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霄雪 终(下)
(三)白狐未霜
碧海的尽头是一匹千仞白练,如泾渭分明的界线,往前是空水共氤氲,其后是灵山多秀色。
迢迢紫气,袅袅青云,她立在飞流直下的落泉前,远望日照霓虹,近观天清风雨,分明是美不胜收的景色,落入眼中却仿若无底深渊,拖曳着脚步踌躇难行。
微微垂眸,不经意瞥见袖口精致的万字纹样,华贵的金线在晨曦下灿然灼目,昭示着天地间至高无上的尊荣。她是西王母,掌半壁九天,又岂会因一时踌躇而畏缩不前?
眉梢一挑,眸光转眄间眼风凌厉如刀。红唇半翘,笑弧似有若无冷峻又高傲。她理了理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广袖一拂,扬起下颌仪态万方地踏进了瀑布。
奔流下白雨,水珠飞溅,兜头罩下的同时迎面泼了一脸。她微微偏过头眯起双眼,眉间山岳起伏,眉头拧得能挤出水来。
寒着脸一步一步淌进湍急的水流里,裙摆如浮萍般在水面上展开,湿透的锦缎一寸一寸褪去正紫色,变作朴实无华的纯白,上头繁复的金织莲花也在瞬息间凋零,落成白绸上清浅的云纹。
身上的变化被她余光扫见,上挑的眼尾轻轻一抽,眉心攒得更紧了些,绷直的唇角抿到一丝冰凉,她心底冷冷地嗤笑一声,想来自个儿这张脸也是变了模样。
洗尘泉,顾名思义,可以洗褪一切浮华表象,让浸过泉水的生灵呈现出原本的姿态。就连化形术的修饰,也如面上的铅华般剥落殆尽,显出她一直掩藏着、无人得见的真容。
青丝掩映下的脸庞分外小巧,五官并不凌厉,正相反,竟然十分柔婉。狭长的双眼尾端略微上挑,展露的丁点飞扬也被温和的柳叶眉压在了眉梢。娟秀的鼻梁下抿着鲜润的绯唇,两靥完美的线条收拢在下颌尖巧的棱角里,将清丽和妩媚结合得恰到好处。皮肤很白,愈发衬得眉眼浓墨重彩,像精心勾勒的工笔画,连眼角眉梢都不落半点瑕疵。
素面不施粉黛,白衣不染红翠,卸去高傲冷峻的化形,褪尽繁复绮丽的纹饰,她周身的气韵如璞玉般温润,再不复平日里正容亢色的凛然。谁能想到,傲视众神的西王母、威严仪容之下,竟是这样一副娇柔清婉的模样。
她诚然是厌恶这张皮相的,不然也不会靠着化形术一遮就是上万年。偏偏每次来这里,都要卸去一身伪装,教她不得不直视这不中意的形容。
索性这副别扭的样子,如今只那一人可以瞧见。执掌另外半壁九天、碧海的主人——东皇公。
穿过瀑布,眼前豁然开朗,其后别有洞天。天高云淡,余霞散成绮;青山连绵,落英满芳甸;明镜止水,澄江静如练。
她沿着河堤往深处行去,岸边垂柳丝丝弄轻柔,偶有喧鸟覆春洲,留一串玲琅入耳,两三落花盈袖。
长堤尽头是一面澄湖如镜,湖中央有一弯沙沚似月,沙沚上又有一座楼阁若烟。
她在镜澈湖前止了步子,驻足望向湖中央的澄虚阁。
默立少顷,不待她有所动作,正对着的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行出个轻袍缓带的年轻公子,瞧见她并无意外之色,隔着半顷碧波温润一笑:“来了却一直杵在门外,还要我出来迎你。”
她抿着嘴唇不吭气,兀自立在原地没动。
东皇公摇头笑叹一回,背负双手凌波走来。每踏一步,足尖便晕开一圈涟漪,层层叠叠荡漾开去,搅碎一池明镜,又在抬足的刹那浪恬波静,重归于寂。就像一根轻飘飘的鸿羽,掠过千山万水却不留痕迹。
“自上次一别,我以为你再不愿见我。”他衣袂翩跹袍带轻扬,眼底烟波浩渺,分明无风却见水光粼粼。苦茶般的笑容在唇角涩然勾起,逸出轻薄一叹,“未霜。”
她羽睫轻颤,在这声久远到近乎陌生的称呼里晃了神。已经有多少年没人这样唤过自己了?万神敬仰,众生爱戴,人人只知她是端坐昆仑的西王母,却无人晓得那至高殊荣背后、名为未霜的白狐。
有些无措地垂下头,恰好和镜澈湖里自个儿的倒影打了个照面。水中倒映的不是那张素净柔婉的脸,而是比之更不招她待见的白毛狐狸。洗尘泉褪万物浮华,镜澈湖显生灵本相。她看到的,正是自己的白狐真身。
乌溜溜的眼珠子,毛茸茸的尖耳朵,还有如花瓣般舒展的九条长尾巴,真是怎么瞧怎么不顺眼。她拧着眉头,有些羞恼地扭了扭腰,水里的小狐狸跟着臊眉耷眼地挪动屁股,九条尾巴拧成一股大麻花,不情不愿地蜷起来藏在背后。
身前忽地响起一声低笑,东皇公将她的动作瞧得分明,弯了俊朗的眉眼笑望过来,愈发惹得白狐面上燥热几欲炸毛。
靴尖点上岸边砂石,他绕开丛生的兰芷,踏过簇拥的茳蓠,步履悠然地信步而来。身后远山含黛,四面近水凝碧,整个人好似一笔淋漓的水墨,从青山秀水里勾勒而出,携了一身诗情画意。
她眸光下移,瞥见湖水里东皇公的倒影,一只玄狐优雅地踱步,九条狐尾随着步调闲适地摇摆,如同飘扬的绸带。无论是人形还是狐身,他永远是这般淡远从容,清逸得不惹纤毫尘埃。
玄狐将暮,他与她一同长于青丘,一同得道飞升,再一同坐上王母皇公之位。他曾是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可是如今……
她看着他在三尺外站定,与她的距离至远至近,一如彼此间的关系,至亲至疏。
压下心头莫名的怅惘,她缓了缓神,出声打破愈渐尴尬的沉寂:“将暮,今次前来,是有一事要你相助。”
言辞疏离不见客套,她十分清楚,无论是什么要求,只要她说,他就一定会允。果然,玄狐微微一笑,霎时光风霁月、星汉昭回,他轻声道:“好。”
她抿唇沉吟片刻,将夜恒和倚晨的事简明扼要说了个大概,末了眼尾一勾,道明来意:“我想让你帮着瞧瞧,他俩的孩子如何了?”
将暮颔首,走到镜澈湖前抬手一引,一股清流汇成一束,盘旋而上,在他身前凝成一面水镜。他低声默颂口诀,水镜中波光粼粼,晕开涟漪无数,待澜文平复时渐渐显出一番光景来。一个总角女童双手抱膝缩在旮旯里,侧着脑袋将脸埋进臂弯中,身上衣衫半新不旧,瞧上去有些寒酸。
她眉尖一蹙,伸指点向水面,水镜一阵晃动,镜中的女童似有所觉,敏锐地抬起头看向半空,终于教她瞧清楚了模样。
俊眉修眼,顾盼神飞,是与日夜二神如出一辙的面容。
她抿了抿唇,低声问:“她人在何处?”
将暮掐指算了片刻,摇了摇头:“只晓得是在凡间,具体方位卜不出。”顿了顿,回眸看向她,语带赞叹,“你教出来的徒儿果然了不得。她设的禁制连我也没奈何。”
她撩起眼皮投去一瞥,礼尚往来地反讽道:“你的徒儿更了不得,避开天庭眼线悄没声儿地造孽。”
东皇公莞尔一笑,挥手撤去水镜,转过身面朝她,水墨晕染的眸子深沉如夜,偏偏瞳孔灿若魁星,晃得她险些错开视线。
就在她暗中蹙眉想要打断玄狐莫名其妙的凝视时,东皇公倏然开了口:“你……如何看待他二人所行之事?”
心脏猛然一滞,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淌。若是旁人问起,她定会冷斥一句“大逆不道”,可问这话的是将暮,是她最没有立场驳斥的人。大义凛然的说辞生生冻结在唇边,她几度张口,却终究欲语还休。
见她纠结不语,那边厢兀自续道:“我倒是以为,若是真心相待,世道伦常皆为浮云,不必介怀。”东皇公的嗓音涓涓潺潺,有一种历经沧海桑田后的清远幽淡,就像面前无波无澜的镜澈湖,永远莹澈澄明。
她闻言肩膀一颤,缭乱的眼光猝不及防撞进他漫澜的眼底,无风无雨,唯见一川葱蒙水雾,清逸飘袅。
“你……”她喉头生涩,显而易见的无措清晰地横亘在眉眼间,为她本就柔婉的面庞再添几分娇弱。
“那年我未出手救她,并非出于一己之私。”他凝眸望着她,眼波澄莹如水,浩浩汤汤盛满了明净的哀伤,“应龙神与太一神的纠葛太深,我窥得天意,那一役两败俱伤不可避免。这样的结果,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只是我不曾想到,你为此怨了我两千年。”
东皇公袖手而立,唇畔笑弧似一湾寂静的清溪,泛着苦涩的涟漪。
她怔然立在原地,往事如潮一瞬漫上心头,皮影戏一样浮掠而过,竟都是他对自己的宽容、理解和隐忍,换来的却是她的欺瞒、误解甚至背离。
当年青丘玄白二狐的亲事无人不赞,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到荣谐伉俪共话桑麻,她原以为自此携手直至羽化,却在飞升那日惊艳于应龙神灼眼风华,一见倾心,再见相随,从此堕甑不顾。
即便如此,将暮也从未怨过她。
印象中的玄狐永远从容闲雅,持着一身万物不过眼的云淡风轻,仅有的两次失态也只是沉水眸子里如同流星般划过两道凄凉,落进哀伤漫澜的眼底,不见影踪。
第一次是她毅然决然提出和离时,第二次是她苦求无果拂袖而去时。现下想来,净是她的任性和偏执。
他是碧海潮,至深至浅;她是昆仑月,至高至明。众仙说他们天造地设十分登对,他们便不负众望缔结连理,也就成了如今至亲至疏的夫妻。
“对不住。”
纵有千言万语,待阅尽千山万水时,也只落一句单薄的歉意。
可她亏欠他的,又岂是一句对不住能还清的?
“你我夫妻一场,何来亏欠?”玄狐澄莹的眼眸一如既往通透明澈,似乎一切都不放入眼中,又似乎一切都尽收眼底。
羽睫轻扇,她微微启唇,迎上那厢山间响泉般的声音:“亦不必言谢。”
告辞时倒是格外干脆利落,将暮将她送至碧海边,二人一路无话。临到了,她驻足却不回头,只轻声道:“留步罢。”
看不见身后那人的表情,只听得他一贯温润的嗓音低低应了声:“好。”
海边月底,新诗旧梦,来时比翼齐肩,去时天各一方。
她望着远处潮起潮落,一声声都似拍在心坎上。身上雪白的裙裳一寸一寸染上正紫色,金线从袖口蜿蜒而出,好似活了般四下游弋,编织出精美繁复的花纹。
踏出这里,回到九天,她仍是那个被众神仰望的西王母,决不会有今日这般的局促和慌乱。她要把所有不为人知的模样统统落在这里,也想把一些隐藏多年的心绪坦坦荡荡地留下来。就好比昔年未尽之言,一直妥帖地安放心底:
“任是春风不管,也曾先识东皇。”
(四)白凰霜顾
跟夜恒告了假,她屏退随侍的宫人,独自窝在落霄殿里。
抬手将花窗推开些许,漏进一缕挟雪的细风。她顺势倚上窗边的琉璃榻,卷了案头看了一半的《拜月亭记》,继续饶有兴味地瞧下去。
自打来了此处,日子过得一潭死水毫无波澜,平铺直叙混了五百余年,旁的闲情雅趣没养成,倒是多了个看戏本子的爱好。凡间近几年时兴的戏曲话本她挨个瞧了个遍,非但不觉得矫情,反倒兴致盎然津津乐道,简直和从前判若两人。
若是瑶姬晓得昔日同僚、堪称冰疙瘩的青霄玉女居然喜欢这劳什子,怕不是得以为她被夜恒换了芯子。
定是日子太过乏味,才连白水都品出了清茗的滋味。
叩门声响起时,她恰好看完一遍翻回开场那出,正是一句“轻薄人情似纸,迁移世事如棋。”
不待她蹙眉斥上一句,殿门竟教人整扇拉开,外头飞扬的粉雪翩跹而入,飘飘摇摇拂过她随风扬起的银发。
冷侧首,淡回眸,霜睫微抬,正瞧见门口傲立的一袭月白,细雪注袍,冷香盈袖,恰似一树初绽的白梅。
四目相对,俱是震惊不已。同样雪衣银发,同样冰肌霜睫,同样板着一张棺材脸,就如同镜子内外的影像,十足相似。
可是细瞧之下,又发觉出诸多不同。门口的少女眉宇间还藏着少年人的朝气和鲜活,霜睫掩映的眸子呈淡金色,仿若初升的朝阳,晕开柔暖的晨曦。唇色比她的略深,脣峰也更加明显,不言不笑时微微抿起,两颊便显出清浅的梨涡。
面对这样一副熟悉又陌生的眉眼,她生平第一次卡了嗓子,偏偏那少女也一言不发只管盯着她瞧,殿中一时陷入尴尬的沉寂。所幸下一刻便有侍女匆匆赶来,一眼望见敞开的殿门惊得脚下一个趔趄:“诶你怎地……我不是教你在偏殿候着的么?”
雪衣少女头也不回,径自迈槛而入,冷冰冰落下一句:“懒得候了。”
声音清寒,举止恣肆。她愣了愣,暗中对侍女递了个眼神,便由着那人一步一莲走到她跟前。
“你是……”话音猛然凝滞,她的目光紧紧锁在少女发顶的银簪上,银色瞳仁一瞬沸腾如滚水,下一瞬又碎裂成冰晶。余下的两个字轻得近乎呢喃,带着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小心翼翼:“何人?”
少女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要从她晃荡的眼波中瞧出深藏的暗流,又像是要从她轻薄的声线里听出隐忍的颤抖。那双淡金色的眸子明了又暗,最终掩在了羽睫后,她用着平波无澜的死水腔低声颂了句:
“等闲若得霜雪顾。”
金眸一抬,眉睫尽蒅孤傲:
“我是白凰昀霜顾。”
不负白首不负卿。
“啪嗒”,她手里的书卷应声落地,窗外的风雪霎时呼啸灌入,哗啦啦吹动翻折的纸页,如同吹开浩渺前尘,往事成烟。
一副盛世皮囊,十足风流情貌。
一段凌雪凤华,十分冷淡心肠。
当年低喃等闲若得霜雪顾,不负白首不负卿。
如今悲叹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她怔然瞧着面前眉目依稀的昀霜顾,脑中似真似幻,心头如电如雾。
万幸,她还留得去处,可寄相思以解愁。
“我今次来,是来取我娘亲的红莲真元。”
“好。”
“还要向你讨教御冰之法。”
“好。”
“那你、如何称呼?”
“传道受业解惑,你便唤我一声……”
“师父罢。”
(青霄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