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霄雪 终(上)
(一)未央落霄
晨起时忽觉殿中凉了几分,推门一瞧,果见外头粉雪飘扬、玉满乾坤,终极山落了今年头场雪。
她扶着门扇一时怔忪,白云苍狗几轮兜转,不知不觉间竟又到了飘雪的时节。
台阶上扫雪的侍女见了她,放下手中笤帚屈膝行礼:“君上金安。”
她无甚表情地点了点头,瞧着指尖上慢慢融化的雪花,突然间兴致缺缺,眼也不抬地淡声吩咐:“今日身子不大爽利,你替我去未央殿知会一声。”
侍女恭声应了,她一拂袖转身抬脚往殿中走,迈过门槛时又微微一顿,补了句:“若无要紧事,莫来打扰。”
侍女应下,在她身后掩好了殿门。
(二)夜神枕星
未央殿里无灯无烛,门窗紧闭不漏天光,即便是白日,也黯如薄暮。
夜恒挥手屏退前来传话的侍女,指节轻叩桌沿,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朝着门口低低一笑:“娘娘来的真是时候,算准了落霄君今日托病似的。”
话音甫落,殿门倏然大开,被阻在外头的日光争先恐后涌了进来,却在蔓延至他脚边时生生止住势头,像是畏惧那方若有实质的黑暗,踌躇不前。
未央的首领夜恒,气定神闲隐在阴翳里,瞧上去只有一道黑黢黢的影子,可他空洞的嗓音却仿若无处不在,余音袅袅,盘桓回荡。
门扇洞开,一只翘头金莲鞋四平八稳地跨过了门槛,万千飒沓流光紧随其后,铺了满地碎金。绕梁的余音戛然而止,殿中霎时归于沉寂,唯有平缓的脚步落在纤尘不染的青砖上,踏出婉转的宫商角徵羽。
正紫色广袖长裙包裹起天地间最尊贵的身躯,逶迤的裙裾随着莲步轻移曳地而摆,上头暗金线挑织的莲花在晨曦中灿然盛放,光华赫奕逼得人不能直视。
她每行一步,烈辉便迫近一分,黑暗亦消退一寸。待她站到夜恒身前时,晦暝尽散,满室生辉,殿中犹如犀燃烛照,蚊蝇也无所遁形。
夜恒的面容也终于在阴影消散间显山露水,墨发玄袍,俊眉修眼,顾盼神飞。若是苌楚在场定会讶然惊呼,因为此人和那自称倚晨的女子生得一模一样,就连眉心的朱砂也别无二致。
这样一张脸孔长在女子身上便添了一分英气,长在男儿身上就多了一丝隽秀。
不过来人显然对夜恒的庐山真面目毫无感触,眉梢一挑,两道冷峻的目光从长睫下激射而出,牢牢锁住他,连眼风都透出沉沉的压迫。绛红薄唇翕动,半句寒暄也无,开口便是一声厉斥:“枕星,你好大的胆子!”
嗓音并不高亢却字字断金,声线端得又沉又稳,就像她发顶纹丝不动的如意簪,浸染了天地间至高处的清寒。
夜恒唇角微微一抿,眉间挤出起伏的山川,垂下眼睑低声道:“我们别无他法。”
听到这句不知悔改的拓词,她气极反笑:“你可知自己与倚晨一母同胞,是孪生姊弟!你二人所行之事乃蔑伦悖理、逆道乱常!”
夜恒默不作声听凭她怒声训斥,本是无动于衷,待到“蔑伦悖理、逆道乱常”时终于脸色一沉,出声截道:“姊弟相好便是罔顾伦常,那两个女子颠鸾倒凤,又如何说?”
果见她神色骤变,伸指点向自己,却在道出一个“你”字时生生梗了喉头。
夜恒踏前一步,眼光毫不避让对上她寒星四射的瞳仁:“还是娘娘久居王母之位,受众神敬仰,已忘了昔日与我母亲的情谊?”
“住口!”西王母厉声断喝,周身气势暴涨,四下生风,袖袍猎猎激荡,迫得夜恒连退数步。又见她面色凛如寒霜,锋锐的眉眼撑起不可侵犯的威严,却从战栗的瞳孔中泄出几不可察的惶愦。
她双臂一展,广袖成云铺天盖地,身后延展的裙摆飞扬而起,化作九条雪白长尾,若风中悬旌,飘舞摇曳。
昆仑西王母,原是青丘九尾白狐。
袖手一挥,劲风骤起,挟着雷霆之势朝他呼啸而去。夜恒下意识想要遁入影中,奈何殿中明光烁亮,压根避无可避,只得硬生生受了这当头一击,口吐鲜血飞出丈远砸在了墙壁上。
西王母抄手立在原地,神情氤氲在浮荡的细尘里,影影绰绰瞧不分明。倒是嗓音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缓:“枕星,你愈发放肆了。”
他抬手拭去唇畔鲜血,哑着嗓子低笑:“呵,放肆?娘娘又不是不晓得,母亲对他千依百顺,我和姊姊更是俯首帖耳,我们何尝放肆过,可他是怎么对待我们的?!”
他越说越是激动,凄厉的声线一路拔尖,强烈的情绪从一贯隐忍的瞳孔里喷薄而出,如利箭般直直射向她:“将母亲逐入下界,贬黜神籍;将我和姊姊囚禁于此,不得解脱!”
他指着眉心那一点殷红,愤恨至极:“还有这耻辱的谪仙印,也是他亲手刺上去的!”
“我在天庭忍气吞声,在这里忍辱负重,我忍了几千年,早就忍够了!”
“凭什么?凭什么天神太一和应龙神的子女要受此屈辱!凭什么凤凰麒麟可以纵横六界、任意恣肆!而我们堂堂日夜二神却只能蜷缩在此、苟活于世!”
沉积了几千年的不甘和愤懑终于爆发,如洪水猛兽般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冲得他喊声嘶哑,撞得他眼尾通红。
西王母默然瞧着状若疯癫的夜恒,在他停顿喘息的当口幽幽一叹:“即便再恨再妒,你们也不应陷害凤凰和麒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夜恒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闻言冷笑:“同根生?不过是继承了母亲一半的血脉,就被六界当宝贝一样供着。哼,他们也配?!”
他抚胸闷咳,苍白的嘴唇染了血,显出一种妖异的猩红。缓了缓,不顾西王母愈沉的面色,继续嗤道:“我原本是打算不留活口,可姊姊心善,又念着给未出世的孩儿积点阴德,便放了他们一条生路。不成想麒麟是个死脑筋,断了只角就剖心自尽了,那赤凤更是个没本事的,失了凤翎居然教炎狮端了老窝。”
嗽出一口血沫,他抬眼望向西王母,唇角勾起诡谲的弧度:“丹凰是为了娘娘座下的神女折在了天刑台上,这可怨不得我。”
“且我近来观南方翼宿流火,想是那二人还留了个苦胎……”
“够了!”西王母一拂袖,拧了眉毛不欲听他再说。
夜恒从善如流闭起嘴,俊秀的眉眼略微上挑,神情似笑非笑。
她昵着他冷哼一声:“逆伦之下造的更是孽种。报应不爽,倚晨已然不得善终,你以为你们的孩子能享福泽?”
听得此言,夜恒脸色霎时难看至极,:“阑珊得我二人神通,势必与日月同辉,天地齐福。”
可说这话时,他自己都抑不住隐隐发颤,强嘴拗舌下藏着满腹讳莫如深,就像丧伦败行后也掩着无计可施的怅然。
他紧锁的眉头原本蓄满山雨欲来之势,却在低眉敛目间烟消云散。夜恒微微垂下头,从并不结实的胸膛里溢出一丝薄叹:“应龙的血脉被他诅咒,香烟稀薄直至覆宗绝嗣。为保阑珊顺利降生,唯有用凤凰翎和麒麟角来调补阴阳,我们当真别无他法。”
“所以就嫁祸给我徒儿?”她扬眉冷嗤。
夜恒抬头朝她凄然一望,神情似哭似笑:“姊姊曾是娘娘最得意的首徒。”
西王母眼神一黯,瞧着夜恒颔首低眉的悲戚模样,恍惚忆起万年前她还侍奉在应龙座下时,这一双姊弟正值年少不知愁,言笑间总也眉飞色舞,打闹时更能折腾得天翻地覆。
只恨流年暗中偷换,到底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她心头隐约生出几分不忍来,长叹一声,拢着袖口转过身,抬脚径往殿外行去:“前头的事我不予追究,盼你日后好自为之。”
“至于你俩的孩儿,自求多福罢。”
他愣住,眼瞧着那广袖长襟嵌入门框,拖曳的裙摆慢悠悠扫过门槛,这才后知后觉回过神,稽首长身一揖,喉头滑动,涩声苦笑:“多谢娘娘。”
扣下暗格中的机关,身前的青砖发出一声闷响,缓缓向两侧移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他的脚步在蜿蜒向下的石阶上略一踟蹰,再落下时又沉了两分。
一、二、三……密道中寂静如死,漆黑如夜,衬得时起时落的足音愈发单调震耳。他早已习惯此间的黑暗,也早已熟稔这条石阶的长短,却仍止不住在心底默数,试图稍缓那难以名状的孤寂感。
数至四十九时,他足尖一顿,踏在了光滑的青砖上。鼻尖袭来淡淡的香火味,他轻轻扇了扇袖子,一双眸子亮如星辰,暗室中的一切清晰明了地映在眼底。
这是一间不甚宽敞的灵堂,被隐晦地埋藏于地底。夜恒走到供奉的牌位前,默默凝视片刻,拈起三根细香点燃了,双膝跪地高举过顶,郑重无比地拜了三拜,再缓缓起身将香插进香炉里。
细弱的火光微微闪烁,晕开浅薄的光华,模糊照出牌位上的名字——母 庚辰之位,旁侧一行小篆——顺天佑畿辅时应龙神。
他微垂眼睫,双手合十在心中祈祷:愿母亲庇护阑珊平安长乐。
默立少顷,他转向左侧另一块空白的牌位,抿了抿唇,拿在手中怔望半晌,缓缓抬起手,颤抖的指尖落在光滑平整的木牌上,漫无目的地描画着,仿佛要将自己纷杂的心绪一并勾勒上去,空寂的灵堂内只余愈渐紊乱的呼吸。
他慢慢阖上眼,往昔种种一点一滴浮上心头。有母亲黯然神伤的眉眼,有姊姊和煦如风的笑颜,还有那一日雷霆万钧之下,父亲冷硬如铁的侧脸。
在他们被天帝、也是亲生父亲的太一神废去神籍、囚于终极山时,姊姊紧紧攥着他的手,面上撑起的笑容依然温暖和煦,就像春日里的晨辉,一瞬暖了心扉。
倚晨说,星儿莫怕,姊姊在呢。
从此相依为命两千年。
直至昆仑王母袭天帝位,致乾坤太平,才终于摘去他们阶下囚的称号,允了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专为制衡六界。
西王母问他俩,日后建立了组织取个甚么名儿?
倚晨答,这山名唤终极,想是太一神盼着我俩在这儿疾终。我可不能遂他心愿,干脆取不尽之意,就叫 ‘未央’罢。
未央就此成立,下设六殿,每殿一君,调停六界纷争,共商和谐大计。他任首领之位,统未央六殿。倚晨冠落霄之名,掌落霄殿,上通天庭。
他问她,为何叫落霄?
倚晨答,坠落九霄呗。
她说这话时仍是笑着,朱砂下的眉眼却满含自嘲,此身已是天外客,再难重登九霄伴日月。
他眨眨眼,机灵地将话题引开:那你也给我想个花名呗?
倚晨托腮思忖片刻,忽地弯唇一笑:不尽是未央,未央亦是恒,你从前司夜,往后就叫夜恒吧?
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这个名儿,但见姊姊开心,便欢欢喜喜应下。
他和倚晨是孪生姊弟,一个模子刻出来,实在太过相像,为隐瞒身份也为避免误会,他便长年遁于影中,不以面目示人。
后来未央六君换了一代又一代,唯有他和姊姊不老不死,一成不变地活了上千载,当真不负未央之名。
千年如一日,一日复千年,枯燥乏味的日子就在晨钟暮鼓里臊眉耷眼地一去不返。
忽有一日他偶然听闻下界出了两支强悍的妖兽,一曰凤凰,一曰麒麟。前者踏莲召火,后者喷云吐雾,皆是神通广大。他十分惊讶,因为这两样本事天地间他母亲应龙神一枝独秀,甚至连个真传都没有。
召来晗灵君一问究竟,方知千年前应龙陨落,将血脉一分为二,龙角和着阴血诞出了麒麟,翎羽和着阳血诞出了凤凰,也相应留传下水火半阙神威。
那一刻他嫉妒得近乎发狂。
他和姊姊不知为何没能继承母亲应龙神的任何能力,所有天赋悉数遗传自父亲太一神,生来得道之至精,无形无名。后来姊姊拜西王母为师,上昆仑学艺,习得一身化形术,日生百态,光天之下可化千面万相,无人能辨真假。他师从东皇公,于碧海勤修苦练,悟得潜影术精髓,入夜成影,暗处皆可遁形,无人能觅其踪。
可再怎么天资卓绝,五行齐通,他们也无法似母亲那般,焚业生火、画地成河。本就深感遗憾,如今竟见这么些半吊子得悉此道,还是与生俱来,教他如何不妒?
将此事说与姊姊,倚晨却并不羡妒,端着半盏清茗苦涩一笑,神莹内敛的瞳仁微微起澜,漾开怅惘的涟漪:母亲别无他法。
他不解,又听倚晨幽幽一叹;应龙血脉遭他诅咒,注定香烟稀薄直至覆宗绝嗣。母亲此番也是莫可奈何。
他垂眸抿唇,蛰伏已久的凄凉爬上心头,迫得他眉心紧皱。若是连母亲也无能为力,那他和姊姊又当如何?
穷极一生,也挣不开天神太一的诅咒,更逃不出那人划下的方寸囹圄。
只是索然无味又漫无尽头的日子总算多了一桩乐趣,那便是每日他和倚晨坐在尘世镜旁,看妖界那火鸡又纵火烧了几座山头,那水狗又掀浪淹了几条河提。
蹲着小板凳磕着葵花籽,暗搓搓猫在不见天光的犄角旮旯,揣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心思,时而气恼凤凰的不着四六,时而嫌弃麒麟的老实巴交。
许是血脉相近,这样长吁短叹久了竟也生出几分为人父母的情怀来。懵懂又缠绵的情愫暗中萌芽,大逆不道的念头甫一生出便疯狂滋长,如盘根错节的藤蔓纠结住心房,不予丝毫挣扎喘息的余地。
天理不容,所有心思都隐忍在讳莫如深的眼神里,又辗转在顾而言他的唇齿间。
天长日久,任他冷面寒铁,纵她蕙质兰心,也抵不过一个百年的朝朝暮暮,到头来仍免不得泥足深陷。
擦肩而过千余次,欲言又止百余回,还是姊姊先开了口。倚晨瞧着尘世镜中新降生的小凰鸟,低垂的羽睫落满斑驳晨光,抿起唇角将迂回的视线迟疑地抛向他,试探着问:我们……也要一个孩子吧?
他浑身一震,手里的茶盏哐啷落地,名为伦理纲常的枷锁在这声脆响中一并碎裂剥落,终于露出里头见不得光的妄念,堂而皇之曝于青天白日下,在羞耻中发酵出扭曲的狂喜。
五指慢慢收紧,颤抖的声线在干涩的喉头绷成一根细针,刺破舌尖,他噙着满腔腥甜,哑着嗓子应了声:好。
然而逆道乱常之下,又岂得善果?
倚晨怀胎近五载,天地间能嗑的奇珍异果磕了个遍,也没能让腹中胎儿长大落地,尚能留有命在,也全靠他和姊姊用灵力吊着一口气。
归根结底,还是骨子里的血脉遭到诅咒,难以传承。若想诞下胎儿,势必要补全血脉的不足,就必须借助凝练着应龙阴阳之力的麒麟角和凤凰翎。
他垂眸瞧着尘世镜里涅槃重生、彩翎高昂的凤凰兄妹,还有披鳞挂甲、麟角峥嵘的麒麟兄妹。他们多少都继承了母亲的部分样貌,或是华丽的羽翼,或是灿然的鳞甲,而他和姊姊,源于天地至精,乃太一正气所化,无形无名。这本是得天独厚的殊荣,却在反目成仇后成了刻入骨髓的诅咒。
说是一脉同源,可他们与这两只妖兽又岂有半分相似?既然不是同根生,那便不具手足情。为了姊姊腹中的孩子,杀人夺宝算不得甚么。
或许冥冥之中母亲确实在照拂他们,在他下定决心夺取凤凰翎和麒麟角时,上任烈髯王就巴巴地送上了门。当年追随应龙神下界的四支旧部后来分占妖界四方,画地称王。其中春鹿守东林,封博山君;炎狮霸南岭,封烈髯王;渊蛟潜西海,封悬黎皇;月狼据北境,封月鳞帝。可五百年前南岭生变,时任烈髯王的炎狮煌燚自个儿作幺失了领地,被那一对凤凰喧宾夺主赶下了王位,夹着尾巴扮猫作狗在犄角旮旯里一窝就是五百年,好不易逮了个赤凤不在、丹凰浪单的良机,暗搓搓爬上终极山寻他借一臂之力,只盼重新杀回南岭复辟。
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乱毛狮子,怕不是脑筋也练成了肌肉,徒有一身蛮力,却蠢得像头驴。
不过,倒是能趁机利用一番。
他允诺煌燚助他牵制凤凰兄妹,相应地也需要他助倚晨夺取麒麟角。
太一神当年设下的禁制不曾衰弱分毫,姊姊离终极山越远法力越弱,白日尚可化形,到了晚间几乎与凡人无异。她靠化形术变换成丹凰骗去赤凤的凤翎,又让煌燚引出昀烨枫,趁二人激斗的当儿顺手牵羊拿走凰翎。最后两人化成琼姬和昀烨枫的模样,上天庭割去麒麟角,再顺势嫁祸给冤大头,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
失去凤凰翎的凤凰所召业火威力有限,可以说是实力大减。倚晨凭借一口伶牙俐齿,帮炎狮笼络了一批南岭小妖,出谋划策一番,竟当真将凤凰逐出了栖凤谷,煌燚如愿以偿,复辟告捷。
姊姊有了身孕,终极山的禁制会压制胎儿成长,他便让倚晨留在南岭,嘱托煌燚好生照料。
再后来的事情就有些出乎意料了,丹凰独闯九重天,大战天兵天将,救下天刑台上受刑的青霄玉女,最终身负重伤力竭而亡。
琼姬当场晕厥,醒来后头件事就是冲上天庭,砸下漫天冰凌子,将太微宫整个冻成了冰堡。据说五帝当时正在里头喝茶唠嗑,咽了一半的碧落云华生生卡在嗓子眼,天帝顶着满头冰碴儿颤巍巍指着青霄玉女,嘴唇哆嗦得话也说不利索,最后还是西王母赶到一巴掌扇晕了逆徒。
经此一事,天帝颜面大损,恼羞成怒之下说什么也要给琼姬治罪,正巧未央落霄君前几日不知所踪,便索性将这孽障贬黜神女位,发配到终极山谪守落霄殿。如此犹不解气,拂袖添上一条:永世不得踏足九天!
始料未及,琼姬竟交到了他的手里。彼时他撑着下巴端详殿前接替姊姊的落霄君,瞧着那人眉间灼灼盛放的红莲,饶有兴味地“啧”了一声:不成想,红莲也能开在寒冰上。
琼姬面无表情斜眸一睨,冷冰冰怼回来一句:我也没想到,影子还能杵进光里。
这话颇有歧义,琼姬不知内情不过随口一说,听者却想起其他,蓦然涨红了面皮。
之后他收到南岭传讯,姊姊顺利诞下了一个女婴,却也油尽灯枯不久于人世。倚晨生下孩子后便离开南岭去往凡间,其后音信渐疏,上一封千里传书还是在一年前,寥寥数语告知他女儿随姓夜,取名阑珊。
阑珊,凋零意,与未央正好相反。
他拈着信纸,无声默念,萧瑟的名字辗转在舌尖,徒留满腔怅然。犹记得当年姊姊巧笑嫣然,说不尽是未央,未央亦是恒。那时候纵使暗无天日也依然憧憬光明,数着日昃月升,盼着长乐未央。而如今夜色阑珊,心灰意冷,余生终究走到了尽头。
十年前天狗食日,他就已然猜到,姊姊怕是殁了。之后数次用尘世镜占测,也只看到空空荡荡一片黑暗。
再如何自欺欺人,也有不得不承认的一天。就如同此刻,他立在漆黑的灵堂里,掌着手中这一方小小的牌位,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姊姊确确实实再也无法相见了。
他咬紧牙关,抑制住不停颤抖的指尖,一笔一划在灵牌上刻下日神的名讳,就像在漫漫长夜里,描摹她的眉眼。
姊姊,愿你保佑我们的孩儿,永享福泽,长乐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