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三章(下)
夜晚,菲尔尼花园灯火通明,衣着华丽的男女从马车纷纷而出,来客中也有驻扎于此的军人,鲜红色的军服,在一众黑白色系的礼服中非常显眼。妮可在厅内转个不停,却没看到自己所期待的法国人,于是丧气不已地找希抱怨。她也不是乐意找这个亦亲亦友的大姐诉苦,只因花阳和小鸟早早被贵族小姐领去跳舞,她实在找不到人发牢骚而已。
刚开始,希也在人堆中来回穿梭,她慢悠悠地、看似没有目的地闲逛,眼睛却在搜索绮罗翼她们的身影。一无所获。而同样没能在场内发现的人,还有绘里。即使刚进会场,与海未最先打照面时,金发者也不在旁边。
“绚濑伯爵去了罗新斯,得晚些才到。”海未是这么说的,她今晚把头发绑起了长马尾,俊俏的外貌足让众多少女在心里尖叫起来了。
想找的人都不在,希只好待在阳台边,无聊地喝着酒,偶尔才回去看看妹妹的情况。进去时,小鸟正与另位男伴跳舞,那是曾向小鸟求爱的一位教区牧师。海未站在旁边,对小鸟的舞姿十分着迷,但当然,她要是知道那位先生的底细,恐怕就不会如此不设防备了。
“姐姐,我想小鸟该对园田伯爵更热情点。”花阳悄悄过来跟希耳语,“对方不像我们这般了解她,也许她会感受不到小鸟的心情,误认为她不爱她呢。”
“不会的,咱觉得园田伯爵对情感有着足够的敏锐,再说小鸟表现到这样不是已经很明显了么,还要多热情才够她看?”希想,不过暂时与别人跳次舞,小鸟剩下的时间不还是陪着海未么,花阳为何这样担心呢?
“因为星空子爵跟我说,对方对小鸟似乎是喜欢得不能自拔,可她不清楚,这边是否也一样。”花阳解释。
“不但止一样,小鸟爱得也许比对方还深呢,问这种话简直没意思。”希“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聊好自己中意的那位就是,说到容易因为内向而被误认为冷淡的,不该是你才对么?”
“但万幸的是,星空子爵是个比一般人热情得多的女孩子,有她在的话,我也比平常大胆多了呢。”花阳羞涩地笑了笑。
希又问起军官的事,花阳说星空子爵不大认识那些法国人,但队里的军士传出了一些话,绮罗上尉是因为想避开这里的某位贵族才不来舞会的。希想也不用想就知道翼到底要避开谁,妮可还不清楚这桩事,她早就跑去和其它长得不错的军官聊天了。
麻烦事好歹谈完了,一杯酒下去,希的心情也畅快了不少。她和花阳边走边开玩笑,从侍应生手上拿走大杯的果冻,长长的银勺送食物进嘴。后来,希分别和凛以及小鸟跳了次舞,还结识了妮可刚带来的一个头发卷曲的壮小伙中士。大提琴,小提琴,长笛,手风琴,从不间断的音乐像从远古传来。希聊天时,花阳跑去了弹琴。海未则跟在小鸟的后头转,还轻轻牵起了对方裙后的飘带。热闹玩耍一番后,希独自背着手,轻快地穿堂过室,可她却没发觉,有个人从刚才便跟在了她的身后,和她一同穿过了半座房子。
“希小姐。”
刚放下酒杯,想去花阳那边的希,迎头差点撞上了一个人,暗蓝色鸭绒短外套,白色紧身裤,长统靴,一头金发整齐束起。那人正是绘里。
希如遭雷击地伫在原地。这个人,她本来几乎能在今夜的声色享乐里彻底忘掉,却偏偏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重新遇见了。
“我能与你跳下支舞吗?”
金发贵族用没有起伏的声音问。当她出现在会场,就立刻引来大量惊叹的目光,而且,她第一个邀舞的人是希,这算得上是非常体面的一件事了。
“当然可以。”
希同样声线平平。绘里得到答复后便行礼走了。
从后面过来的小鸟这时惊讶地拉住了希,两人对视一眼,马上走到外面的露台去。
小鸟又惊又喜地说,“天啊,绚濑伯爵她刚是邀你跳舞了?”
“你该惊奇的是咱竟然答应她了。”希不知是愉快还是想自嘲地说,“咱本来发誓要一辈子讨厌她的呢。”
“哦,不会的,园田伯爵的朋友肯定都是很好的人,你以后一定会发现她的出众之处的。”
希只好陪着笑,她心想但愿如此,就走出去舞池了。一场热闹的摄政舞刚刚散去,接下来是舒缓的排舞,舞步改编自法国宫廷舞。希的舞伴就站在对面,绘里在一群黑衣或红衣的绅士中间,一头纯净得几乎没夹杂其它颜色的金发暗示了她高贵的地位。音乐开始,是小提琴独奏,乐声如此高亢,又是如此纯净和明亮。希走上前,迎面靠向绘里,牵住了她的手。一双温暖的手。
“这是首不错的曲子。”希笑着说。
“是的,很令人振奋。”绘里回以一笑,以无可挑剔的节奏感绕过一圈成“8”字形的舞步。小鸟和海未也在舞队中,与她们隔了几排人。比起希这边,另一对看起来明显亲近得多了,起码海未的目光总在追随对方。
两人静了一阵,希又开口:“绚濑伯爵不该聊聊别的东西么,咱都谈了乐曲,你大概得谈谈舞池的大小或大厅的装饰,或许你也可以说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迟到。”
“我去罗新斯与西木野夫人会面,便来迟了。”其实绘里也见到了真姬,可她没说,毕竟那是一个让她颇有点不快的见面。
“这回答也过得去了,那不为难你啦,咱们还是安静点的好。”
“你跳舞时总得来上那么几句吗?”拉着手面对面靠近时,绘里问。
“不,其实咱更喜欢不交际地自己呆着,平时挺懒得说话的,可睡觉有睡觉的乐趣,跳舞也有它取悦人的地方,既然来了舞会,总得把场面弄热闹点不是?”希笑了。
“那么,告诉我,你和你的姐妹常去韦尔玩么?”绘里突然抛出一个问题,可希听清并露出困惑神情时,舞步已让她们远离,并在后面那对舞者旁边绕上了一圈。
“音乃木坂家在白金汉郡,韦尔倒不是个经常去的地方,但凡能结识新朋友的场所,咱和妹妹们都爱去的——”再度拉近距离,希绕过绘里后背,两人转为牵手,正面朝弦乐队的方向,一步,两步,三步,希终于忍不住提起那件事了,“就像那天,咱们遇到你和星空子爵时,咱就正在结识新的朋友呢。”
这话马上有了效果,绘里的手执紧了一下,不快的情绪从她胸中泛出,她语气冷淡地说,“绮罗翼小姐为人风趣,想必能很快交到不少新朋友,可她能否与朋友保持长久的友谊,就很难说了。”
希一听即刻反唇相讥,语气尖锐,“那真是不幸,她肯定是失去了来自你的珍贵友谊,且是无可挽回的那种,对不?”
“没错。”
绕回的那串舞步绘里完全没做,她和希像约好一样,向对方逼近,两人带着审讯罪人一样的严峻脸色站在了舞队中央,满怀误会和恼怒,四目相对了起来。希很清楚自己的坏情绪来自何处,可对方露出那种吓人的表情时,她只会更相信翼的话,认为绘里是在做贼心虚,这不明摆是不打自招了么。
“你问我这句话到底有什么用意?”绘里低声却严厉地问起希来。旁边的客人,已经把奇怪的目光纷纷对着她们了。
“只不过想弄清楚你的性格而已,绚濑伯爵。”希更为严厉地回应了。
“那你到底了解了多少?”绘里反问,她真的不想在公开场合作出失态的事,可希与那个法国上尉的接触让她很不满,还不知道翼到底说了什么,竟让希对一片热忱地邀她跳舞的自己充满了敌意,绘里不免感到一丝委屈。
“咱什么都没明白,因为咱从别处听过太多关于你的评价,它们千差万别,南辕北辙,让咱完全不知道该相信谁好。”希压着声音说。
“我既然就在你面前,为什么还要到别人那里打探我?”绘里的委屈感加深了,她循着接下来的舞步,重新握起希的手,动作来得太快,希心中的拒斥,顿时被对方的温柔冲刷掉了一半。绘里又说:“以后你会更清晰认识我是怎么一个人的,我保证。”
纵使希将信将疑,绘里随之擦过来的身体也不允许她继续停摆了。舞步继续,谁都没说话,只是眼神不再悠闲,两人在所有对视的瞬间,都给自己的目光注入了一点瞪人的狠劲,仿佛这就能直接穿过肉体,看透对方的灵魂。
希心底五味交杂,她在意这个人么,实话实说,她在意,也许在意的程度远远还超出预期,如果绘里出现在她身边,她甚至很难从对方身上移开眼睛,诚然,好奇心是爱情的起点,可纯粹的好奇却不能代表什么,舞会之后,她们能否再度相见也是个问题。两人的地位相差甚远,也不在同一个圈子活动,要是就这样淡出彼此视野,那翼跟绘里有多大仇,跟她也没半点关系了。乐曲会完,舞会将散,任何事物都会在某个时间点停下自己的脚步,否则谁能长期承受住生命的澎湃?
最后一个旋律像闪着冷光的刀刃,从底部升起,斜斜划过舞厅。转过半圈,她们回到最初站着的位置。一排白裙女士,好似塞纳湖上的天鹅,在乐曲消失之前并排引颈。希的白色低胸长裙所无法遮住的肌肤宛若羊脂,溢着柔和的色泽,落在了绘里的眼中。
众人向乐队鼓掌致意,纷纷散开,交谈。希看了一眼绘里,行礼。最终是她先离开。绘里也不留多待,迅速从熙攘的人群里消失了。
盛大的舞会开到黎明将至,音乃木坂家的马车几乎是最后走的。希疲倦地坐在车里,少有地靠着花阳的肩安歇起来,妮可还在嘟嘟囔囔法国人没来的事,小鸟则在车外,向外廊上站着的海未挥手道别,后上车走了。
“海未,你不是认真的吧?”绘里出现在还沉浸于聚会气氛中的朋友身后,她表情沉郁,“我劝告过你的,但凡遇到有好感的人,都该冷静对待,我不想你再重蹈覆辙了。”
“可是,她们是不一样的人啊,我想不该用以前的遭遇去评判小鸟小姐,不是么?”
海未耿直地回应对方,可她心里也被绘里的话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想我该告诉你西木野夫人对我说了什么,你要知道了,就不会把小鸟小姐想成是个多单纯的人了。”绘里语气很无奈,接着她慢慢开口说了下去。天边的密云逐渐堆积起来,灰蒙一片,就像听完所有话后,海未脸上那阴郁的神情一样。
两天后的正午,希和花阳打着伞,沿着河边散步,妮可早早去和法国人见面了。希她们则快到一点才回到别墅,本想在午间好好睡个懒觉的,可一进房门,希却看到小鸟手中拿着一封信,脸色苍白地坐在了床上。
“她们回城了?!”希震惊道。她从小鸟处接过的信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因绚濑伯爵想尽快与妹妹亚里沙见面,便提早结束了菲尔尼花园的租期,回伦敦去了,落款是星空凛。读完后,花阳的心情也好不了多少,可情绪最强烈的还是小鸟,她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手足无措地绞着床单,沮丧得无以复加。
希叫来女佣,拿出皮箱,当机立断地对小鸟说,“现在马上收拾东西到城里去,就住在约翰叔叔那,写信去告诉园田伯爵你在伦敦,她知道的话,一定会来见你的。”
“希姐姐,不、不用了。”小鸟立刻站起来阻止希,“去了也于事无补的。”
“那你想怎么样?难道以后都不见她了么。”希无奈地问。
“但信上不是写得很明白了么?她甚至不肯亲自通知我一声,连信件也是,从之前那次邀约开始,就一直是星空子爵代笔,这看起来就像她不再喜欢我一样啊,那我还去干什么呢?”小鸟说着,心像被针刺一样疼,脸上流下泪来。希只好拥住妹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哭泣。
“提早离开,未必是园田伯爵自己的意愿。”希轻声说,“有些事情,咱不知是否该对你坦白,但现在也不得不说了。其实,绮罗上尉之前透露过,绚濑伯爵似乎对对方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且多次出手干涉对方的私生活——”
“真的?!”花阳竟比小鸟还早叫出声来,“莫非秀子小姐的猜测一点不假,园田伯爵每次恋爱失败,都是对方搞的鬼?”
“不管真假吧,小鸟,你先去一趟伦敦,去找她好么?”希以为这番话能鼓励小鸟,便扶起她的肩膀。谁知道,对方并没恢复斗志,泪水反倒越流越多了。
“那不是更糟糕了吗?”小鸟哭起来,“如果园田伯爵不过是没搞清自己的感情,才与别人尝试着来往,那我又该怎么办?要到最后,她发现真正喜欢的人就是绚濑伯爵,那她心中哪还有我站的地方?”
“现在咱们根本不知道园田伯爵在想什么,让你去伦敦就是希望能确定这件事啊。咱晓得她人不错,但有时也许过于温柔了,难免会受些不怀好意的人欺骗,若真如此,那你受的冤枉就太大了。”
“不,我倒不觉得绚濑伯爵有多大能耐,足以影响别人到这种地步。园田伯爵确实和蔼可亲,但她也是个意志很坚定的人,她要是真的下决心想和我在一起,怎么可能随便因朋友的话而动摇呢?她如果真的听任对方的欺瞒,却不尝试亲自找我谈一谈,那不也是她心意不够明确的证据么?”小鸟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希也不知怎么安抚她了。
这时门开了。花阳边替小鸟擦着眼泪,发现南夫人已出现在门边。
她们的母亲走进房里,径自去到小鸟面前,开始用比希更温柔的语气安慰女儿。差不多十分钟,小鸟的情绪才逐渐平复,南夫人抚摸女儿的脸,看了旁边焦急的希一眼,对小鸟说,“你先休息一下吧,园田伯爵的事先别管了,我们还有整个假期要过呢。”
“母亲!”希想提出反驳,却被对方提手制止了。
“你出来吧,我们谈谈这件事。”她对希说。
看着小鸟失魂落魄地睡在床上,希心情忐忑地关了门,再跟着母亲上到书房去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