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三章(上)
Episode 3:Crush
小鸟康复已在几天之后。
那日上午,音乃木坂家的几位女性来了菲尔尼花园。装饰华丽的会客室里,希坐在她原先读书的沙发上,她的母亲和两位妹妹在对面,三位贵族小姐站在沙发之间,与她们说话。
凛见到花阳时就和当初一样开朗热情,后者知道要来见她,特地不戴眼镜,挑了最好看的裙子穿在身上,可到最后,她却连人都看不大清楚,想向凛的方向偷瞄,却只能把双目眯成一条线,凛于是逮着理由,专门走到花阳边上搭话,从而把她的贵族同伴撇开了。
绘里并不多说话,与客人礼貌交谈的任务全落在了海未身上。妮可从一开始就追着蓝发贵族的话头跑,她这么做可是有目的的,小鸟和希不在那几天,她和花阳已坐马车去韦尔看军团的进城庆典,不停软磨硬泡,总算认识了两手指头加起来那么多的军官。当中妮可最满意的是几个来自法国的官兵,紫黑色军服,金色绶带,与英国佬的三角帽完全不同的,斜戴在头上的暗紫羊毛贝雷软帽,这甚至有别于大革命后法兰西蓝色军服的装束设计,意味着这些法裔军官地位特殊,当时英国对法封锁北美贸易线已有数年,法国也部分阻截了欧洲与海岸那头的通商,如今派遣军官互访,仅是双方进行的破冰措施中比较不引人注目的一个。
妮可她们已同那几个法国人约好,待小鸟和希返家,姐妹们便会一起去韦尔逛逛,互相结识,而现在她正迫不及待地询问看起来挺好说话的海未是否要在菲尔尼举办舞会。
“要办就事不宜迟,你可以邀请韦尔的军官们啊,他们说自己驻扎时可无聊了,要能跳跳舞的话肯定会很高兴的。”
妮可兴奋提议道,自然就是希望借舞会场合找到更多富贵的潜在对象喽,毕竟心里老惦记着西木野小姐也不是个滋味,昨天她还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来自罗新斯的邀请,才挤出时间去了韦尔。女儿口不对心的别扭行径,让南夫人很是头疼,而现在妮可失礼的举止,则连希也看不下去了,她只好一味沉默。若在舞池那种喧哗的场所,她还能出面打打圆场,可现在是安静的私人场合,一字一句都听得太清楚,希也不敢多嘴,而且一旁的绘里表情冷淡,也给她平添了不少紧张,虽没到如坐针毡的地步,可也够让她为难的了。
“那当然,我们会尽快筹备,等新年过时,你们随便定个日期就行了。”
海未好脾气地说,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正在楼上收拾行装的小鸟,喜欢的人快要走了,能快点确定下次见面的时间是最好。
而后南夫人又把话题引走,问起绘里她们在乡村的度假生活是否舒心,希松了一口气,可绘里提到在这里遇不到城里那么多种多样的人时,妮可却反驳了对方,还借机把话绕了回来,再度提起军官们飒爽的英姿,乃至提出日后若有机会,可否请海未带她们到皇家海军的训练营去看看,这不是可以让她邂逅更多出色的军官了么。这下子希真是连头都不想抬起来了,唯有小妹妹花阳说了句公道话,她说:“通过跳舞和参观训练营来认交新朋友并非最合适的方式,要能让大家聊聊天而不是一直跳舞,我觉得会更好啊。”
“哦,这样交朋友是够理性的,但只聊天的话还算什么舞会嘛。”凛笑起来。
妮可听罢不快地瞪了妹妹一眼,可希却感激道,“谢谢你,花阳。”
同时,她瞟着妮可,心想这下回家时可得好好惩罚一下那个口没遮拦的二妹妹才行。
于是,这场以妮可出尽风头的茶话会便暂告一段落了。接着众人来到前庭,送别音乃木阪家的姑娘们。
“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这些天来的照顾,园田伯爵。”
小鸟笑着与对方道别,因生病而显得瘦了点的手指按在了海未的掌心。
“要是你有任何一点不适,随时欢迎来找我。”温柔地许诺后,海未让少女扶着自己的手,坐上敞篷马车,在她视线中的小鸟,灰发全部束起,裹在珠白色的大蓬帽下,白皙的脸孔上却是化不开的甜蜜。
希和星空子爵在阶梯上道别,好让对方和花阳再聊一会。她走下梯级,马车旁边分别站着绘里和海未。
“绚濑伯爵。”希行礼。
“希小姐。”绘里稍低头。两人都在公事公办,眉梢眼角没有多余情愫,可希转向另一位时脸容却明显地愉快多了,她对海未的温文有礼的作风充满好感,小鸟能与这么一位出色的女性相互钟情,从亲人的角度看,没有比这幸运的事了吧。
然而,待希上马车时,她手上却传来了一阵始料未及的温暖。
是绘里扶住了她的手。
希惊讶地抬头那刻,金发者秀丽的脸已笼罩在经过云层对折的日光中,视线同步时,希看到细小的金色发丝凌乱地盖住了那人的眉骨,直至鼻梁上方,动乱碎影中只有一双蓝眼睛像玻璃珠子似的折出了光芒,那种神色,就如现在的季节,那么冷漠,那么叛逆,这个冬天仿佛是绘里严肃性格的一种自然界的象征,由外而内,藏在她心里,再从冰冷无边的蓝眸中透了出来,与皮肤的温暖如此不同,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希迷惑了。
在接触时,绘里的拇指不知何故地扫过了希小丘般隆起的指节,几乎是带着恋恋不舍的意味,从指缝深处一直滑至指尖,这个过程相当轻巧,持续时间又是那么的短,即使肌肤具有思想,它也不可能觉察到当自己与另一片同样柔软的大陆相碰,会在人们心中引发多少难以言表的情感,身体不会替心记录最初动情的时刻,再小的风也能卷走体温。很快地,绘里转过了身,成束的金发像一出耀目的奇迹,照亮了希心底如四周景色般暗淡的二十个世纪,最后是飞奔的马车替她们完成了分别。希只好忍着紫发在眼睑上不成形状的摇摆,往后方望去。海未还在原处,而绘里的身影却早被石墙的棱角吞没了。
返家后第二天,音乃木阪家的女孩们才到韦尔去。小镇的街上,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红衫军,妮可认识的几个法国人会在一家衣料店与她们见面,约在那里也是因为小鸟喜欢作衣裳,让病愈的人到满是纽扣和丝带的地方逛逛,也好愉悦一下心情。
所谓的法国军官是三个长相漂亮的女性,其中一位是栗发绿眸,个子较矮,却拥有三人中最高的军衔:“我是绮罗翼上尉。”
翼眨着一双灵动的吊梢眼,笑容自信地向希介绍着自己,咧开的唇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根据妮可的热情反应,希估摸这个人就是妹妹着重追逐的对象,她便笑脸盈盈地替亲人打下手,干着跟舞会时差不多的媒人活计去了。另外还有两位,是优木中尉和与她职位一样的姓铳堂的女军人,她们虽然也让人中意,但优木杏树爱用手指卷头发的动作总让妮可耿耿于怀,会这么想的理由只有她自己知道,还不是因为西木野家的子爵小姐,也有着与这一模一样的小习惯呢。
“希,希!借我几先令买块丝带吧!”
妮可的声音穿过古木色的店堂,跑到希耳中。那时希正跟杏树谈着话,身为军官但主要处理文职工作的优木中尉,笑容透出了波斯猫一样的慵懒,她有着蓬松的头发,小女孩似的圆鼓鼓的脸颊,这都渗入了一种发自骨子的大小姐式的悠闲。她对欧陆上流社会的秘辛了如指掌,让希不自觉跟她聊得最多。直到呼唤声传来,希才回过神:
“不准,别忘了你之前还欠着咱一笔呢。”
希笑眯眯却不留情地拒绝了,这时候,方才一直不见影的绮罗上尉,突然从装皮带扣的柜子后闪了出来,她走到妮可面前,笑着把手伸到对方鬓角边说,“请允许我帮个小忙吧。”
以为对方要借钱给妮可,希马上出声阻止,“噢,绮罗上尉,请别管她!”
但对方把手稍伸进妮可的黑发,又飞快地抽出,回到了黑发少女面前,掌背飞翻间,一枚银币出现在绮罗上尉手上,连串动作一气呵成,能看出她已在多少人面前这么做过。但妮可因此眼睛一亮,惊喜得合不拢嘴。翼这时笑着说,“军人为女士服务是应该的。”
她拉起妮可的手腕,把钱币放进手心。妮可的心扑通跳了起来。也许变钱币算不了什么,但对方偏偏还有着一脸迷人的笑容,妮可承认自己被这种小伎俩大大地讨好了。小鸟还诧异地发现,自己的二姐姐居然在轻咬着嘴唇,眼眉低垂成一个羞怯的弧度,这可真是比魔术还神奇百倍的奇迹啊。
妮可夸张地给对方来了个屈膝礼,心满意足地去付账了。在后面看着一切的希,不禁默默在心里赞叹了一番法国人取悦女士的高超技巧,比起之前几个一板一眼的贵族小姐,这群军官无疑更知情识趣,风度和魅力也更成熟诱人,无怪乎妮可会对她们赞赏有加。试问有哪位女性,尤其像妮可那样希望受人关注的女孩子,会不喜欢被人捧在手上像珍宝一样哄着呢,就是逢场作戏,一夜璀璨流星也胜过万千次平淡的日升月落啊。
就为这一幕,希留意起了那位身材娇小的上尉。后来成群女孩子一起到镇边的树林去散步,希也一直待在旁边,听着翼与妹妹们的谈话。法国人很得几位小姐的欢心,她的同伴也不同程度地分享了来自英伦女子的好感,一切进展顺利。但希从来相信,好坏两相生,越顺利时,就越该卜个卦,看看前方是否有乐极生悲的可能。这么想着,希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妮可和翼,拿出牌叠,手按在上面,打算从中抽出一张。
“是星空子爵!”
牌还没抽呢,小鸟的声音便在河边柳树旁响起了。接着,河对岸出现了骑着棕色马匹,穿着金棕色礼服的凛,她正向赫德福德的方向跑马而去。可小鸟那么兴奋,只因她以为凛后面会跟着海未,但可惜,下面从蔓越莓灌木后拐出来的,却是绘里,与前位骑手不同,她是黑丝绒外套和黑帽子的打扮,黝黑的骏马骑在身下,让她看起来俨然一位绘在塔罗牌上的死神。
见是金发贵族,希马上把牌塞回口袋,这倒不是因为避忌,仅是看到对方后顿时变得微妙的心情,并不适合拿来占卜而已。
凛挥起手,愉快地对女孩们喊道,“我正想去赫德福德找你们呢。”
有了法国人后,对包括西木野真姬在内的贵族小姐不再怀抱幻想的妮可,这时分外活泼,她扯着刚买的精美丝带,在河边愉快地跳了几跳,“快看,星空子爵!这是花阳为了参加你的舞会特意买的绸带!是不是很美?”她还有心情帮起小妹妹来了。
“妮可姐姐!”花阳羞涩万分地轻叫一声,正想躲到希身后去呢,可抬眼时却迎来了凛灿烂的笑容,对方驱前马匹:“如你所言,真的很漂亮。”
花阳脸红地绞着手,隔着几码,和凛远远注视彼此的脸,成片在冬天依然翠绿的杉树成为了骑手的背景,可在花阳眼中,凛独有的橙色头发实在比其它色彩可爱太多了。
绘里骑着马,停在凛旁边,可金发贵族从压低的帽檐下投来的,却是两道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她盯着的并不是在场任何一位英国人,而是站在希前方,正被妮可围着转的法国上尉,绮罗翼。
“当然,星空子爵你也要邀请绮罗上尉!还有这两位外国军官,没有比她们更有趣更优秀的人啦。”
妮可兴高采烈地说着,乍听有点得意洋洋,像在客人面前打开珍藏的宝箱炫耀价值千金的藏品一样。妮可是浑然不觉,可一直观察绘里眼色的希却觉得奇怪,她特意走前了点,偷偷一瞧,原来不止绘里,连绮罗上尉的脸色也变得严峻。显而易见,她正和绚濑伯爵的目光短兵相接,可比起绘里有着距离感的高姿态,这边翼的眼神,反而像个身藏利刃、能随时击人毙命的杀手一样,与先前开朗潇洒的样子天差地别。
怎么一回事?希疑虑起来,那两人连陌生人间起码的礼节问候都没有,一对上眼就是这种僵持的气氛,这实在非常奇怪,虽说在场的人里,能注意到这怪异情况的,也只有希而已。不容她多想,绘里已勒转马头,向刚来的方向奔驰去了,凛也赶紧追上,她边扯缰绳,边回头喊,“当然了,绮罗上尉还有另外两位美丽的女士,请你们务必要来参加舞会!”
翼这才笑着点点头,目送着凛她们离开。
“绮罗上尉,咱能单独和你说句话么?”
希和蔼地询问对方道。妮可正高兴地询问杏树她们该怎么打扮着去舞会,没有缠着绮罗上尉,此时解决希心头的疑问是最好不过。翼也笑容满脸地应承了,她笑起来像个小孩子。
两人走到一棵高大的白蜡树下。希坐在粗壮的树根上,法国人则扶着她的佩刀,时不时看向淙淙有声的流水,神情凝重,像在深思些什么。
“你打算去菲尔尼花园的舞会么,上尉?”希先问起。
“也许吧,我不确定。”翼也反问了一句,“希小姐,请问绚濑伯爵她在这作客多久了?”
没想到对方会先提起那个人,而且那双同是绿色的眼睛,这时带着捉摸不透的情绪定在了希脸上,希突然有种被人看破心事的错觉,她笑笑说,“大概半个多月了,可我们见到她也不过是一个星期前的事,你是认识绚濑伯爵对吧?”
“看出来了?”翼这时可爱地笑了起来,她在另一边如象背一样宽大的树根上坐下,双膝并在一起,一手托腮一手挽住另只手肘,明亮的眼神带着点忧郁,仿佛要把心里的秘密开城公布似的。
“原谅咱的冒昧,但你们之间,是很熟悉的关系么?”希小心地问。
“绚濑伯爵的话,算不上特别熟悉,可我曾与她最好的朋友,园田伯爵隶属同个军团,我和后者的关系非常不错,也是通过园田伯爵我才认识了对方。那时她刚从俄国回来,很快就被任命为新大使了,但在一段短的时间内,我和她还算得上是好朋友,因我当时以为,绚濑伯爵是一个值得深交的人。”翼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又说:
“我想你肯定很困惑,为什么刚才我和她见面时一副深仇大恨的模样,是不?”
希虽然非常好奇,但却故意绕开这句,改而旁敲侧击,“但你要想留在这边发展,咱想还是别和她有矛盾的好。”
“毕竟我也不再是英国的军人,再如何冲突,也不会受她的影响了。即使在当初,她就是那个把我赶出诺丁汉,差点连这块土地也不再让我踏上的人,我这么讲是夸张了点,但我觉得拿来形容她的所作所为,是最好不过了。”
希震惊地看着对方,几乎是脱口而出地,“把你赶出英国?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不介意我从头说起么?”翼温和地说。希点点头。
“我在英国出生,却有法国血统,因为一些事情,我的英国家人后来都移居巴黎,现在只有几个亲戚在利物浦。而我,之所以想留在这个岛上,皆因我十多岁时游学来此,心里喜欢英国的环境,才决心留下。诺丁汉是我仕途的起点,后来逐渐升迁,到二十二岁时,几乎能与皇家军队最出色的一批年轻贵族,包括园田伯爵在内,平起平坐了。”
“诺丁汉不是绚濑伯爵拥有的地产之一么?”即使只有烦人的半个就对了,希默默想。
“是的,但我结识绚濑伯爵还是去年的事。那时正是英国与俄国第一次就土耳其海峡条约进行谈判后,宫廷还在争论要否和法国协议停战,绚濑伯爵是亲俄派,虽是最年轻的下议院议员之一,但却像她父亲一样,积极推进反法同盟,希望通过联合俄国、奥地利、荷兰等国,在军事上进一步打击对方,武力威逼之下再为英国争取更多利益。那些主张先和法王协议停战,解除贸易封锁的势力人士,包括我在内,自然是她的眼中钉了。于是她在内阁会议之前,首先安排了一个莫须有的违反军规的罪名,迫使我离开,纵使还有少量地产权和一点相关收入,但也入不敷出。我非常失望,最后回到法国去了。可幸的是,现在亚眠协议终于排除万难签订下来,英法之间总算获得了一点和平的时光。”
翼站起来,想释放内心的情绪一样,她深吸了口气,久久不说话。希的心如坠冰点,脑里一团乱麻。会做出那种决绝冷酷的事,放在那个开口闭口都是国家荣誉的贵族小姐身上,不是非常合理吗?一瞬间希内心对翼全是同情,还隐约对绘里生出了一点愤慨。
“但政事并非一人之力所能左右,而这也不是最重要的部分,我与绚濑伯爵之间真正的矛盾,全起因于一点——她妒嫉。”
翼靠在树干上,靴跟轻轻磕向泥里的石子。一头栗色短发,在紫色扁帽的衬托下显得相当清爽,可在希眼中,翼孩子似的漂亮脸庞犹如一张面具,把她承受的苦楚全部遮盖。希甚至不确定是否该听下去,危险的直觉侵袭了她,在对她说,若继续深入了解这事,她会发现连身为局外人的自己,也不忍心知晓的可怕事实。
“前面说过,我跟她最好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园田伯爵的关系很亲近,你记得么?”
翼以问句开启下面的话,仿佛想一步步引起希的惶恐和疑惑,她直视希的眼睛,低回的话语中饱含悲哀,但希不知道,翼这种哀伤是为她自己,还是为谁。
希只好点头,“你想说她的妒嫉,就是和园田伯爵有关么?”
“绚濑伯爵与对方情同手足,但也不是一直在一起,因她年少时常常游历他国,为做一个优秀朝臣作准备。在去年这时候,我与园田伯爵是一起迎接她回国的,她知道我们来往甚密后,虽说脸上没什么反应,但却不断离间我们的关系,我知道,她私下非常憎恨我夺走了她最喜欢的朋友。但事到如今,我也不明白,她和那个人真的只是朋友吗?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最后才察觉,也许这就是她设计陷害我的动机,她为了从园田伯爵身边把我赶走,才对我赶尽杀绝呢。”翼苦涩地笑了笑。
“那你的意思是,绚濑伯爵是因为喜欢她的朋友,所以才——”希握紧了双手,故作镇定地吐出话来。
“喜欢?不是的,她爱着那个人,但却装模作样,以朋友的名义,拼命插手干预园田伯爵的私生活,我可没见过有什么朋友至于做到这种地步的。”
“可是为什么,绚濑伯爵不直接与她结成伴侣呢?”
“我猜,那是因为园田伯爵对她没有恋爱感情,而且,绚濑伯爵也许并不想承认,自己竟然会爱上女性吧。”翼的唇边勾起了一个极尽讽刺的笑容。
“怎么可能?”希有点焦急了,这种说法完全在她考虑之外,毕竟从以前接触来看,对方似乎从未排斥过同性伴侣,“你这么说的理由何在?”她马上追问。
“绚濑伯爵一家信奉新教,但她祖母是俄国人,还是个东正教徒。她与祖母最亲近,内心其实更倾心那种在俄国本土盛行的异端宗教。在那种教义下,她相信,如果她毕生只爱上一位男性,自己将会比其他人更接近救赎之路。”翼讽刺地说:
“而且,现在的沙皇就是欧洲仅余几位强烈反对伴侣制度的君主之一,一旦绚濑伯爵选择同性作伴侣,也许她就不合适再做俄国大使了。她一直独身,就是出于职责上的考虑。据我所知,她在那边居住时,曾宣称过,她虽不反对伴侣制度,但本人决不会爱上女性。当然,在这件事上,我的看法也许是片面的,但你可以自行判断,一旦她在外头替自己塑造了这种身份,加上宗教和严格家教的熏陶,你认为她能不为喜欢上自己的女性朋友而痛苦么,何况对方还根本不领她的情?我对她深感同情,这是一个为了循规蹈矩,而把自己的心彻底扭曲了的人啊。”
希静默着直至听完最后一句,这时小鸟和妮可的笑声传了过来,翼对远处的少女们招了招手,然后看着希,语气带着歉意:
“也许我说得太多了,我毕竟也不在英国快一年了,也许绚濑伯爵早已改过自新,不像以前那般偏激残忍。平心而论,撇开可怕的性格不谈,她仍是一位优秀的政治人物。”
“但也是咱见过最傲慢嚣张,自命不凡的人呢。”希脱口而出,这倒是句真心话。
“没错,园田伯爵说过,对方自小便是这种性格了。但是呢,也许正因她如此傲慢冷漠,才得以成就她出色的政绩。对她的才学与能力,我极为敬佩,而她的孝心也让人感动,绚濑公爵大人过世后,家族中只有她一人穿了整整两年的丧服。但可惜,这么一位苛求完美的人,也无法在任何事上都做得十全十美。”
看着希一路下来变得沉重的表情,翼的唇边扬起一个诡异的微笑,可是对方没看到。
“谢谢你对咱推心置腹,但咱可否请求一件事呢?”
过了好一会,希才抬起头说,“关于两位伯爵小姐的关系,请你不要告诉咱的任何一个妹妹,好么?”
“那当然,我一定遵守与你的约定。”翼微笑道,绿眼眸里闪烁着怪异的神采,“有你听我说这些话,我高兴也来不及呢。我太久没回这里,没想到,居然能和绚濑伯爵的朋友聊起这些陈年往事,希望不会影响你的好心情。”
事实上,影响心情是无法避免的了,无数猜测和疑虑在希脑里炸开:姑且不论绘里为人如何,可她的存在,会妨碍到海未与小鸟的关系么?绮罗翼看来是个很不错的女士,但她背景复杂,或许比西木野家的小姐更难缠,妮可真该一头扎进去么?
希心里想的全是家人的问题,反而忽略了自己的感受,她其实并不清楚,为何刚才听到绘里可能一直喜欢着另一个人时,心里竟出现一阵闷闷的感觉。可希一概不管,全心只考虑起几位妹妹去了。
妮可她们过来了,全部人又聚集在一起,再玩乐一阵,女孩们就坐马车离开了韦尔。妮可一直追问翼说了些什么,希就乱编一气,照旧用笑容掩盖了自己的心事重重,一种不属于姐姐责任感的固执心,阻止了她找母亲商量此事,甚至连牌也不曾问过。可这几天,希都因为考虑太多而睡不好。
但才过两天,来自菲尔尼花园的舞会邀请信便送到她们的别墅里了。
那日下午,女佣们捧着白色丝带和裙带,在别墅的房间里走动。女孩们正相互帮忙准备舞会的装束,花阳替妮可拉紧束带,用力太大时还把对方痛出了一吼声。兰色油漆刷过的房内,希正替小鸟束发,用羽毛和珠子装饰亚麻灰色的柔顺发丝。希的头上只戴着一顶小小的花冠,耳垂处坠下大颗的珍珠耳环,白色束腰裙托出了她圆润的胸脯。镜子里头映出小鸟恬静而快乐的脸。完后,希把双手按在对方肩上,“好了,抬头看看,你真的很漂亮。”
“你也是啊。”小鸟握住希的手腕,脸上泛起甜美的笑容。
“妹妹,你可以告诉咱一件事么?”希把头移到小鸟肩后,在镜中,她们两人的脸挨在了一起,“你真的那么喜欢园田伯爵吗,换作其他人就不行吗?”
“希姐姐,”小鸟转头问道,“为什么这样问呢,我见你这几天似乎都在考虑事情,难道是与园田伯爵有关的么?”
“是有关,但不止与她有关,可是现在,你就先按自己的想法回答吧,咱只想知道你的答案。”
希看向小鸟美丽的脸,无形的担忧顷刻席卷而来,比起她自己不快乐,亲人陷入痛苦中会让她难受上几千几百倍。当务之急是,希必须确定自己的立场,才能决定下面如何去做,而这种立场,很大程度上是由她所关爱的人来替她选择的。
“是的,我喜欢她,喜欢海未。我还很清楚知道,如果不是她,我以后都不会再用同样多的感情去爱另一个人了。”小鸟用清晰的语调回答了,还越过敬称,用上了对方的名字,这名字她早在心里默念了不知多少回,可这一次,她终于在最亲近的人面前说出来了。
希微笑起来,她轻吻小鸟的额头,低声说,“有这句话就够了,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