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后]La Traviata

第3章 chapter3

她还是想再见璎珞一面,在那之后再辞职也不迟:只待让她抓住话柄,说女孩过于顽劣,她实在是不知道从何下手,不如让贤。

这个愿望竟是如此强烈,她觉得自己的动机无比正当。仿佛也是被这个想法解放,她觉得愉悦很多,直到下一次课之前她都不再烦恼辞职的事情。但日期是死的,她还得再去。

邀舞曲从房间里传出来,她竟然忘记了推门。到了第三部分,有升音符的那节,突然断掉了。赌气似的,璎珞将双手砸下去,像是要把一具愚笨的尸体丢进湖中,击打出恐怖的水波。

“你来了?”她无精打采的神色一换,对容音的到来表达出欢欣。

“你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不会弹啊。”

“那我就表现的再蠢一点好了,老师?”

“为什么要这样对着干?”

“也许我生来就这么可恶呢。现在请你弹一下这个部分吧,我总是弹不好!”

容音坐到了她的位置上,璎珞就一手扶着琴,瞧着琴上的乐谱,随着容音弹的节奏轻轻哼唱。

“是这一段吗。”容音突然停下来。璎珞的哼唱让她有些心虚,她停下来询问璎珞的意见。

“是的,请再重复一遍。”

容音重复之后便起身让璎珞自己试试。

““ré,mi,ré,do,ré,fa,mi,ré,,为什么总是没办法弹出来!真该死。”

“你应该耐心一点的。”

“别和我说话,我现在很嫉妒你,为什么你看都不用看乐谱都能弹的那么流畅!这架愚蠢的琴在你面前就像个顺从的女人。”

“只要反复练习就行了,没有其他的秘诀。”

“我不嫉妒你了,因为变成你这样的人实在是无趣。怎么做到老去重复着做一件事情呢?”

“我不知道,我小时候是被逼着练琴的。其他人差不多也是这样。”

“你不恨逼你的那些人?”

“没有感觉了。”

“何其悲哀。你现在也要逼着我这样吗?”

“如果你想,你自会去做。我可不知道你会弹邀舞曲。”

“事实上不论是什么样,人总是要被逼着做重复的事情。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你也是受害者。如果不重复这件事情,那么就是其他的事情,人们从中获得安全感。如果不是因为重复而成功,那么就是一直在重复失败。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从来没有变过。我们从来就没有进步过。”

她只用一只手按压,弹出一声声枯燥的音节。

“可是即使是这样,即使人是不变的,我也从来没搞懂过。你起来吧,我只搞得懂眼下的曲子,别折磨琴键了。”

“我问你呀,你想逃开吗?”璎珞没有挪动位子,倒是示意容音坐过来,坐在她的身边。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逃。也找不出能逃去的地方。”

“一个只有你自己的地方,做一个独裁者。”

“好哇,我统治一片空气。”

容音自己反倒先笑出来了,璎珞也笑,痴心妄想引人发笑。

“为了我逃吧。我们不要学琴了,如果要练习千千万万次是必须的,少了今天又会怎么样呢?”

“说什么呢。”她刚坐在璎珞身边,后者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

“我们今天逃出去吧,就今天,就一天。”她凑过来,对容音耳语。她的气息惊醒了容音皮肤上的电流,挠得容音浑身发痒。她低头赶紧把自己挪开,小混蛋却偏着头朝她无耻的微笑着。只有眼神才透露出真诚的哀求神色。

“这不行,我们这是在上课。”

“那课后呢?”

“不行。”她想也不想就回绝。

“你不想看见我,我懂了。为什么还来上课?你缺这一笔钱?”

“不…这是两码事。我只是不擅长社交而已。”

“只是因为这个?”

“是。”

“真的吗?”

容音坚定的点头。

“那就好。这不算什么大问题,你别想摆脱我了!”

“什么?”



她跟着容音,无论步调多么快,容音没办法甩掉她,反而弄的自己一阵喘气。

“我们去哪?”

“我回家!”

“喔,你这么直接的!”

“什么啊?我才不带你去我家!”

“有人等你回去?”

“对啊!”她故意这么说,没想到璎珞突然失落起来,眉毛一下子蹙在一起,眼睛眨个不停,像是马上要哭出来。

“是谁啊?丈夫,还是孩子?”

“和你关系不大吧?”

“是啊,他们等不等得到你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走!”

两个女人突然就在街上拉拉扯扯起来,不知道璎珞作何感想,容音倒是觉得过往行人投来的眼光让她难堪起来。

“姐,你在这干什么?”

她居然撞见了自己的弟弟。更加难堪了,她想猛的甩开璎珞抓着她的手,没想到越使劲璎珞抓的她越牢。

“没什么。刚上完课。”

“赶着回家见丈夫和孩子呢。”璎珞马上讥讽一句,傅恒一下子咋舌。

“姐,你什么时候结的婚?孩子?我怎么啥都不知道呢?”

傅恒没看见容音之前疯狂暗示的眼神,此时这眼神更加幽怨了。

“你背着爸妈干嘛了?怎么这么快就有孩子了,是男方那边带来的吗?”

“住嘴,傅恒,马上住嘴。”

容音现在的脸色非常难看。见容音不说话了,傅恒也呆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他的朋友过来拍傅恒的肩膀,一下子认出了璎珞。

“璎珞,你怎么到这来了?”

“是你呀海兰察?”

两位年轻人马上交谈到一起,姐弟俩此时却一言不发,尴尬的马上要死掉那种。更过分的是,璎珞一边叙旧,仍然没忘记抓牢容音。

“要不然我们一起去玩吧!”

“好啊,允许我带上这个谎称自己是有夫之妇的人,我一定要把她拉过来才解气!”


她只小口喝着利口酒。这实在是太悲哀了,在一堆围绕着自己的话题里,她本人完全插不上嘴——所以她就和一个被告那样,听着这位女孩法官询问每个人关于容音的事情。

“容音姐人可好啦,就是不懂得怎么拒绝别人,我听说她的同事老是把难啃的骨头丢给她,学校也不表态……”也许是有些醉意,海兰察对学校的事情口无遮拦起来。

“我不觉得我姐有多好欺负啊……”

“呸,你就是个弟弟。”

“我还真是。不然的话你来当当啊?”说着偷瞄了眼璎珞,她倒是笑的很开心。

容音不知道她为什么为傅恒看璎珞的眼神而觉得酸涩。虽然一言不发,光是凭着感觉她已经知道很多。她越是放荡,越是恣意妄为,就越发美。没有人可以忽视。

“你姐为什么没结婚啊?”她突然和傅恒说话,后者盯着她出神,被这样一问倒是突然手忙脚乱起来。

“我哪知道。”有些事情他还是清楚不该乱说。那是有损名声的。

“切,真没意思。”她马上扭过头去不再理他。真是可怜,容音打心眼里同情他。

她还是一言不发,看着他们喝下一杯又一杯,一些粗俗的话渐渐也出现,竟惹的璎珞放声大笑。有那么一瞬间她也想麻木不仁地接受这一切,可现在她连杯中的酒都没办法喝尽。他们笑的越高兴,她越是想痛哭,可为什么而哭呢?仅仅是因为没办法融入狂欢的气氛?

不是的,不是这样。她的目光还是没离开璎珞,而璎珞因为兴奋而脸颊微红,她张开嘴喘着气,也许是笑的太多,容音轻扶她的背。

“…谢谢。”这下她连话都说不利索。她还在喘气。她的身体在容音掌下发颤。

“失陪一下。”

海兰察仍旧嘲笑着傅恒,他们之中只有容音注意到她站起来之后一下子变得煞白的脸色,仿佛能看见她脸上细密的血管,如同藏在大理石下的花纹。

她跟了过去。

璎珞的身形不停颤抖,她仍旧跌跌撞撞走去,用尽力气才推开卫生间的门。她打开了水龙头,从头顶照过来的灯光把她试图涂抹上去的所有快活神色全部剥离。她嘴角抽动,而后剧烈咳嗽起来,弯下腰,似乎只有这样她的呼吸才能稍加顺畅。她面颊上的血管重新张开,展现出与她眼角一致的微红。她试图接上一点水漱口,容音在那面镜子上没办法看见她掌心的水是否游着无力的血丝。

“你久等了。我马上就去。”她才看见跟过来的容音。

“不,别去了。”

“我今天出来就是为了这个的。现在别那么伤心,好姑娘。你看我不是没事吗?”她马上擦干净泪水,尽管这样说,她的鼻孔微张,努力压制着大喘气的欲望。

“你不能再这样了。你的身体……”

“真是悲哀,做我们这一行绝对不能表现出病态,先生们还是更偏爱健康的姑娘们不是吗?可日子还是要过,我们快乐一点吧,别这么扫兴。”

“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难过。”

“那我就表现的伤心一点好了。”

“不,不是这样。”

“那是什么?”璎珞突然笑起来,她从被冲掉的口红后面看见了两片泛白的嘴唇。

“我们逃吧。不要再过这种生活。”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

“你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吗?亏是我没有力气嘲笑你了!”

“我只希望你能保重身体。既然你认为我说的是胡话,那我就继续说下去吧。我觉得难受,是因为我发现我是如此关心你,而你如此荒谬,又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这句话太自私了,但我还是要说,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折磨我。无论是接近还是疏远,无论是哭还是笑,现在你伤害自己,这对我的折磨更深。”

璎珞一时沉默了,容音也突然开始慌张,在这阵没有回音的等待里手足无措,她都说了什么傻话?也许对于璎珞来说这只是徒添笑柄而已,她会带着笑容讥讽她此时此刻说出的愚蠢告白。

“照这样说,你是很爱我喽?”

容音再也不敢说话,她眼眸低垂,咬着嘴唇,要很努力才能不在魏璎珞这幅嘲讽的语气里再度哭出来。

“你劝我珍惜身体,你关心我比自己更甚,说了这么多,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只需要一点点的爱。”

那足够让她下地狱了。

“我们这种人的爱,你永远也沽不清价格。就是这样的,有的为她倾家荡产一无所有,到头来一滴真诚的眼泪都换不到,而有的只需要一句话就能把她骗了去。”

“我该出多少?”

“傻瓜。你付一辈子吧。”

容音还没来得及反应,璎珞的双手已经捧住她的脸颊,她吻了容音,颤抖的睫毛上的泪水沾湿了容音的脸颊。

“你答应我,你不会再这样对待自己的身体了。”

“放心吧。我活着的时间肯定比你爱我的时间更长。”

她俩此时贴在一起,容音的心跳得太快,她甚至觉得耳鸣,而正呼气的璎珞的皮肤也越发烫,热气直往容音领子里钻。她把头靠过去,香气似乎是从血液迸发出来,她轻轻啃咬,容音的呼吸迅速有了令人心神荡漾的撕裂感。而她此时双手也尽情游移,从腰腹缓缓向上、向下推移,漂亮、惊人、柔软的曲线,与她想象过的毫无差距。有人推门,尽管她们马上分开,那人还是迅速退出去了。二人狼狈的整理起仪表。

“回家吧。我们一起,可以吗?”

“只有今晚。”



容音觉得她病了。

她能在床榻上找到璎珞的味道,能在自己的衣物上找到她的味道,甚至能在空气中找到找到她的味道。她害怕那个和璎珞年纪相仿的学生越过高宁馨问她问题,她甚至开始害怕所有和她年龄相仿、身材相仿的女孩。可她无时无刻都能看见这种女孩,每一个都比璎珞更健康,也更加正派:她们是大家眼里的好女孩。但她们远不足以让这位试图远离凡尘的女人生病。没有人能想象出这位温柔,受人尊敬,又和大家保持相当距离的老师为了另一个人生病的情景。他们觉得她不会成为这种痴人,因为只有其他人为她发痴的份。

而她呢,她又想避着璎珞,又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

“我还得呆在他身边,因为我就是这样营生的。我得把自己卖给这样一个又一个先生,你能理解我吗?不仅仅是要维持生活,我还有一笔债要还。”

她就是这样拒绝容音的。她拒绝抛弃自己现在的生活。而容音已经更加难以接受璎珞在别的地方,别人的床榻中醒来这一事实。她醒来只要看见身边空落落的,就忍不住要掉泪。

人,人就是这样。总是想要更多。一旦开始,就很难结束。

上课的日期依旧挂在那里,她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浑身战栗,不知道是激动,愤怒,还是恐惧。



什么也没有发生。璎珞依旧弹不好那首邀舞曲,每一次都会在第三章的升音符断开。让容音觉得不悦的并不是她的愚钝,而是那位先生突发奇想地要旁听,尽管只有一会儿。她厌倦与他攀谈,尤其是看到璎珞那副明快的神色,更难受的是,她不知道那副模样是不是真的。

“容音,你弹错了。没想到你也能弹错。你听出来了吗?”她向那位男伴甩过去个眼神,邀他一起见证这难堪的一刻。

“抱歉,我们再来吧。”

“没问题吗?我已经被晾着很久了。”

容音没有回答她。那脸色一定很难看。琴键敲击的声音略显尖锐,但这并不影响它们的流畅。重复,一遍又一遍,从头至尾,从尾回到头。没有进步,转动的衔尾蛇把自己吞噬殆尽。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没人在这股乐声中说话,气氛僵住很久,那位先生提前开口,并表示自己马上要离开一会儿。她故意按出几个吵闹的音符,打断璎珞与他的寒暄。

“醋缸。”她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这样说。

“这样困扰到你了。抱歉。”

“某人嘴上这么说,其实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吧。”

“不妥?也许我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接受你们两个的嘲笑。”

“你这么想真是让我感到伤心。我需要他的信任。”

“所以是你叫他过来的。”

“是。”

容音不说话了。似乎是觉得没有什么好说,她算什么呢?那位先生可以光明正大地说他是璎珞的情人,她能说什么?这些无名之火让人觉得好笑,如同她所有的痴心妄想一般。

“你来弹吧。”她最终叹了口气,不再执着这个话题。

“我能理解。怪我没能提前告诉你。我总得让他相信我过夜的地方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伴提供的吧?”

容音没回答她。

“现在好了,我要是和他说你是仙女,给我变出南瓜马车他都得信呢。我可以把车的钥匙给你,我们去喷泉广场,或者喜剧歌剧院怎么样?他不会管我,因为我的女伴是这么好,而我呢,那台车子可是我自己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想起来第一次见到璎珞,她正是在那台漂亮的阿尔法罗密欧的跑车里爬起来的。那使她显得很神气,然而问题在于容音并没有驾照。她也如实告诉璎珞这一点了。

“那就用我们这双脚走吧,走到哪里算哪里。”

“有些地方坐车都要坐很久。”

璎珞一头栽过来,埋在容音的肩膀里,“救命,我可不要和你一起在有座位的车厢里站着。”

“该说救命的是我吧?”

犹如走进昏暗的隧道之中,她得以转变心态,躲开四周的寒风而喘一口气。是否不应该去想走出之后,在如同群星闪耀的光芒之中,暴露无遗的她还能剩些什么?

这个时间却不留给她清醒的余地。她看见璎珞朝她微笑,谅解的笑容也出现在她的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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