耳畔:“枫。”

你不知,相思入骨,心念成疾。

你不知,再见君容,何其欣喜?

苌楚深深将她一望,樱唇微挑,牵了抹温润而泽的笑意,轻声道:“一切安好。”

尾音落地,一滴泪珠从盈盈眼波中满溢而出,猝不及防砸在她半摊的掌心里,灼热刺骨。




(二)

依小羊桃的说法,在她离开栖凤谷当日,曾偶遇一黄衫女子,并与其结下一段同路之缘。

彼时苌楚独自背着包袱立在谷外,秋风瑟瑟拂鬓而过,举目眺见遍山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一时闲愁万种涌上眉头,愈发心灰意冷。

正不知何去何从时,恰逢一黄衫女子经过,陈言迷路至此,望结伴而行。

苌楚本叹天地悠悠孑然一身,未及怆然涕下,就遇沦落同胞,顿生知己之感,遂欣然应允。

二人一路相伴,言谈甚欢,黄杉女子自称倚晨,家住南方边陲小镇。因亲人相继离世,便北上投奔族中远亲。不料途中多坎坷,颠沛流离到了此处。此间草木茂盛难辨方位,一连数日都寻不见出路,幸而巧遇苌楚,解了燃眉之急。

苌楚心思纯良,又见倚晨俊眉修眼生得端丽,音容笑貌更如三月春光般温暖和煦,本就缺个心眼的小羊桃登时深信不疑。加之倚晨自带一身亲和力,谈笑间循循善诱,温言软语哄得少女相见恨晚。一路行来,喜的悲的、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一股脑诉了个痛快。

自以为高山流水得遇知音。

临别时,小羊桃山一程水一程,送了一程又一程,终于在倚晨十分委婉地暗示下,依依不舍地留了步,又脑袋一热将作为护身法宝的天青伞送给了对方。

听完这番陈述,她不动声色咽下最后一口茶,心底无可奈何地叹上一回:苌楚这姑娘啊……

果真缺个心眼少根筋儿。

对座小羊桃垂首绞着衣衽,时不时偷眼觑她脸色,仍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情态,只是当初一触即动的心思,而今再也掀不起波澜。

喜新厌旧,人之常情。

偏偏假意缅怀被奉为痴情,而坦荡舍弃却被冠以薄幸。

分明骨子里都一样。

她放下茶盏,凤目流转,风情万种地一勾唇角;“我……”

“你……”

二人同时出声,又双双顿住,她微微一怔,旋即笑开:“你先说。”

苌楚咬了咬下唇,抬起头来认认真真望进她眼底:“你今次来看我,我很欢喜。”顿一顿,羞赧地垂下眼帘,“若你回心转意,我、我还是一如往昔。”

指尖摩挲过光滑的杯沿,她摇头轻笑:“楚娘,相识一年,你还不懂我?既然心意已决,就再无回心转意一说。”

凤目里柔情满溢,声调中千回百转,一如当年笄礼初见、绾发簪冠,可她说出来的话却成了字字诛心的利箭:“你我确曾两情相悦,只是缘分已尽。我既放你离开,便再没想过纠缠。愿好聚好散,盼各自为安。”

苌楚闻言浑身一颤,定定瞧着她如骄阳般灼灼的眉眼,那里头的温存从来也不曾改变。佳人当前,便永远是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她爱极了她的巧言令色,也恨极了她的风流薄幸。

两行清泪就在这爱恨交织的心绪里簌簌滑落。

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她见状心里一疼,面上却毫不动容。长痛不如短痛,一早定下的结局,一刀两断各得解脱。

纵使如今冷酷决绝,她也依然承认,自己确确实实喜欢过苌楚,也曾捧在手心视若明珠,甚至千依百顺只为博之一笑。

然她天性风流,再怎么情深似海,也不过一年半载。

况她生来凉薄,但凡新欢更好,从来旧爱舍得。

凤栖梧桐凰落枫,岸边蒲柳终归只是兴起垂怜的过客,良辰美景下风月一场。

百年来遨游四海遍寻天涯,如今她终于觅得心仪归宿,愿从此敛翅而栖,不得於飞。

决意已明,旧情已断,她再不看少女凄迷泪眼,轻飘飘撂下一句“后会无期”,转身拂袖,扬长而去。




(三)

回到院中,惊见一片狼藉,乱雪残花散了满地。

她眨眨眼,目光扫向庭中一角,一株白梅惨兮兮立在旮旯里,零星的花朵乱糟糟堆在枝头,像刚刚经历过辣手摧残。

树下倒是归置得很齐整,一方矮几并两张小凳,旁边架了只红泥火炉,微火烫着的瓷壶里隐隐透出酒香。

她瞥一眼天边斜阳,确确实实落在了西边,不由咋舌道:“上神怎地煮起了酒?”

琼姬气定神闲敛衽而坐,闻言头也不抬,拎起手边树枝拨了拨炉中炭火,老神在在道:“兴致好。”

她心头没来由打了个突,直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搓搓胳膊缓下那股子诡异感,勾着唇角凑上前:“雪中赏梅,佳人下酒,真真再好没有。”

青霄玉女意味不明地睨她一眼,隔着帕子将酒壶取出来,斟上两盅,淡声道:“刚温好,先喝吧。”

她猛然瞪大眼,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她一番,神情虽算不上和颜悦色,但实在比平日亲切许多。况琼姬鲜少饮酒,今次主动煮酒斟杯,着实令她受宠若惊。

沉吟半晌,蹦出一句:“你莫不也是化形术变的?”

琼姬手上一滞,慢悠悠抬眼朝她一乜,冷淡的视线结成两道冰凌子,刺得她浑身一激灵,当下坐实眼前人就是本尊,连忙讨好一笑:“我说笑呢,上神莫当真呀。”

琼姬不再多言,瞧着她饮下一盅还欲再斟,忽地抬手一拦,朝着里屋扬了扬下巴,又斜着眼风往天边一甩。

她一愣,不解其意,遂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那边厢面无表情拉开死水腔,言简意赅吐出四个字:“该做饭了。”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七七八八,她隔着满桌杯盘望向对面,云汉昭回下白衣神女面染薄红,霓裳拂动间尽揽一身星月。

美得教人错不开视线。

琼姬毕竟才第二回饮酒,三杯两盏下肚已有些不胜酒力,单手支了额头倚在案边,灵犀的指尖穿过满头百练,缓缓按着额角。

她眯起眼睛,瞧见月华流泻而下,漫过如雪的长发,淌过莹白的皓腕,再小心翼翼攀爬上眼角,铺落一睫霜华。

夜风掠过花树,扫落零星细雪,贴着琼姬慢垂的袖口翩跹起舞。青霄玉女抬袖饮酒,便牵起冷香浮荡,丝丝缕缕拂面而来。

她两扇羽睫被熏得微微一抖,扯得腔子里那颗不安分的心也跟着晃悠,像被春风撩拨的花团,颤巍巍抽出新蕊。

适才几杯薄酒的后劲儿慢腾腾涌了上来,微醺的凤眼看定了眼前人,鬼使神差地唤了一声:“琼。”

被清醠浸润的嗓音低哑又缠绵,尾音飘落的一刻,她自己都不觉怔住,原来舍了上神的尊称,那人的名字竟也如此清淡,清淡得甚至经不起沉吟。却因在舌尖酝酿许久,染了酽酒的醇香,溢出唇畔时又显得缱绻悠长。

琼姬抬眸,酒意氤氲的银眸不似往日清冽,朦胧如笼了一层月光。眼尾醺得微微泛红,映着眸中一川星汉,孤冷中透出摄人心魄的冶艳。她瞧着她轻蹙眉尖,在略微凌乱的气息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无数心弦随之悄然绷断,飘忽的心脏终于抑制不住地怦动起来,擂捶着胸腔起起伏伏,分明刚饮过酒,却又觉得口干舌燥。

咽了咽干涩的喉头,她由着萌生的心意欺身上前,望进那双醺然的眼瞳里,唇角绽开引诱的笑弧:“值此良辰美景,何不一夜风流?”

青霄玉女神色一僵,犹疑的视线在她脸上漫无目的地盘桓,绯唇微张,显出点无措和茫然。

她心底暗叹一声,藏好眼中还未及浮现的失落,驾轻就熟换上一脸调笑,却在矫情饰行的当口听见一声如岚似雾的低喃:“如你所愿。”

那一瞬心神激荡,饶是她精于辞色,也不禁红了耳廓、失了言语。

酒不醉人人自醉,从来风月无情,不过人心有意罢了。

意料之外的惊喜冲垮所有矜持和隐忍,她顺势揽过她纤长的脖颈,俯身含住她鲜润的薄唇,在沁人心脾的酒香里阖起眼,忘我地忽略了怀中人儿颤抖的双肩,也自然没能瞧见,那醺酣的醉眼里闪过刹那的清明和冷冽,却最终湮没于惘然。




(四)

暖香萦阁,帘幕低垂,红烛昏罗帐。她褪了丹纱歪在软榻上,撑了半边脸颊把玩着帐角金黄的流苏,眼角余光时不时穿过纱幔扫向外间的屏风,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早已心痒难搔。

灯盏中烛泪滑落,在铜座上堆叠出一层层烛花,也像在心尖上绽开了一朵朵红莲。

焰苗跳跃,第二根红烛将要燃尽时,屏风后头总算转出了期待已久的佳人。兰汤浴罢,俏面扑粉眼波柔,玉肌熏透兰蕙香。琼姬赤着双足娉婷行来,未近榻前,已醉了帐中凰鸟。

她抑了抑即将蹦出嗓子眼的心脏,支起身子跪坐在锦衾上,眼波一轮流转,噙了抹勾人的笑,拍了拍身侧:“头发还淌水哩,坐过来,我为上神拭干。”

琼姬迟疑一瞬,缓缓坐到了塌旁,半湿的雪发在衾被上铺陈开,洇开一朵朵黛色的寒梅。

她取来枕边巾怕拢住她兀自滴水的发梢,轻柔擦拭。室内的椒兰香愈发馥郁,像是从手中的雪绸白练里散出来,又像是从眼前的冰肌玉骨里透出来,丝丝缕缕直往她心窝里钻。

澄如琥珀的瞳仁一寸寸深沉,似启封的陈酒,浓酽而暗冽。她抿了抿略微干涩的唇角,柔哑一笑:“上神这般模样,我可真要把持不住。”

明显感觉到琼姬背脊一僵,纤长的手指下意识揪紧了床褥。她心中暗笑,更凑近两分,贴着那晶莹的耳垂切切低语:“我最后给你一次考虑的机会。”

琼姬肩膀微不可察地一颤,颤出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嗤,起身离了她行至桌边,作势伸手掐灭烛火。

她见状一惊,刚欲出声制止,那簇烁亮的火苗已在琼姬剔透的指尖下熄作青烟。她未出口的提醒戛然而止,怅然若失地冻结在了唇边。

屋内烛台皆是由业火点燃,寻常方法根本不能使其熄灭。依琼姬如今法力全无的身体,合该为业火灼伤,可那人却轻而易举地掐灭了。

她怔望着她莹白如玉的指尖,泛着隐隐的寒气,当真如冰雕一般好看。

情生业,心结莲,欲破枷。

所有深藏心底的、不愿探究的疑惑争先恐后浮上心头,将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真相赤裎裎甩在面前。她想起一年来种种亲昵的行径,想起那人迎合时眼底的抗拒,想起自己说一夜风流时对面僵硬的神色,想起琼姬答如你所愿时难掩的悲凉。

原来都是曲意逢迎。

适才还活蹦乱跳没个着落的心脏奇异般消停下来,仿佛坠了块沉甸甸的石子,吃力地跳动着。

红莲枷只剩最后一卡,所以不惜摧兰折玉,也要挣脱桎梏,好早些远离她。

可笑她自以为真心动之,到头来却依然是乘人之危。

沸腾的热血渐渐冷却,她垂下黯然的眸子,看着方才被琼姬抓出褶皱的床褥,仿佛看着自个儿纠结的心绪,千回百转又柔肠寸断。

在琼姬背转身瞧不见的光影里,她轻笑的嗓音和往常一样魅惑撩人,隐约带着丝迷离:“你若当真不愿我亦不勉强,那红莲……”

话音未落,屋中突然陷入一片黑暗,原是琼姬掐灭了最后一根红烛。她一愣,语声稍滞的功夫身前袭来一缕凉风,携着清幽梅香,猝不及防撞进她心脾。

在未及适应的黑暗里,她只觉唇上一凉,被一抹冰冷却又坚定的吻截去了话头。

青霄玉女的唇一如既往毫无温暖,连同这个吻也冷淡得不染一丝情欲。就像郑重其事去完成某件使命,无论过程如何不堪,都端着傲雪凌霜勇往直前。

她阖起眼,任由那人倾身压下,从善如流躺倒在柔软的锦衾上。

风花雪月得来不易,何苦在乎真心还是假意?徒增烦愁。

想通此节,她一手揽住琼姬脖颈,一手引着她挑落腰间丝绦,罗衫半褪间攀上那人肩头,贴近耳廓漫声低笑,尽是柳莺花燕里浸出来的妩媚风流:“上神可温柔些,奴家怕疼得紧。”




(五)

朦胧睁眼时,正瞧见一束阳光从花窗里漏进来,零落成一地碎金。

下意识探手朝身侧一摸,空空落落,冰凉的衾被不剩丝毫余温,仿佛昨夜的缠绵不过南柯一梦,醒来万事成空。

怔望着床头半截残烛出神,灯座上斑驳的烛花像红莲谢尽后烙印的伤疤。她就这样木然仰躺着,既无失落亦无懊丧。昔日迂回的心思、百结的柔肠,统统在烛火熄灭的一刹那烟消云散,徒留空空如也的胸腔。

到底还是走了。

也罢,本就是图风流一场,岂可妄想地久天长?

她自嘲一笑,侧过脸正欲起身,不提防被一冰凉物什咯了头。蹙眉拿起一瞧,却是一支朴实无华的银簪,无甚繁复的纹饰,只尾端雕了一朵六角霜花。

这大概是昨夜那番温存的唯一证据吧。

她攥紧了银簪,冰冷的雕花硌得掌心隐隐发疼。缓一缓神,拾起一地散落的衣裳,慢吞吞一件件穿好,却在拢发时蓦然一惊,瞅着空无一物的地面驻了神。

凰翎化作的凤钗不见了。

心头一沉,目光晃晃悠悠落在手里的簪子上,一瞬黯淡。

以簪易钗,原来如此。

她反手将银簪插入发髻,一拂袖长身立起,大步走出屋外。

屋外正是雪初霁、晴光好,一只金黄的鹓鶵栖在飞檐上,眯了眸子假寐,似是已恭候多时。见她出来,抖抖翅膀翩然落地,化作个黄衣宫女屈膝一礼:“殿下,南岭出了大事,陛下召您速回栖凤谷。”

她抄着手往前走,唇角勾了抹漫不经心的笑:“何事?”

“麒麟殒殁,据悉为红莲业火和九寒冰晶所伤,南岭众妖激愤,由炎狮煌燚领头,上谷中兴师问罪。”

眉梢一挑,面上笑意淡去两分,她斜着凤稍迤逦的眼角,轻嗤一声:“他们以为是我和琼姬杀的?”

鹓鶵迟疑一瞬,复点了点头:“是。”


“呵,笑话!”


十里画廊挤满了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妖,或现出真身或化为人形,俱是横眉怒目吵嚷不休,却没有一只敢踏上千仞绝壁间那一方石台。

赤凤昀烨桐此刻就立在凤凰台上,眉目冷峻神威凛凛,背负双手傲然俯瞰着众妖张牙舞爪,眼底隐约的戏谑仿佛在看一群跳梁小丑。

这样不屑的眼神和五百年前一般无异,霎时激怒了脾气暴躁的煌燚,他指着昀烨桐跳脚大骂:“尔等不知廉耻的妖孽,苟同天界,残害同胞,吾今日便攘除奸凶,还南岭海晏河清!”

言辞大义凛然,好像五百年前搞得南岭乌烟瘴气的不是他本人。

狮吼功果然不同凡响,煌燚咆哮之下声若滚雷,震得众妖耳畔隆隆作响,激起一片共鸣。群妖齐声呐喊,声势浩大地朝前冲去,却在那一抹空灵嗓音荡开之际,生生止了步子。

“呵,笑话!”

煌燚抬头,正瞧见丹凰破开天边朝霞,携着万丈霓虹穿云而来。朱红翎羽擦出飒沓流光,红莲烨烨直蔓延到天际。

翩然落于凤凰台上,敛翅时掀起的风吹开万里浮云,华丽的凤尾延展成曳地的裙摆,头顶的发钗在晨光加冕下灿然生辉。

身后是冉冉旭日,脚下是霜林叠浪,仿佛天地间再没什么能与之比肩。

身姿傲然,眼神凛冽,却在勾唇冷笑时恢复了往日的轻慢:“我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栖凤谷撒野,原来是卧薪尝胆五百年的手下败将啊。”

众妖哗然,煌燚撺掇的这群喽啰兵不过百年道行,大多不晓得五百年前那场变故,一时间议论纷纷,驻足不前。

煌燚恼羞成怒,扯开喉咙高声咆哮,震慑人心的狮吼再度响彻寰宇:“五百年前便是这对妖孽谋权篡位,为一己之私使尽卑劣手段,毁我家园屠我族人,致我南岭生灵涂炭!”

“今日我煌燚在此立誓,定要取这二人性命,慰我亲族在天之灵,祭我子民安乐之愿!”

眼见红毛狮子颠倒黑白之下众妖心潮澎湃,个个不要命似的往前冲,摧花折柳姑且不提,若当真冲进了宫里,也不知是烧杀多一些,还是抢掠多一些。

无论怎样,一战不可避免。

昀烨桐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面上云淡风轻,眼底却川渟岳峙,沉声道:“妹子,我失了凤翎,所召业火威力有限,此番得依仗你了。”

她扯着嘴角苦笑一声:“可不巧,我也失了凰翎。”

“什么?!”昀烨桐陡然色变,定定神,蹙起双眉,“也是那人?”

她摇摇头抿唇不语,赤凤以为她尚未查清那人身份,长长叹了口气。垂眸瞧见煌燚飞檐走壁直登凤凰台,神色一凝,不及多想,只低声叮嘱一句:“当心应对。”

混战一触即发,栖凤谷内飞禽对走兽,戾鸣长啸不绝于耳。凤凰台上兄妹二人与煌燚打作一团,双方俱显出真身,凤凰低飞鶱翥,炎狮跳跃扑腾,你揪我一把羽,我扯你一撮毛。煌燚这五百年来确实没少下苦功,修为精进不少,加之凤凰兄妹失了本命法宝,实力大打折扣,虽然以二对一,缠斗下来竟也没讨到便宜。

这一战便是七日七夜,栖凤谷养尊处优的鸟雀终究不敌尖牙利爪的虎豹,狂妄恣肆的凤凰在南岭又没什么人缘,平日里被呼来喝去的小妖不是隔岸观火看热闹,就是落井下石妄图分一杯羹。

宫门被破是在第七日上,十里画廊尽归焦土,桂殿兰宫悉成残垣,此情此景凄凉得似曾相识,时隔五百年居然再度上演。

不同的是,这次她和哥哥却无力回天。

果然天道好轮回。

在接下煌燚又一次重逾千斤的扑撞后,她终于抑不住呕出一口血,感觉胸腹中翻腾不息,似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折腾,急切地想要冲出体外。

昀烨桐见宝贝妹妹吐血受伤,尖声厉啸,一爪扯下炎狮颈边大把鬃毛,再顺势砸出一团莲火,逼得煌燚连退数步,这才急急返身到她跟前,关切问:“伤得怎样?”

她抚一抚心口,刚欲道声无碍,忽觉胃里一阵翻涌,一个没忍住吐了昀烨桐一身。

抬头看时不觉一愣,她以为吐的是血,不想竟是胃里的酸水。昀烨桐也呆了,不顾污秽在袍子上一抹,发现真的是酸水,脸色蓦地一白,凤眼紧紧锁住她,嘴唇微颤:“你、你有了?”

“什么有了?”她拭一拭唇角,拧着眉头在心里舒了口气,索性伤得不重。

可昀烨桐丝毫没有安心的意思,一把捉住她手腕,凝神一探,登时倒吸了口凉气,声线抖成了风里的柳条:“你有了孩子。”

语气笃定,再不是疑问。

你有了孩子。

轻飘飘的五个字,慢悠悠地钻进左耳朵,在从右耳朵溜出去时终于教她抓住了半截尾音。

孩子。

她脑中“嗡”地一响,一瞬间乱哄哄得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还是昀烨桐替呆愣的她挡下了炎狮喷过来的火球,大喝一声:“谁的?!”

不亚于狮吼的厉喝彻底震醒了懵憧的丹凰,她肩膀一抖,霎时记起那夜欢好前,她偷偷在两只酒盅里放了合欢果的汁液。有过之前多次无果的尝试,她压根没抱期望,又一时弄混了摆放的位置,分不清哪杯盛了雄果哪杯盛了雌果,便随手拿过一杯饮了。不想无心插柳柳成荫,自己好死不死喝了雌果那盅,又好死不死一发破的。

真真造化弄人。

昀烨桐又惊又怒,大有自己千般呵护万般关照的白菜教猪拱了的心痛感,一时间连出狠招,凭着一腔愤懑生生压制住了煌燚。

她摸了摸平坦的小腹,除了适才闹腾的那几下,现下又平静如初,丝毫感觉不出里头孕着只小火鸟。她漫不在乎地飞到哥哥身边,刚欲出手相助,便教赤凤一翅膀拦了下来,昀烨桐鼓着腮帮子瞪视前方,压根不瞅她,一副还在气头上的模样,声音也蓄满了郁闷:“你且寻个隐蔽处窝会儿,这里我来应付。”

她撇撇嘴,又不是母鸡下蛋,还得蹲鸡窝里。不及反驳就迎来自家老哥严厉一瞥:“你可知凰鸟怀胎十日临盆!还不快去!”

长这么大头回见哥哥对自己疾言厉色,她唬了一跳,心不甘情不愿地抖抖翅膀,到底是腾空往林子深处飞去。

一路所见尽是残枝败叶,林中寂寂偶有鸟鸣一二,亦是哀婉凄凉。她心中沉痛之余更恼恨自己无能为力,悻悻然觅了根枝桠窝好,还没捂暖和就见树底下奔过去一头白鹿。

白鹿身形矫健,浑身无一丝杂色,就连踏过焦土的四蹄也洁白似雪,头上的鹿角宛如富有生命的树枝,交错间花繁叶茂。

她瞧着白鹿眼熟,便启唇唤了一声:“哎!”

事实证明她眼神很准,那白鹿闻声一顿,回头瞧见她呦呦低鸣一声,化成了个长眉俊目的白衣少年,正是晗灵君。

晗灵君走到树下,仰头问:“烨枫殿下在上头作甚?”

她晃晃脑袋,换了个卧姿,闷声答:“养胎。”

少年一呆,眨眨眼:“有、有孩儿了?”

实在不想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她话锋一转,蹙眉反问:“你又跑来南岭作甚?”

晗灵君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来,敛容道:“适才我收到消息,青霄玉女招认杀害麒麟,如今罪名已定,正在天刑台领罚。”

“什么?!”她猛地直起身,却因为心神激荡,一时腹痛如绞,直直丛树杈上跌了下来。

晗灵君唬了一跳,上前扶起她柔声道:“琼姬盗凰翎、召业火、杀麒麟,一切都已水落石出,烨枫殿下的冤屈总算……”

后面说的什么她压根没理会,满脑子都是“盗凰翎、召业火、杀麒麟”。麒麟在被割去角时就已然身死,彼时琼姬尚在她身畔,更何况即便有了凤凰翎,想要召出业火也势必得借助阳血。琼姬何来她的血?

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被她紧咬着牙关咽回了喉头,稳了稳颤抖的声线,她哑声开口:“治的甚么罪?受的甚么刑?”

少年见她神情有异,略一迟疑还是照实说了:“不道之罪,离火之刑。”

她清清楚楚听见心里“咯噔”一声,一股寒意从头罩下,冰得她指尖发凉。

晗灵君在旁宽慰:“烨枫殿下莫担忧,青霄玉女乃玄阴之体,又有九寒冰晶相护,离火伤不了她。”

玄阴之体?她心头愈沉,这天地间怕是除了琼姬本人,唯有她晓得青霄玉女已破了冰身,再不复玄阴之体。

既然琼姬担下所有罪名,那就由她承下所有刑罚罢。

如此一来,恩怨两清,再不相欠。

她抬手抚上小腹,感受着内里的炙热,缓缓叹出一口气,这怕是凤凰一脉唯一的传承了,容不得闪失,眼下唯有提前产下胎儿,托付与哥哥了。

主意已定,她凝神运起妖力,红莲业火在腹中灼灼燃烧,以阳血作燃料,为胎儿度去本命精元,助其早日诞生。

可随之而来的剧痛却是她始料未及的,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浇上热油放在火上炙烤,疼得她几欲晕去。

晗灵君见她突然匍匐在地,失声痛吟,不由大惊,捧住丹凰硕大的脑袋在她额间一探,神色骤变:“你为胎儿燃阳过命?!你晓得这样做的后果么!”

她当然晓得,她是九日早产,先天不足,母亲为她燃阳过命导致元气大伤,灵力日渐枯竭,不过半年便殒了。

现如今她连本命凰翎也不在身上,动用此法催生胎儿,结果只有死路一条。

可她别无选择。

索性晗灵君一直在旁为她护法,她在煎熬中时晕时醒,却清楚地感觉到胎儿逐渐成形。当阳血燃去一半时,丹凰仰天长鸣,身下血流如注,所浸之处红莲盛放,比往日更加妖冶艳丽。

中央那盏红莲足有磨盘大,莲心金光璀璨,盛着一颗光滑圆润的鸟蛋。

她重新变回人形,精疲力竭地趴在莲台上,怀里拥着那颗延续了自己生命的蛋。

晗灵君走上前,小心翼翼伏在她身侧,同样仔细打量着这颗蛋。通体雪白,瞧着晶莹剔透,摸上去温温凉凉,如冰似玉。

她满脸疼惜地轻抚着,片刻后将蛋递到晗灵君怀里,又取下头上银簪一并塞给他。汗湿的墨发黏在颊边,褪去血色的嘴唇苍白得吓人,有气无力道:“替我转交给哥哥,教他好生照看。”

少年一手攥着发簪,一手抱着兀自温热的蛋,隐约还能感觉到里头缓慢却有力的心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唯有郑重点头。

旋即又回过神来,扯住她衣角:“那你呢?”

她撑着地面慢慢起身,一边运转妖力一边缓声开口:“我要去趟天庭。”

晗灵君脸色一变,指尖愈紧:“天庭可不是好闯的,更何况你如今元气大伤,定难全身而退。”

她轻笑,柔哑低切:“风雨同舟江浪不能移,我允诺过的。”

复抬眸,烟波浩渺:“这孩子就唤作霜顾罢,等闲若得霜雪顾。”

少年知道劝也无益,只得点点头,又迟疑着问了句:“那孩子她爹?”

“便是我此行相救之人。”

她转身,袖手一挥,丹纱朱裙霎时流光溢彩。并指往眉心一点,凤眼红唇瞬间熠熠生辉。妖冶艳丽不减平日半分,谁又能瞧出这容光焕发之下的油尽灯枯呢?

双翼一展直上九天,她抹去唇角溢出的鲜血,轻嗽一声,却又不由自主弯起笑弧。

亦是我此生心悦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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