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霄雪(重置)

第4章 青霄雪4

(一)

她还是在街尾撞见了如期而至的凰鸟。心头登时一片阴郁,并非不想另寻他路,而是这街市压根只有一条道儿,两边的巷子统统都是死胡同,教她不撞南墙还不晓得死心。

沉着脸瞟了那厮两眼,到底没忍住问了声:“你的发钗呢?”

昀烨枫随手拢了拢头发,漫不经心道:“适才动手时不小心折了。”

她别过头没再多问,袖着手径直朝前走去。横竖与自己无关,瞎操什么心。

雪晴云淡日光寒,昨夜爆竹零落一地残红。

信步街上,看两侧红灯高悬,楹联对列,画鸡贴于户,桃符傍其右。

恰逢正午,一缕炊烟袅袅,半壁暖阳温温。偶有两三童子嬉戏而过,在雪地上落下一串新痕。

浮玉飞琼凌云端,她怔望远处城廓出神。生于昆仑长于昆仑,目力所及处,银装天地,玉满乾坤。落雪一景,她其实早已看厌。

然此时此地,却好似福至心灵,有所顿悟。

飘雪的样子常见,可常见的是昆玉楼台株树密,不曾见暖窗雪落炉烟直;冰封的样子亦常见,可常见的是千峰笋石千株玉,不曾见万家灯火万江明。

“冬雪飘飘,长街漫漫,吾与上神就此携手,一路行至尽头可好?”

昀烨枫觍着脸挽上她的胳膊,一贯笑嘻嘻不着四六。

她满脸嫌弃地拂袖:“起开!”

那厮就势趔趄一步,十分造作地捧心蹙眉,语气哀怨:“真个不解风情,奴家可是心心念念与官人白首不相离呢。”

她斜着眼角冷冷一乜,言简意赅地赏了个“滚”字。

那妖孽自个儿也掌不住笑出了声,披散的青丝随风飘摇,发顶落了一层薄雪,好似真的白了头。

当时北风徘徊、山陇云飞,复行几步听得身后呢喃低回:

“等闲若得霜雪顾,不负白首不负卿。”

其实只要青霄落雪,无须天长地久,也能一朝白首。




(二)

说什么游历凡间体察民情,尽是些冠冕堂皇的托辞。

时年天下承平,正当海晏河清日,恰是修文偃武时。沿途不见褐衣蔬食,庙观不闻求福禳灾。欲降福泽还遭人婉拒,着实是个令神仙无用武之地的太平盛世。

于是乎,因地制宜变成了游山玩水,昀烨枫顺理成章带着她上关山下江南,浪遍五湖四海,看尽风土人情。其间制造各种“机缘巧合”吃其豆腐揩其油,赚了个身心俱爽、乐不可支。

她端着一脸欺霜傲雪,面上勉为其难,心里矫情无比。

谁言神仙不具凡心?不过是言不由衷。

此一年,游遍关中八景。

登华岳仙掌,当时连天凝黛色,百里遥青冥,恰似某人鬓耸巫山云,眉剪寒烟翠。

听雁塔晨钟,当时月洒银霜,西斜星斗,那人一双凤眼落河汉,尽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赏骊山晚照,当时落霞并孤鹜,秋水共长天,入耳离声唱不尽游子意,欲语还休道不出故人情。

游曲江流饮,当时清芬酝藉,不减酴醾。醉时以为帘幕垂,醒来怅惘锦屏空。始知尘缘相误,无计再回头。

观灞柳风雪,当时柳絮风轻,梨花雨细,见得灞亭冷落、晓风残月,离人折柳赠别、无语凝噎。方觉天与短因缘,聚散常容易。

望太白积雪,当时遍山繁翠却有银光四射,澄湖如镜却见涟漪微起。由此顿悟了凡人的矫情: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叹草堂烟雾,当时烟雾空蒙绕叠嶂,钟声缥缈入云端。不跪天地不信神佛,却系红绸于参天古木,回眸一笑间,满目缱绻。

至咸阳古渡,当时水际轻烟,沙边微雨,江头月底有商女悲歌: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此一年,又尝遍九州美食。

扬州的西湖醋鱼,徐州的水晶肴蹄,荆州的腊味合蒸,青州的无为熏鸭,豫州的东安子鸡,兖州的清蒸鲈鱼,冀州的飞龙汤,雍州的东坡肉,梁州的狮子头。

她嘴上说着不过尔尔,手里下箸如飞,端的是云淡风轻,吃的是风卷残云。

谁言神仙不食烟火?不过是身不由己。

至某一日冽酒清茶珍馐罢,黄昏庭院树啼鸦,那人娇云慢垂,和月折梅花:“凡间好去处,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我没诓你吧?”一枝寒梅轻点额头,暗香盈袖,“一准你乐不思昆仑。”

她执杯的手一顿,眼帘低垂掩住情绪,薄唇轻启,字字碎玉:“胡说八道。”

昀烨枫拢着一身梅香凑近,面上红潮微晕,眼底桃花半醺:“上神可知,为何世人皆恋红尘?”

见她沉吟不语,遂呵气如兰:“惑于声色,耽于风月。”

她撇着唇角轻嗤一声:“登徒浪子,偏还以己度人。”

那边厢把盏笑叹:“多情却被无情恼。”

默一默,复摇着手指正色道:“情深不寿,情专则辱,情痴必伤。唯有及时行乐,方能不负韶光,才是上上之选。”

琼姬面如寒霜抿唇不语,“放屁”二字却明明白白写在眼底。

那厮只作不见,倾身贴近,咫尺间气息拂面:“要知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是时风力微,月影移,风月满樽席。昀烨枫面染霜淋醉,声浸云雨意:“值此良辰美景,何不一夜风流?”

她心尖一颤,醉眼微抬,见得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墙边一株早梅凌寒盛开,满院幽香里惊觉一年匆匆已过。

行游山水,坐享吃喝,人生得意处不过于此。

复凝神细看,又见那人乘风带酒立庭中,杏靥桃腮染春红。回望处、珠箔斜开,银河微亮。

声色有味,风月无边,凡心所向者无外乎此。

愣一回神,抿一口酒,终是认了那句——食、色,性也。

即便神仙也在所难免。

既然韶华好,行乐又何妨?

正当时、香风细细,良夜辉辉,她银色瞳仁里一片醺醺然,绯唇开合,似嘲似叹:

“如你所愿。”




(三)

果合欢,春风一度;花并蒂,莲开十丈。

云收雨歇,她拨开床帐披衣坐起,月照纱窗,映着半截红烛摇曳,一线香烟飘袅。

怔坐榻旁,直至灯花落尽,香粉成灰,她才慢慢回过头,看向锦衾里倦极而眠的凰鸟。

朱唇微启,恰似春谢桃红;羽睫莹泪,犹如雨打蝶翼。

比起醒时的盛气凌人,昀烨枫此刻,分外惹人怜惜。

眸色一沉,恍惚如中魇眛,她鬼使神差俯下身,抿了抿那抹桃红。

在一地散落的衣裳里找出凰鸟新佩的凤钗,纳入袖中。再摊开手掌,祭出霜华。她垂眸端详那人静好睡颜,半晌幽幽一叹。指尖微动,霜华化作银簪,轻轻巧巧落在枕畔。

权当一物换一物罢。

推门行至屋外,天上疏星淡月,院中飞雪落花。雪中树下,一白衣女子正袖手而立,面上含嗔带怨:“这般慢,可教我好等。”

她拢一拢微散的鬓发,淡声应道:“解红莲枷费了些功夫。”

那女子似笑非笑觑来一眼,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

她拉下棺材脸,平波无澜地道了句:“走罢。”

瑶姬手拈玉兰,瞧见她召来的祥云,微蹙双眉:“你的剑呢?”

青霄玉女不动声色踩上云头,漫不经心道;“之前动手时不小心折了。”

那边厢眉心更攒,却到底没再多问。

腾云驾雾九天上,回首红尘,几度月落烟起扶檐牙,也曾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复望碧落,任是春去秋来锁琼华,终归两处茫茫,心事天涯。

怔忪间,忽闻身畔同僚玲玲笑曰:“琼,你该不是留恋凡世,不思仙乡了吧?”

她心神一震,面无表情沉声嗤道:“瞎说。”

瑶姬掩口笑了回,复端正容色,低声道:“王母娘娘那里,你可想好了说辞?”

她点点头,再望一眼脚下万丈红尘,收拾好心绪,直赴昆仑而去。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不过南柯一梦。




(四)

时间倒回半日前,初冬落了头场雪,凰鸟硬是拉着她翻了两座山头到一片枯林子里赏雪。

树亦无知,雪亦无聊,她拢着一袖风雪,兴致缺缺。

倒是凰鸟那厮,一面团雪球,一面堆凤雏,玩得不亦乐乎。

真真幼稚。

百无聊赖地漫步在枯木间,少顷,身后传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踏雪声。

回头见昀烨枫疾步走来,双眉紧锁,面沉如水。不等她问起,便一把拉起她飞回了沧州小院,又匆匆掩门而去。

一看就知出了大事。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论大事小事,与己无关那都不叫事儿。

她心平气和束起袖子,在院角梅花树下置上一方矮几,又扫落几枝薄雪入瓷簋,生了炉子融雪煎茶,悠闲自在犹胜往昔。

奈何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找上凰鸟那厮也就罢了,偏偏还要累她遭殃。

这头昀烨枫前脚刚走,天边那头便飘来一朵云彩。瑶姬顶着一脑门官司落到她跟前时,她煮的一壶雪落云华堪堪三沸,茶烟升腾,满院盈香。

那人见了她这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拈酸带讽道:“天庭都快闹翻天了,琼姬上神还有闲情赏雪煮茶,这份定力着实令我等佩服。”

她端坐几前岿然不动,闻言微微撩起眼皮,满脸风轻云淡,尽是“与我何干”。

瑶姬气得狠狠一甩袖子,风乍起雪沙飞扬,她恨声道:“麒麟死了!”

那边厢依旧“与我何干”表情一副,专心致志等着茶沸。

巫山神女简直要呕出血来,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自己为这冰疙瘩操碎了心,可这人还是一脸事不关己。

复深吸口气,缓缓道:“凶手是你。”

见她终于仰起头,银眸里露出疑惑之色,瑶姬忽然觉得很是无力:“我自然晓得不是你杀的,可人证物证俱在,只怕有口难辩。”

遂将事情来龙细细道来。

就在昨日(凡间近一年前),镇守天宫御花园(实则只是在那里睡觉)的麒麟兄妹各被割去了一只角。

麒麟虽然性情温和,但骨子里也同凤凰一样骄傲,独角麒麟不堪其辱,双双剖心自尽。

待一众仙君赶到时,麒麟早已凉透,血染之处花吐朱蕊,草尽红心。

天帝震怒,下令严查凶手。

须臾便有了下落,据辰时路过御花园的玄冥称,琼姬曾带一红衣女子来过此处。

不一刻仵作来禀,麒麟身上有多处烧伤,皆由红莲业火所致。断角处光滑平整,是一击得手,且覆有薄冰止血。

天地间能做到这地步的,唯有青霄玉女的霜华剑和南岭凤凰的红莲火。

而一日前琼姬恰好奉旨下界降服业火丹凰。

综上种种,天帝几乎断定凶手便是琼姬和昀烨枫,一面遣天兵搜寻二人下落,一面又亲自造访昆仑。

西王母得知此事后压根不信爱徒会夺麒麟角,将天帝打发走后,便派巫山神女下界找她,要她即刻赶回昆仑。

琼姬听完这一席话,垂下眼帘沉默半晌,缓缓出声:“不是我,也不是她。”

瑶姬急得又一拂袖子,满院狂风挟雪,整得个天昏地暗:“这我当然晓得。现下你随我回去,娘娘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不想她却摇了摇头,死水腔毫无起伏:“现在不能走。”

那边厢又气又急还拿她没辙,只得耐着性子问:“为何?”

“我身上落了红莲枷,法力被封。”

瑶姬双眼一亮,喜不自禁:“那敢情好,你没了法力正能说明青白!”

她仍是摇头:“不行。”

“怎么不行?”瑶姬被磨得没了脾气。

她抿起唇角,不解红莲枷确可证明自己的清白,但如此一来昀烨枫的嫌疑就更大了。

于情于理,皆不妥。

“你怕连累她?”见她沉吟许久,瑶姬心中疑虑更甚。

那人闻言倏然抬眼,银眸映着满院积雪,冷冷清清,依然是昆仑山巅那万年不化的寒冰,可又有哪里隐约不同。

“我已有计较。你稍待半日,今晚便走。”

送走了半信半疑的巫山神女,她回到瓷簋前,探手揭开壶盖。白浪翻滚,三沸过后,水老不可食,平白浪费了一壶好茶。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叹口气,凝神调动灵力,经脉里丝丝缕缕,却难以汇聚。

情生业,心结莲,欲破枷。

这一年里与凰鸟几番亲热,她每每欲拒还迎,次次发乎情止乎礼,身上的桎梏也渐渐松动,只欠最后一击,便可彻底解脱。

她其实已隐隐猜到,这最后一关是什么。

轻咬下唇,她满心自嘲。那妖孽果真是个祸端,自己冰心玉壶上千年,却要毁在一夕间。

下界一遭,原来只为渡此尘劼。



(四)

“你可想好了?!”

昆仑巓,紫霄殿,西王母高坐主位,鎏金錾花护甲轻叩着扶手上的白泽兽头,上挑的眉眼不怒自威,面色沉得能渗出水来。

“是。弟子不肖。”

尾音袅袅,回于大殿。随之响起护甲刮过白玉浮雕的尖锐声响,西王母攥紧了扶手。

一旁的瑶姬大气不敢出,却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那日她说的“已有计较”便是适才殿中敛裙一跪,断冰一声:“所有罪责我一力承当。”

明明是低眉顺眼的模样,偏偏背脊挺得笔直,教人瞧了心里分外膈应。若不是王母娘娘在场,瑶姬真想冲上去扇她两记耳光。

怎么以前没发觉这冰疙瘩还是个敖斗犟呢?

西王母靠在御座上俯视着底下的青霄玉女,那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她冰雪聪明,清心寡欲,是最适合问道的神仙。可眼下却不晓得搭错了哪根筋儿,愣是要往火坑里跳,拦都拦不住。

怎么以前没发觉这徒弟还是个死心眼呢?

师父师妹皆被她气得牙痒痒,奈何当事人毫不自知,依旧八风不动表情一副,将老神在在四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西王母暗中叹口气,沉下嗓音,层层威压从锋锐的眉目间铺陈开:“你宁可自己受罚也要袒护那妖凰,究竟为何?”

她冰绡白裳跪得笔直,低垂的羽睫在眼底卧蚕上扫落一方阴翳,闻言轻轻一颤。面上依旧深潭死水,语气仍是平波无澜:“弟子这般并非袒护她,而是就当下情势所为。”

顿一顿,复道:“麒麟之死必招致两界不睦,凤凰与麒麟一脉同源,若委罪于丹凰,妖界非但不信,还会以为是天界嫁祸。既然冤屈在所难免,弟子愿责躬引咎。”

一番说辞,实以大局为重,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唯独隐去了心中那微不足道的私情。

西王母闻言既欣慰又不忍,徒儿如此识大体,天帝那个混小子还疑心于她,真真不像话!

遂和缓了容色作慈眉善目貌,怜惜道:“你莫担心,纵是罚也不至大刑。”

她垂首往地上一磕,恭声应道:“谢娘娘成全。”

午时天帝闻讯赶来,于紫霄殿召她问罪。

她取出凰翎供认不讳,以凰翎召业火烧伤麒麟,再以霜华斩断麒麟角,从头至尾,皆是她一人所为。

琼姬仍是晨间那副神情,却绷直了双腿挺立如松。云淡风轻地招认完,她抬起那双清辉澹澹的银眸,朝上首凉凉一望,对着天庭至高权威,语带嘲弄:“请天帝治罪。”

天帝还未答话,左首的西王母已经先一步开口:“帝俊,从宽发落吧。”

帝俊神色一僵,那想了一路的“严惩不贷”就在这一声令下里偃旗息鼓,灰溜溜缩回了肚子。

天帝心底很有些恼怒,本是来兴师问罪,结果反倒要受制于人。那尊大神即便已禅位白年,昔日余威依然不减半分。西王母的存在,就如同浓云罩在头顶,掌握着他的一举一动,教他始终像个傀儡。

他不喜西王母,也就连带着不喜昆仑女仙。这些仙娥被调教得如出一辙,个个神情冷峻,举止高傲。时至今日,西王母仍直呼自己的名讳而不肯称一声陛下,她带出来的仙娥也就有样学样,张口便唤天帝,毫无尊崇之意。

有些不甘地挪动下身子,他微微启唇又抿住,终是在西王母凌厉的视线下咬了咬牙,收敛起所有情绪,回过头笑得谦虚又恭谨:“一切依娘娘的意思便是。”

“那就治不道之罪,受离火之刑。”西王母神色冷峻地看向天帝,淡声询问,“你以为如何?”

帝俊心里冷笑不已,天界谁不晓得青霄玉女乃玄阴之体,又有九寒冰晶相护,离火至多损其一百年修为。

这哪里是刑罚?分明是作戏!

但他很清楚西王母并不需要自己的反对,现在的自己也无力反对。

在彻底倾覆那御座之前,还需要忍耐。

眼下他唯有暗中攥紧拳头,面上笑容熨帖无比,微微颔首,温声附和:“娘娘公允,俊以为再妥当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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